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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9279
管燕草

  1

  金雷属于不折不扣的95后新生代演员,扮相俊美,嗓音浑厚,身上的基本功扎实,就连长相都甚于电视屏幕上的那些小鲜肉们。金雷应该就是他梨园行里老话说的“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类演员。最难得的是他心态挺好,不把“钱”字放在第一位,当然这和他的家境多少有些关系。金雷是纯粹喜欢演戏,喜欢舞台,所以也就特别努力,跟着老师们学过几出戏,且“唱念做打”跟老师的相似度颇高,若是不到现场去看,还以为是老师们在演出呢。

  可惜有一件事情特别不凑巧,那就是金雷被招进了省里最好的京剧院。他毕业公演的时候,省京负责业务的张副院长亲自去戏校坐在台下看他们的演出,一眼就相中了他,把他挑选进了省京。知道省京要他的消息时,金雷挺高兴,院里不少艺术家可都是他的偶像,他的梦想就是毕业了能进入这样的大剧团。但教他的老师们一听说便沉默着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金雷那个时候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进了院里呆了两年,他才开始慢慢地领悟到了些什么。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的饭桌上,班主任老师说了一句他至今难以忘怀的话,班主任说,唉,你啊,看来得在那边埋汰个几年了,能不能冒头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若是当初你没被他们选上,去到下面市里的院团,现在也许早就成了能挑大梁的角儿了。像你这样的好苗子,我们戏校十来年也才培养出一两个,若是按现在这样一直下去……有些可惜了。老师的话久久地在金雷的耳边回响,他算是听明白了,可也已经晚了,生活有时候确实奇怪,在“选择”的背后常常藏着难以察觉的双刃剑。

  就这样,一个在业务上出挑的人,开始在省京变得“庸庸碌碌”起来,尽管金雷依然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去练唱、练功,可没有演出平台的演员即便再优秀也不可能成为“角儿”。有那么几次金雷在团里碰到了当初去戏校挑他入团的那位张副院长,张院长总是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而后说道,年轻人,不要仗着先天的条件和基础不错就懈怠了,平日里还是要多多努力。金雷总是恭恭敬敬地回应着,他从张院长的眼眸里看到了被掩饰得很好的失望,他虽然不知道失望背后的原因,但他想即便是知道了,即便去拼命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反而容易落得一个“年轻人总喜欢替自己偷懒找开脱理由”的印象。

  金雷觉得没准又是团里的那些好事之徒在他背后嚼舌头根,剧团里总有那一拨人喜欢做些损人又不利己的事,若是一旦牵涉到个人或者小集团的利益了,那就不是用“嚼舌头根”来形容的了,恐怕得“兴风作浪”好一阵子了。小剧团是这般,拥有好几百号人的省京更是如此,虽说他进单位才没两年,可那些惯用的伎俩倒也是常常在领教,像他这般的年轻人大抵要经历过好些年才能熬出头,有些人一辈子都是熬不出来的,时间往往是最好磨练人的利器。

  省京的演员行当是很齐全的,并且每个行当的人员都构成了一个年龄梯队,拿他的小生行当来说,有60后的“角儿”,有70后的中坚力量,有80后的青年演员,还有像他这样的90后新生代,且每个年龄段能上得了台面的不下于二十人。在年轻一拨的演员里,有位80后的王姓演员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因为和他是一所戏校毕业的,他一直叫他“王师哥”,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他便从老师们的嘴里听到过他的大名,说是天赋、资质都算是上乘,再加上比他早进团十多年,院里的上上下下早已混熟了,金雷听说他们青年团的李团长和这位王师哥还处过好几年的男女朋友,后来也不知道为何分了手,如今倒是各自成立了家庭。不过,他去过李团长办公室两次,都碰到了王师哥,和李团长一起坐在茶具前一边品着茶一边聊着天,看上去气氛很融洽的样子。

  金雷曾经和王师哥搭过戏,是团里新创排的一出才子佳人戏,他只是戏里一个有名有姓的小角色罢了,两个半小时的戏他一共上场两次,前后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六句唱。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院里因为这个戏,他的关注度和口碑倒是上升了不少。

  到了要发半年奖之前的两个礼拜,院里要青年团将上半年工作突出的优秀员工报上去,金雷没有想到李团长在排练厅的门口找到了他,先是与他寒暄了几句日常的排练,而后告诉他团里决定把他作为优秀员工报到院里,原因是他在排练那个大戏的时候很努力,对于饰演的角色把握十分精准,不仅排戏可圈可点,还不耽误日常的练功,在年轻人里足可以起到表率的作用……李团长把他金雷狠狠地夸奖了一番。李团长在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金雷心里暗暗有些吃惊,按理来说,团里比他表现优秀的青年演员大有人在,怎么会想到报他了呢?当然,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自然是感谢她能看到他的努力的,于是嘴里一叠声地说着“谢谢”。

  只不过几天后在单位食堂吃午饭的时候,金雷才听几个一起吃饭的哥们儿说起,原来院里给了青年团两个名额,李团长报的是王师哥和他,把他报上去也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他一边吃饭一边琢磨着便明白了过来,其实李团长暗地里是在帮王师哥,他和王师哥相比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竞争力呢?报他们两个人这一来既能保全王师哥,又能拉拢他,在他面前做了一回好人,但说到底,他不过充当的是陪衬人的角色。金雷在心底暗自叹了一口气。

  2

  金雷是在排练房练好早功之后遇到院里的方编剧的,那时候他正在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满头满脸如泉水般涌出的汗水,一边准备走向浴室冲淋,蓦地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低沉男中音:哎,我说,前面的那一位,你等一下。

  金雷并不确定那人究竟是在叫谁,脚下只是略略停顿了半秒,也没回头,在没有听到那陌生声音继续响起之后,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去,只听那声音又说道,那个在擦汗的,我叫的就是你。

  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金雷才缓缓地站立了下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那个男子,只见那男子顶多才一米七的身高,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端正的五官和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透出些许儒雅来。不过也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看起来发福得厉害,肚子高高地隆起,像一个足足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妇人。金雷的脑子虽然“当机”了一瞬,可立即便反应了过来,很明显对方正在与他说话,原来这个与他说话的是院里仅有的编剧,别看他才四十多岁,可在戏曲圈成名已久,每年都有省内和省外的大剧团来邀请他创作剧本,团里更是有不少演员私下请他喝酒吃饭,为的就是能争取到一个帮他们量身创作折子戏的机会。金雷是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迎上前去并开了口的,金雷说道,方老师,您叫我呢?

  方编剧点着头,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上半年的时候,我看过团里演出的一台新戏,你在里面演了个小角色,戏份不多,不过给我的印象挺深。听说你来团里有些年月了,叫啥名字来着?

  金雷。金雷把自己的名字报出了口。

  方编剧一脸恍然的表情,说道,对对对,你这一说,我就想起说明书上印着的名字来了,瞧瞧我这记性。

  金雷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觉得方编剧能记得他这一号几乎接近于跑龙套的角色还真是不易,他说道,方老师,这怎么能怪您呢?我的戏份实在是少得可怜,前后上场才两次,加在一起撑死也就五分钟,您能记得我演的那个小角色,就已经是对我的极大肯定了。

  方编剧一听便连连摇头,显然十分不赞同金雷的话,他对着金雷说了一大通的道理,末了还用了斯坦尼的一句名言反驳他,说是自古以来“角色无大小”。后来也不知怎地方编剧无意间扯到了《桃花扇》,还问他看过原著没有,金雷平时闲在家没啥事情就喜欢看看书,所以不仅凑巧看过原著,还看过不少改编自《桃花扇》的剧目。方编剧对于这一点倒是有些颇感意外了,在他的印象中,年轻的演员看过演出不稀奇,但看过原著的人便不会多了,偏偏金雷看过,还对侯方域和李香君有着自己的见解,那就属于少之又少的稀缺品种了,他愈发对金雷有了兴趣。

  这天他们围绕着《桃花扇》谈了很久,于是就从练功房外坐到了楼下的咖啡馆里。幸好天气舒适,金雷随意披了件放在更衣室的外套就跟方编剧坐在一起喝着红茶吃起了三明治,方编剧是比较偏好甜点的,他点了一份起司蛋糕和美式咖啡。金雷看着大口大口吃着蛋糕的方编剧,不禁想到了他才到中年就已大腹便便的体型,定然是和他的饮食习惯分不开的,再加上总是宅在家中坐在电脑前码字的职业,不像他们演员每天要练功,院里不要说年轻演员,哪怕就是人到中年的演员们身材也保持得蛮好。不过,方编剧貌似对自己的身材丝毫不介意。他把放在面前的那块起司蛋糕几口就吃完了,之后还意犹未尽地又点了一个牛肉汉堡,他一边吃着汉堡还一边告诉金雷早晨他睡迟了,早饭没来得及吃就奔单位来了。金雷觉得方编剧应该是属于天生胃口很好的那一类,也许这就是编剧和演员的差异,要是搁在演员身上,即便胃口再好,也不可能蛋糕加汉堡地吃。方编剧吃得很快,可以用一个成语“风卷残云”形容他的“战况”。等他吃好,金雷的三明治才吃了三分之一不到。当然,金雷吃得慢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和方编剧说所看过的另外几个修改《桃花扇》的剧种版本,方编剧一面从鼻腔里发出着“嗯嗯啊啊”的声响作为回答,一面享受着美食,等金雷说完开始喝红茶的时候,方编剧讲了一句话作为这次聊天的总结,同时也是他完成这顿早饭的结束语,他是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金雷才开口的,只听他说道,挺好,真没想到,我说小金,我想好了,这次我新写的《桃花扇》“侯方域”那个角色非你莫属。

  金雷愣愣地看着方编剧,连手中正握着的红茶杯都忘记放回到桌上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方编剧“咂巴”了一下嘴巴,回味着刚才吃的那个牛肉汉堡的滋味,露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问道,怎么,傻了?不就是一个角色嘛。

  金雷在方编剧的眼眸中宛如看到了五彩斑斓的春天颜色,鼻尖嗅到的是芳草清新的味道,他怎么也没想到方编剧会说出这样的话,侯方域可是《桃花扇》的男主啊,他以为他顶多也就是演一个跟在侯方域屁股后面瞎转悠的同僚书生罢了。他沉吟了三五秒才缓缓地开口问了方编剧,确定是他吗?

  方编剧很肯定地点头,然后说了一句:因为我的《桃花扇》里的侯方域就是你这样。

  金雷不知道的是方编剧在跟他聊天之前已经基本完成了剧本初稿,但他一直十分苦恼于侯方域演员的人选,所以便没有把剧本交给院领导,虽说院里能出演侯方域的小生演员也有,但是唯独缺了他想要的那一种书卷气中带着些许执拗的劲儿。当他在排练厅外看到金雷转身的那一瞬间心头猛然一跳,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和金雷聊了一上午之后他更确定金雷是最合适的。方编剧对自己的这一想法十分坚定,回家后便按照金雷的气质和优势对剧本进行了完善和修改。

  第二天下午他就跑去院里找张院长了,张院长一看到他交出的剧本高兴得很,连忙从柜子里拿出了好茶叶给他泡了起来,今年院里除了复排两个传统大戏和几个折子戏之外,方编剧手中的这个大戏是新创剧目了,原本他估算着起码要等到下半年才能收到剧本,毕竟按以往方编剧的创作习性总是拖拖拉拉的,没想到这次的速度倒是可圈可点。张院长把泡好的茶递给方编剧,正打算开口说几句激励他的话,没想到方编剧倒率先开了口。

  只听方编剧说道,张院,剧本刚完成,写得很顺利,完成后的第一时间就交到你这里了,你也不用说啥客气的话,我写的剧本的质量你心中是有数的,我也明人不说暗话,就只有一个要求。

  张院长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示意方编剧继续说下去。

  方编剧喝了一口茶,先是大力肯定了一回张院长的龙井茶叶,然后开门见山地继续说道,我要金雷出演侯方域。

  张院长心头一惊,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刚要开口询问,方编剧便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对,你没有听错,我要金雷出演男主角。而后他把非金雷不可的原因一一说明,当然他也知道张院是不可能立马给他答复的,所以他在把自己想说的一切都阐述清楚、喝完杯中的好茶之后,便起身离开了张院的办公室。

  张院长自然是无法立刻给他答复的,毕竟戏里的主演名单还要上班子会讨论决定,当然方编剧的意见他会十分郑重地在会上提出,毕竟他可是院里的金牌编剧,也是省里中青年编剧的翘楚。

  3

  院里上半年工作突出的优秀员工很快就评选了出来,名单被贴在院里业务楼的公示栏中。金雷是像往常一样练好早功之后看到的,只是他没有一丝的意外,青年团评上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王师哥。他听到青年团内私下传出的小道消息,说王师哥在公示贴出来的当晚便约了李团长和三五好友一起去附近的一家高档会所聚餐,美其名曰“业务切磋交流”,其实大伙儿都心知肚明,一定是王师哥小范围请客庆祝了。

  这些和金雷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依然每天去团里练功,虽说方编剧上次和他谈了《桃花扇》剧本的事情,但他知道在剧组没有正式成立、团部没有宣布演员名单之前皆有变化,方编剧说得再好,代表的也是他个人的想法,很多事情都不能抱有太多的幻想,不然像他这样的演员面对的只有失落。

  然而在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金雷在休息室遇到了王师哥,王师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金雷,眼神里透着些许怪异,金雷和往常一样同他很礼貌地打着招呼,王师哥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做了回答,他们原本就没有过多的交集。等他换好练功服正准备走出休息室时,他的耳边传来了王师哥跟其他同事说话的声音,王师哥说道,现在别看有些人年纪轻轻,也没演过啥戏,但公关的手段倒是很有自己的一套,不声不响地就能搞定一两个关键人物,可不容小觑啊。

  周边有人开始点头,说着一些附和的话语。

  金雷注意到王师哥在说这话的同时,还时不时地将目光瞥向了他。他觉得很有些莫名其妙,这话该不会是说给他听的吧。因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也不好搭腔,便离开了休息室。之后的几天他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能感受到有同事在背后悄悄地议论着他,最后还是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哥们儿告诉他,说是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小道新闻——院里准备新排的《桃花扇》男主演人选定的是他。然后又纷纷朝他眨着眼睛,想从他这里试探出小道消息的真假。而他作为消息的主角自然是表现得无辜且惊讶。现在想来王师哥在休息室说的那句话是针对他的了,是他迟钝了。几个哥们儿见他不当回事的那副表情便也就没放在心上,不再追问下去。

  金雷不知道在院里传言满天飞的同时,领导们为了《桃花扇》剧目的演员问题开了两次专题会议,第一次是班子会议,会上既没肯定方编剧的意见,也没否定,但却决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了更好地听取意见,充分发扬民主,班子决定再次召开第二次会议,把青年团的李团长、演员团团长以及业务部门的负责人都叫上了,包括方编剧。张院长作为会议的主持人把方编剧的意见带到了会议上,方编剧自然是极力推荐金雷出演男主,而李团长却有着不同看法,她觉得无论是从对角色的把握,还是舞台经验都理应首推王师哥,至于演员团团长和业务部门负责人的看法是十分模棱两可的,这和有些院领导的表态如出一辙,结果自然便成了方编剧和李团长之间的博弈,当然张院长也还是有自己的倾向,他本着器重和尊重方编剧的初衷,做了一些不起眼的“协调”工作。李团长是一个很会“看山势”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青年团团长,于是她很快就听懂了张院长的弦外之音,也不再为王师哥说话了。就这样,方编剧成了最终获胜的一方。王师哥在会议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便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乳臭未干的小演员比拼,并输在了对方的手里,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对他来说多少带有些许的侮辱性,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具备扭转乾坤的能力,只能如哑巴吃黄连般地偃旗息鼓,于是就有了休息室的那一幕。

  过了两日,业务部门便通知了金雷《桃花扇》建组大会的时间,他知道院里的这个决定准和方编剧脱不开关系,虽然方编剧自从那次喝咖啡之后便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在接到通知后便发了微信给方编剧,想邀请他吃饭以示感谢,没想到遭到了拒绝,方编剧让他好好在舞台上塑造他笔下的“方式侯方域”,他的话让金雷想到了“知遇之恩”那四个大字。

  金雷很用功,他几乎把所有改编自《桃花扇》的剧种都看了一个遍,网上找不到的,他就去到音像资料馆找,方编剧的剧本更是看了无数遍,做满了笔记,还时不时和方编剧沟通,导演是外请的,是一个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老导演,听方编剧说跟他关系很铁,他们已经合作过好几部戏了。

  《桃花扇》建组会后很快就开始了练唱和排练,剧组三班倒,方编剧偶尔也会来排练厅探探班,当然主要是跟导演交流文本上的问题。由于金雷是第一次挑大梁担任男主角,院里特地安排了老艺术家当他的带教老师,所以金雷除了日常的排戏外,一有空闲,便赶去老艺术家那里请教身段和唱腔的问题,短短半个月时间便得到了导演、老艺术家和剧组老师们的一致好评,连院领导都听闻了,好几次金雷在业务楼碰到张院长,张院长都会和颜悦色地问他排练的状况,连带着鼓励他几句,面部表情比往常舒缓了很多。但不是所有人对他都友好,李团长对他的态度就有些暧昧了,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热络,但是在这份热络的背后似乎总掩盖着些许看不清说不明的东西,颇有点雾里看花的味道。王师哥就更耐人寻味了,金雷每次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回应,有时也会阴阳怪气地让他好好排戏,以后可以拿下更多剧目的男主演,更快地接他们这批八零后演员的班……金雷只能以好学生的姿态安静聆听,并好似听不懂他话里有话般地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努力。而后王师哥便从喉咙的上端发出几声“呵呵”的轻笑,深深地看着金雷,那眼神好似要在金雷的脸庞上砸出一个窟窿来。金雷的心头隐隐感到不安起来,毕竟排练已经进入到了连排的冲刺阶段。

  这天的一早,金雷和往常一样先是去到老艺术家的家里学习,然后中午的时候回到了院里,他实在觉得累得不行,午饭没吃就倒在了演员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按剧组的安排,下午不排练,所以他也就放心睡了。他一觉睡到自然醒,想拿手机看看时间,突然发现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没了踪影,在休息室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分明记得临睡前就搁在手边的,他有些懵懂地起身往休息室外走去。当他经过排练厅的时候竟然听到里面传来排戏的动静,他在门外站立了一会儿,仿佛还听到了导演和张院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会儿,抬手缓缓地推开了门。排练厅内原先排戏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所有人的动作也渐渐静止了下来。

  下午剧组怎么在排练?这一念头毫无征兆地就钻进了金雷的脑子里,他感觉自己有些蒙了。

  张院长充满怒气的声音骤然响起在了金雷的耳畔,张院说道,金雷,你跑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来?!剧务打了你半个多小时的电话都没人接,一直到两点大伙儿才开始排练,今天是前四场的连排!

  连排?金雷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他完全没弄明白现在是个啥情况。

  你看看,我们几个院领导、方编剧都来看戏了,结果倒好,主角不见了!前段时间刚表扬过你,就翘尾巴啦,年轻人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金雷连忙解释着说道,张院,我没接到今天下午要排练的通知,上午去找老艺术家回院里之后,手机找不见了,我一直在演员休息室里休息。

  张院长看了一眼站立于一侧的李团长。李团长连忙说道,休息室我让青年团的演员去找过,可没见着小金。

  不是,我中午就在……金雷还欲说话。

  李团长打断了他,说道,小金,是这样,本来呢是明天连排,但不巧,张院临时接到集团通知要外出开会,所以就换到了今天下午,我知道后第一时间就让剧务发微信和电话通知你,想着就算没接到电话,微信总也看得到。

  金雷刚想开口,只听张院长说道,不说了,金雷按迟到算,该怎么扣钱就怎么扣,今天先排练,之后写份检查到青年团。

  金雷觉得很憋屈,这算啥事情,简直是有嘴说不清了。但是再怎么不爽,也只能先排戏。也许因为这件事情的打岔,在连排的过程中,他一开始的状态并不好,后来才慢慢地开始入戏。连排结束后,张院和编导们提了些意见便没再说什么,相继离开了,方编剧在经过他的身边时,靠近他耳边低声地说了句:我在楼下咖啡馆等你。他用了一个“好”字作为回答,应了方编剧。

  李团长始终陪同在张院长的身边,一边往排练厅外走着,一边不时地向张院长汇报着什么,张院长点着头,抬头看了金雷两眼,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金雷是在他们离开之后再次进入到休息室的,他始终对自己那个忽然失踪的手机感到奇怪,于是他又一次向着他睡午觉的沙发走去,下一秒钟他便愣住了,因为他居然在沙发的缝隙里看到了手机,他缓缓地拿起了手机,微信上有几条没有打开的留言,还有几通他没有接听的电话。在看到这些的一瞬间他觉得有些玄幻了,他的脑子里空白了几秒之后仍然没有理出头绪,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手机适才在他睡醒之时肯定不在休息室,更不可能这么明晃晃地躺在沙发的缝隙里。

  金雷无言地将手机放入了裤兜里,神情恍惚地去到了咖啡馆。他进门的时候咖啡馆内并没有什么顾客,或许是因为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金雷往咖啡馆的深处走去,一直走到最里面的角落才看到了方编剧,他正在喝着苏打水,吃着意大利面,看到金雷朝他挥了挥手,金雷便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金雷这才想起他午饭到现在还没吃,胃部早就没有了饥饿的感觉。方编剧的吃相实在粗犷,嘴里正发出着吮面的“呼呲呼呲”声响,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金雷才会有种错觉,那便是这碗意大利面一定出奇的美味,不过以他经常光顾这家咖啡馆的经验,他知道这里咖啡比较醇正的原因归功于巴西的咖啡豆,但意大利面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方编剧吃着面、口齿有些不清地问道,说说今天的情况,越详细越好,我帮你判断判断。

  金雷还是十分信任方编剧的,于是便没有隐瞒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等他说完,方编剧恰巧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口面吃下肚去,并打了一个饱嗝。

  方编剧喝了一口苏打水,然后缓缓地开口了,他说,我会找机会帮你跟张院好好沟通一次,你就安心排戏,什么都不用管。

  金雷看了方编剧半晌,问道,不是,今天这到底是啥情况?

  方编剧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就是剧团,以前你不在有些人的视野里,可现在……我只能说,你尽量保持低调,虽然用处也不大。方编剧咧开嘴,笑出了声。

  金雷还想开口说话,方编剧已站起了身,说道,回去好好琢磨戏,今天状态不怎么好,及时调整。说完方编剧留给金雷的只是一个背影。

  金雷细细地回想着方编剧适才与他说的话,叫了一声服务员,点了一份芝士海鲜焗饭和一份例汤吃了起来。晚餐就凑合着在咖啡馆完成,毕竟他单身一人,省得回去再买菜做饭了。

  4

  自从那次和方编剧一起在咖啡馆碰头之后,金雷便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排练之中,在院里他把自己低调成了隐形人,几个与他交好的哥们儿时时会把那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说给他听,他听过也就付之一笑,好像那些只是与他无关的议论一般。

  新创剧目《桃花扇》公演的那天省里来了不少领导和专家,听说院里把这个戏申报出去参加了省里的新剧目展演评选,于是院里的同事基本都来了,连退休的老师们也不例外。这些都是开场前几个哥们告诉他的,他倒是不紧张,剧场内的场灯一暗,他便完全沉浸在了戏里,从那一刻起,他就是侯方域,他金雷演绎的侯方域。

  演出很顺利,谢幕的时候台下一片叫好声,他看到观众们久久不愿离去,手里拿着说明书朝着舞台挥舞着,还有人给他献了花。谢完幕他正在后台化妆间里卸妆,有些观众偷偷地跑进来看他,并请他签名、拍照,他入行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观众用崇拜的目光追着他,一遍遍说他唱得好听,还盼着以后能有机会再看他演出的戏。

  那个晚上金雷从剧场出来是慢慢地走回家的,天气很凉爽,虽然身体感觉到了疲惫,但精神上却很亢奋。那天晚上他竟然失眠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啤酒,看着电视,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看了一宿什么内容的电视。

  第二天他睡了一个懒觉,下午便去了团里,去了排练厅练功,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仿佛昨天主演《桃花扇》的人并不是他。方编剧有时来单位,会约上他喝喝咖啡、聊聊天,他也是从方编剧那里第一时间听说由于省里专家的充分肯定,《桃花扇》一举拿下了这次比赛的优秀剧目奖,金雷作为院里力荐的新人竟然获得了表演奖,张院长因挖掘出了他这个新人苗子而倍受上面领导的赞誉,上面给了省京一个组织奖。用方编剧的话说,张院长这两天正如沐春风。

  如沐春风的张院长回到院里就直接把金雷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并将他从省里的颁奖大会刚领回来的《桃花扇》剧目奖和主角表演奖放在了金雷的面前,让他好好珍惜院里培养他的机会。为了让他更快地成长,张院长谈了对他的一系列规划 ——准备让青年团开展“未来之星”的投票活动,院里将为当选的演员开办个人的专场演出,张院长让他好好把握机会,他知道金雷这两年跟在老艺术家后面已经学了好几出经典的折子戏,让他举办个人专场完全是没有问题的,相信经过专场的几轮演出,一定会拥有一大批粉丝,到时候他会出面再邀请领导们来看演出,也算是对青年演员的一种检阅,当然开专场只是第一步,他已经让策划宣传部去拟一个全方位培养的方案,包括网络上的直播,微博、抖音官方平台的同步互动等等。金雷听了张院长的一系列想法也委实被“惊艳”到了,他看着因为说得亢奋而满脸通红的张院长,除了说些感谢和努力的话之外,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张院长其实也不需要他说什么,他只是一直在表达着,好像还沉浸在省里领导的表扬之中。

  果然,两天后,青年团便开展了“未来之星”的投票活动,在李团长的主持下,青年团六十五位演员知道了院里要给他们的其中一位举行专场演出,让他们投下了庄重的一票,选出这位“未来之星”。投票结束后,李团长当场唱票,结果是金雷五票,王师哥五十六票,还有四票是弃权。无疑,按照投票的结果,举办专场的只能是王师哥了。金雷对于投票的结果有了一种极大的无力感——五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才只有五票,其中有一票还是自己投的。

  当李团长将投票结果给到张院长的时候,张院长也同样感到了无力,他用手抚摸着额头,没有说话。李团长看着他的表情便轧出了“苗头”,她低声地开了口,她说道,张院,其实倒是可以增补一个名额,只是……在青年团投票的时候我把院里的意图都说得明明白白了。

  嗯?张院长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声音。

  李团长见他还看着手中的投票汇总表发愣后,便继续说道,我跟他们说了,院里给了青年团举办专场的一个名额。若是我们现在再加上,是不是有点朝令夕改的意思,当然,一切由张院您定夺,我这里没有任何意见,并坚决执行。

  票数怎么会差这么多呢……张院长喃喃地说了一句。

  李团长想了想,说道,会不会跟前段时间金雷连排迟到的事情有关?也许大家都看在眼里,觉得他有些骄傲了,此风可不能在青年演员里蔓延。

  张院长听了她的话,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也在想,毕竟这是青年演员民主选出来的,若是将金雷贸然地增补上去,举办两位演员的专场,似乎又有点“过”了,恐怕下面的群众会有议论。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李团长没有再开口说话,她知道领导心里的纠结和为难,作为下属,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半晌,张院长将汇总表放在了一旁的文件夹上,说了一句:行了,我知道了,这件事再说吧。

  李团长点了点头,很知趣地退出了张院长的办公室。

  金雷的专场没有像张院长当初规划的那般举办,所谓的网络、微博、抖音的设想也只是停留在嘴上的一句话罢了,被一阵风吹着飘远了,不留痕迹。他像从来没有听过张院长的那番美好规划似的依旧在每天练功、喊嗓、排戏。

  五个月之后,王师哥的“未来之星”专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在剧场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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