玮玮已经在她说的那棵玉兰树下等着我了。
过了惊蛰就连天价刮风,以为能把雨刮下来,却没有,把树条子都刮软了,像鼓着腮帮子吹灰里的火星,吹着吹着,就吹出了红彤彤的火苗,很快,小片连成了大片——南风把沉睡在树条子里的黄花白花和红花都给吹出来了,一枝一枝、一串一串的。
玉兰树北墙里面就是玮玮说的那个一楼院子。院子里的模样跟发给我的视频和图片的出入不大,长方形的,三五一十五平方,碎石子与花砖铺就的路径,蜿蜒连着应该连接的角落。进了双开的钢塑门便是客厅了。两室两厅两卫的房子整洁极了安稳极了。玮玮说,我姨是个有洁癖的主儿,慕容你要是买了这套房子,?管拎包入住,家具只要你喜欢,可以全留着。室内装修风格是美式的,一看就知道装修的时候下过大功夫,保养得又极好。如初的新鲜感和沉淀多年的厚实感复合在我的看房体验中,我说,行了玮玮,只要价格合适,这房子我要了。见我这么快做决定,玮玮有点蒙,反而劝我,说,这样草率做出决定是不是与你平常的行事风格有点不符?是不是为了早日脱离现在的处境,你不惜冒一定的风险?我说,你别碎嘴了,快去与你姨谈价钱。
我站在连接着客厅和小院的门前观望那棵树冠完全越过院墙的白玉兰树,心里生出无限的欢喜,想,为了这棵白玉兰,目前给出的房价我也能接受。
多一天我也不想住在那个住了快三年的房子里了。没有孩子,使我的离婚事宜进行得又顺利又简单。换了马桶,请保洁做了二十四小时深度清洁,拉了两车物件,我一车玮玮一车,我基本就算是拎包入住了。
玮玮怕我寂寞,就买了一堆东西来给我温锅。我问她大姨怎么样了。玮玮说,还好还好,竟然活了下来。她这样一说吓了我一跳,我说,老年人中风也是常有的事,只要是没当场过去,问题不大吧。玮玮说,她当时很危险的,在医院一躺就是小半年,真没想到她能缓过来,一缓过来就有了卖房子的想法。我说,老天保佑她老人家还健在,否则我住在这里也不会安心的,等哪天你带我去看看她老人家。玮玮说,好的呀,唉,我大姨太不容易了,一个女人做到她这样子,也算是极致了。
不必走电梯,也不必走公用门厅,而是走南门,就有了独门独院的感受。这也是住一楼的好处之一。我暂时出现孤独症的表征。玮玮说,这很正常,离一次婚总得留点印记吧,否则不就亏了嘛,在海水里泡一会儿皮肤上都留点盐印子呢,更何况你在婚姻里已经泡了三年。
我尽量在视频和电话里处理厂子里的事情。我想一个人在新家里过春天。
刚搬进来的那天,我站在院外的那棵玉兰树下,让玮玮给我拍照,玮玮也站在树下让我给她拍照,那天的玉兰花还没有打开,花瓣儿锦簇,像一盏盏佛灯,端坐在枝头。白中略带些淡淡的绿,高洁而神圣,冷毅又热烈。我仰望着,禁不住双手合十。玮玮说,我的心里也像是被它洗了一番,有跪下的冲动。只用了一个周,我基本就熟悉了小区特别是室内、室外小院的环境。这时候,枝上的玉兰花儿变成了一群白鸽,我大略数了数,玉兰花儿共一百零五朵。由佛灯状变成了一百零五只扑扑棱棱的白鸽状的玉兰花儿在微风中一律做展翅飞翔状。风里好像还挟带着软软的微雨。闭眼仰面,想细细地体验一下,却无雨着落。眨眨眼弄弄发,雨的气息分明又那么真切。
我打开院门,一个枯瘦清高的老太太站在玉兰树下。我被眼前的景致触动了一下,初春的玉兰树那么新那么亮,老太太那么老那么旧,二者却是那么和谐地融在一起,仿佛彼此都是彼此的一部分。风儿微微地掀动着她花白的头发和腥红的纱巾。原来,一个女人老了,依然可以拥有这么好的身材,依然可以拥有这么脱俗的气质。我一时有些渴望自己也快点老去。
老太太先说话了,声音有点弱,但咬字很清楚,你,肯定是慕容姑娘吧。
我急忙问,莫非您是玮玮的大姨?
她看着我,微微点点头。知道她是大病初愈,我便快步过去扶她。她说,不要不要,我很好的,千万别扶,要不然我会不高兴的。我听玮玮说过她这个李梅大姨的脾气,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主儿。我让她到屋里去,她说,这次就不进去了,进去会不舒服的,我欠着这屋子的,好好的,就把它给放弃了。我说,大姨,这永远是您的家,您想来就来,无论何时。她沉一下脸说,嗯,慕容姑娘,你不要喊我大姨。我说,跟着玮玮这样喊您,觉得很亲呢。她说,不要跟着她叫,她土气得很。我说,那,我喊你李姨?她说也不好听,叫我梅姨。
我咂了咂这几个称谓的区别,实在是琢磨不出有何不同。我拿了一只马扎让她坐在树下,这次她顺从了。我问,梅姨,可以拍几张照片吗给您?她就理理头发整整衣摆,拿了几个姿式让我拍。我保留下照片的同时,也发给了玮玮几张。玮玮秒回信息,天呀天呀,她居然能下床了!她居然一个人回故里赏花去啦!
过了两天,玮玮打电话约我出去小聚,我则让她来我新居。玮玮说,哈,慕容你是被新房迷住了呀?又说,知道吗?大姨对你这个买家很满意的。
梅姨现在的实际情况怎么样?
天呀,我们家的人以为她至少得落下个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最好的情况也得是个赵本山隔壁王老五的情况。说着说着,玮玮就紧缩起身子瘸着腿捏着手指,模仿中风人的走路姿势。
我拍了她一下,问,玮玮,大姨从养老院溜出来,是特意看她的玉兰树吗?玮玮嘻嘻着说,有这个意思,但,可能最重要的是看看房子交给了什么样的贼人;你交定金之前,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和基本情况包括你的照片和几个视频都给她了。
不久,我意识到那次梅姨来到玉兰树下并不是关注我。关于我这个人的质量问题,早在买房之前她就考察完毕了。房子已经到了我手里,这个问题已不是她的问题。看看春天里的玉兰树的俊俏模样,比看一眼新房主重要得多。
小院里有盥洗池。现在,我每天都品味在小院里刷牙的滋味,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住平房的年代。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单脚抵墙,就差躺在小院的土地上草坪上刷牙了。突然,我闻到了异味儿,是麻雀拉的屎!
一泡热乎乎的麻雀屎叭唧落在了我肩上!还有一摊噗嗤落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看见那只做了坏事的小麻雀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站在院墙上喝水,头一低一低的,小身子一动一动的,脖颈里像是安装了一个弹簧。我恨恨地将一缸子的刷牙水冲着墙头泼了出去,它倏地飞了。俄顷,复又飞了回来,继续没心没肺地喝水。呼啦啦又飞过来了一群麻雀、斑鸠和鸽子,在小院的南墙头上排成了一排。怎么着?难道是那只在我身上拉了屎的小麻雀拉了队伍来看我的笑话?墙头上一时熙熙攘攘像是一个集市,嘁嘁喳喳叽叽咕咕的,逼仄的墙头显得拥挤不堪,飞走了一帮,又来了一帮,扑扑棱棱、刷啦刷啦的,一看就知道它们是这里的老熟客,对环境的熟悉让它们已经无视主人的存在。
我对墙头热闹纷繁景象的仰望一直持续了五六分钟,这些鸟雀竟然不怕人?不可能的呀。除非家养,哪有不怕人的动物?那些不怕人的物种早就被人类消灭掉了,难道出现了变了基因不换容貌的新新物种不成?动物物种也有老瓶新酒的节奏?我这样胡思乱想着,踩着南墙边上的长条石凳,上了石桌。
天呀!墙头上是个铁制的细长水槽,两头用膨胀螺丝牢牢地固定着。昨天晚上下了小雨,水槽里浅浅地汪着一层雨水!
我的脑子被激了一下,忙回到屋里,从手机相册里翻看那天给梅姨拍的玉兰树下的几张照片。把照片的背景放到最大时,我清晰地看见,在梅姨身后的院墙上又整齐又零乱地站着一排麻雀鸽子和斑鸠。风中的玉兰花儿也像一只只活着的鸟雀,墙头上的那一排鸟雀则像一片片摆放在那里的玉兰花瓣儿。
春天早晨的爽朗天气和刚才鸟粪的气息让我的想象力张开了翅膀。我推断,梅姨肯定不只是管天上飞的,也会管地上走的。我绕过玉兰树,跨过墙边一行棣棠树丛,在南墙的最边上,果然藏着一个长长的石槽子,是过去农村里常见的喂猪的那种,现在它十分隐蔽地卧在树丛的后面,它是用来积水的,喂野狗野猫的……
梅姨偷着从养老院打车过来的目的一定是想看一下她曾照顾过的小精灵们是否安好。房子院子是固定在那里的,玉兰树也是固定在那里的,早一天来看晚一天来看都无所谓,只有这些游荡的无人在意的动物精灵们恐怕是梅姨最牵挂最揪心的。
我这样妄自揣测梅姨的意图的时候,玮玮的电话进来了,说要过来喝茶。坐下后,我让玮玮看看梅姨那天在兰花树下的照片,我说,你细细看,能不能找到细思极恐的新发现?她没找到站在墙头上的那一排灵动的鸟雀和梅姨望着它们如观望着自家小孩的眼神。我也没点破。
玮玮说,与大姨的血缘关系这么近,我身上怎么就没有她的高雅气质?
我说,你的生活太幸福了,梅姨身上的气质不经过大风大浪是无法形成的。
玮玮说,嚄!慕容,离了一次婚,就这么深刻深沉了呀。
我说,难道我说得不对?
她说,是不是有与你说法相反的可能?是不是我大姨这辈子过于简单的生活才让她养成了这种无与伦比的优雅?她这样说,我就怔了一下。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慕容,我大姨这辈子没结过婚。
我听了这话吃惊不小,本以为七十二岁的梅姨应该也是个离婚的或者是爱人先她而走的。我问,玮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骗你?你买了她的房,与她有缘,我才透露她的这个情况。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庸俗地想,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应该再让她降十万元我才买,我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说,玮玮,哪天,你带我去养老院看看梅姨。
两天后的早晨,我站在小院的石条凳上看看墙头上的细长水槽已经干了,就用花壶接满了自来水倒进去,手里没有数,溢出来了许多,把内外墙都洇湿了一片,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慕容慕容,你看谁来了?我努力探出头去,透过繁密的白玉兰花的缝隙,我看见玮玮用轮椅推着那优雅的老人在小区甬道上缓行,远远地朝着我打招呼,梅姨也举着一只手冲我摇着。
我喊,不是我去看梅姨吗?梅姨怎么又亲自来了?我心里真怕她的身子吃不消。我招手让她俩进院,玮玮在路边大声冲着墙里面的我说,你换换衣服出来吧,大姨想在小区里转转。
小区很小,一共十几栋楼,六层的居多,个别有十一层的。一眼就能看出梅姨是经过精心打扮才出门的,别人脸上的皱纹是岁月的印迹,而她脸上的皱纹却仿佛是用美工笔刻意画上去的特别修饰,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我再一次想,如果能老成这样一幅画儿的模样,那我就盼着老的那天早点到来。
梅姨说,你们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在小区里转转。我和玮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为对方会说服梅姨让我们陪着她共赏小区春天美景。我们都错了,张着嘴巴看着梅姨摁着轮椅扶手上的电门,独自一人前行了。
轮椅的速度很慢,我们就跟着她走,梅姨说,别离我这么近,我没事的。
我俩同时咂咂舌头。停下,估摸着离梅姨十几米远的时候,才迈动脚步,尾随她。我们看见空中有几个黄鹂鸟跟着前面的梅姨飞,紧接着,就有几只蝴蝶和几只麻雀绕着缓行的轮椅翩跹起舞,美极了。
我说,不只是人知道什么是美的,鸟儿蝶儿也都知道。
玮玮说,这可能与我大姨穿的花衣裳有关。
我说,可能与你姨用的香水也有关,但这些可能都不是决定因素。
玮玮说,也许,大姨前生可能就是一只蝴蝶或是一只小鸟儿。
我们在后面叽喳着议论着,发现几只肥美的太平鸟停在了梅姨的轮椅扶手上,几只蝴蝶停在了梅姨的头发上,几只小麻雀驻足在了梅姨瘦削的肩膀上。我和玮玮捂着嘴,睁大了眼睛看着十米开外发生的这一切,然后,我们低头寻找,仰面搜觅,又转着圈儿睃巡,也希望有那么美的画面发生在我们周围,没有,周围的空气光秃秃的,湿湿的,又咸咸的,我咽了口唾沫,继续看前面的胜景:灰鸽、白鸽、黄鹂、麻雀、蝴蝶,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来的飞行动物,在空中不断地围绕着梅姨飞呀飞呀飞呀,它们是在跳舞给梅姨看,它们是在唱歌给梅姨听。我想,它们肯定都是喝过梅姨水槽里的水的,梅姨救过它们,梅姨救过它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甚至是它们的家族。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条流浪狗,大大小小的,花色不一的,从我和玮玮的身边窜过,往梅姨的身边聚集,温柔的汪汪汪的叫声汇成了溪流荟萃成湖泊;那些狗肯定都喝过梅姨玉兰树下、北墙根下石槽里的水,每一条狗都曾受过梅姨的默默注视充满爱意的眼光……又跑来了一群猫儿,在梅姨的轮椅上在梅姨的腿上蹭来蹭去亲昵得如同她的孩子们。车子慢慢地转头了,向着我们的方向驶来,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也都纷乱地调头,随着梅姨向我们这边涌来。
天呀,那画面跟仙境似的,我们的梅姨像仙女似的,童话似的场景像梦一样从我和玮玮的旁边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驶过,我们仿佛是不存在的。以梅姨为中心的春光曲子是电影,而我和玮玮是观众。我们相互掐一下对方手腕上的肉,疼,不是梦,是真的。我问,玮玮,你大姨在这个小区里住了多长时间来着?她说,大约是十四五年吧。我说,她得救了多少小可爱呀。玮玮说,是呀,她得交了多少小动物朋友呀,她得对它们有多好呀。
这棵白玉兰树的花期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本以为只有两个星期,但两个星期过去,它仍然翩然盛开,一点萎缩下去的意思也没有。小区里好多人都来树下观看,啧啧之声我在屋里都能听到。我在梦里听到了风铃的清脆之音,就醒了,原来是外面雨打窗户的声音幻化成梦里的风铃之音催醒了我这个慵懒之人。第一个想法就是担心玉兰花的凋落,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凋谢,我都会觉得对不起梅姨,都会觉得是我没照顾好它。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小院看时,却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正在观赏雨中的白玉兰花儿。我说,大叔,您别淋着,感冒了就不好了。老人扎着围巾,戴着一顶酒红色的礼帽,说,雨中的玉兰花更好看。我听他这样说,就打着花伞同看雨中的玉兰。玉兰花儿仍然挺立,玉兰带雨的样子美翻了,比梨花带雨多了几分大气和华贵。
老人说,我每天早上都来看的。我说,是吗?我好像没见过您。他说,我起得早,我每天都是第一个来看这棵玉兰的,我比鸟儿起得还要早呢。我哦了声,说,是这样呀,我起得比较晚。老人说,能借你的梯子用一下吗?对了还有修树的剪子,我给你修剪几根枝子。我问,您是园丁?他说,当过,年轻的时候,我是搞林业的。我拿出双面梯子又找到树剪和手套递给他。老人稳稳地踩着上去,剪下了几根刚长出的短细枝子,说,杂枝太多,会抢了花的营养,也会耽误树木长高。
他在下梯时,顺手剪下了一朵玉兰花!
天呀,我都有些不高兴了,我说,大叔,您这是——
老人笑着说,没事,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心疼,一百多朵玉兰花会把树压得喘不动气的,建议你每天都可以剪几朵送人,这棵树的花期反而会更长。
他要不是个老人他要不是搞林业的他要不是说得好像好有道理的样子,我真想说出点儿难听的话。他把那大朵花递给我,说,给你,你这个姑娘和这朵花儿很配。他这样一说,我心里一下子就晴朗了,我抹抹脸上的雨水,说,谢谢你,大叔。
一时,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这玉兰树是他的,而不是我的,他是用他自己浇灌的成果赏赐于我。那天我给玮玮发了个信息让她问问梅姨墙外面的玉兰花儿能不能每天都摘几朵送人。很快就来了消息,说,你每天都剪几朵吧,送给小区里的人,送给你想送的人,这样对树对人都有好处。我突然想,那个老头爬上梯子的主要目的根本不是剪树枝,而是想摘下一朵玉兰花。
我和我的新房更熟络起来,它开始越来越相信我,越来越愿意把很多信息透露给我。搬过来之后,我天天开火,决不外出吃饭决不点外卖。厨房里的砧板是铁木的,圆圆的,又重又硬真的如铁一般。但,菜板上有浅浅的印痕。我想象不出要在这种菜板上留下印记,得有多大的力气,我似乎能看到平日里文雅的梅姨一个人在厨房里烦躁时的样子。她手持的是把斧子吗?砧板上的是大骨吗?
梅姨躬着细腰举起瘦瘦的胳膊,劈向案头的形象老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些浅浅的印痕,像是穿过时光的黑洞去安抚那个可怜的怒火正旺的梅姨,我取下她手中的利斧,说,梅姨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看见梅姨蹲在厨房的地上用围裙的蕾丝花边擦拭汩汩涌出的泪水。然后,她走到连接客厅和小院的断桥铝大门前,隔着玻璃观望那一只只一群群在墙头上喝水的鸟雀们,听它们欢唱看它们舞蹈,倏地飞来又倏地飞去,不曾飞来也不曾飞去……
我喜欢这屋子的气息,这是挥之不去的梅姨的气息,我躺在厚实的席梦丝床垫上,有时想,如果梅姨的身体完全恢复想重新回来住的话,我是可以接纳她的,如果她想再把房子买回去,我也会做通自己的工作卖给她的。
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是搬过来的第二十三天。四月二日。落了大片的玉兰花,空中有多大面积的玉兰树冠,地上就有多大面积的玉兰落花,像一只只鸽子翅膀,折了,断了,躺在地上,疼痛得翻滚不止,也疼得我直想哭。我想,别刮风了别刮风了。风却不听我的,一直刮,花儿一直落,花朵大,掉在地上的是嗵嗵嗵的声音,砸得我泪水横飞,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那个花白胡子老人过来了。
姑娘,你哭了?
她叫我姑娘让我很受用,有被爸妈爱抚了一下的错觉。我说,是,方叔,我哭了。
今年哭哭也好,明年就不用哭了,花儿年年长,年年落,年份多了,人和人的心就练出来了。
听一个老人上课,总还是能接受的,我点点头。有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也许不管这人是谁、说什么都会缓解我这颗小心脏的悲悯程度。他又说,所以,姑娘,你最好是在它开得最盛的时候把这百十来朵花儿全摘下来送人,这样你可能会好受些,明年你可以试试。
我有走路看天的嗜好。从小就这样,特别容易磕倒,摔得双膝上布满了一辈子都不会消去的黑色沉淀。也挨过妈的拧,但改不了,就是喜欢走着路仰头看天,除了晚上数星星白天品云彩之外,最喜欢的是数天上飞过的鸟雀的数量,我的最高纪录是有一个秋天我数鸟儿数量超过一万只。走路的时候,让我目视前方甚至低头看脚,我会陷入麻木痴呆悲愤忧伤的状态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人和我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但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我和这个病也算是和平共处其乐融融了。
小区里的天空,每天都有一群白鸽在飞翔,二十只左右。一看就是养的信鸽。它们经常会落在那棵玉兰树上,在玉兰花间咕咕嬉戏,白色的花,白色的鸽,鸽像花,花像鸽,站在小院里观望的我有时会分不清哪是动的鸽哪是静的花,美极了!我多多地偷拍了照片和视频发给玮玮,玮玮又喜欢又吃惊,说,天呀!真不知道我大姨住在那里年年都有如此的美景消受,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让我也过去看看。
我说,你过来看吧,玮玮,最好是清晨过来。
玮玮过来的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她差点哭了。一百零五朵玉兰花一朵也不剩了。我抱了抱她,说,你看,绿叶长出来了。玮玮撇撇嘴巴,好吧,看看叶子也是好的。我突然发现,落尽了花儿的玉兰树一下子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绿中透白的树皮水葱般可人,碧汪汪的叶子圣洁而飘逸,一棵树像一个人一样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静享着清晨的金灿灿的阳光和四月温柔无边的南风。玮玮显然也被这棵树的端庄仪态镇住了。
这棵玉兰树真像我大姨呀。她说。
这棵树也真像慕容你呀。她又说。
我俩坐在小院的小石桌边喝茶,等待那群白鸽的光临。会来吗?她问。天知道。我答。一个小时候后,她说,喝茶喝饿了,你给我弄点茶点来吧。我起身去室内给她拿吃食,却看到了墙外的胜景,我尽量压着我突突的心跳,小声说,你看,玮玮,你看那树冠上。二十多只洁白的鸽子落在了玉兰树塔状的树冠上,均匀地布满,亮亮的,头一动一动的,一派若无其事目中无人的样子,与绿叶与南风互掩互映。
天呀,无意之美真美呀。
玉兰花儿又活过来了!玉兰花儿又活过来了!玮玮压住激动低声说。
她拍了大量的照片给她大姨发了过去。
照片?
照片!
我想起了什么,再次打开手机里的相册,找到上次梅姨来时在玉兰树下照的照片,放到最大,我看到墙头上的那群鸟雀里有这一群白鸽!而在此之前我却没注意到。
我也没注意到每天都要来墙头饮水的鸟雀当中,是不是有这群白鸽,它们与我是无关的,它们在我眼里心里和其它的那些麻雀呀灰鸽呀啄木鸟呀太平鸟呀啥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我想,这群白鸽应该才是大病初愈的梅姨来到她的老地方的真正原因。有两张照片是她抬头仰望墙头的场景,我敢断定,映入梅姨眼帘的一定是这群白鸽。
我又翻看了梅姨坐着轮椅来小区那次的照片,围绕梅姨身边的同样有这群白鸽的身影。细看细品,梅姨的目光所及,正是这群白鸽!
中午我给玮玮做了腊肉白笋、海兔茼蒿和香椿鸡蛋。喝了点干红。玮玮的心情有点沉郁,说,知道吗?慕容,大姨在选择新住户这件事上费了大气力,有段时间她都不想卖了,总是对看房客不中意。我对她说,这只是个房子,又不是人,又不懂人情事理,你叫个什么劲呀大姨,卖给谁不是卖呀,谁住不是住呀;要是阿猫阿狗,找个面善心好的下家还情有可原,可是这个不会说话没有体温的一套房子,你收拾得再好再洋气,也只能是用货币的多少来体现它的价值。我这样说了,我大姨就不满意就不爱听,她说,别人的房子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这套房子是有温度通人性的。实话实说,一到周六周日我就陪着中介带着客户来看房,这样叮当了得有大半年时间,我都有些烦了,当然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见了二十几个有意向的,有几个是可以付全款的,而且比你出的价要高出一二十万,其中有一个出到了四百一十万,比你的高二十五万,而且是一次性付款。
梅姨的心好深呀,梅姨的心事好重呀。这是我的直觉。我说,玮玮,梅姨身体状况再改善一下,让她过来住几日吧。玮玮说,偶尔过来看看逛逛还有可能,过来住她肯定不会,她需要专人照顾的,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是能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是很知足的——她对我说,你接手这套房子,她特满意。
之前,对于飞翔在小区天空中的那群白鸽的印象虽然很深,但那只是属于我的富饶天空里的一个小小景致。现在却不同了,感觉这群白色的精灵与梅姨有着深度的联系后,我就有意无意关注它们的完整的行踪。
小区的天空也就是巴掌那么大,不够几个眼神的眺望。
我住的是小区的最南边一号楼的一层。几次观察之后,我确定了那二十来只白鸽来自于小区最东北角的十二号楼。鬼使神差,我竟坐电梯来到了十二号楼最高层。摁响门铃之后,门马上开了,仿佛有人一直待在门后面等着我来拜访。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圆圆的脸,皮肤白皙,眼睛大大亮亮的,如果没有一头白发真的无法证明她是个老太太。
你找谁?
方叔家吗?
你是?
我叫慕容花,我来是想借方叔林业方面的书籍。
你与我们家老方约好了?
没有没有,我是临时来拜访,我可以进去说话吗?
上了茶,还洗了草莓,说是农大的学生送来的。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寻常的摆设和风格,客厅墙面洁白,无字无画无挂,只有两只高高的音响杵在电视两边,显得特别突兀,放着音乐,是小提琴独奏曲,清丽而悠扬,略透些淡淡的忧伤。聊了一会儿,她姓艾,退休十七年了。我说阿姨你看上去哪像是七十二岁的人,五十七我也信,要是您把头发染黑了,四十七也会有人信的。艾姨礼貌地笑笑,显然,她听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
您这房子带阁楼呀?
对的,老方喜欢有阁楼的。
我也很喜欢有阁楼的,好浪漫,您能带我上去看看吗?
我不大上去,膝盖不行,你自己上去吧,没关系。
阁楼的结构与楼下一模一样,只是屋顶是伞状,四周逼仄,中间宽绰。两个卧室各一张小床,还有张临窗的写字台,其余的地方几乎全被书和书籍满满的书架占领了。
这个阁楼带着大阳台!阳台上有巨大的鸽笼,阳台有多大,鸽笼就有多大,我数了数鸽笼里的白鸽,二十五六只的样子。它们静默地卧着,是在歇晌,应该是在外面飞累了,春天,人易累,鸽儿也易累。对于刚刚走出北方漫长冬季的各类动物都一样,蜇伏得时间太久,春天来到的时候就忘情地在天空在绿地撒欢戏耍,不惜体力不惜时间……
那,艾姨,方叔呢?
他去农学院搞讲座去了,得晚上回来,怎么?你好像流泪了?
没有没有,我可能是在鸽笼边上迷眼了——哦,那,我改天再来拜访,欢迎你和方叔也到我家里做客。
艾姨客气地说,好呀好呀,一个小区的,我们一定去,慕容小姐你是住哪个楼?
我把我的详细楼号单元号和门牌号都给她说了。她听完之后,脸色沉了一下,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说,噢,原来是你买了那套房子呀。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电梯下来的,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如果电梯还不到一楼,我害怕电梯箱子被我的泪水盛满,我害怕我被自己的泪水淹死。四月的春光让我莫名地忧伤。我抱了抱那棵玉兰树,像是抱了下梅姨,又像是抱了一下艾姨,我倚在树干上,让我的背部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撞它,泪水像泉子一样顺着我的脸颊淌啊淌啊淌啊……
我打电话让玮玮赶快过来陪我。此时,如果没人陪,我会伤心地枯萎掉。
有几种可能,梅姨在十几年前,是因为这棵玉兰树买了这套房子,或者是梅姨先买了房子,然后有人在院门前种了白玉兰。
那鸽子呢?墙头上和墙根儿边的水槽呢?玮玮问。
我似乎明白了这里面的所有事情之间的联系了,但似乎仍是一锅粥。我问,玮玮,你大姨真是一辈子都没结过婚?
真的没有,我以性命和名誉担保。她一脸郑重。
她好可怜,一个女人原来真的可以这样度过一生,微若尘,又灿如花。只是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的过程和细节又有谁能体会。
很少哭的玮玮竟然也哭了,说,是呀,又冷又傲又可怜,她要不是我大姨,她要不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我才不帮她呢。
我流着泪说,不要这样说她。
那怎么说她?玮玮嘤嘤地抽泣问。
我说,什么也不说,最好是不要评价,相对于她来说,我们的生命可能才刚刚开始,我们没有评价的资格和资本。我联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的单身生活,内心复杂极了。
嚄,慕容,原来你也是会说教的,好了,收拾一下心情,我想喝一杯。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