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杨松

且得居

滴落之势的中年，近乎垂迟老货，却无计独身跌宕江湖，倥偬南北。闲暇除放荡山水、折腾笔墨，不吝追随车马，归去来兮，来去归兮，与妻小得聚则聚、得居且居，自曰“且得居”。“且得”里有“且”的敬心和“得”的惜意。

　　且得居于饶城帝景湾小区，“帝”字开阔弘大，“景”字平直简白，“湾”字敛逊沉郁，一扬一抑收放自如，一虚一实动静合宜，端的好名字，端的气度斐然。

　　且得居于小区北侧边幢板房顶楼，每日家小沿台阶忽上忽下，又上又下，再上再下，一步一进退，步步是修行，俯仰间有所累亦有所思所悟所得。会当凌绝顶，更上一层楼，千里目不敢轻妄贪奢欲穷尽，临窗极目骋怀，却可时时眺观一天云影一方城色一卷山容，过些居高声自远望亦远的好日子。好日子最是难得，好日子不可多得。

　　且得居上有赠阁，跟曰“且得阁”，木梯婉转而上，黑瓦尖顶斜面下，一轩空间开朗高阔，窗窗南北对开，风光通透，得一厅一房一室一卫一露台。厅是阅读厅，置原木大书柜两对倚墙呆呆拱立，内涵书籍琳琅、卷册满目，不知几多数目，有砚、鼓、石、根、竹等些许小摆穿插其中，可偷闲玩物无大志以丧。柜前中置一木桌一木椅，桌椅所寄不过些纸上人家、墨里乾坤，以及那个掩卷茫然、望天眺云的渐行渐远背影。对面抵墙修葺木酒柜一壁，格屉玲珑交错，瓶瓮俏立如憨童扑跌，不过是些蒸酿工艺、勾兑滋味。柜前一高几横陈，两只转椅日夜对峙，见证了些闲饮时光。一人可独酌，对饮成三人，夕酌琥珀一樽，夜饮月光半盅，不论茶酒皆快意快哉，得些好风情好风致。

　　饮茶是删繁就简，无论红绿贵贱，一杯茶越喝越淡、越喝越平，越喝越轻薄简静，如早春之雪，轻薄如蝉翼，蝉翼里显出几分禅意。如读《枕草子》，轻以心性出、薄以灵性出、简以悟性出、静以佛性出，其妙处正在轻薄简静。饮酒却化简为繁，三杯五盏过后，自然酒性酣畅、酒意阑珊、酒风浩荡，对此可以酣高楼、揽明月，百事尽可消除，惟余淋漓满襟袖，不如乘风归去。饮茶也罢，饮酒也罢，皆是一场舌尖倒叙，一条味蕾的源头，通达一方山川风物、几许故旧情意，让人春风骀荡。

　　房是书写房，一桌一椅如老僧趺坐，笔墨纸砚随处摊晒，王帖欧帖颜帖苏帖黄帖米帖董帖赵帖累累在案。犹忆旧年清宵人初静时，伴着泠泠风雨声或清凉月色，挑灯展卷零零碎碎，一日品味揣摩三五页，如与古贤静心手谈，眼前笔墨风流点画俊穆，纸上烟云出岫岚霞流润，有气韵、风神与古人呼吸在焉，有道在焉，心间顿时虚静自适，不着一点灰尘，可涵养一时气息与性情，所得皆在有无似非通塞之间。只是读易行难、鲜克有终，每每临帖习字，每每提笔气短，纸非纸墨非墨笔非笔，心手相捩，形神相背，笔走纸上如细雨穿林打叶的沙沙声越来越远。所幸犬子心纯性定，安于纸上流连，一笔苏体临摹得形似三分，可堪入纸入联入目，如书气悠远低回，风一吹，似乎断了，风过去，又被轻轻接上，可堪安慰。

　　室是储藏室，所藏不过纷繁旧物，横成直列一床一椅上，凌乱中见真性情。一只樟木大箱抵墙兀立，古拙旧气，有包浆泽色，内收书画、手札、样刊不知几许。书画是友人所赠，风格各异风情络绎；手札为昔时随笔，平平仄仄早已鞠为荒草、荡为冷烟；样刊拜编辑相寄，涓滴不绝蔚然成势。不过一些断管残沈，和断管残沈里的清寂时光、纸卷云蔚，不忍闲翻再睹，闲翻再睹则往事纷纷扑面。

　　东有露台小巧如痣，长在且得阁眉脸上，横竖四五步，是目光的延伸部分，也是生活的敞露部分。几只陶盆沿三面墙根围坐，拙朴憨厚，如儿时年画人物，上植金橘、蓝莓、茉莉、紫苏等卉草若干，是夫人闲居手笔，细碎得趣，春夏秋臻臻其茂，入冬则离离萧索，写尽一岁一枯荣的人间真味。石桌石凳苍凉如昨，日薄风轻亦如昨，只是那个黄昏下怔怔枯坐望夕阳的背影、那些月夜里良辰美景奈何天的画面早已不知何去，萦萦于怀的，不过今夕何夕的一声吁叹几些惆怅，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楼下有半垄矮冈横亘，高近十丈，似水牛偃伏，不知其始终，亦无名无姓，自曰“且得山”。小城中有山不易，城中山蹲坐窗下更难得，且得且看且怜惜。山下挖痕历历，如刀削斧斫，严峭陡直，线条硬朗，得山之精神；山上坡势委婉平和，有容乃大，遍布樟、槠、栗、荆、杏、松等各式杂树，高低错落相谐，长幼参差周致，建构起一片小众的林中秩序。秋天的余绪里，几株杏黄穿插其间，如杂树生花，落叶似寄柬深寒，不知春来收信者谁人。两排栾树端渊俏立，扶摇直上，直欲到我窗前，告诉我秋已消逝，云胡难归，一层枯果下夹一层焦叶，又斑斓又绚烂，有荼蘼至凋零、燃烧又熄灭的至美境，让人触目惊心又满怀惜心。那松低矮，疏朗，遒劲，苍碧，有磊磊风骨、落落风致，非苏子年少约情的明月夜下短松冈，却有“松下问童子”的格调，有我“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的期许。一株倒伏的虬松横在冈上，不再努力向上生长，也不再努力向下钻扎，它与天空平行，与山冈平行，用死亡活着，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活得自由而天真。一白发老丈在树下用铁耙子收集松针，不知何用，耙子疏过地表，其声舒朗有清致，经过那株倒松时，拍了拍，又摇摇头，接着疏扫，我看了好久，也听了好久。那是冬山细语的一句。林下空落处，垒起浑圆土堆数钵，无碑无石，只见清明、冬至、除夕有人撒些钱纸念远怀人。简易土坟如句号又如逗号，人死如归去，托体同山阿，睡去的人都无声无息，只露出一捧坟茔的痕迹等待最终消散，活着的人却还要把简常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山坳里，有三两老汉在筑渠上汲水浇地，来来回回，哗然有声，那是冬山细语的另一句。几垄严整的畦上生气欣欣、绿意姿媚，多是萝卜、油冬、芹蒜等南方寻常菜蔬，勾人味蕾。那披襟搭褂、躬身菜事的落寞身影像极了故园田畴朔风劳作的老父，让人看了又心疼又亲切。

　　时已入冬，节气初肃，风月冷叠，轻寒正是可人天，宜于高卧北窗下拥衾午睡到黄昏，醒来看窗外阳光斜斜打在身上，看着冬山再睡一会儿。人至中年，方知好福气不过斜阳西落，午睡醒来，再睡一会儿。夕阳流灿里，一冈树影横斜婆娑，凝碧流翠，似绿云栖地，东一蓬西一蓬，风一吹更像摇摆中传递着相互心事和彼此情意。风声谡谡，如梵音过耳，细密周回，又似伶人低吟，不知所吟是“长铗归来兮出无车、长铗归兮乎食无鱼”，抑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且得山上一冈林木倾情聆听、用心铭记，刻录为年轮，一圈复一圈。

　　且得山低矮谦逊，山顶的天却极高极蓝，几朵云肥白，绵软，宽袍大袖，容止又安娴又散淡，如林中高士，如夜雪潇潇下，如周昉所绘簪花仕女，如诗酒散去红颜已老江湖归白发。山下槠溪一溪拖蓝，水气淋漓，碎影蓬松，婉婉流淌，粼粼水光一如其时天色，隐隐可见风牵藻动、树拂草低，两岸夹峙中一波三折、拖沓远去，拐出视线渐隐入云间，远处水天空茫似留白。但觉山水融谐，色调沉穆，宛如一帧黄公望册页，也是一篇如虫蛀木、如风刮云的好文章，似有藻雪精神，梦里多了一卷清寒。

　　凉风清透散漫，吹山，吹水，吹水中月，也吹来幽芬隐隐，那是一季桂事余音，其香若有似无、断而复续，清逸出尘又入尘，意欲留住一抹人间晚色。今岁寒迟，滞留南方故园于孟秋初冬，有幸观睹院中一季桂花次第开，金银花粒细密纷繁如蚁楷，如蜜蜂嘤咛，诉写人间颜色，寒香如诉亦如茶，由浅入浓又淡去，直至渐次凋谢，繁华落尽空树下，自有风霜冷白境地。

　　此时沉落的夕阳收网一样，把金红的光一点一点从树梢抽走，暮意渐深浓，山色如涂，归鸟振翅归巢，扑簌声中如弹丸空掷，倏忽不见。楼下人音低回，车声零落，依稀可听夜虫叩胸而嘶、螽斯刮矬而歌，宛似一年将尽的吁叹。一镰瘦月下，星子闪烁如棋、随意落子，其音悠远苍冷，四野灯火流离可亲，撑起一方良夜。

　　辛丑年暮秋，疫情再度肆虐，闲囤且得居月余，除粮蔬采购、寄取快递得拙作数篇、小女一枚，拙作可堪下酒，小女可寄余生，谓闲中所得、得之我幸，是记之。

且得书

岁月到底严厉冷白，如剃刀挫骨，日切夜磋，所余愈见轻薄，有无声催老的怅然之气。说人生如水，十岁的水是少年心事，二十岁的水是击楫中流，三十岁的水波涛汹涌，四十岁的水蜿蜒回环，之后开始静水流浅，浅浅一泓，一汪，一线，被枯断于后头跟追着，似给人生补白。万物露出筋脉本相，不过水落石出，那石头是胸臆中水落石出的文字本相。

　　囤积且得居时久，郁郁困顿不得出，不如且翻书。书之乐古来有，有曰“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这句到底平白简直，也到底中正端然，不如聊斋先生《绿衣女》清奇入味：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凝思间，女已推扉笑入曰，勤读哉！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知非人，固诘里居。女曰，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于心好之……“好之”后自略过一段灯下风花、眼前雪月，还有一段梦中旖旎，真是让人欢喜艳羡。此诚书中“颜如玉”也。

　　想想自己懵懂半生，多是纸上流连、卷里迂回，也多有良夜灯下披诵，也曾年少血性心好之，却从无婉妙绿衣窗外赞曰“相公勤读哉”，不由悻悻然。后偶读西晋名士庾敳写《意赋》，其侄庾亮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似有所悟，亦有所释。

　　有意在其诚敬勤勉，无意之于缘巧机妙。元人吴莱曾对人说，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未必能文章，纵能，亦儿女语耳。此语诚然焉，也深得我心，当时时温故、常常砥砺。想来，有意无意皆是意思，终须山水涵养、书卷氤氲。奇山难寻，趣书或可得觅，不如学人读些有趣之书。

　　某日偶读皖西储劲松先生发《天涯》大作《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时不觉入味，复又入神入迷入彀，让人不忍释卷拍案呼快哉。其自曰“苦夏昼永，每日温习《聊斋》以杀暑”；评聊斋先生搜神谈鬼，“他事均笔墨简约，唯有谈到男欢女爱尤其是幽冥之恋，则才情奔腾，如江河浩浩荡荡”，且费心归理为人神幽婚、人鬼幽婚、人狐幽婚、人妖幽婚等四大类，不厌枚举《翩翩》《神女》《小谢》《婴宁》《封三娘》《书痴》等代表篇目，梳理其别出机杼、参差摇曳、各臻其妙的情节，褒奖其婀娜丰赡、华美璀璨、字句珠玑的语言，也评点篇中那些慧丽婉妙、风致韵绝、灵动欲飞的女神女鬼女狐女妖，宛在眼前，惹人怜思。顿觉之前所读不过牛嚼牡丹、马踏飞燕，实在辜负先生心血性情笔墨，辜负神鬼狐妖人事。找来原文《梅女》《聂小倩》《爱奴》《湘君》《莲香》《连城》等一路读下去，均觉文词清婉、气脉充盈、故事曼妙、人影鲜活，并且缱绻恩爱无一雷同，闺房之乐各臻其妙，无鬼气森森“杀暑”感，只是秋燥下一剂清凉引、一盏花露白，读罢自有一段风情、一段风流、一段风月。那些玲珑剔透的文字和文字里的意思实在可爱，阅之可以忘饥，思之可以解颐，真真叫人快活。

　　也读过江子兄读《聊斋》所作《养一只美狐》，除了抒袒对书中故事和人物的惜怀，更以重墨披沥了聊斋先生写书成书过程，文字深入浅出、以古喻今、他我两相、融谐自洽，足见性情耳。性是真我本性，情是高蹈才情，或者还有对聊斋先生的敬怀之情。“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先生一生《寂坐》《读书》，于《聊斋》与神鬼狐妖为伴，何似在人间。读《聊斋》易，读书中意难，读懂先生更难，非得作者痴读者亦痴，方得文心同频、词情共振。且举青酒一樽，捧《聊斋》一卷，遥酹先生在天之灵。

　　人至中年，酒越饮越薄，茶越喝越淡，书却越读越古。两壁书林林立立，目光浮掠过，终究还是经史子集，还是旧册残卷。也学劲松先生，于秋影里坐窗牖下闲看《山海经》，觉满纸清墨，浅写淡描似结绳记事，字字朴素句句古静章章天然，水流花落意态闲闲，其中自有苍莽雄浑之势，亦带草青青木欣欣叶萧萧之气，以为是一等好文章。想起过去读此书，眼里只有洪荒时代奇诡的山水草木野人禽兽，只有虚虚实实的神话传说与人文地理，而今借劲松先生指引重温，略得文章心法，实谓快哉。旧书如旧情，隔着段光阴再回头翻看，有所得有所失亦有所思，总有别烟余绪萦萦于怀。

　　那日闲翻袁氏《小苍山房尺牍》，但觉文骨清苍，笔墨润秀，也是一卷冰雪。小小书简乱云飞渡含章蕴藻，见山见水，见性见情，见才见识，见胸襟见赤心，古来志怪小道须臾点俗石而成金玉，拢芥子而成须弥，仿佛荒村野店中的垂髫小丫头出落成娉婷曼妙的美少女，更具姿容，更具仪态，更具风致，还有了临去秋波那一转。初寒天坐读，但觉暖阳披身，春气满纸，心间草色茸茸杂花生树，不忍匆促饕餮，眉批旁注圈圈点点，以为红尘清课，藻我尘面雪我俗念。“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随园诗话》之所由也。”如此落落胸次坦荡笔墨，写来真是由心，读之亦可尽兴，自有一股欣欣之气充塞胸臆。

　　自古文章均有气。《诗经》《古诗十九首》有草木气；《楚辞》、杜甫有悲怨气；李白、李贺有仙人气；魏晋、晚明有林下气；刘邦、项羽有帝王气；陶渊明、林逋有篱落气；宋之问、沈佺期有酒肉气；《史记》《资治通鉴》有道剑气；野乘、笔记有江湖气；洪迈、蒲松龄有妖鬼气……凡此种种，得一气者就可成为大方之家。今人习书作文学古人，要紧不过是接续古人一股气，一股淋漓元气，一股天地正气，一股坦荡真气。然而何其难哉？

　　气若不得，不如得趣，比如重读《红楼梦》。雪芹先生命途没落，文笔却清贵，清贵里的家长里短，清贵里的儿女情痴，藏进时代藏进命运，越发显焕出坐实为虚的力量。读《红楼梦》，恍如他人真事又仿佛一己梦境，囫囵囵如一脉山，婉婉俏立，明晃晃似一汪水，脉脉细语，不觉得它是小说家由心杜撰，俨若天地间早就有了的，不过耳语轻诉也。瘦水新寒的清夜，一灯如豆，心静若禅，披衣翻读《红楼梦》，是属于读书人的风雅妙趣，瞬时百感盈怀。《红楼梦》又名《石头记》《风月宝鉴》，有良辰美景，有韶华白发，得人性物性文性之大旨，真乃一觉集也。一觉醒来，轻思空梦，众人皆散尽，化作灰烟飞去，只剩一月如钩天如水，天地皆茫茫，唯余一声叹息。

　　有人心慕前贤，遂以其题作文，是为临本。临者皖西胡竹峰也，所临有自清先生《荷塘月色》、废名先生《竹林的故事》、达夫《故都的秋》，及庄子《秋水》篇，文首有简弁，评自清先生“古文到白话的路径，隽秀之气铮铮”；赞废名先生“行文以静写世，感受大千，落墨有流水泠泠之美，绝无振振之声”；曰达夫先生《故都的秋》文乃急就之章，“难得行文节制，下笔不像往常恣意，文章多有自伤，此篇亦几度秋凉”；奉《秋水》以漫漶且连绵游离之美，自吐读庄子二十余年，每每耽于言辞，不求甚解，自得其乐，认为“庄子文章之妙，或正在解与不解之间。”寥寥数笔如利刃剔骨勾魂，露出文章筋骨，让人拍案惊奇。其所临四本，天云入字风烟浸墨，有他相有我相，有意气有逸性，有孺子气有山水气，皆在出入有无虚实浓淡之间，确有“斜风生冷露，杆愰浮松痕”的境地。最喜临《秋水》一句：“秋水自树干枝叶间漏下，心思澄明，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无凝滞。秋水流入庭院，不成烟，不成雾，自成一片雨帘，不知不觉天已垂暮。柴门虚掩，草径沾泥，有人回家了，粗朴的桌椅上放着陶碗”……不知归者是人是我，归期何时，真是让人黯然神伤。

　　读竹峰先生临本如溪水出山，佩玉鸣鸾，叮叮咚咚波折流远，空留琴音余味，带有“他人妻女”的一丝惊艳，三分惜怀。读《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等先秦文章，实乃博大精深，譬如渊薮，让人目摇心悸，读来飘飘若仙欲乘风归去又呆若木鸡痴立不动，一时惟剩四处翻书声：白云倜傥似展卷，风过林梢像轻读，鸟声啁啾若吟诵，老母洗衣如翻书，楼下清扫落叶同捡人词笺，就连小女书浔的哇哇啼哭也是向天胡乱造句——“造句”是皖西黄亚明兄的词癖。皖西一贯好风烟，山水轩昂，气华亦轩昂。近来多读皖西作家文字，认为跳脱文字、性情篇章，奉为案头清供，每日晨昏定省之。想起储劲松先生自白，曰“有人从远方寄来一条上好的黑皮带，赶紧系上。肋骨虽然依旧瘦硬，腰腹却渐渐鼓鼓便便了，得勒一勒，给文章和诗书留一些余地”，此说大俗大雅，大见机锋，于我，亦如是也。

且得瓦

如今人事渐消磨，信奉世况无常，明知40过后如瘦水流浅，一泓脉脉且涓且逝，不料一拐入深湾，自有一潭新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于我，十五未志于学，三十未见立，四十未见不惑。不惑好，不惑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活得明白通透；不不惑亦好，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活得懵懂天真，但懵懂中似有沛然元气，天真里有浩荡活力，不不惑里有义无反顾决心，抑或有所获，譬如得女书浔，既见人意，更如天赐，让我幸甚至哉，乐甚至哉。

　　读《诗经·小雅·斯干》久矣。彼时年近三旬，幸得一子，傻呵呵自吟自语“载衣之裳、载弄之璋”，想着香火得继、门风可承，一时胸怀大慰。虽无“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野望，却也寄托殷殷，故取名“书洛”。只是半生颠沛、经年流离，一路如狼奔豕突，与家人聚少离多，无暇莳弄观照，全凭母子相依，也多靠自生自长，一晃已是一纪多婉娈少年，个头逼近一米七，痘粒纷纭，嗓音粗粝，虽瘦削斯文，眉宇间也渐显三分英气。有时夜归看其床头熟睡，梦中的呼吸匀如春风，那眉眼，像极了30年前的我，恍如隔世重生，在床边静听良久，但觉人间风烟俱净。无奈岁月惊心，人间如驰马，自知分离可期，一时百感交杂、莫名怅然。

　　想起《诗经·小雅·斯干》另一句：“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古人真是袒真，子璋女瓦的情意偏颇不遮不掩、痛快淋漓。而今时过境迁、事过境迁，世人皆含璋望瓦、得瓦求璋，谋个膝下“好”字，以承欢暮岁，亦不由动了添瓦心思。

　　一回夜翻《金农集》，观其画梅题梅跋梅种种，最喜《家世水月村》，古纸淡墨，深涧上一枝轻寒，冷香顺着页轴拂袖追人，像当年句无苎萝村里还在溪头浣衣的民女施夷光，尤其题记“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楼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生”，仿佛神示，仿佛凭空飞来。岳西储劲松先生评古今人写梅，金农的明月前生排第一，林逋的疏影横斜次之，其他代代都有佳作，但相较而言，似乎都只配作负箧书童和梳头丫鬟，就好比崔护都城南庄桃花诗一出，他人桃花尽失颜色。这话又凌厉又率性，但我深以为然。后读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洗练”一条，方知“明月前身”出处，前头还有“流水今日”，让人吟之“体素储洁，乘月返真”。岳西胡竹峰先生在《慰情帖》中曰：“花是流水今世,叶有明月前身”，又另曰蝴蝶是流水今世、明月前生，不禁莞尔。于我，惟小女是流水今世、明月前生。如此想想，弄瓦之心益发盛切。

　　流水今世难得，明月前生难得，一切皆是缘分，也皆是天意。想数年前与妻日夜茶饭相守江南，动过些弄瓦心思，亦做过些努力，皆如风吹云月、水渗泥沙，事过无声无息。后独栖北地谋生，隔月往返，却柳暗花明、拨云见日。那日妻告之确怀的消息，一时傻傻怔怔手足无措，仿佛中了末日大奖。后来又喜又忧又盼又怕，每日几回与妻音频问询，恨不得即刻飞回常伴左右。好在老妻坚执，家事公事事事照常，风声雨声声声过耳，腹怀锦绣面若平湖，谈笑间半年忽逝。胎儿自有冥冥若通神，除了差之毫厘躲过母亲的新冠疫苗接种，我自九月起被组织安排省城党校进修4月有余，每个周末得以归返陪护。更奇巧的是竟早产20天，接生医师说，小女虽体型小巧却健康无恙，在其母无力顺产欲剖腹的瞬间，一声啼哭挣出产道，让我顿时庆幸如大浪轰身，冲得天旋地转。三天后，爽利出院，然后饶城疫情卷土重来，想想胎儿若预期分娩，不但个头稍长须剖腹产，住院时久靡费钱力且多风险，更可能我须驻昌不得回，所请月嫂及岳母亦不能入，又当何如？真是后怕得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此诚小女庆幸哉。

　　囤积且得居一月间，党校嘱我居家观察无须告假，小儿线上操持学业，月嫂和岳母围伺左右、接替前后，一家子团团聚聚实在丰美，屋子里从未有过的充盈，是半生里最温妥的时光，可谓住在好日子正中央。每日除了端递物件、操持文事，便傻愣愣看月嫂帮着更换、擦拭、洗浴、按摩种种，木手木脚将婴孩搂抱怀中凝睇，看老妻每隔2小时左右侧卧喂乳，那玲珑婉好的娇娇一团紧贴在身上，宛如妻身的一只偏旁，一粒标点，用墨轻灵、笔画韶秀，情深意切、余韵悠长，真乃“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好文章。想我浸淫文字经年，惯于晨兴暮作、日琢夜磨，岁月飞逝而不觉，已过半生却襄助老妻得此佳作，日读千遍不觉厌倦。惟愿日沐暖阳、夜允星露，风催水润、天庇人护，得过安恬顺遂一生。而我，愿做沂水岸上的一缕春风，和她风乎舞雩，咏而归，伴她度过彼此今生交叠的那部分时光。

　　一天天眼见她退黄、褪涩，变得肢体活泼、眉眼灵动、老气在焉，喜悦如涌泉周身漫溢。每日多回饿醒，倒也手舞足蹈、啼声嘹亮，一通奶水足饮，任人四处抱耍，一双明眸随声四顾，小嘴习惯圆嘟，吹弹得破的脸面神色肃然若深思，惹人唏嘘谑笑。日常嗜睡，浅睡时表情丰富、脸容生动，不时咿呀有声，怪象频频，似通鬼神；深眠则脸如素月、容止安娴，宛如春烟细梦，确是有女静姝，让人既惜且怜。几个照持的妇人除了尽心一饮一食、清理洒扫，热衷辩论眉眼口鼻各像其谁，然后指指点点、一团哄笑。我与儿踌躇名字，思虑徘徊良久，得“书浔”二字：“书”乃字派，家谱传续不可缺断，毋庸置疑；“浔”乃水边深处，用作人名意指富有内涵、心怀家乡、不忘根本，实是我心本愿和寄怀。《淮南子·原道》有曰：“故虽游于江浔海裔”；并曰“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广雅》注释“浔”为“厓也”。水边寻寻觅觅，我当不是她的厓，她却是我的目光“追浔”，是我的前世明月、流水今生。其兄书洛建议乳名“希希”，希不可不得，不可贪得，只希且安且欢，甚得众意，遂用之，一时“希希”盈耳不绝。

　　近来连绵多雨，每日烟笼近水、雾涵远山。那雨瘦，歪歪斜斜，枯寒纤弱，细且长，飘向地面，柔柔浅浅，又克制又细腻又舒缓，像刘旦宅笔下仕女的凝睇。这样的光阴，忙毕一通事务，歪靠床头，就着书浔细甜的呼吸读书，真是一种深透骨髓的惬怀。所读仿佛均是书浔：翻《红楼梦》，看到泛黄的书页插有刘旦宅的画作，是有颜色的胭脂斋，画中人着色淡雅，手如柔荑，眼似秋水，簪花髻上飘起幽香，或站或立，一袭薄纱轻衫让人如坠梦境，想象那是书浔长成的秀色；读到有人写梨花，“梨花真白，又隐忍，它的热闹与人间的热闹不同，它的清寂与人间的清寂也不同，一身世外仙姝气”，以为是书浔可涵养的气质；见有人文中赞兰“姿容明澈，林珑幽雅，馥郁馨香，秉性高洁”，认定是书浔该有的性情；甚至读友人写杨梅的词句“和烟带露、丰腴绵软、粉面玉肌、骊珠绛雪”，亦视作书浔现在的模样……云无心而出岫，人有心则惘思，毕竟是我想太多了，可怜老父心思。汉卿先生《四块砖·闲适》有句曰：“旧酒投，心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瓦盆也罢，瓦片亦好，共山僧野叟闲吟和是无意求了，但求共子女余生闲快活便足好矣。

　　幽闭且得居不宜探视，除微信报喜数声，亲友隔空问祝云云，得文彪兄手抄诗一卷、才春先生《牧牛梅兰图》一幅，书画各得灵韵，相得益彰，实是渊雅，实在如意。

且得吃

连日冬阳晴和潋滟，定时打窗而入，兜头瓢泼一身，恍若艳遇。承小女书浔的福气，有人坐月子，有人伺候月子，有人随伺月子，只觉万事简静、食睡安澜，好日子亦恍如艳遇。

　　舌尖里的艳遇难得，口福是人生大福。赵翼的诗诙谐：先生今年口福高，在家一月饫老饕……一时不知先生姓赵姓程。饮食由来是乐事，乐中见性见情，见渊见雅。《象》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人间君子多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孔子饭疏食、饮水，乐在其中，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来得克简；《太史公书》记鸿门宴上樊哙将一块未熟的猪腿置铁盾上拔剑而啖，快意淋漓；白居易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盛唐风多一些；李白气派最大，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可见古人唇齿风流、食事风雅。

　　小时候喜欢书上泼天的华丽，照得贫寒生活忽起芳香，其实并不希翼富贵之家，只是对华衣丽食抱望殷殷，实在是寡油缺肉的日子过得太久，最不舍人间唇舌的细微之美，最惜敬手捧的一碗饭、一盘菜、一口茶、一盅汤。但若家有余粮，锅里有肉，碗盛荤腥，便觉日子有光，内心饱满，行止言语有滋味有气力，只觉“丰肥”二字真是华丽，真是芳香。年少时的雪真肥厚，也真白。年少时的欢悦也真肥厚，也真多。

　　那是多年前旧事旧忆了。日子如汤汤河水将一副肉身日渐推远，推远的生活唯余“生”与“活”的字面意思，一口味蕾严重偏离、深度败坏，幸得岳母海花和月嫂香花伺机帮拽回来，得以暂时矫正。海花也好，香花也罢，皆是乡野之花，自带故地相熟气息，几十年做同一款菜，同样油盐同样切法同样火候，也同样风味同样好吃，可见诚笃家风、忠厚品格。后来读晋人王珣《伯远帖》，乾隆皇帝御题有“茧纸家风，信堪并美”之语，很自然就会想到她们和她们做的菜，以为也当得起这八个字。

　　那是纯熟的旧时味道。旧时味道最是味道，譬如豆腐。皖西亚明兄赞豆腐“有自在贤淑清白之风，形如白玉，柔弱无骨，似书生难消美人恩”，言豆腐“是清爽嫩白娇小美人”，嗜火锅豆腐，贪恋入了红油和辣味的嫩豆腐那般“美妇的数分泼辣”，重口味俨然。岳母擅做赣东北蒸菜，蒸豆角、蒸茄子、蒸萝卜、蒸鸡架、蒸排骨……尤工蒸豆腐。丰腴嫩白的豆腐切丁沥水，匀拌米粉、鲜五花肉末、鲜红椒碎、黄豆芽碎，佐盐，匀铺纱布上入笼清蒸半个钟头，盛入盘中撒上葱段姜末和少许生抽，熬一瓢熟油当头浇淋，可见气雾蒸腾灿若锦绣，鲜香缭绕勾人肠胃，绿白二色清美如乡间碧落。筷间云烟起落，只觉风情络绎、千回百转，自有满口繁华，真是神仙至味，给个神仙也不换。有时仿做婺源炖豆腐，肥白的切水豆腐层次罗叠、丘山历历，铺满一只大海碗，上覆青椒片、腊肥肉、姜丝、蒜泥、豆豉若干，佐盐少许，淋老抽和料酒些微，一通旺火炖之，起后撒葱花一片，顿时澹澹生烟缭缭织雾，烟雾下一绿一白清致朗朗，一碗炖豆腐扑扑有声、沸沸若溢，一筷子吃进去，一时烫鲜香滑嫩软百味婉转荡气回肠，又一筷子，复一筷子，骗得一碗饱饭痛快落肚。月嫂谙于腌制洋姜、萝卜等各式小菜，尤擅霉豆腐，几斤农家水豆腐切小方块沥水起霉，似碧玉盘中落星辰，滚之以山野红辣椒粉，内有姜丝、橘皮丝、盐巴若许，装罐熬一碗茶油凉后一通浇淋，夹几块小碗里搁桌上，点点红润，红白相映，便是餐台上的一枚印鉴，又似梅花浴雪、美人回望，余味悠长余韵亦悠长，自成一派风格。豆腐清凉败火，土辣椒粉和姜丝、橘皮令鼻尖冒汗，冰火两极，自成流派，能抵得住入冬初寒，亦可祛除肠胃郁结，每餐佐以几筷霉豆腐，自然食欲大起、饭量海增，饱餐后揉腹搓肚，一身畅快通脱。

　　时入小雪，冬令渐深，窗外冷风嗖嗖扑面。冷风扑面不如手工做面。于南方人家，比面条更清贵的，是包子和饺子等面食，有年节气息，仿佛日子的缝隙，是闲人偷欢的自在快活。月嫂伺亲如伺娃，烹小鲜如治大国，法度谨严，秩序森然，抽空做得一手好面食。她做的包子，葱肉或干笋入馅，肉末剁得极细碎，一刀又一刀，手起刀落，干脆简约如晚明散文，皮擀得又绵软又筋道，个个大小如一，浑圆似玉丸，褶子掐得如琢如磨，线条细密，一排排一列列置案上，如临卫夫人楷帖，精巧中透着秀润。她做的饺子亦然，只是多为葱肉馅或豆腐馅，玲珑剔透，风致落落，可煮食可蒸食，佐以汤油调料。这样的面食端上来，总忍不住一气干它八九十来个，食意奔放，吃风恣肆，有难得的彪悍之气，遭人嬉笑。我自不管。至理是寻常和美大味，大味自当大快朵颐。所谓积极的态度，往往不过是向无边萧瑟处求一线明媚生活。

　　那次晚餐蒸饺，岳母说，待到春天，家里的野芹发了，摘一把做芹菜饺更是鲜美呢。故乡的野芹饺已不知其味多年，近来倒是于某农庄食过碧涧羹，芹菜娇嫩，青碧古艳，汤色若深山一涧绿水，加以豆腐丁、火腿丁等，其姿风情摇曳，味道更是爽滑清芬，吃到肚子里，腹中似有草木竹石，有潇潇春雨，有澹澹云雾，顿觉故乡溪边的水芹丛蔚、春意淋漓宛在眼前。想起幼时春风拂面、丝雨萦怀，陪母亲撑一把黑布伞，提一只竹篮去门前溪边采芹，心间淡白如山雾，又青绿似野芹，行迹宛若《诗经》里“觱沸槛泉、言采其芹”的先民，把最朴素最简实的山居日子过成了诗歌与图画，想想真是一段泼天美好。如今母亲逝去多年，寄守故园一面向阳的山坡，和坟茔上的竹树一样内敛安静，很少来扰人清梦。她生时是个公认的老实人，死后也恪守着本分。记忆如大红的窗花被时间一天天晒得白淡，所余不过一张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的相片，人的生命，不过是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呼出，无形亦无声，想想真是让人伤感。

　　是夜读皖西储劲松先生《女神的酒杯》，文中写花露烧酒为“花间晨露，名字太古清绝，有朝暾之气。包装品相端雅，木栅盒子有旧味，五斤装青花瓷梅瓶古拙沉静，其上连理枝纹轮囷盘虬，蓝白二色旷美如同乡间碧落。酒也好，琥珀之色醲肥之味一如绍兴太雕，口感甜糯香醇。”曰“露是米酒，烧是白酒，花是混合的意思，花露烧酒是米酒兑着白酒。比之宋词，花露烧亦刚亦柔，兼具婉约与豪放二风。”自曝“喝得太多，回酒店的路上，大脚胡乱踏碎合肥月……”已很久未独酌了，想起母亲，虽无花露烧，亦有浊酒在侧，欲共劲松先生谋一醉，醉后不奢大脚胡乱踏碎饶城月，只祈梦里与母亲得见，仿佛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