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雷雨,落到“林子”里,陷出些大大小小的坑,像无数只好用的眼睛。枝的最上头,挂些大风刮来的什么东西,左眼完全看不清,右眼也模糊得很。
眼睛这么差,还想当飞行员。严肃的教官,抬脚蹬地,背过双手,几根手指弯成桥状,仿佛看到桥上走着一个人,摇摇晃晃,也似他的视力。从小,他就为这双眼苦恼不已。
那时,他读小学。距离黑板很近,却常学着同学扒眼尾瞅字,半年下来,同学配了镜子,他没配。这天,他低着头回家要求配镜子。
爷爷没说话,吃过晚饭,和他往林子里来,十几年过去了,小路大路几乎熟了个遍,哪有一块怪石,坐落一个洞口,或是林木密集,都一清二楚。呜——哟——哟——爷爷分着两腿,拱着双掌,朝着一处巴掌大小的深不见底的罅隙呼喊,他早听烦了,在城市的天空下,哪用得着这番力气。这罅隙太模糊了,眼不好使,什么也不真切,他揉了几遍,又提眼镜。爷爷喷着满嘴虾酱味儿说,明儿去找老师好好说说。这可把他吓个不轻。
爷爷以老兵身份到学校讲过光荣传统、自强不息。以家长身份到学校的,一般都是老师邀请。他踉跄地跑出林子,原以为爷爷会追上来,谁知爷爷半夜才回来,他也没睡。
不行,就贴着黑板,爷爷从衣口袋里摸卷烟,擦火后,不住地点头,像在自我赞许。他看不上爷爷自以为是,把他带到身边教养,还凡事苛减。从记事起,他没穿过一件新东西,全是爷爷战友的孙子女用旧的,据说,父亲也是这样长大的。爷爷有父亲很晚,父亲有他很早,他觉得跟着张家人太苦了。
他也看不上早已被爷爷训化傻的父亲,作为高校讲师,讲台一站,露棉絮的冬衣遮不住裤带,像垂着的一条干虫儿,在讲到激扬的时候,经不住力气拉抻,崩了裤带不说,小白花儿也漫天飞舞。父亲呵呵地讲给爷爷听,爷爷逢人就讲,总是意犹未尽。他捂起耳朵觉得丢人。爷爷说,注重穿戴,没出息,上战场,被敌人炸飞吧。
他不想和爷爷再提戴眼镜的事儿,抖了胆把机会放在父亲身上。他又一次失望,父亲说那是假近视,不要戴镜子,装腔作势地提起大部分学生不讲用眼卫生之类的可笑话题,他反问,谁的眼睛上架着“酒瓶底子”,由于配镜晚,又舍不得花钱,这副镜子不知遭到多少次嘲笑,他笑得最凶,这次笑得一摔电话,竟忘了控制时间。破电话谁用谁登记,父亲的字迹最多,爷爷却是最了不起的,每回和战友通话59秒准挂,此刻他像个贼一样盯着一分零一秒,说再多,也没用,不配就是不配,何况父亲的好理由,真的假的,就全当真行了。现在他可得好好想想多出的一秒怎么交代,何况他不被允许摸电话,一个孩子能有什么事。够了!事永远没有钱重要,就像钱永远没有滥故事重要。
他扭身下床,从箱子里翻出几件衣服,有奶奶临终前给他留的钱。退休一万多,还能亏了孙儿吗,奶奶说的。这钱可不是爷爷的,是奶奶的,少得可怜,配镜子够了。冲这点儿,他得给奶奶竖大拇指。咣啷,奶奶的银戒指滚着跟头围着他转,多次想换个金的,爷爷都会用那个滥故事战胜奶奶的想法,奶奶意志弱,跟着爷爷的故事,就算把银的换作铁的,她也愿意。够了!他不愿意。
来,爷爷的声音从另个屋子传来。他套上衣服,习惯了随传随到。果然,又要讲那个滥故事了,豺狗会笑,这要好好想想了,爷爷说。
在很小的时候,这个故事使他一动不动,现在也是一动不动,不管想不想听,话就像粘胶——那年,一个伤员掉了队伍,饿得起不来,爬行中失了方向,爷爷指指林子,眼里按时布满一团水气,他打断爷爷,突突地像放枪,说,一群冒着难闻气味的毛茸茸的东西围住伤员,笑声不断,这是被狼撕掉的前奏啊。
那个林子可神了,凡难事化险为夷,父亲后来补充的这句,他也没落下。
这人去哪儿了,他没好气地问。爷爷刚要说,他大喊道,醒在洞子里,身上盖了些草!现在呢,在哪儿呢,他盯住爷爷,他恨平日子那个所谓化险为夷治百病的林子、罅隙,还有没去过的洞子。说这些,不就为了省几个钱吗,父亲的高度近视,也是这么省出来的。
走了,爷爷不走!他又喊。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过他的脑瓜子,去睡吧,说罢,爷爷拿过烟纸,又往搪瓷缸子里捏了点粗茶。
第二天爷爷果然没有食言,去了教务处。当他被领过去时,爷爷左手是茶,右手是烟,一片云雾缭绕。他气得要命,忍住不发作,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爷爷。
百年树人啊!爷爷照搬上次的话,随后又吐出一串烟圈儿。
当晚,他朝爷爷大吵,这特殊压得他透不过气,及时赶来的父亲竟支支吾吾地点头。
够了!他要做决定的事了。几天后,他从眼镜店出来,那里的度数没有一个适合他,林子呢?他琢磨了一通,不信,不信,他信配镜子的同学说的手术。可他没有钱,得跟爷爷和父亲拿钱。回去后,他直接要钱,爷爷只顾卷烟。
他豁出了嗓门儿和泪水,浑身加急运动,把里外几间屋的地面擦了个干净。
能养好的眼,能养好的眼,爷爷搂住他,信誓旦旦。
够了!这晚,他梦见飞上天,俯瞰罅隙成了林子的眼。
爷爷动不动就说地上这点事儿,他要给爷爷看看,上天是什么本事儿。可地上要视力,天上更要。他急得心慌,求人求不动,肝火越来越大,任爷爷怎么拖拽,也不去林子。不就是远近高矮的树丛,交错歪扭的土路,时而天空冒几声雷及刮来的大风,若碰上雨水,半只脚面子都得奉献出去,捡来的鞋不经穿,到处开裂,沾水一滑,有时顶出整只脚,刚开始还能跟着爷爷提鞋跑路,现在不了。只因前不久模糊地看着爷爷像林子里的逃命人。说不去,就不去,他抱着书回屋。现在上课他靠听,回来后父亲再给他念,温习只能靠右眼卖力。
他的成绩不错,说不定将来能网开一面。父亲说算了吧,连个尖子生优等生都不是。他赌着气努力,几个学期下来,不进不退,硬是在这翻来覆去的较劲儿中,升学。升学。
毕业前,他落选了,他想爷爷会到考官办公室一坐,一手茶,一手烟的要求孙子开飞机。可爷爷腿懒了,也可能怕他开的飞机掉下来,砸坏编故事的脑瓜子。他在心底骂着,一味地要求再留几日,父亲没给他留守的机会,强行拖出校园,他说他长的腿。
腿比眼好使,也还是走不快。父亲把早已备好的盲棍给他,换来他仰天大笑,然后摸出手机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发给考官的短信,全部石沉大海,他成了唯一幸存的阅读者。这部手机是爷爷送的,红色直板,手电筒亮得吓人,靠这个亮度解决了不少现存右眼带来的困扰,却难以把发出去的消息照亮。他一手举着盲棍,一手擎着手机,不知道下步该怎么走。
条条大路通罗马,父亲话音刚落,他把盲棍往地上用力一戳,断掉半截,又把另半截猛的一掷,行人的头皮差点遭殃,招来痛骂,父亲一个哆嗦,前去赔礼,回来时把两截盲棍视为珍宝,别在皮带两边,一阵吭哧,看那样子,像硌住了肉。他心底顿时彷徨,像有多个虫子自拔了腿脚在喊痛。
爷爷在家等着呢,安排个工作就好好干,父亲突然开心地说。他自以为的那个痛苦,只是强加给父亲的幻觉。他清楚得很,在没毕业前,爷爷就开始活动了,让他留校面试,不过走个过场,说不定也是爷爷和学校打了招呼,照顾他的心理。他们有心理咨询课的,可他没去过。当下,他觉得二十年来,生活像一场骗局,想干的事儿,都废在这对破眼上,学习一直没拔尖儿,与这个也有关。父亲倒觉得他幸运,一直读的正规学校,严格地讲,他是要去盲校的,可他的盲是渐渐的,这成了父亲眼里的幸运。他一路无语,使劲地鼓着眼,瞪来瞪去。
这份工作又是老战友的功劳,离了老战友办不了事儿吗,从穿衣戴帽到就业,再细究一点,说不定他没去盲校,与渐瞎无关,而是老战友的功劳。父亲说,这回托的是老战友的子女。
他气得脑子一片糊涂,力气不住地往后缩,先是心跳无力,精神发慌,再后来呼吸困难,大脑缺氧,现在是四肢无力,时而抽搐。父亲无语,夜里和他一样失眠。
这晚,父亲端上饭菜,见他一只眼暗着,一只眼鼓着,正徒手抓苍蝇。能飞起来的,都逃不过他的掌心,他说。父亲的头颤了几下,像刚甩在地上的苍蝇微振薄翅,再这样下去,另一种可能近在咫尺。啪!一张存单打在桌面,父亲第一次反抗了爷爷。他摔门而去,做什么做,为什么不早做,哄个没妈的孩子,为什么!
那个初秋,叶子半黄,像是有了点冬天的影子。止不定漏掉秋天呢。爷爷站在罅隙边,看一片叶子坠入深底,影迹清楚。这时,一个穿着黄色衣裤的女人,嘴巴瘪成一条线,目光呆滞,把爷爷吓了一跳,咳过多声,摸出烟,划了火儿,原地一蹲,那女人照做,借了烟,借了火,慢慢地吸着,把呛出的几口,又回吸进鼻子,这时她看向青石通往的洞口,扑通跪了。爷爷把她拎得离那罅隙远了些,她就拼命地摇头,渐起的日光把发丝烘成金色,不久,她浑身金色,像一股火力。
抗日年代,洞子里存过粮食、衣服、泥碗、子弹、纪念章、笔记本、笔,甚至孩子,想着这些,爷爷三步并作两步,蹬上青石,进洞,见一个刚会蹒跚起步的男童,抠着舌头,歪歪倒倒扑墙而去。爷爷抱起孩子,由于束得太紧,孩子稍显急躁。女人说,他是个病孩子。爷爷说,有病得治。话音刚落,女人嘭嘭磕了头,斜冲出洞子,转眼没了踪影。
谁也没见支拱门,舞狮子,娶儿媳妇,爷爷就有了一岁大的孙子,老战友更是大跌眼镜,不过跌归跌,该送上用过的干净衣裤时,绝不拖延。
为了多攒点钱,爷爷到处捡垃圾,能用的,就换大一点的钱,不能用的,就换小一点的钱。要是遇到合脚的鞋,奶奶就按爷爷指示刷干净,硬套他脚上,踢来踢去,时间一长,这鞋就算长脚上了。爷爷虾酱大葱馒头管饱儿,奶奶说,成天吃咸,放几只蛋多好。爷爷说,蛋多贵,放点面糊糊。奶奶照做,喂得他一副虾酱脸。这天实在看不下去了,搁了碗,做烙饼,做葱炒蛋,怕爷爷指责,就先下手为强,擤了一把鼻涕,说,他妈真会骗人,一撒脚就没影儿了,弄个孩子怎么喂。爷爷果然顾不得粮米,一个劲儿地让弄给孩子吃,不用跟着瞎省。奶奶为了持久行事,接着说,他妈到底还来不来。
这见识!爷爷背过双手,晃着满头的白丝儿,说,我是军人,你是军人家属。奶奶兴高采烈地又烙一张饼,换回爷爷的馒头,一口气吃了,说,往后,就这么办,你是军人,我是军人家属。逗得爷爷直笑,说奶奶变聪明了。
由于眼神不好,他常把蛋皮儿往口里填,惹得父亲每回一进家门,就跳来跳去,专门找事儿,硬是和他过不去,他说什么,父亲装作听不见,他喊父亲,父亲嗯呀敷衍着,爷爷憋这口气好久了,可能觉得今儿是收局的时候了。
好,我给你个事儿办,爷爷堵在心窝子的话砸出一声巨响。顺手卷起烟,实则听话儿。别看父亲火气大,却是执行命令的家伙,第二天就联系相关人员,开始办一系列的领养手续。奶奶心落了底儿,起码小树有个来处了。父亲不落底,像个今后没着落的人。爷爷看出滋味儿,让父亲该成家成家,余下的事儿不用管。奶奶拍着爷爷的身子骨儿,硬着呢。
那晚,一家人又讲起豺狗救伤员。奶奶忽地问,那伤员是不是你。爷爷说乱讲。奶奶说,你的耳朵长在伤员头上?爷爷不讲了,背脸生气。他围过去,扯爷爷手。他渴望这双大手,翻来覆去地抛他,接他,身子裹在上升下落的气流中,就像在天上飞。由于视线不清,看到的东西反而越来越多。
他叫张小树,今年32岁,考了三年飞行员,未录。他自封为教官。二年前,他被送到这里。绿色草坪,欢幽音乐,什么鬼地方,他的嘴巴咕噜着,配合吃药,入口常会分泌丝丝儿甜,就像吃糖豆儿。他让人喊他教官或飞行员,并要提前解释一下,教官是培养飞行员的。
刚开始别人照做,他并不开心。发现,这儿的人,全是有身份的,“科学家”“皇上”“书记”,而他就是个“教官”。天上的和地上的不一样,他继续用着这句话,才解开心结。如今他也算是有二年“教龄”了。
穿戴利索,酷暑也没使他掉一分价儿,为什么这样严格要求自己,他晃着脑袋想不通。能想通的是每天要来这片“林子”。
来都来了,无趣算什么,当下他扫描着一连串的模糊,嘿嘿一笑,雨丝挡路就算半个借口,那眼前的两棵树也不能说没就没啊。其实,也不能说一点没剩,目光灼烧中,像一团亮晶晶的黑蚂蚁原地俯卧撑。过去林子里的大蚂蚁,长巨牙,甩粗臂跑得飞快,而这些小小的,运动的幅度像拍后将死的苍蝇。这对破眼竟把树看成蚂蚁组合,他顿觉一阵恶心。到底是树里有虫子,还是眼里生了虫子。够了!是眼睛,他再次投降,开始接受进院前专家的诊断,不一定会看成什么,与周边的环境和心情有关。他又不觉得恶心了,这是环境和心情的产物,这是可以选择和培养的。
特护撑着一把伞跟在后面,喊他回去。他不回去,因为特护不同意他回家。这个女人把他当孩子哄。他说了他不傻,特护不相信,就因为他做了那件事儿。可爷爷相信,不就是一条蚓虫样的疤趴在额上吗。爷爷说了,那怕什么,没事儿,哪个男人身上没有点磕磕碰碰。他跟爷爷说想回家,爷爷说,过几年我们就回去。他提到林子,爷爷说林子跑不了,过几年我们就去。他为此,也不愿和爷爷搭话,甚至重复着过去的憎恨。令他最恨的是,爷爷和父亲全来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爷爷不办该办的事儿,竟办那些让他肝儿疼的事儿。
正与特护一前一后地走着,父亲喊他,他回喊不认识这个振振有词、皮带垂向小腹的男人。何况,长久以来两截盲棍像给他一直施法,召唤手心的握感,那是一种极迫切且极屈辱的需要,使他时刻处在挣扎中。
不要!不要!他喊着,眼前暗了,父亲遮了他的光。
要配合……父亲话音未落,他的脸一时间好几种颜色。人不能缺了精神,父亲又说。
看着他们像热锅的虫子,一时不停地为他找合适康复的法子,他也没闲着,不是涂改号码催人乱拨电话,就是去花圃找茬儿,或是到“林子”蹲点,折腾得他们一天不得闲。这天,他又让特护尽快去试号,声音急切得差点把整条嗓子咽下去。刚才他还用这条嗓子唱歌,吩咐特护打拍子,现在一眼不眨地盯着特护收住拍子去试号。这是选修课,修的就是特护,谁让她是“档案”专业的老师,就得由着他不断地涂改号码,联系当年的考官。其余的两门,由爷爷和父亲教授,说是了解花圃的变化,分辨颜色,画出形状,“林子”前辨东南西北,观察石桥、几株矮树。
特护回来后,说,号码不对。然后把床拾掇一番,看着他吃药。他从身体一边摸向另一边,说,号码换这么频,还让不让人联系了。红色壳子,白色键,电筒一亮,像一块发光板,他用这个到处晃着,说,妖怪显原形。他愿意把精神失常演得淋漓尽致。特护关了手机,让他休息。他则趴在窗台上,看特护怎么把这则不正常的消息,传给爷爷,特护腿勤,他就手勤,继续涂改号码,打算过几天再交给特护。
特护再次回来,又像是很懂他,让他别改号码了。他顾不得眼前又生出的蚁光急于辩白,特护不给他机会,他就唱着气她,气流吹散了蚁光,只有声音逆回耳蜗儿,接着他从特护手里要回手机,打了光,朝爷爷的花圃探去。
这两年,爷爷目光依然炯炯,尤其见了他,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接受他的质问。这儿的“林子”有豺狗吗?爷爷答道,没有。他又问,那附近有林子吗。爷爷说,有。他又问,怎么不回去。爷爷说,回,怎么不回。他又问,几年,到底是几年。
爷爷身后的花圃中,几个有“身份”的人正专心致志地拿着放大镜看花儿。他把手朝上一挥,爷爷递来一个镜子,他不接,镜子掉在地上,待爷爷拍灰时,他说,到底是几年,好好想想。爷爷说,张小树!他又说,名字没忘。爷爷说,飞行员。他又说,还有呢。爷爷说,教官。他朝天白了一眼,火气很大,问,谁还不知道飞行员来了,告诉他们去!说罢,他朝天空瞪,喊道飞翔吧!飞翔吧!手臂若两根翅,上下拍打,气流越来越大,又喊,飞到治百病的林子里吧。
从换居住地,到爷爷步步紧跟,众人的驱逐力好强,搞得现在他就想活着。听风声,听雨声,听故事,听人走动说话声儿,还有和他们置气的节奏声。
这一招儿,使众人对他的身心越来越摸不准了。他常听爷爷和特护争吵,可爷爷每回都理屈词穷。
他有病,早晚的事,特护说。
爷爷暴跳如雷,质问特护的良心。特护的话除去过往的难堪,更多是对康复群体生命的体恤。爷爷一接不上话儿,他就想起奶奶,奶奶会心疼爷爷。爷爷嘴笨,也没什么文化,要么怎会一个故事讲半辈子。他替爷爷不值,循着声音差点把特护推倒,爷爷则用力抱住他,他顾不得心疼爷爷,挣开后又推爷爷,弄得二人成了他的靶子,推完这个推那个,越推越勇,而他们此刻把他当作病人。
张小树,有人找。父亲又来了,看到这个场面,脱口而出,“教官”一定能好起来的。够了!有一回还说精神不能倒,现在已经倒在“教官”一边了。因此,他停止推搡,等着爷爷和特护也说点什么,谁知他们没吱声儿,弄得他有些失望。也就一会儿工夫,爷爷捧着花儿上来布置房间,他听见父亲啧啧称赞,又听见特护边夸好看,边清扫枝屑,这样的抱团运动成天准时上演,就像爷爷讲滥故事按时眼圈起雾样儿。他冲着他们喊,回家!回家!爷爷拍着胸脯说,要回,要回。
飞机!他朝窗口一指,机身从院上空呼啸而过。他又欢快地喊,听到了,听到了。爷爷说,当年豺狗就是靠听和闻找到伤员。
这晚,他失眠了,把爷爷的话掂来想去,一股暖流涌上舌根,他想说话,和爷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从什么时候,他开始顶撞爷爷,气爷爷,换着口气和方法糟蹋爷爷的故事?他挪挪身子,闭上眼睛,难过地颤了一下,接着他按亮身边的手机电筒,这束光变幻莫测,是一个世界的颜色,怎么看也看不完。特护嘱他睡觉,他说想回真正的林子,别哄他再做模拟康复了,瞎就瞎,他拄棍就是了。特护搂住他的头,胳膊压在凸起的乌亮的疤痕上。他推了推特护,顺手撕掉了新准备的号码,说今后谁也不找了。
特护腿勤,冲下楼梯,找爷爷去了。
一个午后,特护问他,将来想过什么日子。他说想做护林员。他不在地上飞,不在天上飞,要在林子里飞。特护给他抹上香喷喷的头油后,说,真能去那片林子就好了,那里的草木治百病,她就是进了林子,才发现一切的事儿都不是事儿。豺狗做了好事也会笑,他突然跳起来,手舞足蹈,说是想通了。顺手摸到盲棍就往外走,经过花圃,越过草坪,眼前恍然那片林子,众树群生,枝叶繁茂,突来的雷雨大面积地瓢泼着,淋了他一身,任特护喊,他就是不回头。
风声击得叶子刷刷直掉,砸向地面就鼓起一个绿疱。爷爷撑着一把伞,蹲过来陪他,浓厚的烟圈儿盖住了他们。在这片缭绕中,他探出舌头,舔着厚厚的雨帘。水滴舌穿感涌上来,他攥住爷爷的手,一起用手机电筒打光,说,那个洞子,没去过。
当年打仗的时候,洞子多了,爷爷拍拍他,说,回去吧,过几天带你去。他说,爷爷亮嗓儿,要这样的。他弓起嘴唇,双掌抱成桃状儿,发出呜——哟——哟的声音。
空气新鲜,风声从上空飘来。爷爷在前,他在后。他左手一指,右手一指,方位尽在掌握。爷爷说地势多变,那个缝子找不到了。他觉得是爷爷的眼睛跟不上趟儿了,可他不说。他试着找,找来找去迷了路。方向感全乱了。爷爷说,重来。他回头说好。再从山下往上走时,耳朵支棱得更直,鼻翼收得更紧,整张头皮鼓动不止,好多过去看到的景儿正点点滴滴地涌过身体。身上有些微痒,寻着位置,用食指和拇指轻捏住小蚁,竟能觉出小东西的心脏,呼咚呼咚的跳不停。触角的力量更大,似数枚针尖。他说这小东西好有力气。
这时,爷爷发出呜——哟——哟——的音节,罅隙就在脚下,他用脚尖探四周的土地,这时小东西跑了。他闻了闻食指和拇指,心情特好,而后双掌抱成桃状儿,学着爷爷,发出呜——哟——哟——爷爷说,喊得好!竖起他看不到的大拇指。这拇指来时就竖过了,他给特护电话,控制在59秒,爷爷惊讶不已。拿着秒表控数,节奏丝毫不差。
他说太先进的东西,使人的本能落后。他又说在这个时代,少只耳朵,缺只眼睛,一个鼻孔通气不能看成坏事,余下的器官能发挥最大效能。爷爷自豪地把这个说法往外讲,喜劲儿不亚于当初讲父亲。他则自豪于一个发现,觉得凡爷爷讲的事儿恐怕都不是亲临的,他“噗嗤”一下笑了。
这晚,爷爷喊他,他去了。爷爷把拴了红绳的银戒指挂在他身上,说,贴着肉,踏实。他觉得确实踏实。嘿嘿一笑。爷爷说要把卷烟的本事儿教给他,往后在洞子里,也可解个闷儿。他知道爷爷把护林的事儿说成了,往后,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他用身体去感受去负责,到时候也可以把奶奶这枚银戒指看个清楚,据说上面刻着字,他把戒指含在口中,一个劲儿地往里抿,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不学卷烟,护林怕火。他的眼睛已经坏了,再烧坏林子的眼睛怎么办。
爷爷呵呵地笑着,捧起搪瓷缸子,咕咚几口。又递给他,说,喝点,尝尝爷爷的茶。一股林子的味道袭来,热气熏眼,前方是罅隙,深深的,清楚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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