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去了没有实际意义的新婚之夜以后,涩儿老是想:要是男人不朝着她的脖子呵气就好了。不朝着她的脖子呵气,她就不会痒得受不了,她就不会叫出来,她就不会扭动着挣开。新婚之夜没有实际意义,其实也不怨男人,怨女人,怨涩儿她自己。那个时候,男人能不朝着女人的脖子呵气吗?
可是,那时候,涩儿却忍不住叫了那么一声,叫得那么惊厥,可怕,把好事叫成了坏事。她十六岁的女儿身子原本瘦小,她那么一扭,便不成样子了,于是男人悻悻地说了一声:
“真没有意思!”
就爬起来穿好衣服,跳下炕去,扔下了一炕新褥子新被,从大柜里抱了一床旧的蓝印花布被走了,自己到厢屋里睡去了。
后来涩儿明白了,那时候男人朝她的脖子呵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呵气才是不对的。她于是痛恨自己大惊小怪了:那其实真是没有什么的。涩儿的新婚之夜,就那么永远没有实际意义地过去了,这没有法子,回天无力,秋风秋雨愁煞人!
涩儿在漫漫的长夜里苦熬。她当然懂得了结婚就是跟一个男人睡觉这个十分浅显的道理,她当然也明白一个从来没有跟男人睡过觉的女人跟男人睡觉会是怎样快乐的事情,她没有亲身体验,她难道没有看见跟男人睡过觉的女人是如何的水灵鲜活,气儿吹着似的丰腴起来,脸儿桃花似的红润起来吗?
可是男人不再到她的炕上来,就那么在厢屋里睡,抱了一床旧的蓝印花布被。
为此事忧虑的,除了涩儿,还有涩儿的婆婆。那个睡在东间炕上的老太太当然听见了夜里的那声尖叫,可是她不清楚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叫起来的,她按照常规作了错误的判断,又是埋怨又是鼓励地说涩儿:
“凶险什么!忍过一回,往后就好了。”
她沿着同样错误的轨道滑下去,这样规劝儿子:
“挑破疖子挤破疮,哪个能忍住?不痛不叫不是好疮,这个你还不明白?”
老太太左抚葫芦右按瓢,把一个道理分作两半说。撇开了她的不了解实际情况,应该说她是十分英明的。她的用意当然是再清楚不过啦,让儿子从厢屋里回来,到正屋里铺了红席新褥子的炕上来,把十六岁的姑娘天翻地覆地做成女人。
可是儿子不肯把那床蓝印花布被抱回来。
“没有意思。”儿子说。
“胡说,什么也没有做成,你凭什么说没有意思?”老太太就训斥儿子了。
儿子瞥一眼涩儿瑟缩着肩膀短下去的脖子,愈益瘦小的身子,撇了一下嘴角,那不屑的样子要让涩儿记一辈子。
老太太的话涩儿有几分是同意的:什么也没有做成,你怎么就知道没有意思?没有过有意思,又哪儿来的没有意思?后来,涩儿慢慢地知道了,男人早已经有过了好多的意思,这才没有意思了。后来的好多个漫漫长夜里,涩儿从她的土炕上起来,走到院子里,看厢屋的窗口上灯光微红着,从那里飞出了男人呵呵的笑声和女人咯咯的浪笑,涩儿一下子十分悲哀地断言:这一定是很有意思了,这一定是把气呵到那又嫩又软的脖颈上了。那一些女人真行,被男人的气呵痒了,不叫却笑,笑得这么脆,这么亮,这么……浪!可是涩儿怎么不行呢?涩儿把她自己恨透了!
十六岁的新媳妇其实是原封未动的大姑娘的涩儿,带着这种恨在工房了里推大磨,石头磨石头的声音咕隆隆震响,像愤怒的雷,咕隆隆地从远处推过来,又咕隆隆地向远处推过去……
2
涩儿不是在那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新婚之夜以后才出来推大磨的。在她的脖子还没有被男人的气呵得痒痒害得她忍不住惊厥可怕地尖叫之前,她就出来抱着磨棍推了两年金磨了。她刚出来的时候个子还要矮,就把磨棍顶在胸脯上,日子长了,就把两只桃儿似的小奶磨破了,肿大了。从矿洞子上下来的男人用一种狠巴巴的目光看她,盯她的胸脯,龇牙咧嘴地笑着说她的两个饽饽被哪个男人的手摸大了。她回家以后,哭着要把她的两个肿大的饽饽勒回去,可是她忍不了痛。她的亲娘缝了一对鼓鼓的驴蒙眼似的兜兜给她捂起来,劝慰她:
“该大的大好,该小的小好,一点不用怕,好孩子。”
亲娘的话安慰了她的胸脯,也安慰着她的脚。她的脚基本上属于小脚。她的脚趾头也是六七岁的时候被一条长长的裹脚布狠狠地折断的。亲手做了这项手术的是她的母亲。那时候她像杀猪般地叫唤,她的亲娘一点儿也没有手软,耳听得女儿嫩生生的脚趾骨咯吧咯吧地折断,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出了一点汗,因为女儿疯狂地挣扎。把女儿的一对天足折腾成一双残脚,包扎停当以后,母亲比划着自己正奶着小儿子的胸脯和自己的一对小脚,对女儿进行过早的教育:
“该大的大好,该小的小好。”
这时候已经是民国了。新生活的浪潮从南京北京那些有名的护城河里滚到无名的中流河上来了。提倡天足,反对缠脚,从东流河边的县城里下来的查脚团,隔不多日子,就到小村子里来一回。已经断成死骨头再也没法活过来的三寸金莲,只好就那么美丽下去了。刚刚被折断尚有余息的脚趾头又被挽救过来,裹脚布又长又臭,扯下来扔到猪圈里去了。解下了裹脚布的涩儿欢天喜地要蹦个高儿,失去了束缚的脚好像失去了根底,失去了支撑,失去了依靠,脚脖子一软,竟跌倒在地上了。把女儿扶起,抱回家里,这时候查脚团已经走了。母亲扯出新的裹脚布,又给女儿缠上,重被束缚的女儿走到地上,莲步轻摇,居然扭出了款款韵致。嗣后便形成惯例,查脚团一走,涩儿的脚便被重新裹上。
到底是缠缠放放,放放缠缠,不能够一以贯之,涩儿的脚趾头断了再长,长了再断,终于长成了一双不大不小模样怪异的脚,像一种瓦工用来抹墙的工具:泥板,于是,这种脚就叫成了泥板头。
涩儿带着这样的一双泥板头脚,离开中流河向西,走二十里,到西流河边的工房子里,抱了磨棍,推着一块大石头转圈,把男人们钻到地底下掏出来的含金子的石头磨细,往外淘金子。她的捂了驴蒙眼的两只小奶消了肿,小回去,又长起来,这是真的大了。她把磨棍移到了肚子上。肚皮磨破了流脓,流了脓以后长痂,长了痂的皮变硬,成了茧子。过去了那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新婚之夜以后,她想,幸亏那时候是灭了灯的,要是亮了灯,男人看见了她肚皮上的一溜茧子,就更要说没有意思了,有意思的女人的肚皮,应该是光光溜溜白白嫩嫩软软和和的,涩儿明白这个。
涩儿把磨棍抱在肚子上转圈,推了一块圆圆的大石头。跟她一起推着这块大石头转圈的有大姐,有珍,都是女人。涩儿有时候痴想,中间的这块大石头要是有点灵性,那肯定是个男人了,被五个女人围了转圈的男人,一个硬硬实实的男人,一个硬硬实实有福气的男人。这个男人害得五个女人围着他转,转得其中的一个小奶破了,肚子上长茧子了,脚磨痛了——涩儿现在真后悔了:她为什么在查脚团走了以后,又把脚缠起来了呢?
“该小的还是小好。”母亲说,把她的脚用热水烫着,轻轻地用手掌揉着。
“不推大磨小好,推大磨就大好。”涩儿说,看着自己的脚在母亲的手里一半变红,一半发白,变红的那半是活的,发白的那半是死的。
“推大磨不推大磨,那都是命。”母亲显然逃脱了尖锐的话题,岔出去了,“生你的那天,天那个热啊,那雷咕隆隆从远处推过来,又咕隆隆往远处推去了,就好像推大磨,后来雨就下了,你也跟着雨来了。你这孩子啊,就是个推大磨的命。”母亲说着,泪便下来了,滴进盆里,打到女儿的脚上。雨落池塘,雨打莲花,女儿的脚被打烦了,一抬腿,弄翻了盛洗脚水的盆,发出了豪壮的宣言:
“我不能一辈子推大磨,我要学拉流!”
3
金子因为贵重,所以埋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害得人们挖空心思,费尽力气,在大山上往地底下穿窟窿,穿下去老深老深,把含了金子的石头找到,挖出来,在村子里安了工房子,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头,用大磨把小石头磨细了,千淘万洗,把那一星星一点点黄色的东西整治出来。那一点点黄色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它真的值得人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求它整它得到它吗?这简直有些奇怪,有些不合情理。可是人们就这样做,做这种不合理的事情,一代一代做下来,还要一代一代做下去,打金洞子,干工房子……
涩儿就在别人干的工房子里做活。
工房子里的活分成了几等,最低的一等是砸砂子和推大磨。砸砂子是拿一柄方方的铁锤,在石头平台上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头,这些含了金子的大石头和小石头就叫做砂子。推大磨是把砸成小石头的砂子和了水,磨成豆腐浆似的泥浆,这泥浆叫做粕子。再高一等的是拉流。流板是柳木做的,一头高一头低斜铺着,流板用砖头擦起毛刺来,把大磨上磨下来的粕子撮到流板顶上,用水均匀地冲走泥浆,留下含了金子的黑细的面面,挂在流板的毛刺上。最高的一等,是清流化火,那是把金子最后从黑细的面面中整治出来,上火熔炼,铸成金条金块,这一等的活只有大工把头能做。
涩儿做最低一等的活儿。
她要挣扎着爬到第二等上去。
她开始学拉流。
拉流的活儿看上去确乎很恣。坐了小板凳,把一条腿蜷拢了,一条腿伸出去,斜侧了身子,拿着扇子样的笤帚,扑挡着流板顶上的粕子,让水流均匀地从粕子上漫过,慢慢地往下流,斜铺的流板仿佛抖开了一匹绸子,有抖抖的光波在上头荡动。等到水流把粕子冲完了,再用笤帚从流板顶上往下扫,把毛刺上挂的黑面面扫到木槽里,金子就在木槽里了。做这活儿轻松,又挣大工的工资,可是它需要的不像推大磨似的仅仅是力气,还需要技术。涩儿要把这个技术学到手,然后才能正式地坐到流板顶的小板凳上,斜伸了一条腿,斜侧了一半身子,拿了扇子样的笤帚,做一种美美的活儿。
涩儿用毛沙当粕子学拉流。
她用铁锹从流板嘴下面撮起被水冲下的毛沙,上到流板顶上,把水流调匀,让流板上抖起一匹绸子,荡起若有若无的波光。这其实不难,哪儿的水流大了,被冲得露出了流板,就用笤帚挡一下,让泥水把流板盖住,哪儿水流小了,毛沙堆成了疙瘩,就用笤帚拨一下,划一下,帮助水流把毛沙疙瘩冲下去。这只要细心就行。难的是扫流,流板上的毛沙冲完了,剩下了挂在流板上的黑面面,这就要拿起笤帚,蹲到流板的一侧,挥动笤帚,从流板顶上排着扫下去。笤帚要横着挥动,在扇子样的笤帚底下扫出扇子面来,这就要笤帚头上的功夫了。好功夫的笤帚,能在你扫过的流板上再扫出金子来。那种极细微又极沉重极少量的东西,就藏在毛刺的最里面,笤帚功夫不到家,就只扫下了不值钱的黑面面,却把值钱的黄面面留下了。要能干上拉流的活,就得苦练笤帚功。
涩儿练得手腕子痛,痛得像要断下来,可是她照样把扇子样的笤帚挥动着。
涩儿学拉流,抽着晌午的空。
晌午是吃饭休息的时候,流板闲着。涩儿干夜班的时候,中午就不睡觉啦,早早地吃点饭,就到工房子里去。
到工房子里去,要过一道沟。沟里有树有野草,树很高,野草很深,树叶子很绿,野草也很绿。这一天涩儿走过的时候,看见兰在沟里勒肚子,拿一根红洋布腰带,狠命勒肚子,把自己勒得痛苦地叫唤。兰拿红布腰带使劲勒自己的肚子,不是在穿过这条沟的道上,而是在沟的里头,在很高的树下面很深的野草丛中。
兰的肚子很饱满,肚皮很白,很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长茧子,她本来也是抱着磨棍推大磨的。涩儿看见了兰的肚子,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男人说“真没有意思”,其实有好多好多的理由。涩儿看见兰把红布腰带勒在很白很细的肚皮上,红白相间,十分美丽,那十分美丽的肚子被一条红布勒成两半,依然十分动人。涩儿看兰这样残酷地摧残美丽破坏美丽,十分吃惊,十分不解,她说:
“你这是干什么?”
兰见涩儿发现了她在勒肚皮,先是很惊慌,然后很羞惭很害怕,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肚子,满脸痛苦地说:“我肚子痛。”
涩儿这才看见兰的肚子有些鼓,她便明白了,兰勒肚子有一个秘密的理由。于是她说:
“你这样不行。”
兰看看涩儿后脑勺上盘的髻,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去的。后脑勺上盘了髻的涩儿是个媳妇,不是个姑娘了,她是个过来人了,能不明白这点点道理?兰于是把自己的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从后脊梁上拿过来,甩掉了上面沾的草屑泥土,愁眉苦脸地看着涩儿说:
“有什么办法?”
涩儿想了想说:“吃姜好,吃干姜,多吃,就把它化了。”
兰看看涩儿后脑勺上的髻,又看看她瘦小的身子,疑疑惑惑地问: “能化啦?”
涩儿肯定地说:“能,俺妈化过一个。穷,养不起,就化了。”
兰于是有些感激,她感激地看着涩儿,说:“涩儿,我那时候真不好,真对不起你。”
涩儿把头摇摇,不提兰对不起她的事,却问:“他不管?”
兰有些警觉了,问:“你说谁?”
涩儿说:“那个人哪。”
兰摇摇头,又说:“你知道?”
涩儿摇摇头,说:“俺不知道。”
4
涩儿其实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一天,她看见那个人把一条红洋布腰带送给了兰,兰用那根红洋布腰带系自己的裤子,涩儿就知道兰的裤子交到那个人的手上了,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肯接过一个男人送的红洋布腰带,用它来系自己的裤子,这条裤子还不得听从那个男人的手指头?而且,兰是怎样地使用那根红洋布腰带呀,她在衣襟底下露出一节来,红艳艳的,在那儿丢荡。
涩儿恨兰。
兰原本也是推大磨的,因为系了那个人的红洋布腰带,就把磨棍从自己的肚皮上拿开了,换了铁瓢,干起了挖磨沟的活,那是工房子里最轻松的活,提个威大乐,拿把铁瓢,轮流把各盘大磨上磨下来的粕子起,倒进池子里。那活儿只磨手,不磨肚皮,肚皮上不长茧子,兰这才养起了那么白那么细的肚皮。
涩儿恨兰,不是因为兰干起了不磨肚皮的活;涩儿恨兰,是因为兰欺负过她。涩儿刚刚出来推大磨的时候,跟兰一盘磨。一盘大磨五个女人,五根磨棍,绕着大磨铁环套铁环,磨棍插在铁环里。大磨推动起来以后,五条磨棍一齐使劲,哪一条磨棍不使劲,哪一节铁环就松了,四条磨棍就一猛一猛地使劲,让松了的铁环悠荡着插在上头的那条磨棍,打腿。涩儿的两个小奶磨破了皮的时候,兰欺负她个子矮,不等她使劲,就使个眼色给别的女工,推着大磨跑,要把涩儿从大磨上甩下来。
可是涩儿告诉兰那个打胎的法子,却一点儿不是要害兰,她一看见兰痛苦叫唤的样子,就把对兰的恨忘掉了。
这一天夜里推着大磨转圈的时候,涩儿的眼前不时地出现一个又细又白的肚皮,那肚子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下去。珍的鼻子在这个时候出血了。
珍的鼻子十分玲珑剔透,长在一对很明亮很美丽的眼睛下面,这就让一张脸显得飞扬显突,十分诱人了。可是珍的鼻子经常出血,出起血来很难止住,烧了母亲的头发,用黄酒冲了喝,把头发烧的灰往鼻子里吹,都不见效。把大蒜捣碎了抹脚心,只把脚心烧起了大泡,推着大磨转圈的时候一瘸一拐,更添了许多痛苦,珍的鼻子仍然血流不止。美丽的珍简直没有办法疗治经常出血的鼻子了,她一个大姑娘,即便成熟了,如同六月的蜜桃吧,会有多少鲜血可流呢?
这天夜里,涩儿眼前浮现的那个肚子鼓起一会儿,又瘪下去的时候,珍的鼻子又一次出血了。停了大磨,珍跑到流板顶上,从大缸里撩了凉水,拍自己的脑瓜子,闭了眼,把自己的头浸到水里,想让冷水凉透自己的血。她只把一缸清水染成了嫣红,鼻血仍然流。美丽的女工手忙脚乱,无计可施,这时候小工把头叫了一声:
“系奶头堵马粪!”
涩儿、大姐连同其他女工一听,一齐骂起来:
“操你妈什么时候了还发坏!”
小工把头置女工的谩骂于不顾,急切地说:“用灯芯草纸包了干马粪堵鼻孔,用布绳系奶头,左鼻子出血系右奶头,右鼻子出血系左奶头,不信你们去试试。”
女工们又要张口骂,大姐挥一下手止住她们,叫一声珍:“你来。”
满胸满脸都是血的珍捂着鼻子,跟上大姐走了。
天亮后珍的两只鼻孔堵着马粪团,睡在炕上,用布绳系住的两只奶头胀成了一对紫葡萄,奶头下的部分却是十分丰满腴白。因为夜里的忙乱和累乏,大家都睡得很沉。不知做了什么梦的涩儿叫了一声,大家惊厥厥地记起了什么,呼隆爬起来,就见珍的嘴里正发着咔咔的声音。她用马粪团堵了鼻孔,不得不张了嘴巴用嘴喘气,喉咙发干,就咔咔作声了。大姐看着珍张着嘴巴,跳下炕舀水,这时候珍也醒了。
“闷死了。”醒来后的珍伸手要把鼻孔里的马粪团抽掉。
“别。”大姐连忙止住她,说,“好啦?”
珍仰仰脸,又垂下,摸摸鼻孔,说:“好了。”
于是把马粪团抽出,狠狠地洗脸洗鼻子。回到炕上以后,又抚着两只被系住的紫葡萄问大姐:
“这个也解了吧?”
大姐笑笑说:“解了吧,勒掉就丑了。”
珍解了布绳,让紫葡萄变成红樱桃,说:“丑就丑呗,也不是叫人看的。”
大姐说:“这时候不叫人看,到时候就叫人看啦。”
珍说:“什么时候也不叫人看,你说呢,涩儿?”
涩儿不说什么,苦笑一下,轻轻地叹口气。
5
等到中流河一下子横在眼前了,涩儿就轻松地叫了一声,“呀,到了。”
宝元也说:“真的,到了。”
涩儿说:“真快。”
宝元也说:“可不真快。”
他们两个相对着看了一眼,就一齐轻轻地笑了。
这时候中流河上已经笼罩了暮霭。河水是静静的,没有多少波光,暮霭如纱,柔柔地笼着河水,河水便静静地流。
“过吧。”宝元说。
“过。”涩儿说。
宝元脱了鞋,挽了裤腿,说:“我背你吧。”
涩儿说:“不。”说着,也挽起了裤腿,要脱鞋,想了想,没有脱,穿着鞋走进了河水里。
涩儿不脱鞋,是想起了她的脚是“泥板头”,很难看的。她不愿意把自己难看的脚让宝元看。
秋天的河水有点凉了,可是两个人都没有觉出凉,哗啦哗啦地蹚过去了。上了岸,宝元说:
“走吧。”
涩儿说:“走。”
宝元就穿上鞋,甩一下手,向下游走去了。他的家是下游的那个大村子,黑乎乎的那一片。
走了两步,宝元回过头来说:“明天早晨我来等你。”
涩儿说:“不用,我自己走吧。”
宝元说:“走得那么早,你不害怕?”
涩儿说:“不怕,大姐叫着我。”
宝元说:“怎么叫?”
涩儿说:“就那么叫,一声一声地喊我,老远喊着我,我就不怕了。”
宝元笑笑,叹了一口气,走了。
看着宝元远去的背影,涩儿想,他的肩膀真宽。想想一块儿走的这一路,涩儿看看自己的“泥板头”脚,把那时候的查脚团恨死了,要是没有那个查脚团,她的脚肯定是小脚,三寸金莲,慢慢地扭这二十里路,多好!
涩儿原本是要跟大姐她们一块儿走的,因为梳了梳头,大姐她们才头前走了。涩儿就跟宝元走了一路。涩儿想,临走的时候梳梳头,可真是好;虽然她知道就是把头梳出个花来,她的男人也不会认真地看一眼。她的头发一点儿也不黑,发黄,发干,梳的时候抹了水,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有点黑了,有点亮了,可是水一干,更黄了,更干了。就这么干干黄黄的一个髻,驴粪团似的顶在后脑勺上,男人怎么会爱看呢?要是认真地看上一眼,准要把鼻子哼一声,说:“没有意思! ”没有意思就没有意思吧,涩儿还是用心梳了,端端正正地挽了髻,反正涩儿梳头不是为了只叫一个人男人看的。
这样就走晚了。
她就跟宝元走到一起了。
宝元在金洞子里干小工,挽轳辘,按水泵,涩儿早就认识他了,因为他的村子离涩儿她男人的村子近。
宝元说:“回家呀?”
涩儿说:“回,你也回?”
宝元说:“回。拿干粮呀?”
涩儿说:“拿干粮。你也拿?”
宝无说:“拿。就你自己?”
涩儿说:“原本跟大姐她们一块的,梳了梳头,晚了。”
宝元于是看了看涩儿的头。涩儿的头发还没有干,看上去有些亮。这时候太阳已经把西半天烧红了,涩儿的髻被映成了金黄。宝元看着涩儿金黄的光亮的髻笑了,说:
“梳个头还用那么费事?”
涩儿的脸有些烧热,说:“可不,做个女人真麻烦,哪赶上男人,利索。”
涩儿说着就看看宝元,宝元的头刚刚剃过,锋利的剃刀刮过的头皮青铮铮的,像个壮硕的大萝卜。宝元摸了摸自己的头皮,呱呱地拍打两下,说:
“嗨!”
他嗨个什么呢,涩儿扑哧笑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路,再长的路也会变得很短。涩儿跟宝元走了二十里路,不停地说话,涩儿记住了宝元的一句话:
“梳个头还用那么费事?”
就这么一句话,二十里长。
6
银子和金子都是闪光的。金子的光看上去温暖,柔和,银子的光看上去冰冷,严酷。雪亮的银子打成的钗子,插在一个老太婆的头上,这个老太婆就显得很可怕了。涩儿第一眼看到婆婆以后,眼前就再也抹不掉那道雪亮的银光了,那是插在婆婆头上的一支银钗。试想一下吧,灰白的一个髻上,斜插了那么一支雪亮的银器,这颗头颅该是多么威严冷酷呢?
“吃石头啃石头得了,还要家干什么!”涩儿湿漉漉的脚刚一迈进家门,老太婆就用这样的话迎接她,然后把头一扭,那一道雪亮就在黑暗里划了一下。
涩儿说:“没有干粮了……”下面的话本来还有“不来家上哪儿去?”可是她没有说,那道雪亮的光把她的话斩断了。
“吃石头啃石头得了,反正人也跟石头木头差不多。”这又是嫌涩儿不水了。男人老也不把蓝印花布被从厢屋里抱回来,婆婆就嫌涩儿不会做女人,女人该会的本事一点儿也不会。男人是石头,女人是水,男人是木,女人是土,水滴石穿,土能养木,柔能克刚,木植土中,再硬的男人也受不了女人的水,生就个女人身子,却像根木头,像块石头,能把男人笼住吗?婆婆就这么嫌涩儿。
“……开资了。”涩儿原本有好多话要说给婆婆的。推着大磨转圈的时候,她把男人和女人的道理想了好多。男人是木,女人是土,这对,可是,你不把木往土里插一插,怎么知道土是肥沃还是瘠薄,是板硬还是松软呢?男人是石头,女人是水,这不错,可是,你不把石头往水里浸一浸,怎么知道这水是凉还是热,是咸还是淡呢?这是些很有力的男人女人的道理,可是涩儿现在说不出了。婆婆头上那道雪亮把她的话斩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弱小的尾巴:
“开资了。”
于是婆婆拔下了头上的钗子,剔大了灯头,把涩儿交上的钱认真地点数,计算,然后收拾起来,装好。
涩儿说:“我想……换把梳。”
婆婆瞥她一眼:“你不是有梳吗?你妈没有陪送你?”
涩儿说:“断得只剩了十五根半齿。”
婆婆盯住她的头,说:“十五根半齿梳得也挺光溜嘛——吃饭吧!”
于是吃饭了。吃饭时谁也不说话。男人没有回来。男人白天里骑了辆自行车,去跑买卖,跑掖城,跑沙河,贩小孩帽子,还贩女人的洋袜子。晚上回来得晚,回来后也不进正屋的家,到厢屋里去睡,盖着那床蓝印花布被。那种蓝印花是摇着拨浪鼓的染匠染的,白布染成蓝底,蓝底印了白花,正宗的民族印花工艺,也不知道年代久了能不能失传。
涩儿在凄凄哀哀中入睡,睡梦里是过河,河水一会儿浅一会儿深,一会儿凉一会儿暖,两条腿在河水里动,一会儿没了大腿,暖乎乎的,像只大手掌抚摸着,使她痴迷,她躺倒在河水里,让这只温暖的大手掌把她的浑身摸遍,一会儿水齐到膝盖,沁凉沁凉,骨头缝被寒气贯透,要把她的腿从膝盖那儿齐齐斩断……她感到奇怪,她不知道她过的是哪条河,这条河为什么变得这么宽了呢?忽然,河里的腿多起来了,乱乱攘攘的腿,全是腿,光光溜溜的,直直壮壮的,一齐在水里搅动,奇怪的是只有好多好多的腿在水里乱动,却没有身子,她感到有趣,新奇,却有些害怕。她夹在没有身子的乱腿中向前走,走着走着,一条光光溜溜的大腿伸过来了,慢慢地,慢慢地伸过来。她觉得这条腿真好,真健壮。她想你伸过来吧,我要。这条大腿就朝她伸着伸着,她张开双臂,准备着,准备着在这条大腿伸到跟前的时候抱住它。这条大腿就一直伸着伸着,忽然一用力,朝她猛地戳过来,她吓了一跳,闪开了,叫了一声……
东间炕上传来婆婆的一声咳嗽,然后是拖长了的一声叫唤:“哎——呀——”
老东西,你哎呀什么呀?水里的大腿又不是戳你的……
涩儿不想睡了。
她得走了。
她得赶回去推大磨。
她穿好了衣服,轻轻地开了门。这时候她看见猪栏豁口撅了一个肥硕的屁股,是一个女人的肥硕的屁股。朦胧曙色里,这屁股饱满地闪着幽光。这只肥硕的屁股向着猪栏底下,肆无忌惮地作出水流倾倒的响声,发现了涩儿,响声稍稍顿了一霎,接着,便更其畅荡响亮了。大猪在下面快活地哼叫,那是一只劁掉的公猪,被击打得酣畅淋漓了。
涩儿在心里骂一声:“猪也喜欢的货!”一下子把门关上了。
猪栏豁口上的屁股没有听见涩儿心里的骂,随着关门声,也将自己关住,收束停当,走向厢屋里。又一次打开门的涩儿,看见很好看的腰身上有一条大辫子悠悠地磨蹭着。不错,那腰身的确好看,那大辫子也好,可是涩儿真想揪住那条大辫子,在手腕上挽几挽,让那人知道大辫子不是随处可以磨蹭的……
涩儿终于拉着盛干粮的柳条篓子走出家门,走出村子,走到中流河边上了。
天还没有亮起来。有星星在闪。有狗在咬。河边的树影黑乎乎的。涩儿一个人走到这河边上来了。没有猫头鹰叫,有就好了,有叫唤的东西就好,有叫唤的东西,就证明这世界不是死的。可是没有猫头鹰叫,只有狗咬,狗咬了一阵也不咬了。河边上静了,只有河水哗啦啦地流。涩儿感到了一阵害怕。
“涩儿。”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从河边上站起来了。他好像是来了好久,在这里睡了刚刚醒来,要不怎么涩儿的身影刚出现在河边的时候他不叫呢?
是宝元,那个头天傍晚跟涩儿走了二十里路只让涩儿记住了一句话的男人。
“梳个头还用那么费事?”
“可不,也没有把好梳子。”那时候涩儿说。
现在涩儿什么也没有说,她向着高高大大的身影快步迎上去。按照她一听见宝元的声音向前迎去的劲头,她也许要扔掉柳条篓子扑到这男人的怀里了,可是她没有,快步走到跟前了,就把步子放慢了。
“走吧。”
“走。”
河,就蹚过去了。
那边,远处,另一个村头上,站着几个人影,人影高声地喊:
“涩儿——”
涩儿说:“是大姐。”就亮开嗓门应着:“哎——”
那边又喊:
“涩——儿——”
这边又应,加进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哎——哎——”
7
过了半夜,大家就困了。五个女人围着转的大石头变成了一座石山,死沉死沉的,涩重涩重的,不肯转,不肯动。大家的脚步也沉重了,滞缓了。每迈一步,倚着磨棍的上半截身子就向前一倾一倾,头一点一点。吊在屋梁上的灯壶子和放在窗台上的灯壶子,全都一个灯头挑起一股黑烟,把一个屋子弄得烟雾弥漫,好像是一个山洞,洞里一群女妖精很奇怪地推着大石头转圈,用石头磨石头。眼皮子都变沉了,变涩了,抬不起来,抬不起来就落下去,涩涩地粘在一起,可是脚步还在动,上半截身子一倾一倾,头一点一点。这就得唱歌了,每天夜里到了这个时候,就开始唱歌,一支接一支地唱,一直唱到眼皮子滑起来,脚步轻松起来。
“三月里来三月三,
桃花杏花开满园,
蜂儿采蜜成把火啊,
留下花心受孤单……”
这是哀叹不幸的命运了。
“二劝众姐妹莫要发愁,
身落在烟花巷命苦不可强求,
留客不论老和少,
不管丑俊一样地留……”
这是借烟花女自况,自哀自怨,自我安慰了。
“春季里,艳阳天,
百草回芽遍地鲜,
梳妆懒,镜无缘,
打扮娇容何人见?”
分明是弃妇怨女,面对着大好春光,怀春伤春,顾影自怜,又翘首企盼。
女人们,女人们啊……
这些推大磨的女人们,这些挽了髻梳了大辫子的女人们,这些缠了脚放了足的女人们,怀抱了硬棒棒的磨棍,推着没有心肠的大磨,走着没有尽头的路,把石头磨碎,整治出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做成簪子钗子,插到贵妇人的头上去,做成戒指耳环,戴到娇小姐的手指上耳朵垂上去,让那些贵妇人娇小姐戴了金晃晃的簪子钗子戒指耳环,去搔首弄恣,去暗送秋波,去卖弄风情,去挑逗男人……
“仰望残月愁肠断,
问君何日返家园?”
推大磨的女工也渴望自己的如意郎君!
经常破鼻子流血的珍,夜里推大磨,白天在金钱沟跟洞子上抡大锤打炮眼的大工天胜调情。珍从小工把头那里得了马粪团堵鼻孔布绳系奶头的方子,再也不必慌乱,有时候鼻孔里不堵马粪团,只系住奶头,也能止血。看起来,女人的血确与奶头有关。珍长了丰满的身材丰满的乳胸,血来得旺盛汹涌,也是自然的,因此她夜里推了大磨,白天里还有精力跟洞子上的大工调情,在金钱沟草深的地方。
金钱沟里没有金钱。据说有个人曾经拣过一枚,上面铸了秦始皇的头像,这沟就叫成金钱沟了。经常破鼻子流血的珍,在金钱沟和洞子上的大工天胜滚着蛋调情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那枚金钱,这道沟无论叫什么名字,她都不在乎,只要有深深的草密密的草,什么沟都行。
金钱沟的草的确长得好,丛丛密密的,两个人往草丛里一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做什么都行。
可是珍没有做什么,她没有让抡大锤打炮眼的汉子做什么。
手儿是拉了,拉过去就握,就捏,就啃,就咬。
珍咯咯笑,往后抽,抽是假的,就没有抽出,任那汉子握和捏,啃和咬。
身子也搂了,搂过去就箍,就压,就狠狠地用力气。
珍吭吭地挣,往外挣身子,挣是半真半假。汉子的力气大,胳膊像铁箍,铁箍子箍住肉身子,紧得不得了,珍就有些软,反过来也抱汉子。汉子的身子跟珍的身子不一样,珍一抱就觉出来了,她于是很幸福,闭上了眼睛。
汉子的手开始动,在珍的胸脯上动,慌慌乱乱的,害怕似的,没有经验似的,找不准目标似的,可是珍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就不行了,就把自己放倒了,就把青草压翻了,就把脸仰起来了,就滚蛋,两个人搂着在青草丛中滚,青草纷纷倒下,望“蛋”披靡,任压任碾任蹂躏……
汉子的手向纵深地带移动,要探险。已经停住不滚的珍紧急关头睁开眼睛,看透了汉子的用心,一手护住腰带一手支地撑起身子,浑身一绷坐直了:
“不行!”
汉子说:“行!”
珍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这种事,女人要是真说不行,那就不行了。珍是真说不行,这就不行了。
汉子急得自己抱了自己在草丛中翻滚,痛苦地呻吟,嘣地把四肢伸开,死了似的叫一声:“啊——”呼地又把脚支起来,又扑通砸地,被割去了身上什么部件似的叫一声:“呀——”
珍睁眼看看,把两只胳膊抱起来,护着胸,其实她的胸已经不值得怎么保护了,她只是做个样子,象征主义手法。她看着看着就哧地笑了。笑口一开,又咯咯脆响了。这种时候的女人,发出这种笑,是要刺激男人的,要把男人敏感的部位刺激得更加亢奋。汉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又把珍扑倒了。珍立时收住笑,两只胳膊不再护胸,转而护住关键部位,任汉子又扒又撕,丝毫也不退让,到后来汉子终于力气费尽,白费了力气,收住了,大口大口喘气。
“你是个妖精。”汉子喘着气说。
“我是个女人。”珍说。
“你是个妖精。”汉子说。
“女人都是妖精就好了。”珍说。
“我反正要你。”汉子说。
“我早晚给你。”珍说。
“早给了晚不给,早给好。”汉子又说。
“给了你就不想了,你就拿着不高贵了。”珍说。
“我反正要你。”汉子说。
“要我好,喇叭灯笼大花轿,来抬吧。”
汉子点点头,说:“你这个妖精啊……”
珍微微笑着说:“你这个……骡子呀,你的力气真大。”
汉子说:“力气大的时候你还没有看见呢。”又要动作,珍爬起来跑了。
青青的草在珍的脚下仆倒。
8
大姐说:“珍,你要干什么呀?”
珍说:“大姐,我没干什么呀。”
大姐说:“你和天胜……”
珍说:“我和天胜没有事。”
大姐说:“我怕你吃亏。”
珍说:“我不是兰。”
大姐说:“兰那样不好,自己把自己弄贱了。你也不好,别把个男人害得失魂落魄的,下洞子不是在工房子里,十八节轳辘下去,一走神,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
珍不吱声了,好看的大眼睛里亮闪闪的,好像是泪光。
大姐说:“要是真有意思,就别胡闹,找出个媒人来,两面说说。”
珍说:“就找大姐你吧。”
大姐说:“我不行,我还没有呢。给人家说媒,我自己着急。”
珍笑了,说:“大姐先找吧,大姐找了我再说。”
大姐说:“大姐不着急,大姐的鼻子也不破。”
珍的脸红了,红着脸捶大姐的背。大姐让珍捶够了,收住笑,说:“女人哪,生下来就好比进了一盘大磨里,咕隆隆地给人磨。是金子,怎么磨也磨不灭,是石头就磨烂了,让水冲走了。能找个好男人,男人的肩膀有力气,能给你把大磨掀起来,找不到好男人,男人也就成了大磨……”
这是晌午,涩儿不在,涩儿又抽着这个空,又去学拉流了。小工把头说,你又来啦?涩儿“嗯”一声,就学拉流了。
涩儿的手腕已经不那么痛了,她能够把笤帚面紧紧地压住,贴着流板扫动,她也能够在笤帚前面扫出齐齐的扇面了。她开始学着“叫” 金子,就是把金子从黑细的面面中“叫”出来看看。她把水流放小,把笤帚快快地挥动,想把黑细的面面在中间赶扫成一堆。可是她的笤帚不听使唤,黑细的面面老是在笤帚前面拉成一条线,怎么也不肯在中间聚成堆,眼看着要聚成一堆了,腕子上劲一松,几根笤帚毛一动,又散了。她开始恨自己笨,恨自己的手腕没有力气,恨……恨大辫子!
一连几天,涩儿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条大辫子,大辫子晃着晃着,就晃出一只肥硕的女人屁股来了。不错,那屁股真肥真白真……好! 就是那样的一个好屁股占了涩儿的地方,就是那样的好屁股让男人觉得有意思,这才觉得涩儿没有意思了。涩儿好恨,一直把推大磨女工们的大辫子都恨遍了,最恨的那一条最粗最长最黑最油亮。
恨遍了所有的大辫子以后,涩儿去老神婆那里算命。涩儿想问一问,她的命到底要苦到什么时候,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老神婆住在村子西头的一所房子里。涩儿走进去就害怕了,她一眼看见,老神婆头上插着的也是银子做的钗,跟她婆婆的那根一模一样雪亮,冷森森地亮。看见了那根银钗子,老神婆一叫涩儿点起香来,涩儿的身子就开始抖了。
老神婆跪下去叩头,叫涩儿也跪下去叩头。老神婆把头叩过,口中念咒:“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一道咒语念罢站起来,拿了桌子上的竹剑,舞弄一通,白眼乱翻,口眼歪斜,肌肉抽动,这就是神来了。神仙睁圆双目,口吐真言:
“我来也!问什么?快说快说。”
涩儿怯怯地说:“问命。”
神仙说:“命苦命苦。”
涩儿忍不住要流泪了,说:“是苦。”
神仙说:“苦在哪里?如实道来。”
涩儿说:“男人……男人自己睡。”
神仙说:“鸡不尿尿,有走水的道,男人不睡你,有人陪他睡。”
涩儿说:“是有人,大辫子。”
神仙说:“辫子大力气大,妇人力大胜男人。”
涩儿说:“大辫子,大屁股。”
神仙说:“屁股大骨盆大,腚大养好孩子。你不行,得大,得长。”
涩儿眼中含泪了,说:“什么时候能好?”
神仙说:“养了儿子就好了。”
涩儿说:“怎么能养儿子呢?”
神仙说:“四子丸在此,左腿左手用力。”说着把手一扬,四颗黑丸从空中落下,涩儿急忙用手去接,接住三粒,滚落了一粒,仔细寻去,已滚在了神仙的脚尖那里,神仙的脚正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涩儿小心地从金莲前头把药丸子捡起,吹落上面的灰尘。
神仙立刻走了,临走时说:“我去也。”
送走神仙以后,涩儿捧着药丸看着老神婆。老神婆问她:“神仙说什么啦?”
涩儿说:“神仙说养了儿子就好了。”
神婆说:“还说什么啦?”
涩儿说:“给了药,说左腿左手用力,这个我不懂。”
神婆说:“药是吃的,行房前吃。最好是脱光了衣服的时候吃,左腿左手用力,是说干的时候不要两半身子一齐用力。男左女右,要生儿子靠左边,这才能补气血不足。你不行啊,身架子太小,气血两亏。要养儿子,一定要左腿左手用力,记住了。”
涩儿点头,却又生疑惑,嘴张了两张,但没有说出话来。
神婆问:“还问什么?”
涩儿说:“他老是跑到厢屋睡……”
神婆果决地说:“没有不吃腥的猫,在你了。”
9
“那方子不好使。”没有什么吐了,张着大嘴喘过了气,兰趁着出去解手的空儿,对涩儿说。
涩儿把什么方子忘了,问:“什么方子呀?”
兰说:“你教的方子,吃大姜。”
涩儿想起来了,说:“好使的,得多吃。”
兰说:“还多吃呢,我都不敢屙尿了,下面火烧火燎地痛。”
涩儿说:“没下来?”
兰就把自己的肚子亮给涩儿看:“你看看。”
涩儿看清楚了,肚子更见长大了。涩儿说:“是晚了,孩子一大,化不了啦。”
兰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叹了一口气:“唉。”
涩儿也叹一口气:“咳。”
白天里躺在炕上,涩儿好半天没有睡过去,想起兰愁眉苦脸的样子,想起兰火烧火燎的痛,就想,现在知道痛了,那时候呢?痛不痛?这么想着,她觉得解气,又觉得难过,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不公平:肚子有了小孩的,愁得没有办法整治下来;肚子里没有小孩的,又愁得没有办法怀上一个。想起神仙告诉的左手左脚用力的法子,一时不明白那力气怎么个用法,害怕真正到了那个时候,不会照法子用力,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时机,觉得应该事先练练。那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新婚之夜,除了脖子被男人呵气弄得惊叫一声之外,再也没有留下多少经验,涩儿简直想象不出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况味。她凭着一种先天的本能构想着,演练着,左脚左手支起又放下,屈起又伸开,呼地把被支起,又扑通砸到炕上。到后来想起,真正进入了实际阶段,恐怕不会如此轻松自如吧,就把左脚左胳膊紧紧在贴着炕席,在大筋上用力,掀了被子自我检验,只见左脚左胳膊胀起了男人似的疙瘩肉来。她继续用力,嘴里不禁吭吭作声,把身旁的大姐惊醒了。
“干什么呀涩儿?”大姐说。
“我练练劲儿。”涩儿说,把劲儿松了。
“练什么劲?”
“拉流。”涩儿说,抹一把脸上的汗。
大姐转脸看看涩儿,说:“看你累的,睡吧。”
涩儿说:“睡。”
大姐说:“心里有个念头,老是追着,这样好,要不,活着就没有奔头了。可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苦了。”
涩儿说:“我知道。”
大姐说:“睡吧。”
涩儿说:“睡。”
涩儿不再练劲儿,很快睡过去了。她睡得很香甜。头上的髻松开了,散乱在枕头上,醒来以后,涩儿还得把它梳好,挽好——她不是大姑娘了,她得把髻好好地挽着。
躺在大姐旁边的珍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咯咯地笑起来了。珍的大辫子也松开了。珍是个大姑娘,就梳着大辫子,乌黑油亮地拖在后背上,推着大磨转圈的时候,大辫子在背上磨蹭,磨蹭出一种别样的韵味。
10
宝元给了涩儿一把梳。梳是桃木梳。桃木梳是拉乡的货郎卖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拖了长腔喊:“头发渣子——换针——”年轻的货郎把他的营业项目围绕着女人简化了,浓缩了。
宝元从这样的货郎担子上买了一把梳,桃木梳。
宝元等在沟里,涩儿抽着晌午的空从这里走过去学拉流的时候,宝元一下子从草丛中窜出来,像个强盗。
宝元喊一声:“嗨!”
涩儿浑身一抖,说:“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宝元笑了,说:“吓死了还不躺下?”
涩儿也笑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宝元,把宝元的脸看红了。
宝元把梳子从衣袋里掏出来,说:“看看。”
涩儿接过梳子说:“哎呀真是把好梳。”
宝元说:“给你。”
涩儿说:“我不要,我又没叫你给我买梳。”
宝元说:“你叫了。”
涩儿说:“我没叫,我什么时候叫你买梳啦?”
宝元说:“你叫了,我说梳头还用那么费事,你说你又没有把好梳子。”
涩儿说:“哎呀你真细心,一个男人这么细心,男人这么细心不好。”
宝元说:“粗好吗?”
涩儿说:“粗……也不好。”
宝元嘻嘻笑了,说:“那就不粗不细。”
涩儿红了脸,把梳子还给宝元,说:“我不要。”
宝元把梳子往后塞,说:“就是给你的。”
涩儿往后推,说:“我不要,我又没叫你买。”
宝元一手握着涩儿的手,一手往里塞梳子,说:“不要不行,就是给你的。”
涩儿的手握在宝元的手里,涩儿觉出宝元的手掌很硬,她想这是挽轳辘按水泵磨的了。这么想着,她就把梳子握紧了。宝元的手于是把她的手再握紧,涩儿的手被握得有些痛,就把眼睛闭上了。她的眼睛没有闭紧,眼皮子轻轻跳动,眼睫毛也跳动,映在上面的日光也跳动,涩儿觉得有些晕,她怕晕倒,她想要是晕倒就坏了,她就睁开了眼。她睁开眼以后,看见宝元的脸离她很近,她看见离她很近的宝元的脸通红通红的,她看见宝元通红通红的脸上的眼睛灼灼闪亮,她看见宝元灼灼闪亮的眼睛下面的鼻梁很高,很高的鼻梁下面的嘴唇很厚实,从很厚实的嘴唇间呼出的气呼啊呼地很响很热,很响很热地喷着她的脸。她想,要是这样给宝元嘴里的气响响热热地喷下去就坏了,她就用力把手挣出来,挣出来的手上握着梳子。涩儿说:
“我留着,我要。”
宝元说:“留着吧,就是给你的。”
涩儿说:“我给你钱。”
宝元说:“我不要钱。”
涩儿说:“我给你钱,得等几天。”
宝元说:“我不要钱,我要……”
涩儿说:“你要什么?”
宝元说:“我要什么你知道。”
涩儿的脸又红了,把头低一下,说:“我不知道。”
宝元往前逼一步说:“我告诉你。”
涩儿往后退一步,说:“我不用。”她再后退一步,说,“我不能。”她转过身跑了,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给你钱——”
急匆匆跑进工房子里的涩儿好大一会儿脸皮发烧,直到听说兰死了,她的脸才凉了。
兰死了,被老神婆抠死了。
兰是叫老神婆给她抠孩子。她听了涩儿的话,使用了那个方子,吃了好多大姜,鲜姜也吃,干姜也吃,直吃得一屙一尿就火烧火燎的,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化不掉。那种儿下得太深了,下得深,扎根也就深,扎根深就化不了,掉不下。兰没有办法,就去求老神婆,老神婆会抠,就给她把孩子抠下来了。抠下来的孩子是死孩子,死孩子带出了好多血,鲜红鲜红的血,兰于是跟上死孩子走了。
听到兰死了的消息,涩儿发烧的脸皮一下子凉下来,她想起,兰的肚皮是很白很细的,没有被磨棍磨出一溜茧子。她想起,老神婆头上的银钗子是雪亮雪亮的,跟她婆婆头上的那一支同样雪亮。她想起了老神婆和她婆婆头上的那一支银钗同样雪亮,紧接着就把宝元给她的桃木梳子也想起来了,她把它装在大襟褂子的衣兜里,她隔着大襟握住了它,用力握住了它。她用的是左手,她的左手现在变得很有力气,她在炕上不断练劲。她用练过劲的左手隔了大襟握梳子,梳子齿刺着她的手掌,她的手掌感到了痛。她想,宝元的手掌是很硬的,她的手掌不行,一点儿不硬,可是她的手有力气,她的左手变得跟右手同样有力气,因为她专门练过左手的劲,还有左胳膊左腿左脚的劲。她用她练得很有力气的手隔着大襟握梳子,用力地握,狠狠地握。隔着大襟,她听到十分清脆的一声响:
“叭!”
乱吵吵的屋子静了一霎。大姐问:
“什么?”
珍问:“什么?”
涩儿说:“屁。”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兰肚子里的孩子是小学教员种上的,那么,小学教员就应该是那个孩子的亲爹啦,亲爹只管播种不问生长不负责收获,这样的亲爹算什么亲爹?那是白披了一张人皮啦!这样的人还当什么小学教员,他是要把好人家的孩子往五鬼马流神堆里领啦!这样的小学教员,屁!
小学教员是外乡人,这个村里花谷子花麦子雇来的。小学教员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人,穿了长衫,留了分头,头发有时候梳得很光亮,有时候也不那么光亮,但是大多时候很光亮。小学教员有时候也到工房子里来,看女工们抱着磨棍推大磨,听女工一步一捱地唱歌,认真地计算着,有一回他宣布了一个很惊人的数字,说女工们能唱一百二十六支歌。他这个数字一宣布,把女工们惊了一跳,接着大家就哗啦哗啦地笑起来了,说小学教员真是个有心人。小学教员就像个大姑娘似的笑了……现在大家说,你看着他像个大姑娘似的,可是大姑娘不办大姑娘事……
小学教员被弄进了一个空屋子里。
把小学教员弄进空屋子里的是宝元和天胜那一帮洞子上的男人。
宝元他们说,把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毁了,你以为没有事啦?
小学教员说,谁毁了大姑娘?
宝元说,兰,兰不是你害的?
小学教员说,明明是老神婆抠死的,怎么嫁祸于人哪?
宝元他们说,老神婆为什么抠她?没有你,她抠什么?
小学教员说,与我有什么相干?
宝元天胜说,嘴硬当不了皮痛,不揍不行!
小学教员把漂亮的分头一甩,一络头发甩到耳朵后面去了,说,你们诬赖好人,欺负外乡人。
宝元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连壶醋钱不敢认,算什么男子汉,揍!
一下子上去两个人,一个扭住一只胳膊,一个薅住头发,另一个人抡圆了巴掌劈嘴巴。小学教员的嘴角上流出血来了。
这时候闯进了涩儿、大姐、珍她们一帮子女工。
大姐说:“别冤枉好人!”
涩儿说:“不是他!”
珍说:“打错啦!”
宝元天胜他们就撒了手问:是哪个?
涩儿说:“是……”
大姐说:“是小工把头!”
宝元骂一声:“操他妈那王八蛋装得像没事儿一样,没心没肺,兰是瞎了眼啦!叫他给兰发大殡!”
兰于是得了一个好大殡。兰本来是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兰的娘家穷。兰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生在一个穷人家里,原本得不到一个好大殡,可是因为她怀了小工把头的孩子,被一个老神婆抠死了,她就得了一个好大殡。小工把头本来不情愿给兰发大殡,他连当那个抠下来的死孩子的亲爹都不情愿,他自己家里有两个孩子了。可是宝元、天胜他们不管他情愿不情愿。那时候呢?你干人家大姑娘的时候,情愿不情愿?小工把头说,那时候当然情愿,不光我情愿,兰也情愿,这种事男的情愿女的情愿,皇帝老子都管不着!宝元他们说,放你妈的臭屁!干好事的时候你情愿,种上了孩子,自己跑到一边去像没事一样,这是王八蛋干的事!小工把头说,我也不欠她的,她凭什么从大磨上下来挖磨沟了?宝元他们说,你个王八蛋,管这么点屁事,就占女人的便宜,就是欠揍了。天胜说,给他把鸡巴割去,再叫他占便宜!宝元说,那个给他留着,别苦了他老婆,叫他皮肉不囫囵。小工把头就被吊起来了。吊起来揍,动手揍的人就显得容易多了,自在多了,可以边揍边问话,边揍边想出新招来:给兰发大殡!兰没儿没女没人哭丧,你给她拄孝杖子!可怜小工把头得到的太少,付出的太多,光荣太小,耻辱太大,快活一时,痛苦终生,做了一番赔本的买卖。
兰的大殡在阳光明丽的好天气里发送。
香烟缭绕,有道士念经:“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焚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匠关告径达九天。”
笙管喇叭,有吹鼓手吹奏《将军令》《大出丧》《老莱子花》《单出头》《枪头花》《一支花》,上天入地,凄怆哀怨,仔细听来,还有几分喜庆,那是大姑娘的英魂扔掉推大磨的磨棍,拿着铁瓢提着威大乐上天了——我欲乘风去,径直达九天。
流苏彩带,如花轿一般无二的棺罩,十六个汉子杠棒在肩,一声呼喝,悠悠颠起,棺罩上绸缎帷幔轻闪彩光,纷披流苏扑喇喇抖荡。兰姑娘未坐出嫁的花轿,就用棺罩代替了。大姑娘的玉体在十六条汉子的肩上恣恣悠悠。
素服孝衫,有引灵的旌幡在空中擎着,风拂白纸唰啦啦响,有孝杖子点地,一步一个坑,柱孝杖子的正是小工把头本人。他不哭不叫,满脸煞白,他一步一拐,被吊打的腿已不灵便。他低头看地,目光发呆,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看到。茔地未到,他哇哇地连吐几口鲜血,一头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哭小工把头的,不只是小工把头那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还有涩儿和大姐。
大姐流着泪说:“他其实不是个坏人。”
涩儿哽咽着说:“嗯,一点儿不坏。”
珍没有哭,她回家了,准备出嫁,认真地嫁给天胜。她和天胜在金钱沟的草丛里只是白白地滚过几回。她不是兰,所以天胜也不是小工把头。可是珍应该记得,是小工把头教给了她治鼻子出血的有效法子:马粪团堵鼻孔,布绳系奶头。
11
珍在家里开脸,面向东南坐,把脸仰起来,让人用洋线把脸上的汗毛绞净,这就叫开脸了。开脸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活儿,必须由女人来做,要是让一个男人来做,那就很危险了,因为这活儿很性感。试想一下吧,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面对着你坐了,把一张饱饱满满的脸向你扬起来,闭了眼睛,闭了嘴,让你从额头上开始,用两根并在一起的洋线,把那些长了十七八年二十年的汗毛绞去。绞过的地方,皮儿更细更嫩更白,脸的轮廓更清楚,到最后只剩下经过修正后更弯更细更清秀的眉毛,眉毛下面微微抖动的眼皮和睫毛,鼻子下面的汗毛也绞光了(有的女人也会长了淡淡的小胡子),这就使嘴唇显得更鲜润了。这更其鲜润的嘴唇向你半开半合着,一副有所期待的样子,你能不觉得危险吗?因此,这活儿从一开始就严格规定了,必须由女人来做。
珍的脸就按规定,让一个女人开过了,开过的脸是给天胜那小子预备的。用洋线绞光了汗毛的脸比金线沟草丛里的那张脸要精彩多了。
珍带着这张脸坐上了花轿。
花轿也有绸缎帷幔,拂动的流苏,像兰乘坐的那棺罩差不多一样华丽和光彩,不同的是兰的那一顶长长的,显得很大,所以需要十六条汉子抬,珍乘坐的这一顶方方的,显得要小一些,只用了八个人抬,其实这都因为兰是躺着去的,珍是坐着去。
珍也有吹鼓手,还有铜锣彩旗,有小孩子打着灯笼。不知为什么结亲的仪仗中会有灯笼,是因为热热闹闹的这一套仪式只是为了夜里的祭坛吗?
珍乘坐的花轿前头有人擎着大扇子,好像县太爷行走时前头擎着的“肃静”“回避”牌,珍的扇子上写着“小登科”,意思是这一结婚就像念书人中进士一样了。
珍乘坐的花轿过了中流河。中流河是珍要过的第一道河。按规定,珍过这第一道河的时候,要把手里握着的小饽饽掀开轿帘丢进河里去。小饽饽是麦子面做的,是桃饽饽。中流河一带的姑娘只要是结了婚,再去夫家,就要拿这种桃饽饽,那其实是按照女人的乳房模样做的,头上染了红色,红喷喷的。珍乘了花轿过第一道河的时候,把桃饽饽扔进了河里,那用意很是费猜,没有明白人告诉我们。
珍乘坐的花轿进了村子。珍在唢呐声中,怀里给插上了大葱,插上了竹子。大葱脖儿圆圆溜溜长长白白的很可爱,竹子的节儿硬硬棒棒直直壮壮的很健壮,两个女人往珍的怀里一插,珍就愉快地揣住了。
珍大步跨过马鞍子。马鞍子横骑在门槛上。这种马鞍子不是那种骑马打仗的征鞍,比那种征鞍要宽大得多,笨重得多。这是可以放到驴骡牛马背上驮东西的鞍子。中流河一带把男人娶上媳妇叫备上个鞍子,依然很费解,好像谁骑谁都一样似的。珍跨过门槛上的鞍子的时候,大约想到了这些反反正正谁都难讲通的道理,忍不住要笑,但是想到这个日子里不能随便笑,也就忍住了。会笑的最后才笑,那要等到该笑的时候。
珍一直没有笑,她板着脸静静地坐在炕上。炕上铺了红席,窗上贴了红纸,窗台上的灯碗里红线捻了灯芯,珍的身上红衣红裤,整个家里红通通的。
珍的鼻子突然出血了。
珍的鼻子出血,是因为天胜被人推进来了。天胜穿了大褂,戴了礼帽,身上交叉斜挂了红带。天胜满脸红光,推进来以后,被人摘掉了礼帽。搞掉了礼帽的天胜,刚剃过的头光溜溜的,圆圆壮壮的。珍一看见天胜这样的头,身上一热,热劲往上涌,从嗓子眼往上顶,顶得珍扑哧一笑,血就从鼻孔里涌出来了。
珍的血鲜红鲜红,滴哒滴哒滴到红炕席上。鼻子突然出血,沮丧的新娘子倒不乱方寸,从内衣兜里摸出灯芯纸包的两颗马粪团,堵到鼻孔里了。离开工房子回家准备出嫁的时候,大姐叮嘱说:
“什么都得预备。”
珍说:“都预备什么呀?”
大姐说:“得预备出血。”
珍羞红了脸,推大姐一把,说:“哎呀大姐!”
大姐严肃地说:“真的,草纸破布得预备,马粪团也得装着。”
那时候珍一心想婚事,把大姐的好意理解得狭隘了。现在她身临危难,用上了马粪团,更加感激大姐想得周到。她想,大姐这样的好人,真该找个好男人配她,什么样的好男人才配得上大姐这样杰出的女人呢?
鼻孔里堵上了马粪团的珍想起了大姐的好处,满心充满了感激。珍不知道这种时候感激别人是十分危险的。被满心热浪冲激的鼻血,越过了马粪团的阻挡,继续往红炕席上滴,珍连忙让天胜把屋子里的人暂时赶走,自己转过身去,面朝炕角,解开衣扣,急急忙忙用跟马粪团一起备下的布绳将两只奶头系住,一阵痛楚通过两只乳头传遍全身,珍忽然想到,扔进中流河里的那个乳房样的小饽饽是用红颜色画了花的。
珍鼻孔里的马粪团直堵到闹洞房的人兴犹未尽又无可奈何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散去以后,剃了非常可爱的光头的天胜把灯吹灭,兴冲冲地要做男人了,珍这才把两团饱浸了鼻血的马粪团揪出扔掉了。她怕等会儿喘息困难。她想那一定要猛烈喘息的,因为在金线沟里翻滚的时候,喘息就很不一般了。可是珍没有把奶头上系的布绳解掉。天胜两只抡大锤打炮眼的大手粗暴地抚弄的时候,珍把住了他的手,说:
“别。”
天胜说:“不。”
珍说:“痛。”
天胜说:“痛也不行。”
珍只好把布绳解了,一任天胜所为。珍的两只除去了马粪团的鼻孔开始猛烈地抽动着喘息,忽然慌惧地说一声:
“坏了!”
已经全神贯注忘乎所以的天胜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血。”
天胜高兴极了,不顾一切地冲撞着,忘情地连连叫着:“好,好……”
万分幸福万分痛苦狼狈不堪的珍业已进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也就顾不得管鼻子了。热身与热血,杀伐在锦被,就在决定胜负的那一刻,失血过多的珍把头往旁边一垂,昏过去了……
这时候,远离了幸福的珍二十里远的涩儿,在那铺炕上左腿用力左手左胳膊用力,坚持练功不辍,自觉得熟练自如,渐入佳境,忽然腿肚子抽筋手指头抽筋,痛得满炕直滚,长呼短叫。被惊醒的大姐爬起来给涩儿揉腿肚子,边揉边说:
“涩儿啊涩儿,你练得太用功了……”
12
东流河边的县城里住上了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从老远老远的岛子上漂洋过海,来到三河这块地方,是看中了这块土地下面的金子。这块土地下面藏的金子太多了,从秦始皇那个时候开始挖洞子做金子,世世代代做下来,做出的金子铸上秦始皇的头像,又铸上袁世凯的头像,人死像不烂。日本国的皇帝裕仁看中了这桩营生,派他的兵打着膏药旗端着刺刀来了。
工房子里推大磨的女工到夜里开始唱这种歌:
“前进,中国的青年,
中国好像暴风雨中的破船,
我们要认识今日的危险,
人们一当十,十当千,
救亡的责任落在我们双肩!”
歌是大姐教的。大姐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有人看见,大姐干白班的时候,等到夜深人静了就去找小学教员。大姐从小学教员那里回来以后,眼睛分外明亮。有人说大姐终于明白她是个女人了,有人说大姐要是早早去找小学教员,她的眼睛早就分外明亮了。女人的眼睛是靠男人点亮的,女人是灯,男人是油,灯不灌油灯不亮。
涩儿问大姐:“大姐,你跟小学教员……”
珍已经是过来人,有了血的经验,把话说得直接明了:“大姐你给了那小分头啦?”
大姐脸红了,不摇头不点头,哈哈地大笑了。
涩儿和珍一时觉得大姐变得很坏了。她不仅去找小学教员,还去找洞子上的大工和小工,半夜半夜不回来,她是要把耽误的时光补回来吗?
这一天晚上,洞子上的小工宝元把涩儿叫到金钱沟上了。
宝元说:“我要走了。”
涩儿说:“你去哪儿?”
宝元说:“去东面。”
涩儿说:“东面也有洞子?”
宝元说:“我不干洞子了。”
涩儿说:“不干洞子干什么?”
宝元说:“干大事,我想叫你也去。”
涩儿说:“我?”
宝元说:“我领着你去,咱俩一块儿去,一块儿去的还有好几个人。”
涩儿说:“去了就不回来啦?”
宝元说:“那里的大事干不完就不回来。”
涩儿说:“到底去干什么大事呀?”
宝元说:“日本鬼子占了县城你知道吧?东面起了三军你知道吧? 三军是专门打鬼子的你知道吧……行了,就给你讲这些,我犯纪律啦。”
涩儿说:“我去干什么呀?我的脚不好,泥板头。”
宝元说:“泥板头怕什么?只要能推大磨,就什么也能干啦。”
涩儿说:“你去吧,你没有家,无牵无挂,我不行,我有家了。”
宝元说:“你那算什么家呀!”
宝元开始跺脚,他把地上的青草跺烂了。他开始挥动胳膊,他的胳膊在夜空里挥动着,挥动着,在他挥动胳膊的上方,有乱云飞快地掠过,一会儿遮住月亮,一会儿把月亮送出。最后,宝元把脚使劲跺了一下,说:
“不去拉鸡巴倒!我白说了,怪不得大姐不让给你说,她看得准。”
涩儿连忙问:“大姐也去吗?”
宝元烦烦地说:“你不用管!”
宝元说完,转身走了。涩儿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痴痴地看着宝元的背影。宝元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走到涩儿跟前,把涩儿定定地看一会儿,说:
“你得还我的!”一下子把涩儿抱住了。
涩儿被抱得很糊涂。她还没有被男人这么用力地抱过。她觉得她的身子就要被抱化了,要是这么化掉了也不错,连皮肉带骨头,都这么化掉吧,什么也不留下,好像根本就没有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一样。后来她明白了,并不能就这么化掉,化过一阵以后,该留下的还得留下,留下的也许还会有更多,这就很可怕了。于是她开始挣扎,奋力挣扎。她不明白洞子上小工的胳膊为什么会这样有力气,她不管怎么挣扎,身子却被紧紧地箍着。她更加害怕,害怕得想大喊,终于没有喊出来,就把大张着的嘴搁到了宝元的肩膀上,用力地咬了一下。宝元哎呀叫了一声,把胳膊松开了。
“你是疯狗!”揉摸着自己的肩膀,宝元说。
“兰,兰死啦!”涩儿叫着,害怕似的看着宝元的肩膀。
“你是石头,木头!”宝元忿忿地咒骂。
“小工把头,小工把头死啦!”涩儿叫着,不敢看月光里宝元两团火光似的眼睛。
“死,死,你是怕死鬼!我……我不该犯纪律。”宝元说完,终于转身走了。
涩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一声,跑着追上去,从衣袋里掏出块什么东西,塞到宝元的手上。
“给你梳钱。”涩儿说。
“梳钱,你光知道梳钱,你个痴货!”宝元恶狠狠地骂着,扬手一抛,空中划过一线微弱的光亮,接着是当啷一声清响。
那是一枚铜钱,涩儿装在兜里预备了好久的。这枚铜钱就躺在这道沟里了。这道沟叫做金钱沟。有一年,有人在这里捡了一枚铜钱,上面铸了秦始皇或者是袁世凯的头像,这道沟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涩儿回到她住的屋子里。土炕上睡着两个人,一个是珍,一个是天胜。
大姐不在。
大姐第二天也没有回来。
再就没有回来。
占据了大姐睡觉位置的是另一个女人,她是小工把头的老婆,她扔下两个孩子,自己出来推大磨挣钱了。
天胜不能老到这铺炕上睡,他得插空。
13
涩儿在学习拉流的同时,继续练习左腿左胳膊左手用力。她把土炕假设成战场,把棉被假设为对手,左腿左胳膊的大筋崩紧放松,支起砸下,左手五指握成拳头捶炕,张开五指抓空,脚趾头半死不活不能张开,就只是尽力合并,合并的时候,就把一只左脚真正地弄成小脚了。直练到从容自如轻车熟路的时候,这一天忽然想到了男人会呵气,她一下子心慌意乱了。她想起,新婚之夜没有实际意义,归根到底是男人呵气坏了大事,那么,纵然她把左脚左胳膊的功夫练到出神入化,到时候男人的气再往她脖子上一呵,她还是忍不了那种奇特的感觉,惊叫起来,再让男人觉得没有意思了怎么办?必须想办法对付那口气,这是最基本的功。
涩儿开始琢磨对付那口气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叫男人憋住气不呵。
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呀!那怎么可能呢?
这就得从自己身上着手了。可以把脖子包扎起来。可是那恐怕行不通的,男人怎么会容忍一个包扎了脖子就像伤病员似的女人躺在身子底下呢?那不是更没有意思了?再说,包扎了脖子,也只是解决了局部问题,脖子以下呢?谁敢保证男人到了那个时候,会把嘴巴老老实实地只搁在脖子那里呢?要想把男人的气能呵到的地方全部包扎起来,那就更行不通了。
还是要自己练一种对付那口气的功夫。那种被气呵得痒痒的感觉不是就像用一撮毛触的感觉吗?用一撮毛往脖子上触,一触再触,直触得触毛不觉毛,那就是呵气不成气,功夫练到家,什么也不怕啦。想到了这个办法,涩儿不由得一阵高兴,伸手揪下了几根头发,她用两只手指捻动着,触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阵奇异的感觉从脖颈传遍全身以后,她差一点为这种感觉的奇异难耐和自己创造发明的成功而惊叫起来。她继续捻弄头发,在自己的脖子上捻弄触动,以脖子为中心,向四外扩张,额头脸颊,耳朵后边,鼻翼嘴角,所有敏感的部位全部触过。触过了这些敏感部位,胸脯乳间,直至乳头肚脐,也挨着触遍。关键部位受过了考验,其他地方,比如大腿膝盖,小腹两胯,就不在话下了。至于脚踝脚背,脚趾脚脖,那简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她的两只脚本已缠过,虽然查脚团来了,缠过又放过,但毕竟是半死不活,用不着大惊小怪了。
涩儿为了养儿子,苦练基本功,同时苦苦地学习拉流,这是为了做工房子里的二等工,彻底扔掉磨棍,坐到流板顶的小板凳上去。
她上了毛沙,在流板顶的小凳上坐下,把身旁大缸底下堵着水孔的塞子往里一推,一股水柱泻出来,在她座下的水盘里均匀地分布开,从毛沙上漫过,淌下,流板上出现了一条条带着泥沙的水流。她拿起笤帚,在毛沙的下沿扑挡着,让毛沙匀散地随水流下。流板上于是全被泥色的水纹布满了。她轻快地扑挡着,让流板上的水纹匀净,柔和,像斜抖着一匹绸子。
这个时候的工房子,是白天黑夜里唯一清静的时候,没有大磨呜呜响,也没有扯开喉咙的唱歌。夜班工人睡觉,白班工人趁大工錾磨的空儿也去睡觉。工房子里,除了拿着没用的毛沙学拉流的涩儿,就只有三个大工在錾磨。錾磨的三个大工都是男工,一手铁锤,一手钢錾,两眼斜瞄着錾尖下的磨沟,不言不语,只用叮当乱响的锤钎倾吐着他们的累苦。
安流板的地方暗。不是没有窗户,有窗户不封窗纸,堵了破席,就只有从席缝的破洞里筛进几线光。那光落在流板上,水纹摇移,像心神不定的眼睛,落在涩儿侧着的肩背上,不移不动,像一双定定的眼,痴痴的眼……
慢慢地,水流把毛沙冲完了。涩儿从缸沿上摘下一把新一些的笤帚,开始扫流。笤帚像把打开的折扇,把儿在她的手里横握着,扇面在流板上斜贴着,随着她的手腕左右扭动,流板上扫出一道孤形的水线,水线后面是一线黑色的粉末。扇面走过的地方,流板光光净净的。涩儿挥着这把扇子,像在玩着一种得意的把戏。蓦地,她的手沉重了,胸腔里的那颗心忽地提起来。两个黑黑的身影盖住了她,她知道,那是新换的小工把头陪着掌柜的,站在流板嘴下的池子边。
“扫得挺好,上点粕子试试。”分明是掌柜的在说。
涩儿把笤帚挂上大缸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看看掌柜的那张黑瘦的脸,那脸上竟挂着满意的笑容。涩儿不知道掌柜的这张脸为什么这么黑瘦,他做了那么多金子,难道不买好东西吃吗?
“上点试试吧。”新换的小工把头说,脸上竟然也浮着笑容,“只上一锹就行了。”
涩儿听准了。她上了粕子。开水流,扑挡。她的心慢慢地平静了。她把笤帚稳稳地握在手里,轻柔地扑挡着粕子。她不是在扑挡,是在抚摸。笤帚毛从匀细的泥水上滑过,若即若离地摩着流板,又落到粕子的下沿。流板上的水纹不再是斜抖的绸布,是微风吹皱的池面,水纹轻匀地柔柔地荡开,缺了的只是粼粼的清清的光。
涩儿开始扫流了。她把笤帚握紧,而且掂了掂。她是把笤帚当成了自己的命运,在手上掂着。她扫起来。她不让笤帚面在流板上擦动得过急,那会显得慌乱。她让笤帚面紧贴着流板,使劲地大幅度地扭动手腕,让笤帚底下孤形的水线显得更清晰,笤帚过后的流板更光净。
“叫叫看看。”
掌柜的是要涩儿叫金了。这是拉流最见功夫的关节。涩儿的手上更加用力,让水线后边那一溜黑色的粉粒聚拢,聚拢,瞅准时机,把笤帚往后一撤,从流板上部刷地赶下一股疾速的水流,朝着那黑色的粉粒一冲,粉粒向下散成一个扇面。她紧跟着在黑色的扇面的下沿打上笤帚扫了几下,流板上出现了两节,上面的一节灰黑,下面的一节泥黄。她再从黑色的粉粒后面扫起,扫下一节,再冲水,再断流,最后,把下面的一节几笤帚赶进流嘴下张着的木槽里,然后,她退回去,闭闭缸底的水塞,让水流减弱。
流板上的水若有若无了。涩儿把浑身的力气集中到手上。她觉出手腕的酸痛了,但她不敢松劲。她让笤帚毛死死地贴着流板,往一起聚拢着黑色的粉粒。粉粒在笤帚下聚成一脉横着的小岭,泛起了黄色。她再撤笤帚,从流板上赶下水流,疾速地迅猛地向着黑色的小岭冲击。小岭被冲垮塌了,显出一溜一溜黑黄色的小小脉冲。她轻提笤帚,在脉冲的下沿拨了几下,黑色的粉粒从黄色中分离出去,被驱赶下去了。涩儿再攒紧力气,身子随着手腕的扭动,有节奏地轻轻地颠颤,笤帚毛在流板上压成了一条薄薄的毛边,她就用这线毛边聚拢着那点黄色的东西,它们听话地聚拢了,形成了一道横着的黄色的小岭——这就是从大山的肚子里掏出来在大磨上磨来磨去总也没有磨灭的金子,只是,黄色里透着黑,那是用水怎么也清不净的杂质,要清去它们,得化火,那就是工房子里最高一等的活了:化火炼金。
“好,你拉帮流吧。”掌柜的这样说了,就和小工把头走了。
拉帮流,就是说涩儿是一半大工了。要做整个的大工,那还得会錾磨。不过,涩儿到底要扔掉磨棍,坐到小板凳上去了。
涩儿扔掉笤帚,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感到了手腕酸痛,浑身疲软,腋下火辣辣地痛,那是出汗杀的,汗水是咸的,咸东西是盐,盐能消毒,也能把伤口杀痛……
14
这天夜里涩儿回了家。带着扔掉磨棍坐到小板凳上的喜悦的涩儿满脸喜色,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喜色带了心里的血,心里的血化作胭脂,把涩儿的脸扑红了。一张脸红扑扑的涩儿两只眼睛也明亮了,那是心里的灯被点亮了。能够点亮涩儿这盏灯的,不光是男人的油,涩儿的灯其实是很容易点亮的。
进了家的涩儿红润的脸,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把男人镇了一下,男人“唔”了一声。听了男人的一声唔,涩儿也“嗯”了一声,笑了一下。涩儿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很甜的。
看了涩儿很甜的笑,男人吃过饭以后没有即刻到厢屋里去,到涩儿的炕间坐下了。涩儿的炕间里有一面大镜子。
涩儿吃了饭刷碗,刷了碗洗脸,洗了脸梳头。她的头临来家的时候已经梳过一遍了,她现在又梳一遍。她梳头抹了水。她梳头用的是宝元送的那把梳。那把梳不是听到兰被老神婆抠死的时候被她握断了吗?握断了正好,她留在推大磨的那个村子里一半,带在身上一半。她想她可以使用宝元送的梳子梳头了。她给了宝元一枚铜钱以后,就开始用这把梳子梳头了。她想给了宝元钱,她就是自己买了这把梳子,她就可以用它梳头了,抹了水梳,临来家的时候梳一遍,吃了饭以后再梳一遍,梳了给她的男人看。她想她应该用一下老神婆教的方子了,老神婆不是教过她吗:“在你了。”
洗了脸梳了头的涩儿显得很年轻很精神,脸的轮廓很清秀,因为发际梳得很清晰,后脑勺上的小髻很光圆,因为她用水润过。清秀着脸光润着髻的涩儿走到她的炕间以后,又朝着她的男人笑了一下,然后用屁股朝后推,把门推上了。涩儿用屁股推门的时候,把上半截身子向前倾把屁股往后撅,她的屁股就显得有些大,有些饱满了,屁股上面与腰相接的那块地方显出一个凹。用屁股推上门的涩儿又朝着男人笑了一下。男人抬起眼睛来,顺着涩儿的屁股往上看,看涩儿的身子,看涩儿的肩膀。涩儿长了,长了腰身,长了肩膀,腰身和肩膀都有些圆了。女人圆了好。长圆了的涩儿又朝着男人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大镜子解衣扣。灯光里的大镜子有些朦胧。朦胧的大镜子里出现了模糊的胸脯和肚子,胸脯模模糊糊地耸着雾山,肚子模模糊糊地凹着池塘——那是肚脐。凹下去的肚脐其实是块好地方,可以填进一个男人的脸去。镜子里模模糊糊的雾山池塘倏地没有了,转到了男人的面前,男人把雾山捧了,把脸没进池塘里去了。
涩儿乱了章法。
她完全忘记了左腿用力左胳膊用力左手用力。原来这活儿做起来,浑身有力的地方都想用力,简直没有办法突出任何一个部分。她也忘记了服药,原来这事情一开始就有一种吃了药的滋味,一种迷魂药,吃下去以后就晕天晕地,不知道哪是上面哪是下面了,老想把一切东西全部倒个个儿。涩儿啊涩儿,你腿肚子抽筋手指头抽筋,练了那么些日子功夫,全都不管用了。功到用时方恨有,所有功夫全无用。只有一样是管用的,那就是涩儿用头发在脖子上脸颊上以至浑身各处练过的功夫,而今着着实实地管用了。男人的气无论呵在哪个地方,再也不会让涩儿难受得惊叫了,它倒让涩儿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滋味。
乱了章法忘了服药的涩儿全神贯注心荡神迷惊心动魄七魂走窍,一时间耽于享乐,完全忘记了能够改变命运的大使命,到后来蓦然想起,忙中偷闲从衣袋里慌里慌张地摸出药丸,拍进嘴里。药丸干涩,卡在嗓子眼里,涩儿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心一意的男人整个身子被涩儿咳嗽颠得起伏不稳,便厉声喝道:
“干什么?”
“渴。”
涩儿憋住了不再咳嗽,实在憋不住了,就用嘴巴含住了男人的肩膀头,男人肩膀上涌冒的汗水流进涩儿的嘴里,把嗓子眼里的药丸送下去了,涩儿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品出男人的汗水是咸的。
这时候已经接近尾声。
亢奋中的涩儿忍不住想:这时候吃药还管用吗?
怀了这种疑问,想起了要补气血不足,想起了练过功的左边的功夫,运气攒力要使用功夫了,男人却彻底地完蛋了。
天不亮涩儿爬起来,要赶回工房子坐到小板凳上去拉流,看看男人还在疲乏地大睡。在男人的肩膀旁边,涩儿发现了一粒药丸,涩儿想这一定是咬着男人肩膀头的时候漏出的,那时候男人正忽发奇想,把天地颠倒了。涩儿又幸福又担心又羞涩又小心,把药丸捡起来,丢进嘴里,她这时候才品出这药丸是一点味儿也没有的。
然而涩儿的肚子里却有东西了。那是个小孩子无疑。但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儿子。
涩儿问占据了大姐位置的那个小工把头的老婆,那女人已经生过两个儿子了,论起来比大姐的经验丰富得多,可靠得多。
小工把头的女人叫涩儿走出屋子,再叫她往后走,走进屋子。
小工把头的女人说男左女右,是儿子左脚先过门槛,是女儿右脚先过。
涩儿走了两趟,一趟左脚先过,一趟右脚先过。
“还能不男不女吗?”涩儿说。
“说不定一男一女呢。”小工把头的女人说。
涩儿笑了,笑着说:“再走一趟。”
这一趟怪了,走到门口,两只脚一齐停下,哪一只也没有迈过去。
这一年桃花杏花开满园的时候,涩儿的孩子掉了。
涩儿的孩子是被日本鬼子糟蹋掉的。
强暴了涩儿的日本鬼子是个年轻人,鼻子下面的汗毛还不如有些女人长得黑。可是他强奸涩儿的时候很凶很凶的,涩儿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
日本鬼子从东流河边的县城过来了,打着膏药旗,端着刺刀,过中流河,过西流河,把三河县所有出金子的山头都占了,要把金子抢回去,给他们那个叫做裕仁的皇帝铸头像,学着中国的皇帝秦始皇和袁世凯,把自己的头像铸到金钱上,然后扔掉,不定哪一年被哪个人捡到……
涩儿就被这群日本鬼子中间的一个强暴了,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儿子。
涩儿也没有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有一道血迹从她睡过觉练过功的那座房子里流出来,流到金钱沟的草丛里,再就不见了。
珍没有被日本鬼子强暴,她有天胜。日本鬼子一来,天胜就领着她跑了。她反正只是工房子里一个推大磨的小工,扔下磨棍就跑,没有什么牵挂。涩儿不行,她没有跑,她和珍不一样了,她是工房子里拉帮流的一个半拉子大工。那个鼻子底下的毛还没有变黑的日本鬼子冲进工房子里的时候,她还坐在小板凳上。年轻的日本鬼子用力拖她,她才离开了小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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