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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和老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9140
王振海

  1

  扶贫队长老夏,看着葛家沟新报来贫困户名册,皱起眉头:位列榜首的仍是葛老山。下面若干户备注栏都加了“√”号——摘帽脱贫的标记。

  “全村只剩这一户贫困户。”新任村支部书记葛玉田说。

  “全镇也只这一户了!”老夏沉吟,点支烟吸着。

  “夏队长,老山叔是有名的倔头。穷得底掉,却赌志气,不承认自己‘贫困’,上头的补助,他偏不领,雨季到了,村里给危房户安排了房子,他偏不搬……”

  “当务之急是搬家,他那三间土坯房,一场大风能刮倒,太危险!万一出啥事,我们失职哟!”老夏沉吟着。

  “他不听邪!村里派人帮他搬家,被他赶出,说是强拆强搬,要找您来告状。”

  老夏起身走到单人床边,卷起小小铺盖卷,夹在胁下:“走,我去你们村……就住老山家,给他作伴。”

  玉田忙拦阻:“夏队长,他那地方,你去不得……屋子小,又脏又乱,炕席上虼蚤活蹦乱跳,只怕你觉也睡不成。”

  “我尝过那滋味,有了免疫力。”弯腰从床下摸出瓶杀虫净,“这武器有特效,带上它。”

  “老山有劣迹,打年轻好吃懒做,喝酒赌博,参与过买卖人口,进过局子……”

  老夏笑笑:“多少年前的事了……全镇二十三个老鳏夫孤贫户,只老山家没住过,我要去,不然不公平。”

  2

  葛老山家铁将军把门。

  这是村头一个独门独院,土坯院墙坍了个豁口,无须进去,整个院落便尽在眼底。老夏支起自行车,透过豁口看院子。

  房子低矮,院里长满杂草,显得空旷荒凉。东墙根石棉瓦敞棚下,两只怀着羊羔的母羊朝这边张望,发出惶恐的叫声。

  “老山去放羊了?”

  “大概是。他只一亩多地,养了十多只羊,自己说每年能赚一万块,银行里存款不老少,很快就盖新瓦房,还要娶媳妇。”玉田笑着摇头。

  “还有心成家?快七十的人了!”

  “年轻时是有名的媳妇迷,还是棋迷、杂耍迷。”玉田说,“如今老了,脾气别扭,跟人说话便吵架,少有人搭理他……夸耀自己不穷,还要盖瓦房,大概是为娶媳妇,有时说自己娶,有时说给儿子,街坊邻居都当笑话说。”

  “他有儿子?”

  “他自己说,不知道是真是假。”玉田一笑。

  老夏没笑,眼睛盯着房子:外挂白灰片片剥落,露出遭雨水侵蚀而凹陷的土坯,一道裂缝从屋檐伸展到墙基,整个房子像老态龙钟的老人,颤颤巍巍随时瘫倒的模样。

  “给他安排的房子,是村里专为孤贫户修建的。只是,村里担心影响环境,规定不得在院内养羊喂鸡。”

  老夏沉吟:“老山不愿搬家,是为这?只怕还有别的缘故。”他的目光停在房子东侧一棵石榴树上——树冠硕大,枝繁叶茂,正值榴花盛开,满树火红,为这座破败院落添了生机。老夏不由脱口赞叹,“好一棵石榴树!”

  “这可是老山的宝贝,爱惜得紧……结的石榴又大又甜,每年石榴熟得裂嘴,他自己舍不得吃,摘下分给邻家孩子们。”

  3

  “你是来镇上扶贫的……夏队长?”老山回来了,掏钥匙开门,羊群蜂拥进院。

  “是,老夏!来跟老哥作伴,怎样?”老夏点点头。

  “你的轿子车呢?”老山脸上毫无表情,俨然一块生冷铁板。

  “这自行车,加上11号,走门串户,更方便。”老夏笑着指指双腿。

  “我这屋子,没洋床,你睡哪儿?”老山闷声说,一副颇不待见的语气。

  “睡土炕!咱哥俩坐炕头下棋,关上灯唠嗑,方便。”

  葛老山再没吭声。老夏跟着进屋,把铺盖卷放在土炕的破席片上。

  “在我家,睡不好,也吃不好。”

  “你吃啥我吃啥!”老夏看见灶台上的地瓜和窝头,“这东西,我吃过几十年,香,撑时候。”

  葛老山咧咧嘴,像是笑了,又问:“住几天?”

  “住到我退休呗。”老夏一本正经地说。

  “你说啥?”老山吃惊地瞪大眼睛。

  “老哥不信?按年龄我该退休了,可是,跟上级签了军令状,全镇的脱贫硬仗打不赢,我决不退休!”说着掇个小板凳坐进灶坑,从灶台上的罐头盒子里捏些碎烟叶,卷一支喇叭筒点着,又伸手掏出盒纸烟,抽出一支递给老山,“老哥,尝尝我的烟。”然后把烟盒放在罐头盒子里。

  老山接过点着,长长吸一口,瞥一眼老夏:“你是来劝我搬家吧?”

  “有这想法……不过,你不愿搬也没关系,反正我陪着你,一旦刮风下雨,倘有啥危险,我帮你扛一膀子……我有手机,马上招呼人救咱们。”

  4

  十多天过去。

  老夏每天早出晚归,骑自行车走东串西,但吃饭睡觉必回老山家。老山总是一副铁板脸孔。两人一起吃饭,灶台上一边一个,土炕上睡觉,肩膀挨着肩膀,但说话却不多,通常老夏问一句,老山答一声。一如往常,老山一早赶上羊群出村,但不再到处逛,只去他的一亩三分地。把羊圈在地头的沟底草坡,然后走进地里,拔些猪秧麦蒿,边察看黄梢的小麦,便回家做饭。早餐煮粥,只吃咸萝卜,中午和晚上增加了拌黄瓜、调生菜,或去镇上大排档买两样炒菜。老夏总吃得津津有味,食量不比老山差多少。

  这个中午,老山买来一条红烧鲤鱼。

  老夏回来已中午一点,进门便笑说:“好香……老哥跟我客气了!我反倒吃不下。平时吃啥就弄啥,吃着更熨帖。”

  老山咧咧嘴,冒出一句话:“我不让你吃亏!”

  老夏明白,每天交老山二十块钱生活费,他可不想占便宜……便呵呵笑起,接着把话题转到老山的一亩三分地上。

  “老哥,我刚才绕弯看你那地里,麦子熟了,该收了。预报这两天有大风大雨,还有冰雹。准备两把镰刀,磨得快快的,明天起五更,咱俩割麦子!”

  老山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只轻轻点头。这正合他的心思。这地块小,跟大田不挨边,别人麦收用机器,收打种一条龙,他却只好用镰刀,弯腰撅屁股去割……这是乡村最吃累的活计!

  老夏看出他的疑虑,笑说:“老哥放心,我能行,当年干这活是把好手。”

  5

  一亩三分地麦子,两把镰刀半日割完。老夏打电话招来合作社的一台机器,在地头上连打加扬,一片变两堆:一堆麦草,一堆麦粒。按照老山的意愿,麦草运回自家院里,麦粒则依照老夏,运到合作社大院,晾晒干净后卖掉。

  当天夜里,老夏开会未归。老山在院里忽扇着扇子歇凉,看西北天空云头漫上来,闪电夹带着滚雷,想起老夏没带雨伞,而且上午割麦子崴了脚踝,便拿上雨伞去村委会接人。半路碰上葛玉田带人赶来。玉田告诉老山,“夏队长在村委会等你,要你带上象棋。”老山一喜,吭吭哧哧说:“我那棋,丢了棋子……”玉田说:“床脚头夏队长提包里有。”

  老山掉头回家,在老夏提包里摸到一个硬壳纸盒,好大的木头棋子,红黑字体,塑料棋盘也足够大,若在自家摆开,怕是占去半个土炕。老山高兴,急乎乎出了院门,忘记锁门,也没注意到玉田等人已爬上房顶。

  老夏和老山在办公桌上摆开棋盘。一个说“三局两胜定输赢”,另一个说“落子为死不悔棋”。两盘棋下完,二人各胜一局。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老山没听到。麦子收到手,估算亩产过千,心里高兴,便忘乎所以,杀得兴起,改口说:“咱们谁赢下一盘,便拿一根火柴,最后数数看!”老夏说:“好!挑灯夜战,一决胜负!”

  玉田等人回来了,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朝老夏递个眼神说:“挨家察看了,没问题。”老夏点头。老山头也不抬吼一声:“告诉你们:观棋不语真君子!”

  6

  两人一盘接一盘对弈,外面大雨如注。玉田等人早走了,里屋地下却铺了席片,放了枕头和被褥。

  两人困得睁不开眼了,铺开被褥便倒头睡去。

  清早,外面云开日出。老夏街上买来油条豆浆,唤醒老山。两人对面吃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不说话,倒是老夏噗嗤笑了:“老哥,你厉害!我数了数火柴棒,你十八根,我十五根,你赢了!”老山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看老夏,又看屋外的天,忽然想起什么,嘴里嚼着油条,忙不迭地往家奔去。

  看见老山,棚屋的羊咩咩叫起。他看屋子,还好,居然没有倒?到屋前屋后里外看看,发现屋顶铺了厚厚的塑料布,后墙虽被雨水侵蚀,屋里却没有漏雨,只屋顶东北角塌陷,露出人头大小的洞,一摊泥水,吞噬了土炕上的破席片,被褥等物件却挪到一边。老山又看石榴树,山墙未倒,树也无恙,虽落一地残花,树上花却开得更盛,艳艳的一树火红。

  老山呆呆发愣。忽然,他跑到石榴树前,扑通跪倒大哭起来,嘴里呜咽地念叨:天呀地呀,好心人呀……棚屋的羊群停止了嘶叫,疑惑地瞧着主人,这怪怪的样子,它们或从未见到。

  老山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爬起跑进屋里,抓把?头出来,风风火火跑到石榴树下,绕树画个圈,随即抡起?头……

  7

  ?头正要落下,听门口一声断喝:“住手!”

  是老夏的声音。他已在门旁站多时,此刻大步过来,一把夺过老山的?头。

  “老哥,你这是做啥?”

  “我……”老山一时说不出话。

  “你,为啥刨这石榴树?”老夏板着脸孔喝问。

  “我……”老山吭吃着。同吃同住十多天,没见老夏发火,此刻竟被他怒冲冲的模样镇住。

  “你疯了、傻了!这石榴树是你的命根子,这院子,就凭这树,有人气、财气……你快七十了,还能养羊挣几个钱,身子骨还壮实,都因为这石榴树。这树不能刨……老哥,这次听我的!”

  老山愣愣看着老夏:“我……哪舍得刨树?”

  “那你做啥?挥着?头,恶狠狠的样子?”

  老山咧咧嘴:“酒,下面埋着一坛子……好酒,二十多年了,弄出来,咱哥俩,痛快喝一场。”

  是这样?老夏把?头还给老山。

  “老哥怎想起喝酒……高兴了?”

  “高兴!”

  “是为赢了棋?”

  老山不屑地摇头。

  老夏又问:“母羊快落小羊,麦子收成不错……”

  “这些是喜事,我高兴,今儿不值得喝这陈年好酒。”

  老夏茫然:“老哥明说吧……把我搞糊涂了?”

  老山猛地抬手,在老夏胸脯上拍一掌:“最明白的是你……昨夜我大难不死!咱哥俩一醉方休,我满肚子话,全说给你!”

  8

  石榴树旁边的小矮桌上,摆了数样菜肴:凉拌黄瓜、干烘花生米,几样时新水果如水蜜桃、麦黄杏,另有扒鸡,烤肉串……满满一桌,可谓丰盛。天上月光明媚,院里空气清爽,青草和泥土的香味与酒香融合。

  老夏和老山数杯酒下肚,都飘飘然了。

  老夏咂着舌头:“好酒……难得啊!老哥是有名的酒迷,怎放得住这陈酿?”老山喜滋滋地说:“老哥我的心意。你也知道我是酒迷?那时年轻,爱喝爱赌爱玩,后来有人管了,酒戒了,赌也改了……”老夏惊讶:“哦,老哥自幼没了爹娘,什么人管到你头上?”老山端起酒杯又放下:“还能有谁?老婆呗!”老夏点点头:“我听说过,当年老哥花八百块彩礼,娶下个嫂子。”老山说:“是,这石榴树,就是那时我俩栽下的,这酒,也是那时埋下的……”老山端起杯,竟独自一仰脖干下,酒杯往桌上一撴,“老哥我三十岁上,才有个女人,小我十岁,人好,心眼也好……我喜欢她!年轻轻的壮汉子,哪个不想屋里有个媳妇!”老山说着哽咽起来,“她来才一个月,过得好好的,有人说我拐卖女人……我冤枉啊!”

  老夏忙劝慰:“老哥别难过,我听着呢,有啥话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老山说:“女人来那夜,哭着闹着要走,我劝不转她,又看她还小,便放她走了,谁想第二天半夜,她自己又回来……过了些日子,她要回娘家,我给她凑够路费……又过些日子,她回家来了,我却被抓进局子。后来,老婆不知去了哪儿,还有儿子,她怀着我的儿子呢……”

  月亮悄悄照在石榴树上,月圆花好,老山却伤心地哭着,老夏只叹口气,旁边的羊群一阵骚动, 咩咩叫起。

  9

  老夏和老山两人都喝大了,铺个席片,在石榴树下睡了一夜。

  这次是老山先醒来,唤醒老夏说:“告诉玉田,来人帮我搬家。”

  老夏坐起,揉揉眼睛说:“好!昨晚晕了头,忘了一件事:玉田让我告诉你,参加镇上的‘文化下乡’活动,你们村的高跷队,你得带起来……”

  老山一喜:“高跷队?包在我身上!”又问,“还演小戏吗?我年轻上台演过杨子荣、李玉和……”

  老夏站起来,照老山胸脯上拍一掌:“好个老哥,有你的……乡村振兴,文化也要振兴,有你显身手的时候!”

  老山咧咧嘴笑了。

  老夏说:“你收拾一下,我告诉玉田安排你搬家……按政策,这院子宅基还是你的,石榴树让它好好长,羊好好喂,攒够钱盖瓦房……”

  老山咧嘴又笑。

  “我还想帮你找回嫂子!”

  老山却一愣:“她早死了。不知生了啥病,娘家在大山里,穷得叮当响……”说着眼里涌上泪,“我找过公安局,只求帮忙找儿子……”

  老夏凝重地点头:“这忙我帮定了!近几天去县城开会,我去公安局催他们……老哥放心,现在科技发达,信息畅通,你儿子在天边也能找得到!我真的盼你,找到儿子,盖起新瓦房,娶上儿媳妇,抱上胖孙子……”

  老山噗嗤笑出声。是真正的笑,开心地笑,好像儿子已经找到,瓦房已经盖起,儿媳妇也已娶到家。

  看到身旁的酒坛子,老山抱起掂一掂说:“老弟,这酒咋办?还不老少,我是不再喝,就送你吧?”

  老夏说:“我从不喝酒,昨晚高兴才喝起来,让你灌了个刘二迷糊……再埋进树下吧,等侄子结婚那天,开坛畅饮,让全村人都尝尝这陈年老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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