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谨之先生的长篇报告文学《鲁声玉振:吕剧的百年传奇与咏叹》,是我期待已久的一本书。看到书名,我油然想起曲阜孔庙进门处,矗有一石牌坊,上镌四个红漆大字:“金声玉振”,在蓝天白云衬托,青松翠柏掩映下,特别醒目。此书的名字脱胎于此?抑或作者在暗示书中所述之事,跟儒家文化和精神有着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我没有就此询问谨之先生,算我乱点鸳鸯谱了。
谨之先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人。他行伍出身,一副铁塔似的身板,声如洪钟,带着青铜色的回音儿,笑声很有特色,高,亮,远,隔几个房间也能听得到;他的酒量也雄豪,不过很少恃强凌弱,属于“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型;他以一己之力,在东营的黄河口搞了许多文学活动,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反响颇佳;我之认识谨之先生,就是在参加他组织的黄河口“槐花节”的文学采风活动上,活动搞得有点晚,加上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两场雨来凑热闹,结果,一朵槐花没看到,倒是他给大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是个大孝子。
谨之先生有很大的文学抱负。去年,他的长篇报告文学《旷野与芳华》在省里获了奖,那是一本很不错的书,对那段发生在黄河三角洲上的知青旧事,给予了客观真实的呈现,投射了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我记得,书中对一些事件的叙述和人物的刻画,都不同程度地突破了某些禁忌,这是难能可贵的,体现出一位真正的作家的担当和胆识。他曾告诉我,“我计划写四本跟东营有关的书,也算咱给家乡做贡献了。”他的文学蓝图很宏大,很鼓舞人,也很有陈氏大刀阔斧的气派。《旷野与芳华》是他为此迈出的第一个脚印,不用说,这本带着新鲜的墨香和浓郁的泥土气息的书,正是他规划中的第二本书,它在精神脉络和艺术探索上继续承接和延伸着《旷野与芳华》,同时也表现出了新的自我面目,形成了独特的“文学小气象”。
报告文学给人一个印象:题材制胜。也就是说,一个好的题材,可以给作品带来很高的得分。也对,也不对。题材的好与坏是相对的,或者再进一步说,也可以认为题材本无好坏之别,主要看作家如何操刀,譬如,同一个“食材”,关键看厨师,不同的手法,做出不同的滋味。谨之先生酷爱厨艺,眼见的重量级的身材,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自然深谙五味调和之道。应该说他选择诞生于东营、滨州一带的地方戏吕剧,作为自己书写的对象,有些冷门,也有些独辟蹊径的意味。恕我孤陋寡闻,这是目前我看到的第一本关于戏曲的报告文学作品,至少是在山东省内是这样。从填补空白上说,它“胜”了;从普遍性上看,它“泯然众人”,并未见得出类拔萃。还是那句话,就看作者怎么把控它了。
有时候很有意思,一个题材明明在那儿摆着,过了多少年了,鲜有问津者,忽然有人像发现宝贝似的拾起它,载歌载舞,欣喜若狂,——这真是一种宿命的遇合,或许它一直在等他,而且终于在正确的时间里等来了“那个他”,——我觉得吕剧跟谨之先生的相遇,就跟这情景特别合榫。
谨之先生从小浸润于乡野间浓厚的吕剧氛围,几乎本能地对这它发生了好感,虽然以后行伍,转业,当记者,搞创作,都没让他丢掉那份炽烈的念想;而且谨之先生是个特别有“咬劲”的人,认准的事,一干到底,但是隔行如隔山,要是没点毅力——光是要弄清弄懂吕剧的五花八门的板腔,就要大费周折——一般人恐怕早就“鸣金收兵”了,他到底弄出了一个“所以然”。他向我坦承,写这本书像背了一块巨石,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无疑,谨之先生为了完成这本书,克服了很多困难,常人所无法切实体会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只好“不足为外人道”了。这是我应该向他学习的地方,——文学创作有时候真叫人气馁,它就是不喜太聪明的人和懒人。
用史笔为吕剧树碑立传,是本书最大的亮点。人们常用“信、雅、达”的标准,衡量一篇翻译作品的艺术水准,我也想借来一用。
“信”,即真实,是史笔的第一要义。回望我们的历史,多少史官因秉笔直书而掉了脑袋,这个“信”字,可以说是从鲜血里淘洗出来。与“信”相对立的是“妄”,是“曲”,是“虚”,为了求得平安,甚至为了蝇头小利,不惜自毁名节,摧眉折腰,媚权媚钱,“信马由缰”“信口开河”,此类撰者,代不乏见。在《鲁声玉振》里,谨之先生旗帜鲜明地矗立起了“信”的大纛,这一点,突出表现在对吕剧的出身认定上。吕剧的雏形最早出现于今天东营市广饶县时家村,由艺人时殿元在东路琴书的基础上融入自己天才的想法,将“坐腔扬琴”的形式革新为扮相表演,首次演出的剧目是《王小赶脚》,舞台上赫然出现了一头竹片、纸、布混成的“驴子”,令人耳目一悚,从此一个新的剧种“驴戏”诞生了。从乡野生,从乡野长,再从乡野走向城市,这就是吕剧的发展路径。可是当吕剧登堂入室,声名鹊起之后,它的前世“驴戏”的称谓,让一些人不舒坦了,变着法地为它“正名”,涂脂抹粉地装门面,其中不乏闻人专家和名角。尽管现实如斯,谨之先生还是言之凿凿地写下了如下文字:“这是历史。不能因为祖上‘穷’过,就不认家世;更不需要牵强附会地‘攀高结贵’。但是,事实上有很多人,甚至包括领导和专家,都羞于承认吕剧是由驴戏发展而来的。”在当前社会上“好好好先生”和“是是是女士”大行其道之际,谨之先生这样做肯定“冒犯”了一些人,惹得人家不高兴,这需要勇气,更需要底气。我觉得他的底气来自古老的史家精神,也来自厚实辽阔的大地。书中对吕剧表演艺术家郎咸芬跌宕命运的喟叹,对吕剧音乐奠基人张斌陡然陨落的悲叹,对尚之四落寞淡出的背影的无奈,对吕剧在时代转型中的式微,都实事求是,不遮不掩地予以了表现。
“雅”,即雅驯,主要表现为文字的雅致隽永,谨之先生遣词造句,喜用短句和四字句,给人以斩钉截铁、快刀剖瓜之感。这当然仅仅是他的语言风格的一个侧面。他的叙事不事铺展,很少大段大段的景物和环境描写,行文行云流水,飘逸洒脱,跳荡感很强,像轻骑兵突进,疾风穿林,很是痛快淋漓。
“达”,当然是指效果了,畅达,通达,豁达,别有洞天,总之,叫人读着晓其意,悦其情,同其思。当然,谨之先生对“春秋笔法”是了然于胸的,许多地方欲说还休,犹抱琵琶,有意地留白,令人读后,生发种种揣想,产生追下去的浓厚兴趣。这既是表现手法的使然,也是现实的条条框框所致。
谨之先生的态度和认识都站立在文字背后,我得到的印象是,这是一部文学性和报告性熔铸较好的作品,其文学品质是显而易见的。我对报告文学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可读性,尽管读者拿过书的目的多种多样,但任何一个目的的达成,都要经过阅读的必由之路,没有可读性的报告文学,拿到手里也就等于宣判了它的死刑。而可读性需要故事和人物支撑,需要活泼的富有个性的语言做向导,需要才情和思想的强力的引擎。这本书做到了。书中几十个先后出场的人物,虽着墨多少有别,但都紧扣着他们与时代联系这根弦,各有命运,各有声口,各有面目。我读到李岱江在朝鲜战场的冰天雪地里演出,为了达到效果,毅然脱掉棉衣时,心头一紧,血流加快,——这是个金不换的细节,没想到被谨之先生捞到了,羡慕嫉妒,没有恨,只有喜欢。此类发光的细节还有不少,都是作家深入生活后披沙拣金得到的,这就使得本书有了内蕴的光辉,有了坚实的内核。
我还记得当时阅读它的情形:恰有小恙居家,倚枕捧读,情思激荡,如行山阴道里,美景目不暇接,窗外秋阳煦煦,木叶飒飒,一时竟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只是跟着书中人物的起起落落、悲欢聚散,在吕剧那时而粗犷激昂,时而低回婉转的韵律里,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不知不觉间,我竟沉沦于它醇厚的艺术氛围里,神游物外了。不可否认,这与自己跟吕剧的亲近感,对谨之先生的景慕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文本本身的魅力感染了我。不可否认,当前有部分报告文学作家自甘堕落,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这个新生的文体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好在,越来越多的作家觉醒了,毫不犹豫地把文学性设置为它的生命线,并以之为指导,开始了创作实践,谨之先生就是践行者之一,他也用这部作品,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山东的作家大多都会受到儒家文化的浸染,并把这种影响不自觉地投放到作品里,这也算是一种文学的宿命吧。谨之先生通过讲述这个跨越百年的吕剧故事,将自我的道德担当和家国情怀,融入其中,使之成为故事背后的“主导者”,推动着叙事发展。正因如此,吕剧所担负的教化作用大大超越了自身的艺术规范,而艺术性的流失是致命的,这是我阅读时的一点思索,至于是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也只能“得鱼忘筌”了。
这本书的现实意义就在于:它提出了传统戏曲,包括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问题。这是中国社会的一大命题,如何对待和接受传统,如何从传统中走出来,如何把传统文化带向远方,一直如同一根鱼刺卡在那里,悬而未决,令人惶惑。吕剧在百年间经历了全本的兴衰大戏,是一部地方戏的传奇,也是一支伤感的咏叹调。谨之先生的思索和追问,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需要时间来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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