新疆的冬天总是一场雪赶着另一场雪,我们被一场风搅雪挟裹着,来到巴里坤县萨尔乔克乡苏吉东村最西头的夏里甫汗·卡孜依老人家中。火炉里填进新的煤块,温热的奶茶重新滚烫。在雪花飞舞寒风呼啸的日子里,看一些久远的故事在一壶奶茶的茶叶中浮沉,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吸引。
这位生活在萨尔乔克乡苏吉西村的哈萨克族驯鹰人,今年70岁,有些往事对他来说的确有些久远了,唯有每天都要喝的奶茶能唤起他一些深藏的记忆。“金眼睛”端坐在他身旁的木墩上,神态倨傲又矜持。那一刻,它是一只和我们一样喜欢听故事的鹰。
“金眼睛”来自巴里坤县境内西北部的大夹山海拔1000米左右的高崖上,作为一只鹰,它的血统里有值得倨傲的资本。
传说,在成吉思汗带领他的骠悍铁骑西征中亚和西亚的过程中,其军队序列中编有一支架鹰的部队。在临战前,这些被驯化的猛禽往往会被禁食,当两军相遇时,随着一声令下,架鹰人同时取下鹰的眼罩,饥饿的鹰像箭一样扑向对方,啄伤对方将领的眼睛和面门。受伤的敌军以为是神兵下凡相助蒙古军队,首先在心理上便产生了巨大的恐慌,看到神鹰出现,往往闻风丧胆,不战而退。
古老的驯鹰文化多是在游牧猎手的口授相传下小范围流传的。岁月更迭中,全国大部分地区驯鹰活动已渐近绝迹,但在广袤的新疆草原上,还有一些年老的驯鹰人,执着地固守着这种文化传统。
夏里甫汗·卡孜依老人的驯鹰技艺来自自己的父亲。如果从他10岁跟着父亲帮忙熬鹰开始,他的驯鹰史已经有60多年了。这60多年,他驯过20余只鹰,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驯鹰经验。
哈萨克族驯鹰人的主要驯服对象是从窝里捕获的小鹰,驯鹰的人都知道,成年鹰不好驯服,它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和曾经搏击长空的经历让它很难接受被蒙起眼睛圈养的生活。在驯鹰人的心里,成年鹰脾气大、性子烈,不如小鹰好驯。夏里甫汗·卡孜依的父亲以前抓过一只成年鹰,结果它不吃不喝,一个月后硬是刚烈的饿死了。从此后,他们的驯服对象主要就是小鹰了。
巴里坤县境内西北部的大夹山,蒙语称为哈套鄂拉,意为“坚硬的石山”。山里岩石嶙峋,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高崖上,有许多鹰巢。就是这么险峻的地方,也挡不住一个驯鹰人想要得到一只好鹰的渴望。
每年的一月到六月,是鹰的孵化繁殖期。驯鹰人多会在五月去捉鹰,回来喂养、驯化。高山上的鹰巢中,有的里面产有两只鹰卵,有的里面只有一只鹰卵,一般来说,驯鹰人更喜欢一只鹰卵孵化出来的小鹰,他们认为那样的小鹰更强壮矫健。
等夏里甫汗·卡孜依长到18岁的时候,得到准许,和父亲一起与同伴们去大夹山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巴里坤四面环山,大夹山所处的地理位置恰好是巴里坤盆地的唯一缺口,是冷空气入侵的门户,风口风力极大。各种风向在这里交汇碰撞形成旋转风,再加上巴里坤昼夜间强烈的温差,花岗岩经过白天暴晒之后崩裂,再经过晚上降温之后分解,旋转风在岩石比较软的地方旋转形成了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石窝。聪明的鹰会选择巨大而舒适的窝用来做巢,随处可见的石窝也给捕鹰人提供了就近隐蔽的地方。
经过多次跟踪,夏里甫汗·卡孜依的父亲确定捕获目标后,就会吩咐大家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守在那里,等待机会捕捉小鹰。
孵化小鹰的时候,雄鹰和雌鹰是有分工的,一只出去找食,另一只就留着孵化。母鹰的体型大,护巢心理也更强,总是警惕地打量四周的动静。
驯鹰人的目标是出生后四十天左右的小鹰,他们一般会联合多人,连续多日蹲守,看到雄鹰和雌鹰都飞离了巢穴,几个人赶紧从崖顶上把身体较轻的同伴用绳子放下去,快速地抱起小鹰,再快速地拉回去。
鹰是聪明的禽类,它们的巢不会距离崖顶太近,总有十几米的距离,这期间,如果碰到鹰回来就很危险。有一次,夏里甫汗·卡孜依自告奋勇,被同伴们用绳子拴在腰间,放下去捉小鹰,恰好遇到外出觅食的雌鹰飞了回来,它在抱着小鹰的夏里甫汗·卡孜依身边飞来飞去,大翅膀轮番扇动,劲风迫击着他,让他睁不开眼。
好在同伴们眼疾手快,快速把他拽上山顶,母鹰哀哀鸣叫,引来了雄鹰,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久久不肯离开。一行人直到天色昏暗,借着暮色的掩护才离开那里。第一次捕捉的经历让夏里甫汗·卡孜依心有余悸,更多的是对母鹰的歉意,毕竟,他偷走了它辛苦孵育而出的孩子。
即使再小的鹰,被抓回来后也有气性,七八天时间不吃东西,饿得奄奄一息。最后熬不住了,驯鹰人给点动物的内脏,就会狼吞虎咽得吃了,也由此从心理上逐渐有了对主人的依赖。这时起,开始正式进入驯服环节。
捕捉回来的鹰,不论大小,都有野性。为了防止它们看到东西焦躁不安、攻击人或逃跑,聪敏的驯鹰人发明了一种用皮革制成的“吐马哈”(特制的眼罩),平时把吐马哈戴在鹰的头上,鹰会很安静,只有在喂食或者捕猎时才取下它。
鹰的食量很大,一顿会吃一两公斤的肉。但在驯服期,鹰被套上“吐马哈”(特制的眼罩),不仅要接受饥饿的考验,主人还会把它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横木上,来回扯动这根“尔尕克”(熬鹰架),使鹰无法稳定地站立。
经过几天的煎熬,鹰的野性意志被征服,会闭上它那不可一世的眼睛,精疲力竭摔倒在地。这时,要往鹰头上浇凉水,使其苏醒,再扔给它一件主人的衣物,昏昏欲睡的鹰会抱着其睡觉,衣物上有主人的气味,鹰会认下来,产生依赖。三天后,驯鹰人会用肥皂和热水给鹰洗澡,彻底洗干净它身上的野气,鹰会把以前残存的记忆都忘了。
小鹰在半个月左右就逐渐得以驯化,这时才开始喂食。从小就跟着父亲熬鹰的夏里甫汗·卡孜依知道此时要把鲜肉的血水冲洗掉再喂,这样的肉俗称“白肉”,否则,鹰吃了带血的肉很容易发胖。为了巩固鹰对主人的依赖,每喂一口食物,都在上面啐上主人的唾沫,夏里甫汗·卡孜依则更简单,他直接掰开鹰嘴,往里面啐唾沫。
检验一只鹰的体力时,驯鹰人会站在百米开外手拿食物引诱鹰,如果鹰直接飞过来,停在戴了皮筒的手臂上则证明它肥瘦刚好。如果鹰飞到中途需要落下去休息,那就证明鹰的体积过胖,体力乏弱,此时,需要给鹰进一步“减肥”。
“减肥”时,拿一块碎毛毡浸在水中,泡软后拧干、压缩体积,把它裹在肉块中让鹰吞食下去。鹰天生具有把体内杂质积团吐出的功能,不但祛火,而且能起到去除肠油和胃里不消化的残留物。这样反复喂食反复呕吐,直到鹰的体重达到适合的要求。期间,还要让鹰站在冰块或冰冷的石头上,阴气顺着它的腿爪蔓延全身,让它的体能、体质达到抗耐的极限。在以后的捕猎过程中,会更勇猛,更有耐力。
猎鹰的主要捕获对象是狐狸和兔子,为了教他们领会这个任务,夏里甫汗·卡孜依把事先准备好的狐狸皮和兔子皮拿上,呼唤着鹰,提示它前去捕捉。如果鹰无动于衷,则还需要继续熬鹰,等鹰饥饿难耐的时候,再拿狐狸皮和兔子皮训练,鹰会直接扑过去。
野外调驯,要先把鹰用于掌握平衡的12 根尾羽用线缝起来,让它无法高飞,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饱受煎熬的鹰此时充满攻击性,去掉眼罩后见到猎物,它便会直扑过去。许多驯鹰人随身都带着一个装食物的袋子,鹰捕捉到猎物后,会及时给它奖励一点食物。时间长了,鹰和驯鹰人间便逐渐有了默契----鹰见到猎物的标本便会去追逐,并用双爪紧紧地把猎物压住,直到主人过来喂给它食物,它才会任由主人收走猎物。
这样驯练一段时间,夏里甫汗·卡孜依会拆去尾部的线,但为了防止鹰逃跑,要在腿上拴一根长绳,像放风筝似的让它去捕获猎物,待熟练后,可将手中的绳子松开,但不能取掉。因为它一旦要飞跑,绳子还吊在空中,猎手骑马容易追到。
每年十月,巴里坤山区便开始降雪,几场雪之后,期待已久的驯鹰人便会呼朋唤友,相约一起出去捕猎。都说“鹰饱不捕猎”,出发前,照例会让猎鹰饿上一两天,并准备好充足的诱鹰食物,作为奖励和收猎之用。
捕猎要早早的出发,太阳刚出来的时候,狐狸、兔子等小动物从雪地上奔跑而过的足迹清晰可辨。循着踪迹,很容易便能发现猎物。虽然鹰目光锐利,双爪尖锐,但是,在猎捕过程中,有些狡猾的对象也会使用“诈术”或者拼死反攻。
有一年冬天,夏里甫汗·卡孜依和同伴早上带着猎鹰出去,跟着一道狐踪,追到巴里坤西北部的阿什哈拉山附近,发现了猎物,夏里甫汗·卡孜依取下鹰的眼罩,鹰如离弦的箭直射出去,随后从天上俯冲下去。
都说奸诈的狐狸遇到追逐的鹰从不回头观望,只从地上的影子判断危险的远近。这次它们遇到的是一只很有逃生经验的狐狸,在鹰俯冲而下快到地面的一刹那,狐狸突然停止不动,眼看鹰直冲下来,它忽然回头向相反的方向逃去。来不及收翼的鹰落在地上后,再起飞时,狐狸已经逃出了很远。虽然最终它还是被鹰抓获,但是夏里甫汗·卡孜依说,这样的情况对鹰来说也很危险,有些鹰俯冲力度太大,快到地面时,猎物逃脱,鹰会直接撞击到地面,轻则翅翼受伤,重则就会撞死。
他相熟的另一位驯鹰人-----下涝坝乡下涝坝村71岁的布拉力·赛甫力给他讲过一个自己的经历。50年代,布拉力·赛甫力带着猎鹰去山里捕猎,猎鹰发现了一只大头羊,俯冲下去,一只爪子紧紧抓住大头羊的身子,另一只爪子为了借力,紧紧抓住了一树干。但是大头羊的力气太大了,在被抓的那一刻,一下弹跳起来,直接把鹰的翅膀给撕裂了,那只呕心沥血驯服的鹰因此死亡,让老人颇感遗憾和懊悔。
有经验的驯鹰人会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放不放鹰。遇到体积较大或者不好对付的猎物,通常要人鹰配合,才能成功。一般情况下,鹰遇到猎物的时候,都会很兴奋。有多次猎获经验的鹰会选择从后面抓住猎物的后腿,在它们回头的一瞬,另一只爪子直扑面门。然后把晕头转向的猎物紧紧压在身下,尖锐的利爪则会穿过皮毛,抓住内脏。
猎鹰的杀手锏就是猎爪,它们如同匕首一般锋利。猎鹰在抓取猎物时,腿部具有一种特殊的锁定机制,可以防止脚爪的滑脱。它的作用如同一对链式的锁扣,当脚爪抓住物体后,肌腱会使脚爪锁定,这样猎鹰就能抓起超过自身体重10倍的猎物。猎鹰的体形虽然不是最大的,但战斗力绝对首屈一指。
哈萨克人素来有训练鹰在草原上长途追击野狼的传统。经过训练的鹰,可以在草原上长距离地追逐狼,等狼疲惫不堪时,一爪抓住其脖颈,一爪抓住其眼睛,使狼丧失反抗的能力。遇到狐狸或者狼的时候,驯鹰人会借助皮鞭和刀子在一侧帮忙。
鹰在抓到猎物的时候,会野性大发,驯鹰人要及时给予喂食和鼓励,另一侧的同行者则乘机拿走猎物。在驯鹰人中还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几个人同时出去,放鹰一定要单独放,不然鹰之间也会相互有冲突。抓回来第一个猎物要送给朋友,不然下次出去捕猎会一只也打不上。当然,接受赠与的朋友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也会用回赠羊只的方式表示感谢。
驯服一只猎鹰虽然不容易,但驯鹰人也有自己的约束,即使再优秀勇猛的鹰,它们也不会让其终生捕猎。通常情况下,四岁的鹰是最勇猛的,六岁左右,就可以放开了,让它们重回天空,交配繁衍。
鹰和驯鹰人之间有各种版本的故事,其中让夏里甫汗·卡孜依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一只忠烈的猎鹰。
夏里甫汗·卡孜依回忆说,很久以前,在阿勒泰地区,一位朋友的太爷爷的太爷爷养了一只鹰,它不仅勇猛还很骄傲,狐狸和兔子等一些体积小的动物它根本不屑捕捉,只抓大的猎物,一年时间,能抓几百只大头羊、黄羊。
在阿勒泰地区,乃至整个新疆草原,这只鹰都是出了名的。它性格桀骜,如果放出去抓不住东西,就很生气,转而会攻击人,所以一块出去的人背上都要背一个门板,防止被它抓伤。
在老驯鹰人去世的时候,他叮嘱家里人,要把这只鹰放开。老人去世一年的时间中,这只猎鹰一直在他们家住房的上空盘旋不去。老人周年的那天,家里的人宰羊、宰牲口准备祭奠,看见猎鹰来了,给了它一块马肠子。猎鹰叼上后,在天空盘旋了良久,然后飞到老人的坟前,把马肠子放在那里,再度飞起,然后俯冲下来碰死在老人的坟前。家里人都为此惊呆了,随后,把鹰也葬在了老人的坟边。
但也有相反的例子,有一年冬季,萨尔乔克乡一位驯鹰人从山南抓回来驯养的鹰,在出去打猎的过程中,去掉眼罩后,便飞走了。一行人跟着去找,后来遇到山里一个牧民说,一只鹰路过抓走了他冬牧场的山羊,吃饱飞走了,又飞到它的故乡去了。
渴望自由是鹰的天性,对于鹰的忠义,他们会唏嘘感慨,对于飞回蓝天的鹰,他们也会坦然接受。鹰与驯鹰人之间的情感是在潜移默化中培养出来的。
夏里甫汗·卡孜依老人笑着对我们说,哈萨克语中鹰被叫做“布尔克提”,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取名叫“布尔克提拜”,邻居们都直接叫他老鹰。他给自己的鹰都取名叫“金眼睛”,包括现在这只蹲在他身边听故事的鹰。
“金眼睛”的眼睛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不管猎物藏在哪里,它都会看到。但是,现在陪伴在夏里甫汗·卡孜依的这只“金眼睛”在它最英武神骏的年纪,却不能去猎狼或者盘羊,只能抓兔子、狐狸,与它的前辈相比,它多少有些失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夏里甫汗·卡孜依对他的偏爱。
鹰的食量巨大,四岁左右的鹰,三天要吃两公斤肉。一次,“金眼睛”没有肉吃了,夏里甫汗·卡孜依偷偷宰了只小羊,为此,妻子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妻子说,你的儿子老鹰来了都没有宰一只羊吃,你却想着偷偷喂你的老鹰儿子。已经中年的布尔克提拜笑眯眯地看着老两口斗嘴,“金眼睛”则一脸无辜只管吃肉。
出去打猎,看见猎物,驯鹰人和鹰都很高兴。在夏里甫汗·卡孜依35岁那年的冬季,他带着另一只“金眼睛”去乔恩季巴依克孜勒山(在鹰嘴山以东2公里,巴里坤至博尔羌吉镇公路北侧,山体多为赭红色。一名叫乔恩季的哈萨克牧民常在该山中抓鹰,因而得名。)里打猎,骑马到山顶上后,他发现了一只狐狸,随后取掉“金眼睛”的眼罩,“金眼睛”向着猎物俯冲下去。
这只狐狸也很狡猾,被捉后居然翻身死死压住“金眼睛”的翅膀,“金眼睛”用爪子抓住狐狸嘴,在地下翻滚。看见情况紧急,夏里甫汗·卡孜依一挥马鞭,马直接从三米高的石头上跳了下去,及至走到跟前,狐狸已经站起身来,猎鹰一只爪子抓住狐狸,一只腿上拴着的绳子缠在灌木上,无法拉近。夏里甫汗·卡孜依老人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直刺过去,才让狐狸毙命。
驯鹰也有危险,夏里甫汗·卡孜依驯鹰的时候,曾被鹰的一个爪子抓在胳膊,另一只爪子抓到了眼睛上,差点把眼睛弄瞎。但如果因为这些而让一个哈萨克族猎人失去在天山脚下的雪地里左手纵缰、右臂架鹰纵马驰骋的豪气勇武,他们大概是极不情愿的。
对于一位驯鹰人来说,鹰的翅膀上驮着他们的双眼,带他们抵达自己不能抵达的高空。随着捕猎活动的渐渐消失,那些山野间的驰骋、高空中的翱翔以及俯冲而下的凌厉都成了一种远去的回忆。
在他们有生之年,这样的回忆也许会反复发酵,像这样的一个冬日,他们手持一碗奶茶,就着窗外的风雪慢慢讲述过往,如同与自己的年少重逢,与另一场风雪里的自己重逢。那时候马蹄卷起飞雪、猎鹰搏击长空,冬日山野因此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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