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一曲《望海潮》,一个西子湖,不仅引来金主完颜亮投鞭渡江,更使得一代代五湖四海的人们徜徉涵泳。戊戌孟秋,乘浙大学习之机,我也来圆一个梦,一个做了三十多年的浙派古琴梦。
学习抚琴,源于好奇。琴是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传为炎帝神农氏创制,历代咏琴诗文不绝于缕。古琴形制,法于阴阳,合于术数。其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体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寓意天圆地方。最初琴弦五根,内合五行,外合五音,后文王、武王各加一根,合称文武七弦。十三徽分别象征十二月,居中大徽代表君,象征闰月。三种音色,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分别象征天、地、人和合。“琴棋书画”历来为文人雅士修身养性必由之径,古琴因其清、和、淡、雅而居首位。1977年8月,美国“旅行者”2号太空船循环播放的镀金唱片中,中国音乐代表即为古琴曲《流水》。
其时习琴未足一年,学识在摸索中渐进,认知亦于渐进中重构。兴之所至,《关山月》《阳关三叠》等曲仅是熟弹,其词其乐其韵,已使人沉浸倾倒,欲罢不能。又闻当今琴界,有广陵、虞山、九嶷等十大流派,江浙自古人文荟萃,定为其中翘楚,遂发愿定要一窥堂奥。其实,也不是想学多少曲子以娱耳目,不过是借一遍遍的心摹手追去还原一份心境,感触一种风骨。正如楷法宗颜,要的并非“叉手叉脚田舍翁”之形,钦羡的,是颜鲁公公忠体国、刚直不阿的凛然正气罢了。
幼读三国,最仰慕者当属周瑜。“曲有误,周郎顾”,一丝差错竟也听得出来,简直神人。至于诸葛空城,一曲卧龙吟汗湿重衣,真是让人嗤之以鼻:弹个琴,至于紧张成这样?胆小如此,何敢妄称武侯?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及至自己上手,方悟两者高下。一首琴曲,从理解到喜欢,从识谱到熟练,从细节到旋律,不知在心手间经历了多少百转千回,轻重缓急尚且各有千秋,何况有误?那真如高山坠石裂帛崩云般心惊了。至于抚琴之境,还是《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说法最为妥帖: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再看诸葛亮城门楼上弹琴是何等情形。当年马谡失守街亭,司马懿率15万大军直逼西城,孔明无兵迎敌,心生一计,乃“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楼上,敌军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司马懿见此情形,又察“城门内外,有二十余百姓,低头洒扫,旁若无人,看毕大疑,弃城而走”。反观我辈,台上灯下,同好围坐,尚且手抖汗出,心乱韵迷,不由得不对诸葛再次大生敬意,高手就是高手,真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琴乐是心灵外现。不同琴家对琴文化理解自受天资、修养、境界、状态等影响。流露指下,则神韵不同,风格各异,地域、师承、传谱相近者最终形成派别。北宋时,即有京师、两浙、江西等流派,并有著录评价:“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
浙派古琴肇始南宋,为首个系统流派。奠基者郭楚望,代表作《潇湘水云》。其时元兵南侵,郭沔移居湖南,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游航。山河残缺、时势飘零,每每远望九嶷,见云水奔腾,生无限感慨,遂借水光云影以寄惓惓。再传弟子徐天民即今西湖琴社徐君跃远祖。徐天民祖孙四代都是著名琴家,明代尊为“徐门正传”。
民国时期,徐元白、马一浮、张宗祥等创建“西湖月会”,与会者每人携酒一壶、菜一碟(别称“壶碟会”),每月聚于徐元白雷锋塔旁的私人居所“半角山房”。徐元白善诗文、书、画,传统文化根基深厚。古琴师从杭州云居圣水寺大休法师,后广收博取,在演奏、创作及斫制方面均造诣高深,派开新浙。1979年,徐元白之子徐匡华成立“古琴研究小组”,1986年,“西湖琴社”成立。徐匡华曾在张艺谋电影《英雄》中出演盲人琴师,一时间,人与琴名声大噪。近年,古琴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发展日新。人事更替,岁月变迁,西湖琴社现址勾山里17号,由徐君跃掌舵,徐师亦是浙江音乐学院硕士生导师,我们冒昧造访的,即是斯人斯地。
当日车步辗转,进得勾山里已是天色暗黑。巷子里青石铺街,修竹夹道,好一派清幽景象。17号院是石库门风格建筑,门楣上悬“西湖琴社”匾额,进内是一小小长方天井,错落摆些石器盆景之类,跨过一道木门,便是客厅。客厅正中,一长发婉约女子正在抚琴,其声滞涩,应是初学。左首当中方桌,旁设圈椅一对,靠墙是一面书橱,满陈各类琴谱。右边茶台,几个青瓷的小盘子,整齐摆放各色茶点。壁上挂琴,不是一张,也不是一床,竟是一墙。
厅内迎面,是国画花鸟中堂,两侧对联“泠泠七弦上,栖栖一代中”,前设硬木条几、花架,摆设青花笔筒、花瓶、文石、香炉等物事,匾额“徐门嫡脉”,是虞山派宗师吴景略之子、中国音乐馆馆长吴文光题写。当下屏气轻声,缓步绕过厅堂,后面是一带狭长走廊,一侧是布帘半掩的隔间,内设琴桌两张,应是一对一教学之地。不经意间转头,只见走廊尽头,灯火昏黄,一位着黑色T恤、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端坐桌前,一碟一筷,正自浅酌。一杯奶,小碟菜,就是晚餐了。“来看看啊”,温和的中音已然响起,“您就是徐君跃老师吧?”“咦?你怎么知道?”“来之前自然是做足功课的,从网站上见过您的照片。冒昧打扰,您先吃饭。”“吃好了。晚饭嘛,就随便吃一点好了”,说着,徐教授已然起身,缓步与我等客厅入座。品茗闲谈,无非琴界传承交流诸事。琴社是徐师祖宅,三层木构,二楼教学、三楼雅集。徐师幼随祖母习琴,后求学于著名琴家龚一、姚丙炎、吴文光,现执教浙江音乐学院,著有《浙派古琴艺术》一书,并先后出版发行《梅花三弄》《唐琴》《西泠话雨》《广陵散》等多张CD。论起收徒要件,只是“缘分”二字。临别,徐师应邀弹奏浙派开山之作《潇湘水云》。指法干净利落、细腻苍劲,整曲旋律跌宕,优雅醇美。凝神静听,仿佛置身九嶷之风云激荡,极具张力,大畅心怀。只是,《神奇秘谱》所载曲谱共13段,时长13分钟左右,徐师为雅集表演之需,删节改编,只留6分有余,市面未见传谱,亦是闻所未闻。此潇湘,已非彼潇湘。
徐师家学渊源,专业事琴,以其艺其道其人,而能谦逊如斯,平和如斯,实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较之江湖种种,着实令人钦敬。这也许就是浙派琴家,抑或琴人,修身之至要吧。
聊做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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