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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黑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5779
郭洪林

  咚!咚!咚!西边传来三声礼炮声,打断了我的遐想,接着就隐隐约约地传来鼓乐和哀号声。我知道今儿是我的朋友——亡人老黑出殡的日子,这是开丧的信号。想到此,我禁不住双眼涌上潮热。

  老黑本名不叫“老黑”,他本名叫何友来。“老黑”是后来人们给他起的绰号。

  我认识老黑纯属偶然。那是二十年前的时候,我们全家从别处搬来,住在他家东边不远的地方。

  有一天的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我放学骑车回家,从他家门前路过,突然看到他家院门口竖着一根门幡儿。我不知究竟,很是好奇,便进到他家院子里,只见人们正在七手八脚、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用竿子、箔席等搭建灵棚,一些妇女在扯白布铰孝衣孝帽等,还有几个木匠在用木板打棺材,满院子哀穆的气氛。

  这是个家境一般的平常人家。一个四十多岁像是丧主的中年男人在紧忙地张罗着,他满面憔悴、一脸忧烦。一个十六七岁苗条身材面目清秀的姑娘穿着孝衣,跪在死者的遗体旁哀哭,还有一个五六岁尚不懂事的小男孩儿戴着孝帽子,正在与别人家的小男孩儿一同玩耍。我向旁人打听得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确是丧主,他的名字叫何友来,他的女人是那天上午才死的。他的女人坐着马车去走亲戚,在一个拐弯下坡处不小心从马车上跌下来摔死的,也不知是摔坏了哪里,反正人是没救了。何友来一家共有四口人,死了女人,就还剩下他和两个孩子了。那个十六七岁穿着孝衣哀哭的姑娘叫丽,是他的女儿;那个戴着孝帽子玩耍的五六岁小男孩儿叫猛,是他的儿子。我想那死去的女人在的时候,这个家庭也定会有着其欢乐和温暖。可现在这个家庭突然被哀凉所笼罩了。

  从此,何友来和他的一家人便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痕迹。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接触过何友来一家人。不过我的心里时常会想起他们。我在想:他们一家人生活会怎么样?何友来又续了女人吧?他的儿女也都应该长大了……我认为,何友来肯定又续娶了女人,一个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女人死了再续娶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友来肯定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满面憔悴,而会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了。

  光阴似流水,一晃时间过了多年。我们生活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为生活奔波。我出外求学多年,又回到了小城工作。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何友来沉沦了。当我再次见他时,他的模样已经像一个乞丐。对此,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一个下午,我看到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何友来又在湾边的垃圾堆上捡东西。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小孩子,他们拿砖块投何友来,冲他高声叫喊:“老黑!老黑!老黑狗!”看那情景他们像是在戏耍一个疯叫花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驱散了那帮小孩子。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混到了如此地步?”何友来咧嘴笑了笑,对我说:“有些大人孩子不是东西,爱瞧不起人,还欺负人。”我没说什么,心想你何友来没病没灾的,更需要从自身查找原因才对。

  后来,慢慢地,我对何友来了解得更多了些。何友来的女人死后,就一直没有续娶,是续娶不上来还是不愿意续娶谁也说不清楚,他也不大和常人说话,没想到如今他落魄到这个样子。他天生长得黑,加之他后来满脸、全头、浑身的污垢,成天、成月、成年的不洗澡,所以人们便给他起了个“老黑”的绰号。提起“老黑”人们都知道,而他那“何友来”的本名却被人们淡忘了。人们在说起老黑时,就像在谈论一个怪物。他怪异得让人不可理解、脏污得令人不屑一顾。他的沦落怪异引起我对他的好奇心,我想我要深入地了解一下,他这些年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老黑住的宅子在我家西边不太远,我没事时,一遛达便可以过去。一天午饭,我朝老黑家走去。老黑家三间破旧的土房,估计房龄起码儿有五六十年了;破旧的院墙已经倒成了半截;他家屋子上安的还是老年间的老式门窗,又小又脏又遮光。进到屋里就像钻入了黑地洞,到处黑乎乎的;等了一霎儿,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老黑的屋里四个旮旯空荡荡,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些污脏的破烂东西垃圾似的堆放在炕上和屋地上。屋内脏乱不堪、臭气熏天,且又烟雾呛人。我去时,老黑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他家的锅灶也很污脏;不断有烟雾从那又小又矮的灶口里喷出来,为了起火又没有风箱,老黑就趴在灶口上用嘴吹气助燃,烟雾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见我到来,他赶忙让座儿,可他的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座位儿,他扔给我一个圆木头墩子,我将就着在上面坐了下来,由于屋里太呛,我同他随便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后来,我时常到老黑那里坐上一会儿。我与老黑混熟后,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老黑六十好几我三十有余,可算是忘年之交。要说我与老黑的友谊没有任何杂质,我们就是愿意聊而已。

  老黑是个耿直老实人。他从小到老没离开过农村,当年曾经走村串乡做过小买卖。老黑天生不是块念书的料,小时候听见念书他就脑袋疼;所以书没念过几天,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年轻时他曾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有把子种地的笨力气,那时他可不像现在这样瘦得像根干树枝。

  老黑总共有过三个媳妇儿。

  老话讲“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尽管老黑品貌平平家境较差,但确实艳福不浅。他的第一个媳妇儿是个俏丽的女人,梳着两条大辫子,可谓风姿绰约;是经媒人介绍娶进门的,可那女人还没有和他过上一年就得病死了,就像一朵鲜花儿还没等老黑赏闻够就过早地凋谢了。那女人死后,着实令老黑痛苦了一段时间,那女人连一儿半女也没有给他留下;那是三十八年前的事情。他的第二个媳妇儿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自投而来的,因老黑居住的村子离县城近,生活条件就比乡下好一些;为了吃口饱饭,那女人就只好低头钻进了老黑的被窝儿,当时连个仪式也没举行。那女人三十多岁白胖丰腴,模样也凑合,但美中不足的是那女人的饭量比较大,要让她吃饱一顿饭得两三个大饼子再加上两碗粘粥,那时的粮食金贵啊!且那女人又很懒,什么活也不干;老黑跟那女人过了几个月,就把她打发走了;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他的第三个媳妇儿是二十八年前他续娶的一个寡妇,那女人的丈夫得病死了,日子难熬,就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嫁进了老黑的家门。那女人三十多岁,长得清秀苗条风韵犹存,且又很通情达理、精于持家,着实让老黑过了几年享乐舒服的日子;虽说没有马勺不碰锅沿,他和那女人也有过磕磕绊绊,但温情和快乐是主流。可惜好景不长,过了仅七八年的光景他的第三个女人就意外遭车祸摔死了。

  他的女儿丽,就是他的第三个媳妇儿带来的那个小女孩儿;他的儿子猛也是他的第三个媳妇儿所生。

  我问老黑,丽现在哪里,老黑用手指向东一指说,前些年嫁到东乡去了。我又问丽常来看你吗?老黑气愤地说她把我这个爹给忘了!谈到这里,我就没再好意思往下问。我想:丽不来看老黑,可能是因为老黑是个后爹吧。我又问老黑,猛到哪里去了?提起他的独生子老黑向旁一甩手中烟袋说:“谁知跑到哪里玩儿去了,成天不着家儿,我也管不了。”老黑的儿子猛我见过,长得墩实粗壮,性子比较暴烈;老黑性情怯懦,根本管不了他的儿子。

  前两年,老黑为给独生子猛成个家,他拼上老命靠东借西凑,请亲戚帮忙,给猛盖了三间新房;又求人给猛在南乡说了个媳妇儿,听说那姑娘长得还不错。但是由于老黑实难交上那几千元的彩礼钱,加之猛本人不懂的谈情说爱不会搞对象,所以搞了没多长时间,那婚事就吹灯拔蜡了。从此,老黑对生活更加失去信心,他的希望全部破灭了,他的眼前没有了光明。如今,老黑的独生子猛成天不着家,猛住的新房子里杂乱不堪,院子里长满了蒿子和杂草,满目荒凉景象。

  老黑曾向我透露过他的一个秘密,那是他经商时经历的一段情缘。他说他在三十来岁时,还单身,体格很壮实。他到北乡走村串乡做小买卖,在一个叫宋家庄的村子里租房住,房东家有一个姑娘二十多岁,叫宋小芳。那小芳姑娘心地纯真性情柔和,长得丰盈白胖模样儿也挺俊秀;他和那小芳姑娘彼此印象不错。有一天深夜,他在屋里已经睡下了,忽听到小芳姑娘低声叫门说有急事。他打开门,那小芳姑娘进屋后和他闲搭讪,就是迟迟不肯走,后来那小芳姑娘就引逗他;干柴遇烈火,他们脱光衣服上了炕,令他十分陶醉,那小芳姑娘模样儿俊秀不说,且又对他百依百顺。说到这些,老黑眼睛里放出亮光来。无奈那小芳姑娘的爹娘没有相中他的品貌和家境,死活反对和阻挡,最后只好告吹了。老黑辞商回家,离开了那个让他伤情伤心之地,从此和那小芳姑娘完全断了联系。这成了他心底一个很深很痛不能愈合的伤口。

  后来,有一年下大雨,老黑的房屋塌得只剩下了一间,可他仍住在里面不肯搬出来。我问他:“这房太破了,怎么还不扒了重修呢?”老黑摇摇头:“一个是没有钱,再一个就是——嗨!”他抽着烟不再往下说了。我想他可能仍在怀恋他的那三个女人吧?这老屋曾经容纳过她们,屋子里边仍留有她们的气息。

  老黑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和几只山羊算是顶好的家当。他家的那棵枣树结的小枣儿非常脆甜。老黑每天都要牵着几只羊到湾崖儿上去放放。有一回,我见羊少了两只,就问他:“羊怎么少了?”老黑抽着烟袋说:“丢了,不知是跑没了还是被人偷去了。”我感到老黑好可怜,真有点儿像大冬天里叫化子身上被人偷了棉袄的感觉。

  老黑好喝酒,靠捡破烂儿卖点儿钱,打两块钱一斤的散酒喝;他是早、午、晚三顿必喝,数晚上喝的最多;他说来上半斤酒儿一迷糊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后来老黑病了,很重;他也不去找医生看。他笑着说:活够了,不如快点儿死了好。

  老黑终于死了,人们发现他时,脸上充溢着微笑,一脸的轻松自在。老黑临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谁也猜不清他是哪天何时死的。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一丝的宽慰。

  猛和丽把老黑的丧事办得挺像个样子,雇了乐队和棺罩、请了炮手、买了纸车纸马纸楼、糊了金银山和摇钱树,三次为亡人老黑报庙儿,二日半宿时分送亡人老黑上路,出殡那天乐队奏乐唱戏、礼炮轰鸣、亲友吊丧、孝子哀号,好不热闹。这大概是老黑一生最受“敬重”之时了。祭桌上供着猪头、整鸡、整鱼、炒菜、干鲜湿祭、拼盘等祭品。我望着这些为亡人老黑供上的祭品,颇感滑稽,这些好东西老黑活着时是绝对吃不上的,可死了却堆山叠岭地摆上来任他享用,我不知道亡人老黑还能不能享用这些好东西,我仿佛看到亡人老黑正在喜不自禁地大吃大嚼这丰盛的祭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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