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醒来的时候,窗外已大亮了。屋子里却灰蒙蒙的,空气有些浑浊。她睡得有点久了。昨晚上半夜老睡不实,后来倒是睡沉了,却一个梦接一个梦。像是坠入一个深海里,各种梦境纠缠着她,怎么也醒不过来。一个长夜,仿佛过了一生。她感觉头晕沉沉的,眼睛也有些酸涩,用手揉了揉,竟一片湿润。
她又梦到老伴了。老伴带她去旅行,赶火车呢,正要出门,她急急忙忙的,折回去找一条丝巾,却怎么也找不着。老伴在门口喊她,兰仂,快点呀,来不及了。她不甘心,再找。这条丝巾,是老伴第一次去上海出差时给她买的,真丝的,玫红色,玫瑰的那种玫红,艳而不俗,特别显肤色。老伴说过,她系上这条丝巾又洋气又精神,比上海女人都好看。出门怎能不戴上这条丝巾呢?等她好不容易找着了,却不见了老伴。她追出门去,一路跑着,喊他,老林,老林。就是不见了人。一个陌生空旷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任她怎么喊怎么寻,老伴就像风一样,说没就没了。这人,怎么就不多等等她呢,只顾着自己走,却把她晾在了原地。这个狠心的!
她躺着,仔细回想梦里老伴的样子,却怎么也记不真切了。她真是懊恼,非要回头来找什么丝巾呢。这辈子,就这点出息!
她伸展了一下四肢,缓缓起身。拉开窗帘,沉闷的屋子一下子新鲜了。客厅一片寂静。旁边的门紧闭着,一家三口正睡得香熟。难得,孙子乐乐这个时间居然没醒。餐桌上,零乱散着一些吃剩下的烧烤串串,几只啃了一半的鸡爪躺在那,样子僵硬而狰狞。几个易拉罐东倒西歪,像不省人事的醉汉。地板上,茶几上,散落着乐乐的毛绒玩具、积木、酸奶瓶、零食袋。书房的门开着,气息浑浊,电脑主机仍然温热,桌上一片狼藉,堆放了儿子的臭袜子、烟头、可乐罐……几乎每天清晨,她都要面对这样的场景。葛兰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都过的什么日子!
昨天晚上,她因为头疼早早地睡了,她记得,睡前她还顺手收拾了一下。谁知一觉醒来,像是进了强盗一般。她拿起扫把,一边打扫,一边忍不住唠叨,就只管吃,只管扔,从来不知收拾,一个个的,都把我当老妈子了。搞完了地板,又去收拾餐桌。那一大把肉串串,啃一半留一半,有的肉质泛白,有的焦黄发黑,面目不清,来路不明。昨天晚上,她煮好了粥,还煎了鸡蛋饼,清炒了一碟毛豆,一碟胡萝卜炒肉丝,儿子勉强吃了一碗,媳妇干脆就没动筷子,说是减肥,晚上不吃饭。她当时心里就不快,成天嚷着减肥,就是个借口,浑身上下哪有一块肥肉!做了不吃全得倒掉,太浪费了。可年轻人的想法,年轻人的做派,她不好过于掺和。儿子明里暗里跟她说过多次了,媳妇的事,都随着她,不要太计较,婆媳关系融洽,他才有好日子。好吧,为了儿子的好日子,她都忍了。
餐桌上的垃圾,归置拢来竟是一座小山。明明嚷着减肥,好好的晚饭不吃,却半夜叫烧烤吃,这是什么意思呢?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全是脂肪与垃圾。关键是,烧钱。前不久,新冠肺炎疫情刚刚平稳,鄱城的餐饮才刚开放,儿媳妇就急不可耐地叫了一堆的烧烤回家吃,花了两百多,还拍照发了朋友圈,说什么靠它续命。葛兰简直啼笑皆非。每天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她,变着花样弄吃的,腥荤不离,水果不断,倒靠这些玩意续命了。这年轻人的世界,她当真是不懂了。
收着收着,突然,心里就堵得慌。怎么就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呢?凭什么,她一个快七十岁的人了,每天连轴转,带孙子,搞卫生,做饭洗衣一肩挑。凭什么,活到这个岁数,还要委曲求全,有话憋着,有气忍着。以前,老林在的时候,那可都是惯着顺着她的,特别是退休之后,家里的家务基本是他包了,她只管收拾好自己,与一帮老姐妹们一起,跳跳舞,扮扮美,赶个夕阳红。谁想到呢,这当了婆婆,一下子就做小伏低打入囚牢了。这种日子她着实不想过了!今天,她要罢工,她要做一回自己!她倒要看看,离了她,这个家,这一家三口,怎么过日子!
葛兰被一口气堵着,怎么也顺不过来。胡乱洗漱完,给自己泡了杯芝麻糊,对付了下肚子,便揣上手机,准备出去。想想,又折回房间,找出那条玫红丝巾,对着镜子仔细系好,这才出了门。葛兰听到咣当一声,身后的门赌气似地重重地合上了,倒吓了她一跳。
四月,正是春光旖旎的时节,小区里到处弥漫着花香。她居住的B 9栋走出来,就有一个小草坪,旁边种了碧桃、茶梅、石竹。吸足了一夜的露水,花们全都神清气爽。尤其是那株碧桃,突然间花就缀满了一树,粉艳艳的,好看极了。几只鸟儿一边打闹一边私语,啾啾啾,啾啾啾。往前一点,是一条小径,郁郁葱葱的,直通着一个凉亭。这一块小地方,就像是一个私家小公园。葛兰每次走出来,都忍不住感叹,多好的光景。多好的时代。现在的小区,侍弄得真是周到,这布局这绿化,这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太招人爱了。每次一见着它们,葛兰心里头就敞亮了。如今,除了孙子乐乐,与这些花儿朵儿的,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让她舒心的事了。
小区的小广场聚了不少人,打太极的,练柔力球的,就着运动器材扭腰身、挥老胳膊老腿的,推婴儿车遛弯的,都是些和她年龄相近的老头老太们。看见她过来,就有人叫她,乐乐奶奶,咋没带乐乐下来?她说,还睡着呢。那人又说,乐乐奶奶,什么时候教我们跳个新舞,豆豆奶奶昨天还说你最近又学了一个新舞,看你发抖音里了,好看着呢,大家都想学。葛兰不愿意跟她多拉扯,打着哈哈,今天有点事,有时间约大家一起跳。又有人叫她,哟,乐乐奶奶,你今天这身衣服真好看,尤其配那丝巾,你这丝巾在哪买的……这些老娘们,扯起闲篇来没个完。葛兰懒得一一回应,今天没这兴致。
去哪呢?走到小区大门口,她突然不知道该去哪。思量着,是不是去女儿家待一天。她有两个女儿,小的在上海定居了,大女儿也在这个县城,离得不远,走路就半个来小时的路程。自从有了孙子,小半年没去大女儿家走动了。女儿也忙,在单位任着个小领导,工作应酬就够呛,还得管外孙女。偶尔过来看看她这个老娘,捎点吃的喝的,放下东西,逗逗侄子,来不及跟她唠上几句就走了。儿女大了,不知怎地,越来越客套与客气了。葛兰想,就去女儿家吧,也看看外孙女,自从有了孙子之后还真是有点冷落外孙女了。当年也是她帮着带大的,小时候跟她亲,现在倒是有些疏远了。当然,主要原因还在自己,说起来,也不是刻意的,但孙子与外孙女,在她心里的分量还是不同的。这种微妙,怎么说呢。
才走几步,葛兰突然又不想去了。这才刚七点,一大早地跑去,弄得一家子措手不及地招呼她。平日里总听女儿说忙,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女儿又贪睡,好不容易一个周末呢,不能被她给搅了。再说,她今天是不打算回去的,若女儿问起来,怎么说呢,从哪说呢,也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由头,不过是些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闲篇,女儿还好,这女婿听了,不定说她这个当婆婆的矫情古板使小性子呢。
左右一思量,葛兰便改了主意。没地可去,就绕着湖边散散步吧。春暖花开的,这么个好光景,自个还没出门好好欣赏一番呢。自从去年年底突然来了个什么肺炎疫情,一家子足不出户封了两个多月了,葛兰太想出来透透气了。这两个月,实在是太漫长了。以前,葛兰还抱怨两夫妻只顾着工作不着家,生个孩子就跟拉泡屎一样,屁股一擦就完事了。两人早出晚归的,下班回来兴致来了逗下抱下,剩下的都成了她的事。拿儿子的话说,你不是一心想着当奶奶吗,乐乐这么可爱,你这么喜欢心疼,在家带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吗?好像他们生个孩子,纯粹是为了完成她当奶奶的夙愿。确实,当初,儿子媳妇是不想这么早要孩子的,说再等个两年,先过过二人世界。是她催着儿媳妇,做了不少思想工作。那时候,因为老伴的走,着实给了她不少打击,一个人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日落西山,对眼前的日子没了啥想头盼头。可日子得过下去,毕竟还有儿女。儿子结婚后,她突然又有劲头了,有了儿媳妇就意味着要有孙子,老林家的香火,终于是又要续上了。老伴那么匆促一走,让她越发地,渴盼着一种新生,一种延续。她要代老伴一起,迎接这个孙子,这个属于他们老林家的新生命。这个愿望,在她心里,像个小火苗一样,越烧越旺,她有点迫不及待了。
可这件事的决定权不在她。儿子死活说不通,说过两年没商量。她只得把劲使在儿媳妇这了。女人嘛,毕竟心软,而且,女人总是更懂女人。葛兰说,你这么年轻,怀个孩子也就十个月的事,趁我现在身体还行,可以全心全意帮你们带着,也省了请保姆的钱,孩子总是要生的,晚生不如早生,自己亲奶奶带着,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葛兰甚至还搬出了老伴,说你那没见过面的公公,最是疼风儿,临走的时候,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瞧见风儿结婚,没福气见着孙子。他身体一直没什么毛病,可突然地,就得了绝症,说走就走了。谁能想到呢,我还以为老来享他的福呢,到头来,把家里这一摊子事都扔给我了。这老了,谁说了都不算,得老天说了才算呢,万一哪天我也突然来个什么毛病,也跟你公公一样撒手就走了。你们等得起,妈老了,是真的等不起了。说着说着,葛兰的眼泪就出来了,全是掏心窝子的话呢。媳妇听着听着,也就松了口了。
孙子来了之后,葛兰才知道,这带一个孩子,真不是容易的事。虽说儿子请了个钟点工,做饭家务什么的不用她管,就是一门心思地经管着孙子,可现在的娃多金贵呀,得费十二万分的小心照顾着。乐乐又特别皮,孙猴子一样,稍不留神就闯祸,她得时时刻刻跟在他屁股后面。真是老了,她渐渐感觉力不从心了。从前的生活一去不复返,麻将不能打,舞也没法跳,每天都紧巴巴的,松不得一刻神,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痛。当然,累是累,快乐也还是有的。乐乐这小家伙长得是真让人疼,白白胖胖的,脸盘像了他妈,偏一双眼睛,得了老林家的真传,黑亮黑亮的,眼里像含着一汪泉,笑盈盈的,桃花眼,聪明相。抱出去谁不夸这孩子俊。乐乐那张脸蛋,她是怎么瞧都瞧不够怎么瞧也瞧不厌。以前,儿子媳妇白天上班,虽说指望不上他们什么,倒也相安自在。可突然来了个百年不遇的疫情,一家三口成天关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问题就来了。
之前对于这个儿媳妇,怎么说呢,葛兰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儿媳妇年轻,长得好看,除了有点懒,也说不上有什么大毛病。嘴也甜,总是妈长妈短地叫,表面上,也还顺着她,遇上节日生日什么的,给她买这买那,葛兰心里头也是想着要当亲闺女来疼的。可处久了,一些芝麻皮屑的品性与细节便都显露出来了,尤其是这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对,芝麻皮屑更是无处可藏,变成了污泥石块,咯得葛兰的眼睛生疼。两个大活人,不管白天晚上,都只管躺着瘫着,打游戏的打游戏,玩手机的玩手机,一摊子事只管扔给她。当娘的人,带个孩子,却当玩具似的,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还捧着个手机。这成天的,手机是一时半刻都没离过手,比儿子看得还重。葛兰看得眼里直冒火,有时候忍不住,扔下手里的活,上前去把孙子抱走。是赌着气的,挺大的动静,可儿媳妇仍旧盯着手机,半点没察觉。
葛兰也观察过,儿媳妇玩手机,无非是刷刷淘宝看看视频,有时候自己也对着手机拍,一个人在房间折腾老半天,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儿子告诉她那是个拍短视频的软件,叫抖音,女孩子都喜欢玩。儿子还乐呵呵地给她下载了,叫她也跟着玩,说也有不少老年人拍抖音,能逗乐子,打发时间。她当时想,你就忽悠你妈吧,分明是替自己媳妇圆场,怕她这个不长眼的老妈挑她的不是。护得可真紧!葛兰恨恨地想。葛兰也知道,现如今,哪个年轻人离得开手机?可这是玩玩手机的事吗!只这些倒也罢了,主要还在儿子,那个惯呀,顺呀,简直是,当娘娘供着。她这个老娘就不能张口,稍一唠叨就左一个右一个地给你递眼色,直恨不得拿了封条把他老娘的嘴给封了。她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了。咋就生出个这么没出息的货色。葛兰真是恼。
湖边,春光正盛。梨花,桃花,石楠,还有些叫不出名的花儿,一簇接着一簇,铺开了一路,被湖水映衬着,更添了娇媚。湖水如墨,将城市入画。微风拂来,湖面漾开浅浅的波纹,城市便醉在了水里。经过一个封闭的春天,这眼前的春色,越发让人觉得美好与珍贵。面前,几树晚樱正开得热烈,有的粉白,有的玫红,满目缤纷,美得让人挪不开步。葛兰突然就想拍拍抖音。
儿子给她下载了抖音以后,她也悄悄摸索过,发现还真有很多中老年人拍的短视频。有时候心烦,找不着消遣,又睡不着,乐乐熟睡后,她便也玩起了抖音。开始只是看,这抖音还真是个宝藏,什么都有,看着看着就忘了一切。真像儿子所说的,既能开眼界又能逗乐子,葛兰便也跟着注了册。有一次,乐乐被他妈带着在客厅看动画片,她就关起房门,自己学着拍起来。
葛兰年轻时是个美人,就算如今近古稀之年,也是颇有些风韵的。她一直没有发胖,身段挺拔匀称,又讲究打扮,走出去,那些同龄人,谁不夸赞她的气质,听说了她的年纪,一个个都要惊掉下巴。葛兰曾进过文艺队,扮相好,身段软,是队里最好的苗子,演阿庆嫂、李铁梅的角色。只可惜,没遇着个好时代,也没遇着个好平台,后来阴差阳错,成了一个乡医,算是彻底告别了舞台。但那颗艺术的火种还在葛兰心里捂着,不时的,跳跃几下,温热几回。那是与生俱来的情结。到现在,葛兰都常梦见上舞台呢,灯光打在她身上,耳边锣鼓震天响,台下乌压压的全是观众……
好在,时代变了,突然兴起了广场舞,她们这些半老的女人们,又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了。葛兰又成了队伍里的领队,主角。旁人不再叫她葛医师了,都改口叫她葛老师。一帮女人围着她,葛老师长葛老师短的,叫得葛兰心里晕乎乎的,很是受用。葛兰就笑自己,真是虚荣啊,都这把年纪了,咋还这么虚荣呢。老林也打趣她,呵呵,我们家葛医师咋就成葛老师了。葛兰下巴一抬,怎么的,不服气呀!
有了孙子之后,广场舞便彻底歇着了。有一段时间,葛兰真是不习惯呀,身子不扭动几下,哪哪都不利索,好像一下子僵化老化了。葛兰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变化,简直让人应接不暇,单说这手机,都成了神了,似乎是没有它解决不了的事了。连她们这些宅家带娃的老妇人们,也都离不得了。纷纷地,弄了微信,建了群,生活一下子便捷丰富起来。她们也像年轻人一样,在群里分享一些社会新闻、养生知识,有时候还约着一起上网拼单购物。如今,还纷纷玩上了抖音。这个抖音,真是太有意思了!葛兰真是没想到,手机里还藏着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美妙无比的舞台,竟然让她重圆了年轻时的艺术梦了。
葛兰第一次拍的就是李铁梅,是一个对口型表演的短视频。为了达到理想效果,尽量靠近人物形象,葛兰还找出了一套对襟上衣的舞蹈服,编了个假长辫子,颇费心思地把自己给扮上了。葛兰关在房间里捣鼓了一个多小时,又兴奋又紧张地把这段视频给传了上去。葛兰后来看了无数遍自己的抖音处女秀,觉得神形兼备,眼神动作扮相都十分到位,对口型的表演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自己嗓音的短板。葛兰满意极了。这个短视频一发出去,竟然赢得了几百个关注与点赞,收获了一百多个粉丝。葛兰没想到呀,年近七十岁的她,居然像明星一样,也有了粉丝。太不可思议了。从此之后,对这个抖音,她是有些着迷上瘾了。
她后来又陆续拍了几个,除了对口型的表演,还有舞蹈秀,服装秀,她的粉丝越来越多,她也越发有劲了,像是生活里突然有了光彩与价值。每天,只有在拍抖音的时候,她才会忘乎所以,好像重新找回了青春,所有的疲惫与心结都消解了。当然,她都是趁着乐乐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拍的,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有一次,拍一个江姐的唱段,为了更有艺术效果,她还在自己脸上用眉笔模拟伤痕污渍,并且找来一根绳子缠在手上当手铐,正当她拍得起劲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儿媳妇闯了进来,妈,乐乐身上有臭味是不是拉屎了……儿媳妇怔怔地看着她,像闯错了地方一样,连忙关上门出去了。葛兰的嘴还张在那呢,惊得半天没合上。葛兰觉得尴尬极了。她看着自己的样子,怎么看都有点滑稽。儿媳妇肯定在那笑自己老来发花痴呢。
有一次,葛兰忍不住把自己的抖音视频发到了“林氏三姐妹”的群里。是二女儿给她们母女仨建的群。她当时便笑,什么三姐妹,分明是笑话老妈!二女儿说,这不是我说的,大家可都这么说!这个哄人精!葛兰心里说,却也觉得美滋滋的,懒得较真了。葛兰发了视频之后,便静等着女儿们的反应。
女儿们很少关注她拍抖音,她知道她们都忙,可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失落。年纪大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倒像个小孩一样,尽想着得到儿女们的关注与夸赞。半小时过去了,群里半点水花都没有。她忍不住了,往群里发了话,老妈发的视频,你们也点评点评呀。又过了一会,群里终于有了动静,是小女儿。老妈,不错呀,还玩上了抖音了。接着又出了一行字,哈哈哈,老妈,你这是干嘛呀,还把自己给扮上了,太好笑了吧!!!接着,是一个笑得打滚的表情图。老大也跟着出来发了话,妈,你看你把自己扮的,太夸张了吧,演就演咯,还扎个小辫,咋跟个小姑娘似的。
像是冷不丁吞了一口饭团,葛兰感觉喉咙有点噎着了。她急着想做点说明,字斟句酌地回复,妈不是为了扮得更像一点吗,人物形象就是这样的,要拍总得拍出点艺术性来。小女儿又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咱妈这是为艺术献身呢,不错不错。大女儿也随即发了一条,妈,我是觉得吧,你这样子有点滑稽,别让人当成笑料来看呢,当然,你要自己开心也行。那一刻,葛兰的心一下子冷了。怎么就被当成笑料呢?她不过是,图个乐子,顺带着圆圆自己曾经的艺术梦。女儿们怎就觉得可笑呢?人一旦老了,做什么事都不成体统了吗?她真是有些伤心了。
这晚樱真是好看,粉的花,绿的叶,像少女一样,又清新又蓬勃。葛兰这辈子,真是爱美。一看到这些美的事物,葛兰便觉得,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再怎样都值当了。葛兰也愿意记录美,分享美。现在,她就想着,把这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拍进抖音里,让她的粉丝们都看看,这个城市的变化,这个城市的春光。她打开视频,拍了花,拍了湖水,拍了城市,然后,把自己也拍了进去。抖音真是贴心,还自带美颜功能,镜头里的自己一下子变年轻了,虽然脸的线条还是不可避免地往下走,但皱纹给抹平了,皮肤看上去,竟也跟这花瓣一样,粉嫩粉嫩的。真是神奇啊。葛兰对着镜头,欣赏着风景,也欣赏着自己。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的开衫,藏青的长裙,衣服有点素,但配上玫红的丝巾,便一下子显得精神而雅致了。女人年纪大了,就需要那么一点衬托。
对于审美,葛兰有自己的品位。到了她这个年纪,大多数女人都爱往艳里穿,大花大朵,五颜六色,恨不得往身上挂个彩旗披个锦缎。艳是艳,可花里胡哨的,怎么着都觉得有点浑浊,有点俗气。葛兰喜欢清爽,喜欢得体,衣裳也是伴侣,颜色的搭配,款式的选择,最重要的,是美得舒服,美得和谐。葛兰的穿着,从来不盲从,她喜欢细节之美,懂得用某一种颜色某一种饰物,将自己衬起来。此刻,她看着自己,置身在这明艳的春光下,被这美颜功能体恤着,一时间,有些恍惚与怅然了。旁边,有两个年轻的姑娘经过,不时回过头来朝她张望。葛兰才回过神来,赶忙关了视频。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竟跟小姑娘似的自恋起来,这抖音,真是让人疯魔了。
葛兰将视频配了一段音乐,是一首歌,《烟花三月下扬州》。她还写了一句话,人间四月看鄱城,便点击发布了。湖边往来的人渐次多了起来。正是周末,天气晴好,不少人到湖边踏青来了。迎面过来一对老夫妻,推着辆婴儿车,有说有笑的。男人一边推着车,一边跟女人嘀咕,看着点路,让你穿双舒服的鞋,偏要穿个带跟的,多大岁数了还瞎讲究。看着路呢,就你啰嗦,操闲心。女人嗔怪着。那女人,看上去跟她年纪差不多吧,比她要胖些,一脸的富态。可不,有福之人呢。要是老林还在,也是要跟她唠叨吧,多大岁数了,还瞎讲究!女人一辈子在爱美这件事上的迷恋与偏执,男人怎能懂呢?夫妻走着走着,慢慢的,角色就互换了,年轻的时候,总是男人们光鲜地走在前头,女人们跟在后面唠叨,这老了,变成女人们作俏,男人们反成了爱唠叨的那个了。只可惜,她听不见老林的唠叨了。
他们从身边过的时候,葛兰朝婴儿车里看了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娃。这孩子带得真好,多大了?葛兰忍不住夸赞。女人对她笑笑,两周岁刚过呢。哦,比我孙子小一岁哩,你是奶奶吧,你孙子长得真俊。女人含糊应了一声,转过话题,太阳这么好,怎么没带你孙子出来溜溜?葛兰说,在家呢,儿媳妇带着,周末,让我出来放放风。女人便说,还是你有福气哦,我那儿媳妇尽指望着我们两个老骨头呢。葛兰笑笑,一时不知道咋接话,便伸手去逗摇篮里的孩子,你孙子真俊,现在的孩子都长得好,我那孙子也俊着呢——女人没接她的话,伸手过来,将摇篮上的纱帘子放下。是要走的意思。没走两步,男人突然回过来头,对葛兰说,我这个,是孙女哩。哦,瞧我这眼神,孙女哦,难怪,长得这么白净秀气。葛兰尴尬地笑笑。男人便也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竟有些像老林。老林就是这样,天生的和善宽厚,喜欢替人解围。葛兰站在路边,望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看了半天。
老林走的那年,她正好六十,不年轻也不算太老。那几年,有不少人给她介绍老伴,条件都挺好,退休干部,有工资,有文化。但她总不太上心,介绍人便说了,人家都是看了照片冲着她人去的,不管成不成,先见个面,交个朋友也行。两个女儿也一直鼓励她,各种安排与牵线。她便去见了一两个。见面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感觉陌生,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没话找话地闲聊,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各自的儿女。人到了这个岁数,自己的一生仿佛都过尽了,只剩下儿女了。可这儿女,却是楚河汉界,无法共享的。这还能过到一起去么?再说,老林那么一走,葛兰是大半年都没回过神来,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一走才知道,那真是刮骨剜心的痛啊。可是,哪对夫妻能携手走到头呢?经过了那么一次,葛兰真是受不起了。
她拍抖音之后,有不少年纪相仿的男粉丝,总给她留言点赞。其中一个粉丝还加了她微信,跟她私聊了几次后,竟直接在微信里跟她表白,好想和你谈一场浪漫的黄昏恋。葛兰直看的心里扑扑乱跳。她忍不住点开那人的头像,模样端正儒雅,一点也不显老。葛兰的心被撩拨得纷纷乱乱的,有了一种久违的躁动。可一往深里想,葛兰又冷了下来。这黄昏夫妻,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万一哪天人突然就没了,不是给自己找事添堵吗?葛兰是有参照的。她一个发小,早十年前就一个人过,她先也是劝她找个伴,费了不少心思给她介绍,就是谈不拢。好在没谈拢,她给介绍的那三个老头,也就这几年,走了两个,剩下的那个还中了风,坐在轮椅上,歪头耷脑的,连话都说不利索。她当时就想,如果当初谈成了,岂不是把发小给坑了嘛。想想都后怕。年纪大了,女人大多比男人能熬,她身体没啥毛病,可不能到老还去侍候一个半路杀出的糟病老头子。于是,葛兰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了。现在是儿子最需要她的时候,这一头家呢,怎么少得了她呢?她得全心全意带孙子,那可是老林家的血脉。至于她自己,人到黄昏,还有啥可想的呢?
阳光有些燥热了,葛兰这会才觉出些饿来。拿起手机一看,竟十一点了。这个上午,就这么晃荡着过去了。她不在家,指不定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乐乐在干嘛呢?也不知道这两夫妻早上给乐乐吃了什么。葛兰想着,心里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得赶紧去菜场买点菜,这个点还能赶上做中午饭,儿子昨天还说想吃她做的萝卜烧牛腩,还要买点活虾,给乐乐蒸个虾仁鸡蛋羹,再买点西兰花吧,儿媳妇最喜欢吃。
葛兰两手提得满满当当的,脚底生风地往回赶着,边走边笑话自己,跟孩子们置什么气呢?还玩什么出走!一大把年纪咋还这么任性,矫情!葛兰不由又加快了脚步,往常这个点,乐乐该拉屎了,那个当妈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去把屎,天气往热里走了,这尿不湿里若兜着一屁股屎该多难受啊……一想到这,葛兰心里更是急了,仿佛有一泡屎正糊在自己的屁股底下,也顾不上其他,拔腿便往家里奔了。
电梯停在了5楼。葛兰刚出电梯,便听到家里的喧闹声。电视里正放着乐乐喜欢看的《小猪佩奇》,门虚掩着,乐乐蹲在客厅里正埋头捣鼓着他的玩具。葛兰正要换鞋进门,却听到房间传出儿子与媳妇的说话声。
你都快倒腾一个小时了,出个门这么麻烦,晚了餐厅都没位了。是儿子的声音。
快了,再吹下头发。难得出去吃个饭,还不得打扮得漂亮点。儿媳妇说。
什么话,出去吃个饭还不容易,你什么时候想去,随时去就是。
得了吧,你说,哪次出去吃个饭妈不得唠叨,左一个浪费钱,右一个不卫生,搞得出去吃个饭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哪还有什么兴致!不是我说,妈太古板了,非要拿她一套标准来要求我们,都什么时代了!像我这样愿意跟婆婆住一起的媳妇不多了,她也不学着变通变通……
你这样说就有点过了,妈是有点唠叨,可不也是为咱们好吗?她就我这一个儿子,不跟我住跟谁住?再说,她还得帮咱带乐乐。
什么就你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吗,现在儿子女儿都一样,男女平等。妈怎么就不可以轮流住呢?不轮流住也行,大家可以摊钱给妈在附近单独买个房子,这样不就和谐了?乐乐都三岁了,下半年就可以上幼儿园了,也不用一天到晚要人看着了。
反正吧,这事得妈自己提出来,除非她愿意一个人住,不然我可开不了这个口。
那倒也是。知道你孝顺,什么时候我来跟两个姐姐商量下,看怎么跟妈说。林风,你得体谅体谅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习惯,就妈那性格,我每天还得看她的脸色,嘴馋想吃个烧烤都要等她睡着了再吃,我有多憋屈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家。我嫁的是你,不是你妈!
好了,知道你受了委屈,老公给你作主,我负责跟妈沟通,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今天难得妈去了姐姐家,我们可得好好过个属于自己的周末,要不,吃完饭咱们再去看场电影,下午再带乐乐去游乐场玩玩……
行,今天都依你,你开心就行。儿子的声音亮堂堂的。
葛兰定定地站在过道里,身体仿佛僵持了。过道里有些暗,静悄悄的。安全通道的门紧闭着,对面那户人家好像从春节过后门就没有开过。四周逼仄,唯有那个虚掩着的屋子明晃晃地刺眼。她听到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莫名感到一种窘迫,来不及摁电梯,她拉开安全通道的门,逃似的离开了。
葛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女儿家的。好像是坐的公交车,却不记得细节了。她一路恍惚,儿媳妇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回放,像无数的蜜蜂围着她,漫天都是嗡嗡的声响。走到女儿的楼下,葛兰停下来,靠在墙边。她需要缓一缓,调整下自己。眼睛很是酸胀,有东西一直在里面回旋,好几次险些掉落,都生生被她逼了回去。手臂的酸痛提醒她,菜还提在手上。
敲了女儿家的门,没有回音。葛兰正踟蹰着,门又突然开了。女儿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妈,你怎么来了?也没事先打个电话。
哦,不是周末嘛,想来看看玥儿,你们还没吃饭吧,我,买了些菜来……
妈,真不巧,我今天请单位领导吃饭呢,正要出门。
没事,你忙你的,玥儿在家吧,我来做饭给她吃。
她到同学家吃饭去了,我又不知道你来。妈,你看,我到点得走了,你自己弄自己吃哈。
女儿风风火火提个包便出了门,高跟鞋踩在楼梯间咔嚓咔嚓脆响,只一会,便听不见声音了。
屋子里静静的。不知哪户人家炖了肉,香味直勾勾地往鼻子里钻。葛兰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像是对肉味的回应。确实是饿了,从出门到现在,她连一口水都没喝,但葛兰一点都没有去做饭或吃饭的兴致。正午,阳光大面积地照进来,屋子里每个角落都舒展开了,越发显出一种空荡。葛兰将自己深深地陷进沙发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包裹着她。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去哪该干什么。
依她的性子,她真想一走了之。可往哪走呢?小女儿在上海,按说也可以去那住一阵,可两年前去过一次上海后她便再也不愿意去了。
那时乐乐还没出生,小女儿一直催她去上海散散心,她便去了。那是她第一次走进小女儿的生活。夫妻两个住着不到70平米的屋子,还着每月一万多的房贷,早出晚归的,房子就是个落脚的旅馆,哪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因为压力大,夫妻俩甚至不敢要孩子。为了带她见见世面,女儿特地腾出了一个不加班的周末陪她到处去转了转,看了外滩,爬了东方明珠塔,吃了小笼包,可她啥也记不住,只记得到处都是人,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涌到那里去了。跟着女儿在人流里地铁里兜兜转转,转得她头昏眼花。那是个离她太远让她发怵的世界。她后来怎么也不愿意出去了。女儿女婿上班的时候,她一个人呆在那个屋子里,只感觉胸口发闷,哪哪都不自在。那次上海之行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提前结束了,看到女儿的生活,她是既心疼又心塞。她甚至后悔去了这么一趟,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可女儿的生活,她帮不上也管不了,便只有想开点。年轻人终归有年轻人的活法。
当然,她不是不可以一个人出去住。跟她一起玩的舞伴里,也有一两个跟儿媳合不来的,自己单住着,说乐得清闲自在。可是,说出来怕小辈们笑话,她这辈子,还真没一个人住过,老林知道的,她胆小得很,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待。因为这个,老林从不在外面过夜。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铁律。如今老了老了,心里面更是惶惶然,越发怕事了。再说,她又怎么舍得乐乐?怎么放心得下儿子?这一头家呢!他们或许不需要她了,但她还需要他们呀。
老林啊。要是老林还在就好了。这个狠心的!一想到老林,葛兰便再也绷不住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收也收不住。
手机突然滴滴响了,一声接一声,清脆而突兀。葛兰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点开抖音。果不其然,上午刚拍的那条抖音有了一百来条赞,评论区里一条接一条的赞美声:阿姨真美!小姐姐的舞跳得好好呀!美女姐姐,爱你么么哒!阿姨太有气质了,好像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大姐真是活出了女人完美的样子。真羡慕你呀,一看就是被老公疼被儿女爱的有福之人。
……
葛兰一条一条看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个多么美好迷人的世界啊。这些赞美的声音,又暖心又醉人。虽然那些藏在声音背后的人,大多不认识,也够不着,却又好像近在身边,那么真切,那么令人上头。葛兰真感觉自己像喝了点酒似的,有点飘,有点晕。这种感觉真好。她仿佛忘了一切,痴痴地看着抖音里的自己,里面的女人也像喝了酒一样,脸上红扑扑的,那顾盼的眼神,姣好的模样,仿佛是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脖子上的那条丝巾,玫红色的,在微风里飞扬,与身后粉色的樱花呼应着,格外好看。
正看得入神,突然来了电话。是儿子打来的。
妈,你在我姐家吧?我们在外面吃饭,等会想带乐乐去游乐场玩,乐乐一直在这闹,吵着要奶奶呢,要不我开车去姐家接你,一起去游乐场吧。倒是还想起有我这个妈了!葛兰又气又恼,正想着怎么说,却听到电话里乐乐在喊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那奶乎乎的童音,像奶昔一样,让她的心一下子便融化了。她连忙对儿子说,我在你姐家呢,你来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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