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一天,与母亲回乡探亲,车子在停车场停下来的时候,有点恍惚,路边的标识牌上印着我熟悉的村名,村子却不是我熟悉的村子。一排排整齐的村舍,家家门前都盛开着各色鲜花,一群老人聚在街道旁晒太阳,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安闲和幸福的光泽。
母亲喊着婶子大娘打听亲戚家的位置,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们有点惊诧,他们和善的目光投射在母亲脸上,似乎找到了相似点但又不确定,当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时,老人们顿时泪眼婆娑,攥住母亲的手摇晃着不放。老人们在谈着相见时的喜悦,这种纯朴的相见,让我倍感亲切。我顺势打量了一圈,周边的景、物、人没有一点一滴能和往事挂边。我的眼窝里有了热乎乎的感觉,泪差点就要流出来。时间改变了我,也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三十多年过去了,亲戚老得越出我想象的边界,没留下丁点当年的影子。他不时拽拽半新的上衣,浑浊的眼神透露着激动的表情。趁着他们聊天的空当,我走出家门,走过小桥,走到西岭上去往那一处老村。
老村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辨不出眉目,没有了老景、老物、老屋,仿佛没有了风向标,寻不到以前的痕迹。除了参差不齐的树木,四处空寂寂的。所有的过往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段旧时光仿佛是一个幻影,一个不再真实的梦。
努力搜寻脑海里残存的记忆,往事横七竖八穿插在树影里。高高的小岭、肆意流淌着的鹤河、冒着炊烟的草屋、姥姥喊着我的乳名,飘来又飘远。这些景象只能透过幻觉去感受它们的存在,那种幻觉就像从灵魂深处隐约传来的呼唤。
二
我要寻找一件旧物,迫切证明与这座村子有过一段微妙的情感。
一路寻来,草屋早已风化,一根乌黑的木头在尘土里散发出腐朽的味道,断壁残垣的屋山头被岁月熏黑,阳光扫过屋山头的横切面连阴影都不曾留下。鲜有人烟的旧村荒草丛生,颇感微凉。
站在小岭上眺望,小村那古老的风韵和湿漉漉的轮廓在岁月深处若隐若现。
村东头横亘着的弓形鹤河河水丰满,清澈见底,像一条玉带紧挂在村的东边,新筑的拦河坝将河水聚拢在一起,几只白鹭正在浅水区嬉戏。村西也有一条两丈宽的小河流淌着,使得整个小村被水环绕,充满了灵气。东南方依稀看见被车辙压实的痕迹,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前延伸。这条东南方向的山路,以前是为数不多的通向村外的路,是山里人的希望。
村的外环山脉较多,东有高蹲山、南老莒山、马卉山,西有暗马山,北有五楼崮、良夹山,山山相连。这个村由三岭两河围着,形成一个五龙戏珠的美丽图案。它与毗邻的几座村庄窝在群山怀抱里,酝酿了几辈子,酿出一窝子浓得化不开的老味。如今那些老味被旅游大道稀释得一干二净,姥姥的身影和声音也已掩埋在那座老的拿不上块来的老村里。
在姥姥家度过三个假期的我,对那些草房、石墙、石头的院落,石桥、石井、石头铺成的小路,随处可见陶瓷瓦片和外圆内方小钱,这也成为我生活中最有分量的怀念。它们的存在,窖藏着岁月深处的时光,证明这片土地的古老和厚重。
每个村子的存在都有它原生密码,能证明这座村子的古老,只有这口井了。
听老一辈人讲,段氏祖先经过艰难困苦、流离转徙,选中了这个山水相连的地方安顿下来,为族人寻好水脉,打下一口井。这井外方内圆,井水甘洌,历经20余代人,养活了12个姓氏、2300多口人的大村庄。
在我幼年,就觉察出这口井的神奇。夏天从井底冒出阴森森的凉气,冬天则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上升,连绵的雨季井水也不会涨,遭遇干旱的年代,水源依旧充足不降半分。
三
转眼之间,半生年华已成繁烟,如今仍旧热情未减的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岁月可挥霍?多少陈年往事可随意想象?只怕是,再怎么盛大的往事,也渐成为单薄年华里最奢侈的怀念了。那口老井随着我的童年深深地沉淀在我的记忆里,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身体弱的孩子不好养,母亲说要在姥姥家躲年,于是那三年的寒暑假里,都会因这理由被送到姥姥家。其实我更知道,姥姥唯一的儿子牺牲后,母亲就是她的精神支柱。母亲出嫁后,姥姥那根脆弱的神经再次崩塌。我的出生无疑是给姥姥带来新的希望和喜悦,姥姥既想留我在她身边又怕耽误我上学,所以每年的寒暑假,母亲都要让我回姥姥身边陪她。就是这些宝贵的童年经历,奠定了我最基本的人生观。现在想,生活里深藏着那些甜蜜和美好,善良与富有,都拜那个年代所赐。姥姥的豁达和善良沉淀了我所有的喜乐,那是一笔丰厚的财富,是我最开心、最无忧、最野性、最有价值的精神食粮。那个时候,整个村子都是我童年的游乐场,现在却未曾在我行囊里留下痕迹,只有那条鹤河、那口老井时时惊现在我的梦里。
井很深,黑黝黝的见不到底,由于常年湿滑大理石板上长满青苔,泛着深邃的光,人是不敢轻易踩在上面的。下雪的冬天,村民们自觉地在上面撒上锅底灰,生怕滑倒。没有谁家的孩子会轻易到这里玩耍,我都是随着姥姥打水的时候才敢过来,通常是不敢靠前一步,只能趴在井沿上,看看自己的倒影以满足好奇心。
夏天,村里的男人不到河里去洗澡,月亮下鹤河的水留给女人们。井水清凉透彻,男人们围在井边,用木制的水桶勾上钩子“咣当”一声,甩到井底,一桶水上来,浇在身上,你远远就能听到他们爽朗的笑。这就是庄稼地里的汉子,粗野豪爽。
老舅家的大表哥那时不过十六七岁,他也会在这群人里面显摆一下威风,以证明自己是男子汉,也会用一桶清冽水浇在身上,舒服得冒鼻涕泡,也跟着喊一声“凉快”。回家后,老舅妈已经拿着笤帚疙瘩在堂屋里等着呢。我躲在姥姥的过道里瞪着大眼睛看着,大表哥痛得吐着舌头“嗤嗤”地笑。姥姥说:还没长成形呢,净跟着瞎“作业”,不打他不长记性。
冬天里无论多冷,都不关我事。关上门来,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我揣着小手,躲在烧得很烫的炕上打着瞌睡,有时缠着姥姥讲鬼神的故事,抑或在纹丝不动的夜晚等一场雪。姥姥说,雪落无声,下雪的夜晚静得出奇,于是我便不再缠着姥姥讲故事,静静等那场雪。雪没等来,我却睡着了,一觉醒来,透过蒙了油纸的窗棂,看到外面的世界亮堂了,惊喜的我急匆匆穿好衣服,窜到门口。堂屋至锅屋的路上,姥姥三寸金莲踩下的脚印就像倒卧的三角,深一脚浅一脚,踩出一道风景。姥姥要烧水做饭了,水缸里的水冻上了。
雪没过姥姥的脚踝。姥姥把绑腿布重新缠了缠,把大裆棉裤使劲对折了一下,紧了紧束腰绳子,对我说,缸里的水冻住了,你舅舅估计这个时候还没起床,不叫他了。姥姥说着给我戴上羊角帽,穿上膻味儿很浓的羊皮棉袄拉着我出了门。姥姥要带着我去井边打水去,还未醒来的村庄,被皑皑白雪映得分外明亮。
我和姥姥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那雪没到了我的小腿肚,我拔出一只脚时,小狗跳了进去,滚到雪堆里找不到了。姥姥毡帽下已经冒出了水珠,不知道是融化的雪还是汗,我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给姥姥擦去,姥姥也爱惜地用袖子给我擦了一把脸。我看着姥姥满脸褶子里藏着柔和的爱意,这是我看到的最美丽最慈祥的皱纹。
井的周围已经被雪覆盖。大雪天里,还没有人来打水,路上只有一深一浅两对脚印。井里有缕缕热气上升,我不明白冷得冻掉下巴的雪天,深井里怎会冒着热气?姥姥把绳子拴在水桶上,趴在井边,十分小心地把水桶沉到井底,只听到“扑通扑通”两声,姥姥摇晃着绳子,费尽全身力气,提溜上了刚没过桶底的一点水。我也趴在井边,拽着姥姥棉袄的衣角,看到姥姥清晰的倒影和一水青空在井底化开。姥姥把井水倒进我拿着的小桶里,水星子溅到雪地里,砸出坑坑洼洼的小洞。溅到我冰冷的小手上,一股暖流,从皮肤流入心间。
我和姥姥颤颤悠悠地提着水桶往回走,这一来一回的脚印,印在厚厚的积雪上,宛如一行五线谱,在雪地上格外耀眼。那时,我唯一担心的是,雪都这么厚,千万不要再下了,不能再让姥姥拧着这小脚去井边打水了。
厚厚的雪,掩着门扉,压在茅草屋上,如箭一般的冰凌挂满屋檐。堂屋没有炉子,一口大锅支在锅屋里,烟道通到堂屋里的大炕上,暖和着呢,我顺势爬进被窝里。门吱吱扭扭推开的时候,姥姥顺着光挤进门来,把饭端到我的眼前。一缕烟,顺着烟道爬到茅草屋上。乡村的冬天,那缕炊烟是最温馨的画卷,飘荡在老村和老井的上空袅袅娜娜。
古老的村落给我的童年留下太多美好,随着岁月流逝,年龄渐长,那些美好过往,成为成长路上一道浅浅的痕迹,而这口老井却深深地刻在记忆最深处,成为我扯不断的乡愁。
四
一雨知秋,炎暑尽却,在一个秋日午后,我伴着微凉的风再次走进老村。
老村披着一层金黄在秋阳里,它用一种成熟热烈拥抱着我,让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颇为感动。
老村已老朽,那口老井还鲜活吗,三十多年未见它是否还有旺盛的生命力,倘若一井淤泥或者干涸,我这一腔深情将付诸东流。
我忐忑地靠近,在井的方向,清晰地看到一条很粗的草绳蛇一样盘在墙栅子上。视线沿着草绳下沉,被岁月磨平的大理石井沿温润湿滑。我把身子探向井口,一方蓝天完整地映在井水里,井水清澈,不增不减。无常的白云在井的上空聚散着,我仿佛听到有一种原汁原味的乡音传来,老村、老井、姥姥像放电影似的从脑海里闪过,我的泪水终是流了下来。
对于老井,460多年无异于一次小憩。无论顺境逆境,不管繁华落寞,生命之源从未断流。
是该为这口井树碑立传了。
那些喝过老井水的人把时光住旧,把老村住老。随着石墙、石屋的倒掉,他们搬到新村住上新居,喝上了甘甜的自来水,村里人再也用不着为了吃水而犯愁了。姥姥没有看到新村的变化,没有尝到村里自来水带来的便利,她和老屋化为土壤,洒在田野里,而那口老井完成使命,作为一种记忆留在岁月深处。
在老村停留的时间里,思绪穿过心中的那片温柔地,穿过手指的缝隙,落在秋阳里,怀抱里的阳光柔软了我的目光。那口老井,那条鹤河,成为时代变迁最有说服力的亲历者。
无论时隔多久,我走多远,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想推开耳边的嘈杂回到那座老村,总想去老井边享受片刻宁静,或者与它交流,以它的沉默去窥看自己的心魂。
老井是见证时间的圣贤,是段家河土地之上的守望者。星辉洒满的黑夜它见过,流星飞逝的瞬间它见证过,它见证过苦难,见证过悲怆,见证过辉煌。如今新村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它依然固守着本心,甘愿寂寞,与之相守,在今天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宁静而守恒。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