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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讲一万遍的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6747
马 拉 小 饭

  小饭:马拉兄好,多年不见,天天看你的朋友圈日记,又仿佛天天见,感觉是个熟人。我知道略萨是你最喜欢的作家,他有一本小说叫《酒吧长谈》,我对这个书名记忆深刻。总觉得这是两个个体之间最好的交流场景。当我说咱们做一个访谈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啥?你喜欢访谈这个形式吗?我怀疑你更喜欢自问自答。

  马拉:想象一个场景:我刚刚剥完菠萝蜜,刚洗干净手上难缠的黏液,有种难得的舒爽感。你能想象那种感觉,你觉得你很干净,甚至还有点庆幸。我发了个朋友圈,看到你的信息。我想,饭老师又喝多了,这次,玩笑开得有点大。我实在不觉得我是个值得访谈的作家。我喜欢《巴黎评论·作家访谈》,那套书我常常翻翻,我也喜欢说话,特别是在酒后。访谈如同恋爱,我年轻时候的女朋友告诉过我,恋爱需要好的对手,伟大的爱情总是产生于相当的对手之间。因为我不是,她离开了我,但她至今也没有获得伟大的爱情,也许有,但我并不知道。

  小饭:一个作家,或者说一个人值不值得“访谈”,我认为并不是完全依靠“名气”来决定的。很多不善言辞的作家,在书面访谈的时候能展现出极大的魅力。但凡好好经营自己内心的人,但凡平时读书很多的人,但凡有思考模式和内省模式的人,跟他们交流,都会受益匪浅。我做这个访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了解那些我认为了不起的作家,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思考的结果。如果他们在过程中不小心暴露出来他们写作的一些秘籍,就更好了……比如说你,你觉得是什么让你始终坚定不移保持着创作,而且发表频率还稳定的高。

  马拉:我在多个场合说过,我不相信灵感,作家不可能依靠灵感写作。灵感只是对勤奋的奖赏,它可以让写作变得更美好,但绝不是最基础的动力。我相信劳作,像个农民一样劳作。我立论的基础基于我是一个科学主义者,我相信概率。也正是因此,我膜拜天才,也相信这个星球更多地依赖天才来改变,但我绝不会幼稚到以为遍地天才,绝大部分的普通人应该认识到自我的局限。写作是我唯一长久保持的热爱,它带给我的是快乐。是的,没有痛苦。写作过程中的痛苦,也只是快乐的前奏。我不喜欢,也不愿意展示痛苦。如果连情感都分高下,认为痛苦就是比快乐高级,那人类实在也太僵化太无趣太装模作样了。

  小饭:文学包括阅读和写作通常被认为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你是否会很奇怪,现在的人几乎都不太看重精神生活了。这表现在文学期刊不太畅销。如果文学期刊没太大问题的话,你觉得问题在哪?

  马拉:这得看你如何定义精神生活。如果你认为文学和阅读才是精神生活,那你得出的结论可能是对的。我有很多朋友,他们读书——至少纸质书——确实不多。可他们听音乐,看电影,去剧院,参加各种读书会,他们甚至还购买了很多网上课程。他们学习插花、烹饪、室内装饰,我认为这些都是精神生活。我们对精神生活的定义过于狭窄了,甚至明显透露出遗老的叹息,这是出于对某种虚假繁荣的怀念。说白了,就是潜在的权力欲。这不是对精神生活的重视,而是对权力范围丧失的叹息。文学期刊不太畅销说到底只有一个问题,营销。营销依靠资本系统,文学期刊不具备这种能力,更别谈还有各种机制上的制约。

  小饭:但另一方面,根据我在文学期刊工作的朋友说,现在他们遇到的两大问题是,第一,好作品太少;第二,好作品哪怕被刊发了,应有的反响寥寥。这些年你在文学期刊发表的小说诗歌不少,以你的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马拉:好作品少这太正常了。你毕竟是文学期刊,不是百年精选。你怎么能想象,一家文学期刊发的全是好作品,这可能吗?如果我们学过概率,再有点数据分析的常识,大概就不会发出这种感叹。对一个作家来说,一辈子的写作,能留下那么几行,已经非常成功了。一本杂志,一年能发一两个能上台面的作品就很好了,志向不必过于远大。那样既为难自己,又为难作者。我说这些话,也显得有些理想过于远大,那么我们把眼光放近一点,被淹没是写作者的命运,如果侥幸被发现,被认可,那实在是我渴望的意外。

  小饭:你说期刊需要营销,现在普遍认为作家也需要营销。当然有时候未必需要作者亲自营销。你抗拒这种营销吗?如果现在有个出版商说,我要好好包装你,打造你,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马拉:不抗拒。我出过几本书,每次都有些忐忑,我的书印不了多少,估计也很难卖,这就让人为难了。编辑那么辛苦,让人家亏钱心里就过不去了。暂时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如果书出了,能吆喝就吆喝一下吧,至少让编辑看到,我也在努力了。我希望以后,编我的书能让编辑挣点儿钱,就不说发财吧。要是真有出版商说要包装我,打造我,我一定提醒他三思。你可以说这是商业行为,应该要有风险意识和成本意识,但对我来说,好像不尽是,书是生意,文学不是。

  小饭:你曾说你不适合“去写宏大的历史题材,背景错综复杂的小说”,你更接近“精致,切口刁钻,细致而深入,带有迷人的直觉”这一类创作。这是不是代表了你对现代小说的某种总结和偏好?或许你认为“史诗”这一类作品过时了?我跟罗伟章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似乎完全相反,他认为需要更多“史诗作家”。

  马拉:也许你想不到,我最喜欢看的电影主要有三个类型:史诗、科幻、犯罪。但我的写作和三个关键词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硬要给,我可能会给出:情感、家庭、艺术。我说那些话源于对自身的分析。有次聊天,我打过一个比方,一个人就像一个硬盘,等硬盘存满,人就死掉了。一个作家能输出什么,显然和他硬盘储存的信息是有关系的。我的知识系统——硬件,我的情感模式——软件,都不支持我去写背景错综复杂的小说。我没有必要去做我不擅长、也没有兴趣的内容。

  小饭:喜欢看犯罪电影,那你喜欢看犯罪推理小说吗?你关注这一类作品的点在哪里?据我所知,这一类小说一部分作者是为了展现“救赎”,展现人性的幽暗,俗称社会派;另一部分作者则是为了展现“技术”,所谓的本格。你更偏向哪一类?有哪些作品和作家可以推荐?

  马拉:这个我不算熟,读得也不多。我喜欢展示人性的幽暗,这为创造感受力提供了可能,属于精神领域的发明。我佩服“技术”,这显然是智力的优越。我对智力优越是有崇拜的。如果二者不可兼得,我选社会派,毕竟智力这事儿不是那么紧要。

  小饭:你有没有辨别一个人,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这个标准曾经变过吗?如果变过你能说说这个标准的演变史?我好奇这个。

  马拉:自大一点说,我有。说完这句话,我发现我看错题目了,我把“标准”看成了“能力”。那我先说为什么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那真是迷之自信。在日常生活中,我认定的坏人没一个好人,哪怕伪装得再好都没有用,我具备一眼看穿的直觉。当然,这里的好坏就涉及到标准问题了。对我来说,不害人就是好人,作家好坏稍微复杂一点儿,好作家起码得有点良心吧。好作品就更复杂了,这就像我们看女孩子,各种类型的好,好得我们肝肠寸断。我又想起了李修文的一句话,“这世上让人绝望的,总是漫无边际的好东西”,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时候甚至痛恨这漫无边际的好东西,它让我体验到写作的艰难。既然写作,你不可能不去比较,有比较就有伤害,理想有多大,伤害就有多大。标准一直在变,我的年龄,我的经验,我的身体都在默默起作用,它们本身就具备思考能力。

  小饭:有人说一个歌手一辈子只需要反复歌唱他的代表作即可生活无忧——精神生活是否无忧就不好说了。我了解的脱口秀演员相对困难一点,总不能老说自己成名的那几个段子,会被人嫌弃。作家也有这个问题,在创作中容易陷入主题的重复。你害怕这个吗?抗拒这个吗?你说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要输出世界观,可以反复输出吗?

  马拉:有段时间,我热衷于研究叙事学,对故事模式也略有涉猎。我到底理解了什么说不好,但我知道,从故事模式上讲,作家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如果说大主题,那就更单调了,无非爱和自由。我们再说具体一点,比如说怕老婆这个主题之下,你可以创作出无数的段子,但你老讲其中一个,那就是你的不对了。综上所述,我认为主题重复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你讲故事的方法,故事模式,人物设置,场景设置,得有些变化。说句让人悲观的话,在哪儿都是生活,无非场景不同。有句特别著名的话,我忘了谁说的,大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成为我们的丈夫或妻子,我们不过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碰到某一个罢了。”对作家来说,具体到写作中,要解决的是“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而不是“妻子或者丈夫”。

  小饭:你说小说家就像一个骗子,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散文写作则被广泛认为不可过度虚构。还有一个说法,大意是所有的写作都是真实自我的镜像。哪怕有些“欺骗”行为也只是障眼法(雕虫小技),其中内在必定含有情绪真实和艺术观真实。怎么理解这几句话?

  马拉:你说得太对了,写作的底层逻辑一定是真实自我,我说的“不择手段”那都是表现形式。我们都知道,骗子在撒谎,但他为什么撒谎?显然他隐藏了他的真实目的。那个目的,才是真正的核心问题。我不认为这是雕虫小技,恰恰这是一个作家必备的手艺。散文中的真实其实极其主观,它离客观真实有着难以测量的距离。我看过太多写母亲的文章,我读完有种强烈的感受,那些著名作家可真爱他们的妈啊。但在事实上,他们可能没那么爱,他们只是写得好,那是技术,而非情感。他们一定不见得比一个表达笨拙的人更爱他妈。所以,你还会认为“欺骗”是小技吗?

  小饭:我觉得一个作家怎么写他的母亲有“技术”,但如果这种技术无法说服你他们对自己母亲的爱是真实的,那这种技术其实是失败了。你站在同行的角度去质疑这种技术,那只是你看穿了他们的把戏,结论是,他们的技术太差了。真正的技术是没有形状的,只要长久地抱着母亲哭。所谓大爱无形。我想跟你探讨的是,技术和情感并不是二元对立的,甚至是相辅相成的。比如,现在要你写对自己孩子的感情,就几句话,你怎么写?

  马拉:技术和情感当然不是二元对立,我只是强调,因为技术的熟练使用,使得虚假的情感变得真实了,让一个混蛋变成了孝子。我有具体的例子,在这儿我不说。我对我的孩子保持谢意,他们带给我的快乐远比任何东西都多。我爱他们,他们的名字是我全部的知识和幻想。

  小饭:你二十来岁离开了湖北换了一个地方生活,是因为工作还是天气,还是爱情?迁移的过程中有让你困惑迷茫的环节吗?具体的也好,精神上的也好。

  马拉:因为爱情,没有迷茫。我这么说绝对没有撒谎。我的妻子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我也不为之感到遗憾。此前,我的生活经验极其单纯,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好坏,也没有对比的经验,也就是说,我实在不知道我去哪儿更好。如果你不知道哪儿更好,任何地方,只要有一个东西在吸引你,你可能就去了。当时吸引我的是一个女孩,我对事业、前途等等根本没有概念。人到这个年龄,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年没有选择爱情,而是有着明确的功利目的,我会怎样?老实说,我想不出来,我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一步。基本上,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小饭:听起来你会认为爱情和灵感都是随机的。事物的发展也有很大随机性。在小说中你会强调这种价值观吗?

  马拉:是的,我坚定地以为是随机的,而且人生基本都是偶然,没有什么必然的道理。我前些天和朋友们聊天,再次谈到这个。以我为例,读大学、找工作、结婚,这应该算大事儿吧?都随机得可笑,哪有什么深思熟虑,不过如寄飘萍。谈到小说,那就更有意思了,美妙的小说转折处往往也是极度随机,从来没见什么计算。我说个最简单的,无论《包法利夫人》,还是《安娜·卡列尼娜》,男女主第一次见面都极具偶然性,并无刻意安排。别去扯什么具有逻辑的必然性,你要那么说,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条狗都有可能登上月球,抬这种杠没什么意思。我不会在小说中强调,它本就如此,只是有时披了一层外衣罢了。

  小饭:你的自我是越来越强大还是相反?有没有进行过断裂这一类自我革命?哪个年龄段的自己是现在这个马拉的主要组成部分?

  马拉:越来越强大,这个我确认。在这个过程中,我不太高兴,我放弃了很多曾经视为目标或真理的东西。当我放弃了,我指的是内心放弃了,而不是口头说说,那么它们就不能对我构成影响。当一个人能够尽量少的受外界影响,这应该是强大了吧?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逃避。你看,其实这不过是个角度问题。我没有进行过断裂式的自我革命,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那么不堪,也没有那么激进,整体来说,我很平稳,我不需要革命。对我所有的过往,我都心怀感激,正是无数过往的瞬间构成现在的我,几乎每个阶段都给我提供了重要的价值。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这个分段非常科学,尽管它们控制的时间长短各不相同,意义却一样深远。你会发现,越往后,词语的控制时间越长,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早期经验的重要性。

  小饭:你觉得在中国,在当代,整个写作过程中,最难处理的部分是什么?题材?观念?很多作家说创作包含着冒犯,甚至主要是冒犯。

  马拉:如果你不喜欢被冒犯,那么,冒犯作为文学创作的目的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合法性?我不太喜欢过于姿态性的作品,那种冒犯在我看来几乎接近轻佻。当下的写作,最困难的可能还是观念。倒不是观念受到制约,恰恰是并没有多少作家具有强烈的观念能力。不要说观念能力,很多作家甚至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我朋友圈有很多诗人、作家,有时看到他们那些幼稚的表达,简直让人哭笑不得。除了几个生硬的名词,你看不到任何独立思考的痕迹。

  小饭:你一般从哪个点开始写作?一个梦境,一个真实生活片段,一个饭局笑话,或者一条社会新闻?找到了出发点之后你会做哪方面的功课?如果你现在就是一个写作课的老师,能不能说说你的开场白?

  马拉:这些年我过着职业作家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上午写作,大概九点左右开始,这是时间上的点。很多时候也不写,就是坐在电脑前磨洋工,或者在书房乱翻书。你说的这些都曾是我写作的动力来源,触发一个作家写作动力的点很多。通常,有了想法,我会构思一个简单的故事,有个轮廓就行了。接着,我会试着找找语调,如果语速对了,调子也对了,那应该问题不大了。如果是短篇,顺利写完三千字,我会很放心,我知道我一定能完成它。“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这节课我们主要研究对话,请大家尽可能列举对话的方式……”这是我最可能的开场白,我不会刻意制造惊喜或意外,那是演员该干的,老师没有那个必要。

  小饭:你认为研究对话是学习写小说的第一课?

  马拉:不是,但很重要,人总得说话,小说里确实人不少。

  小饭:那学习写小说的第二课是什么?第三课是什么?

  马拉:如果写小说也算一门艺术,我想说的是很难说哪个比哪个更重要,更不好排序。作为一个写作者,还是要根据自己的特点来。有些作家天生具有极好的语言天赋,这一门课也许他就可以免考了。一个故事天才,自然也不需要费太大的劲儿去编织故事。就我个人而言,语言、故事、结构始终是排在最前面的,这是终生不能毕业的课堂。

  小饭:介意别人说你穷作家吗?物资和精神怎么互相救济?

  马拉:一点都不介意,我对自己做过分析,即使不写作,做别的我也发不了财。这么说吧,我真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能发财。我要知道,我肯定去干了。我那爱哲学的朋友告诉我,你没挣到钱,首先你对钱没有敬畏,再且你的欲望不够强烈。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对。相比挣钱,我觉得懒洋洋更舒服,那就这么着吧。我也不觉得我很穷,应该算正常吧。人不能太穷,太穷会影响心理健康,这是我对物质和精神最直观的理解。

  小饭:那你这方面就挺自信的。韩东说,写作者的骄傲还是骄傲,只有自卑者终成大器。在写作这件事上,只有你的自卑是值得一提的,它给你动力,让你知道天高地厚。写作是道,知耻近乎勇。你自己觉得,你骄傲不?

  马拉:我见过好东西,我想我应该也理解过一些好东西,我怎么可能骄傲?我也不自卑。我读过一点书,也知道在漫长的时间线面前,无意义和虚无乃是必然的结局。因此,即使从功利的角度,我也没有必要自卑。我唯一渴望的是这辈子我能尽量按照想要的方式生活,这已经很苛求了。

  小饭:你说作家对社会公共议题的幼稚,我也有同感。更多的作家则完全避免谈论社会话题。我认为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又确实符合某种生存哲学。有一种说法是,作家越来越娱乐化,越来越缺少“知识分子”的属性。另一种说法于此相反,他们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无责”,他们只想单纯的写作。你更支持哪一种观点?

  马拉:我认为还是有责。话语权也是权力,无论怎么讲,作家的工作依然具有极大的公共性。真正藏在抽屉中的作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不存在的。我们所知道的作家,一定具有公共性。既然具有公共性,那必然就有“天下”,那就不能“无责”。作家缺少知识分子属性是作家自身的问题,并不是标准问题。

  小饭:那你认为知识分子和作家应该如何介入社会,介入到何种程度?比如一个小说家,是不是在小说的创作中一定要对某些社会问题发言?这种要求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是有点高?

  马拉:我常常谈到小说或者文学的任务,个人认为文学的任务在于“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小说一定是在介入现实,观念创造的世界同时也在影响现实。小说家介入现实的方式不会像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或者政治家那么直接,它可能不会直接面对某个社会问题发言,更有可能,这些社会问题只是写作背景。为时代写作,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只要我们不把时代理解得那么狭窄。我们活在某个特定的时代里,成为其中的一环,显然,这一环我们感同身受,你不可能什么都不说,你不可能没有意见,当你说出来,写出来,你实际上就已经参与了,至于深度和广度,那是另外的问题,但你已经参与了,你摆脱不了。

  小饭:你好像对“故乡”这个概念无所谓。好似没有根基,过着浮萍的生活。但事实上你后来也没有长期离开中山。这是不是也导致你的小说中不像福克纳、莫言、苏童那样,总是呈现某一处。你的小说中总是吐出抽象的人,例如《送释之先生还走马》《一个寻找天堂的人》。你有没有留意这一点?

  马拉:我有部分小说写到一些抽象的人,老实说,那是理想主义的化身。我有过类似的幻想。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对这个世界不是那么满意,我得通过某种方式写出来。还有什么比一个理想主义的人更合适的了?我的小说中多次写到“走马镇”“铁城”,我老实交待,我小时候生活在走马村,我在铁城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童年记忆和现实生活给了我最大的写作动力,这两个名字都很抒情,也像是某种意象,用起来非常方便,我愿意一次次用它们。作为容器,它们足够容纳我的肉体和精神。

  小饭:你长篇也写了不少,有四五个了吧。短篇也写了不少。以你自己的理解,你觉得你更擅长短的还是长的?

  马拉:我的长篇都很短,十几万字,没有一部超过15万字。这是我喜欢的长度。我想我应该更擅长短篇,我有非常不错的直觉,遗憾的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往往不够客观,我的短篇似乎没有我的长篇受人欢迎。

  小饭:第一次被文学“奖励”是发生在什么时候?被奖励得爽吗?我说的不是获得某些文学奖项那种奖励。

  马拉:我属于那种起点很低的写作者,当然到现在也不是个玩意儿。由于写作过程非常平缓,几乎没有什么起落,我确实没有那种被奖励或者被惩罚的感觉。我看很多人谈退稿之苦,写作之难,我脸皮厚,一家退了我给另一家,总能发出来,没觉得这算什么事儿。写作之难,我也没有特别觉得,太难了,我暂时放弃嘛,我就不能做点我擅长的?一旦没有雄心壮志,事情总好办一些。我渴望被文学狠狠奖励一下,如果真有这种奖励,不妨再晚几年。我现在还能写,等我不能写了,再奖励吧。

  小饭:你好像喜欢喝酒。喝酒的时候一般你会聊什么?跟作家喝酒和跟其他人喝酒有啥不一样的谈资?酒精对你来说,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会帮助写作吗?

  马拉: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不喜欢喝酒,但我确实经常喝酒,这两年频率也降低了,不像以前,一周三五次。无论什么酒,刚入口那会儿,我没有享受的感觉,都觉得难喝。喝到五六成,精神上放松下来,会有舒适感。一旦喝醉了,人非常沮丧,产生强烈的自责。我有相对固定的酒友,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喝酒,更无法做到和陌生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在酒桌上,我主要聊文学和哲学,老天爷照应,和我喝酒的朋友多半爱文学,有一个爱哲学。我聊诗歌更多一些。我几乎没有聊现实生活的兴趣,除开偶尔聊点儿事关国计民生的八卦。我不知道别人喝酒聊什么,车房股票我都不懂,聊不了,女人可以聊一点。酒精影响了我的写作,我的记忆力和思考能力明显差了,据说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以后尽量减少伤害吧。喝醉了酒,我不仅不能写作,连书都看不进去。

  小饭:如果非要做一个选择,写诗,写小说,烹饪,发朋友圈,一天你只能选一样去做,你会怎么选?

  马拉:写诗。我在写诗时有强烈的自由感,基本上已经随心所欲了,没有功利。写小说对我来说还是有些费劲,我脑子里还有不少栅栏没有拆掉,它让我不舒服。至于烹饪和发朋友圈,那都是日常的休闲娱乐,可有可无,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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