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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村庄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5732
烟 驿

柴沟的柴与沟

村南浑浊的水沟,散发着臭气,黑白花的蚊子肆虐,叮人没声音,一叮一个大疙瘩,钻心痒,三五天不消肿。不消肿的还有时间移动中,跟随岁月变迁向未来奔跑的物是人非。水沟两边长满杂树,枝条相互纠缠,树底下杂草丛生,腐烂的柴草垛阴暗潮湿。偶尔几只老鼠窜过,刺猬晃着大身子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走过,莫名停下发一会儿呆,低头咳嗽两声,继续晃悠悠地走着。

  沟已经不多了。柴沟村南这条被当作地理标志、曾经为村庄命名的沟,也会在不久后填上,开发出成片新居。柴沟元末建村,邱姓在村北一公里的邱家大村发展后,有一户迁至此。当时沟内生满灌木,邱家大村人时常来此打柴,习惯性叫柴南沟或者南沟,后称为柴沟。

  柴沟东侧是朱翰、梁尹的丘陵地带,紧挨村庄西侧是五龙河。雨水大的季节,水从东边丘陵上冲下,向西流。众多河道,旱季长满灌木,居民习惯称为沟,其实是小河,深两三米,宽四五米。村中老人说,从前村内布满大大小小几十条,家家户户房子都建在沟沿上,彼此串门,相隔几米,却要绕出老远。随着村庄建设,沟被填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尚有四五条从村中穿过。那时一年四季流水不断。每到雨季,沟中鱼虾成群。麻鸭白鹅在沟里划水觅食。芦花母鸡与大红公鸡在沟崖刨虫子、蚯蚓,偶尔甩到水里,成群的噘嘴鲢、麦穗子、小鲫鱼跑过来争抢。沟沿则长满红褐色倒挂金钟似的密柴胡。

  我与潘长敏、王清风来到柴沟村时,秋老虎尚猛,黑白花蚊子热情好客,不时从庄稼地、杂草丛飞出来,叮一口,换个地方,再叮。似乎免费午餐,不吃白不吃,殊不知欠下总是要还的,一不小心便会搭上身家性命。村西北角,五龙河边新修的公路桥宽阔。桥北干涸,近百米宽的河道长满芦苇、蒲子与野草。初秋,阳光小木棍一样直直地敲下来,晒得皮疼。两岸一抱粗的大柳树倒是悠闲,垂着长发,随风摆动。再向北穿过一片玉米地,有一座新修的千佛阁,荒置在庄稼地中。传说早些年曾经是小刀会据点,后被清兵剿毁,焚烧,从此败落。近几年,有人再次筹款在旧址上修建,庙内安放着一些神像,不知为何,却没香火。

  桥南尚存一些积攒的雨水,卧藏在杂草丛中。水面覆盖着指甲盖大小的浮萍,零星白色小花,挺在水面之上,迎着阳光恣意开放,使人想起“苔花如米小,也做牡丹开”。河道东岸开发成湿地公园,修建一条回廊与一座风景桥,小径迂回,穿插在修剪整齐的绿植之间。西岸几辆大型挖掘机在挖池塘,几个老人坐在河岸柳树下,观看这些时时刻刻改变着的地貌与风景,有生之年,估计还会看到河岸梳洗的新发式。

  柴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分为柴沟与柴北两个行政村,现在共八百多户。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迅速发展,自古即是交通要塞,因为政府设立乡镇而再次繁荣。柴北村老文书邱发德大叔,是老土著,听他描述记忆中的村庄,篱笆上的牵牛花悄悄打开,时间从花生壳里剥出来,鲜红色果子吐露出村庄与故事。

  柴沟在诸平路与胶王路的交叉处。鱼贩子挑着鱼从胶州向安丘、诸城去,走到柴沟天刚好黑,找店住一宿,第二天过五龙河,继续西行。那时候五龙河没桥,冬天村里凑木头,三根绑在一起,架个浮桥,供人通过。车马则走浮桥下一尺多深的水。不冷的季节,浮桥拆了,人打赤脚,挽着裤腿从河里蹚水过河。河底是干净的细沙,流水澈清,两边河滩长着水虱草、水潭、水蕻、十字蔓,蜻蜓、蝴蝶、黄蜂、蚂蚱,草上草下,自由自在。

  跟现在不一样,邱大叔说:那时候的水干净,赶集走路,害渴了,洗洗手,捧着河水就喝,不会闹肚子。草鲜绿,薅一把放嘴里嚼,面豆的带着甜味,正经的青草味。我记起《诗经》里的句子: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而今干涸,却是苍蝇蚊子多。偶尔一只黄鹤从草丛蹿起,也是惊慌失措地若同惊弓之鸟,失了一只鸟该有的从容。

  邱大叔说:那时河里鱼虾极鲜,马口鱼一群群贴着水皮子,脊梁锃亮。用母亲的缝衣针烧红弯成鱼钩,挂上蚯蚓甩到水里。孩子躲在草丛中等鱼上钩。拇指粗的小柳杆猛然一坠,赶紧甩上来,一虎口长的马口鱼挣扎着,在空中划个半弧,甩到岸上,落地能摔成两段。生吃蟹子活吃虾,水榨菜上的小草虾,逮一只掐去头,丢嘴里就能嚼出生鲜味。

  宽阔河滩上,鹭鸟飞鸣,野鸭大雁成群结队,盘旋于河道上。这种温驯静美是五龙河的一面,就如一个拥有多种情绪的人,它还有着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夏秋雨季,河水会突然浑浊暴涨,从诸城南部山区冲下来的山洪翻滚着,像暴怒的蛟龙翻腾着,脸色铁青,使人畏惧。河水挟裹着大树、泥沙、木头箱子、小推车、葫芦、浮柴、淹死的猪狗……随着波浪起伏,冲到北边“河上停”,跟着漩涡子不停地转。传说转满三百六十圈,淹死的水鬼就能兴事。

  逐水而居的人对水鬼的敬畏,就是对死亡的敬畏。一个原本懦弱胆小,甚至窝囊的人,一旦死去,便会被死亡赋予巨大的黑色能量。不知道存在于生者意识的另一个世界,是否有人间一样的秩序,是否有人的恩怨情仇。河水的特性就是冲刷,旧的冲走,冲来新的。就像岁月,活物会从新到旧,被冲远,直至消失。

  离开河岸向东走,村庄已经城镇化,不再依靠柴草做饭取暖。沟被填平,建成新的楼房。柴北村与柴沟村分界的大街,是平整的柏油路。街道两边是整齐规划的两层楼,上边居住,下边做门面房,经营各种商品。十字街口,卖烧肉的一把遮阳伞下,五六个人围坐,逗引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时光在说笑中淌过去,看起来一动不动,闪光的刀子却不停雕刻,一层层剥去生命的油光。闲坐老人介绍说:这曾经是柴沟村最繁华的商业街,一百多年前就有药铺、商铺、旅馆、马车店、邮局等,是路经商贩与行人打尖住店的落脚点。而今小街很普通,无曾经的繁华痕迹。两侧是近几年的新建两层楼,街道规划整齐,像一滴八十年代的水落进九十年代的五龙河,相似泯灭了个性。

  在三中大门前停住。十几年前,表妹曾千里迢迢来这里借读一年。那时才知道,柴沟有个高密三中。第一次走进校园,大门直通办公楼的大路两边,高大威武的雪松,树盖庞大葱郁,枝干粗大遒劲,让只有十几幢平房组成的校园,彰显出深厚沉郁的学院气息。而今,三中已经整合到高密城内的康城中学,依然叫三中,与双羊四中搬迁至凤城中学,改为四中一样,五处中学除二中尚在夏庄镇上,其余全部进城。现今,这里平房拆除,改建成柴沟中学与小学。南端是大操场,北端是五层教学楼。大门向北,在北侧另一条大街上。新修的大门口,中学校名由吉林大学的张金梁教授题写,小学校名由夷安五子的李品鹤先生题写。

  街上工商所、蚕茧站、畜牧站、教管办、种子站、物资供应站,都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大门破落,院子长满荒草,作为单位的不动产,沉寂在街道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在实践的河道上,应需而生的管理部门,交替出现,繁闹一时,便跌入虚空,看另一部分潮起云涌。清代戏曲家孔尚任的《桃花扇余韵离亭宴带歇拍煞》中有一段唱词:“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繁华尽处,是凋落的荒凉,我们哀叹落花流水,哀叹生命短暂,却又吟一首: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世间事无定论,世间人自是各怀其志,无非就此一生,就像上天赐予你的一个瓶子,装什么,由你自己喜好。也许世间这一趟,真是自己的一个幻境罢了。

  村庄的九月,树叶从旧时柴薪上落下,沟合上笨拙的嘴唇,关闭流水的喉舌。颜色艳丽的房舍故事,沿街道生长,枝繁叶茂,流传百里。转瞬,又在假笑的眼泪中凋零。我的伤感总是莫名,我们避不开这大千中的每一瞬,丝缕成茧。我们各执一个线头,在时光中,做一只禁足的蜘蛛。就像我的写作,这种沉默的表述,展示某些说不出的东西,人们挤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五龙河的水,默默淌着。

  村庄,伸出它的枝叶,扫过水面。碰击处,空气中闪动着灼目的火。待到细看,却是时光中褪色的平凡物事。黎明与黄昏,一页页翻出重复又不同的故事。

张戈庄:渐行渐远渐无书

张戈庄村子不大,200户左右,九百多口人,有王、宋、唐、裴、尚、马、徐、梁、刘等十多个姓氏,唯独没有张姓。丁酉年初冬,风和日丽,与柴沟小学退休的王香云老师同行,驱车四十多里路,来到柴沟镇最东南角的这个小村庄。

  王老师说:生土不嫌贫。虽然地处偏远丘陵地带,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一往家走就心情不一样。跨过朱公河,穿过大王柱村往东南走不远即到。王老师说:我们先去村西南角看看土地庙前的古柏吧。在一条五六米宽的乡间水泥路上靠边停车,东侧一片麦地,再往东是村庄,西侧也是一小片麦地,南端一条大河自东向西流去,七八十米后绕向北,古柏就在大河边上。

  树已枯,没有树皮。枝干遒劲若黑铁铸造,有一搂多粗,三四米高,底部覆盖着一层碧绿色苔藓。古柏夹杂在十几棵黑色刺槐中间,从远处很难分辨。王老师说树是八十年代初枯死的。以前清明节,村人来折松柏枝子插在门口。后来折厉害了,树就死了。我倒不这么认为,世间事物存续断离应有自己随身携带的方程式。写诗的时候我会想像时间有一个卡口,慢慢张开,突然咬合,啪,有就掉入无中。

  树旁边原本有一座小庙,应该有一百多年了,与树同时存在。后来庙没了,只剩下这棵树。站在落光叶子的树影里,河岸还是那么高。水没了,河底生满野草。

  下到河底拍红色石头桥。近年干旱,河底被挖出极深的方塘,也没有水。桥很古老,却修建精致。当时应该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工程。红色石头保留着老石匠的手艺,这是可以让一个村人骄傲一辈子的谈资。桥东侧大河有五六十米宽,分成两层,中间河道最深,可以看出从前常年流水的痕迹;两边高于河道中心;平坦处生满芦苇和高大的柳树,柳树沿两岸成林,远远看去苍苍莽莽。

  大河起源于村东南角石山。石山就是一座重晶石丘陵,东高西低。雨水沿石坡流下,汇集在村东大坝,再西流成河,注入朱公河汇流入五龙河,一直往北最后汇入胶莱河入海。王老师说她小时候经常在河岸柳林里玩耍。夏天中午,柳荫厚重,孩子们在树林中游逛,抠蝉龟,捉截柳(蝉)。王老师说到捉截柳的方法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用一根铁条弯成圈绑在指头粗杨树条上,下边再绑到粗一些的梧桐杆子上,扣截柳。女孩子常用的是粘截柳,抓一把麦子放到嘴里嚼,成糊糊后放进水里洗去麦子皮与淀粉,黏黏的麦筋缠在竿头上,慢慢靠近嘶鸣的黑蝉,突然粘到它透明翅膀上,它受惊吓猛然飞起,就粘住了,在杆子上一边挣扎,一边撒尿。

  男孩子们还有一种高技巧玩法,用马尾套截柳。夏日中午,劳累的大人昏昏欲睡。孩子偷偷靠近树荫下假寐的马,在马屁股旁边转来转去,寻找一根上好的马尾鬃,瞅好了嘴里念念有词:马、马你别恼,借你一根鬃毛使使。然后突然出手,拔下来就跑,害怕马踢着。跑出几米回头看看,马只是甩了甩尾巴,抽打几下肚皮上的苍蝇、牛虻,把屁股转到另一侧,继续假寐。

  男孩长吁口气,拿着马尾鬃兴高采烈地去找竿子套截柳了。套截柳也是技术活,还要视力好。几米高的树上,马鬃套成的环扣,慢慢靠近截柳,把扣子套进它的脖子,用力一撸,打了活结的马尾扣就勒紧了,截柳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一股力量拖下来,细苇子穿过胸腔,跟其他同类串成一串,挂在一个肉墩墩的屁股上,嘶鸣声就带了哭腔,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这片河边柳树林,四季都有许多乐趣。我站在一片红褐色齐腰深的茅草间,观察横跨大河的道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近晌,赶大王柱集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妇女肩上搭着一个布袋子,前边装着一把绿叶芹菜,后面装着一些块茎蔬菜与肉。我调好镜头对准红色石桥等着她走过。她却在桥南拐下河堤,斜跨过无水河,沿着北岸半坡的小路,一直往东走进村庄。

  沿村庄中间大路向东走,红砖房屋与泥土青砖老屋间杂。大大小小的狗们是村庄一部分,懒洋洋地沿着大路或者胡同,闲适走动。大街上卖白菜的电动三轮车,也没能引起它们的警惕。中年妇女用电池扩音器喊着铺集大白菜,十块钱四棵。两位看白菜的妇女认出王老师,寒暄着,问手持相机的我在干什么?我说:拍照片。她们拉长腔调问要修路吗?看看俺这个村,真是不糙。不糙两字拉得高而长,就听出了些反讽意味。

  村子中部大路向南通到河边不远就是村小学。王老师在此上过学,又在此教过三年学。学校到河沿空地长满杨树、梧桐、槐树、构树、榆树。几栋不规则的房子散建在河边。老人小孩进来出去。门扉开合,树木荣枯,一年年就过去了。唯有河道有水无水,一样打发着岁月空寂。小学东半部分已经卖给个人,靠街留出几间做卫生室和大队部。除去这排砖房外其余都已拆除,院墙还是许多年前的青砖,生满绿苔。生命短暂而悲凉,我模糊地想着,心底反复出现这句话。穿过野人一样的大白菜地,走进养过猪、养过蜗牛而今堆满杂物的教室。黑板上还写着没答案的数学题,几个同学的名字。其余都在行走中,失去了学校特有的气息。

  我们并不会长久沉溺于过去,当下阳光唤醒了我。去王老师家看望她八十五岁的老父亲。这位除了有些耳背、身体健康的老人很健谈。炕前空间一套老式桌椅。亮点是挂在墙上的一排相框,大大小小不同时期的照片,多是人大硕士毕业后,供职于首钢的小儿子王明江一家。

  提起弟弟,王老师诸多自豪。张戈庄自洪武二年张姓建村,时光荏苒,张姓逐渐退出,十几个姓氏迁入,王姓最兴旺。村人自古重视教育,解放后出过三四十位大学生,王明江便是其一。大学毕业后他分在高密一中教学,三年后考取人大研究生,继续深造,毕业后因家中条件有限,选择了就业,而今在公司中独当一面。我并没见过这位极少回家的家乡俊杰,他却缘于对家乡深切怀念与热爱而找到我,希望能写写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答应他后却拖了半年之久,各种原因一直待到丁酉年秋末冬初。

  我是个散淡的人,诸事喜欢顺其自然,并不强求。这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轨迹,人只是卑微的一粒尘埃,顺应旋流漂移罢了。每当仰望星空或者置身田野,我都会感受到生命之偶然与脆弱。王大叔谈起村庄古迹,推荐去村子东北角的汉墓看看。村东石山上曾有块奇怪的石头,应该是陨石,可惜不见了,不然也可看看。我们告辞,沿村庄大街向东,寻找这些古迹。

  村东大坝不再是记忆中的高大,我们停下拍照。当年男孩子站在石桥上跳水比赛。如今已经没有水。路两侧只是保留着参与者记忆中的水声。此刻,红褐色茅草,摇曳着一条空荡荡的河。杨树叶覆盖着这个出村十字路口,向东是丘陵,向西是平坦村庄。我们选择向北,去看村人传说的马武坟。村北亦是丘陵,以前地里多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如今经过多年种植改良,土地肥沃。麦地中一座孤零零的土丘,高两三米,四周因为取土,周长变短,也就十几米了,黄色封土掺杂着碎卵石颗粒。王老师说她小时候经常带着弟妹们在这里玩,墓上光突突的并不长草,如今长满野酸枣与山草、艾子。

  村中流传一个说法,出门在外,别人问哪里人,他们会说“马武坟前张戈庄”,却并无证据。我查找这位东汉时期刘秀的名将,也没有记载他与高密有什么瓜葛。坟墓不会说话,八十年代被盗过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也没听到进去过的人带出什么消息。

  绕墓一圈,想做一个心灵考古者的我,妄图穿过时空隧道窥探点什么。没有,除了杨树上喜鹊的叫声,只有冬眠的蚂蚁伸了伸腿,捋捋头顶的接收线,再次跌入沉睡。我却接收到当下的信息,阳光穿过古老存在,抵达我思想底部,虚无的壁垒霎时坍塌,整个世界显现于感知内。砾石、黄土、树木、奔跑的拖拉机、呼吸的空气拍击着我的腔道,在一缕阳光中消弭浮沉,我压抑的情绪掉进生活的沼泽池。

  还是去看看陨石坠落的地方吧。我想宇宙还是开阔的,那些大道理中收藏的小规则对于行程匆匆、来不及使用经验便离场的我们,借机旁物学习参道也许是条捷径。

  被描述为一平米见方的石头已经不见了。跟它的来一样,突然就凭空消失在村人视线内。站在最高的石头岭顶上四望,田野与村庄安静,没有一片天空与白云为出现与消失留下印记,想起欧阳修的句子: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思念一个人与思念一座村庄,主体与客体之间纠缠的黏稠度似乎相近。在时光的小径彳亍独行。当时间尚未被衰老与遗忘遮蔽,不会有标记来关注这些无意义的惆怅善感。我们只是去追赶或者被驱使离开、归来,反复寻找一个安心的归处。极少人能从自己体外看到自己,看到时间落刀的姿势。

  过程有着无法估量的重要性。人们透过记忆索回生活与存在。一座村庄,无论它的大风与尘土,还是河流与伤痛,你从哪里出发,必会回到哪里寻找。没有乡愁的人不完整。正如一条渐行渐远的河,一条大雪覆盖的虚幻之河,它存在过就不会消失。即便它早已经消失,却会失却本来就模糊的准确性。

化山屯:化不开的乡情

村庄,在孩子眼中和成人眼中是不一样的。初夏,与赵福堂走进他离开多年的村庄——化山屯,驱车沿新修的徐辛路一直往南,四十里右拐,一路丘陵风光。原本蜿蜒难走的乡间土路,全部修成水泥路。大片田野黄绿间杂,杨树、槐树成排或者成片。喜鹊从田间飞到树上。燕子贴着麦梢滑翔。成双成对的斑鸠停在路中间。阳光照在闪着蓝绿色丝缎光泽的脖颈上。

  我们一路进到村中心老槐树下,停下车绕树查看。赵福堂今天回乡,一是陪我采风,另一个就是给老槐树挂上古树名木的牌。老槐树在村庄中心大街十字路口,被一圈墙壁围起保护。树龄150年左右,两米多高的树干长得很好,主干上方有两根直径半尺的枝干朽枯,却并不影响大树生长,依然茂盛。福堂说,大树曾经在他家靠近影壁墙的位置。后来全家搬到城里,老屋卖给村委,西侧两间在修大街时拆掉,东边两间翻盖成新房子。福堂说,大街对面曾经是一个水湾。小时候,夏天他时常在湾中洗澡、摸鱼;冬天就在湾中溜冰,时常掉进冰冻不结实的冰窟窿里,不敢回家,偷偷跑到同学家里,把湿透的棉鞋脱下来放到锅灶下烘烤。现在水湾已经填平,长满荒草和樱花树。

  在村头忙着修路挖排水沟的邱驿凯书记看到我们进村,忙走过来,带我们走进村委大院。院子开满鲜花,靠北墙一棵浅粉色月季开得兴盛,旁边一块两三平米的石碑,刻着筑路志。西墙边,紫花蜀葵茂盛,花朵开得熙熙攘攘。旁边一棵老杏树,斜靠着巨大的黄色轧路车,在时光中追思过往。风吹过,嘈嘈切切低声私语。

  村委内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鹿钦功是以前老文书,对于村中历史知道颇多,我们寒暄几句,便开始聊起村庄。他说化山屯虽然不大,故事却不少。且不说是高密县第一个推行大包干的试点村,就说村子为什么叫化山屯吧?村庄正南两华里,有一座高岭叫化山,是高密境内唯一的重晶石石矿。日军侵华时勘探发现后,准备开采,后因战争失败而终止。放弃的开采地却成为建国后国民福利。重晶石因为比重大,适合用于石油开采。解放后国家设立矿井,一车车的重晶石,用小推车从村里推出去,在大路上装入汽车,拉去几百里外的胜利油田。村庄东侧那条矿石路,村人记忆犹新,来来往往的运输车辆与人群,让小村庄热闹了好几年。

  化山的名字来自一个故事,乾隆年间,化山叫白杨山,山上长满高大的白杨树,密密丛丛。参天大树立在雪白石头山上,阳光与雨水把山坡描成秀美画卷。鸟鸣啾啾,林泉潺潺,各种小兽藏身于林内,传闻若山海经上的灵秀神山。名头太响,引起好玩的乾隆皇帝注意,就想来猎奇。皇帝巡游会给地方带来巨大财政负担。为了不给老百姓加重负担,高密老乡刘墉想出一个办法,他对皇帝老儿说:山原本应该长成一座高山,但是,后来一个怀孕妇女走娘家,路过山梁,内急,在山上一块四方四正的大石头上撒了一泡尿,不承想正撒在山眼上,化了山的灵气,从此山不再长,就保留了一座石岭模样。乾隆一听,打消了去的念头,百姓把白杨山改名为化山。

  六十年代,石矿被采空,矿井关闭,矿工的工房闲置。1961年,政府拨款6万,利用石矿旧房80间,用于麻风病人安置,建立了高密麻风病人疗养村。村子专门收留治疗麻风病人,全县麻风病人免费入村医治,由原生产队供应口粮和生活费。

  不知道在那个医疗并不发达的时代,麻疯病给多少人带来恐惧。他们变形后的躯体,就像魔鬼一样。因为有传染,每个人都非常恐惧,唯恐避之不及,麻风病人成为魔鬼一样的存在,备受歧视。病人遭受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折磨,普遍生存困难。麻风病院的建立,无疑成为患者的避难所,在这里病人人人平等,彼此不会惧怕与厌弃,饮食与治疗得到保障。据说那时的治愈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这种困扰了几代人的病魔,一直到八十年代,才得到有效控制。这里也不再有病人居住,医院便逐步撤离。

  当我们看到那一片碧绿的田野,麦子泛出风刮来的轻黄,四野香气氤氲。麦穗迎着风微微摇晃着闪光的锋芒。雀鸟不断地在树丛间穿梭。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从远古到当下,土地沉默,季节喧闹,野花盛开。斑鸠在麦垄下做窝,孵化出小斑鸠。在一片麦地中间,丘陵最高处有一个周长三四十米的高土堆,那就是传说中的烽台埠。

  村庄北边有汉墓,一直没有确切记载于答案。村人传说是汉朝时,大将马武的部下柴鹏,却无法查证。突然想起在化山屯西南二里之遥的张家庄,村后有一古墓,张家庄人说那是马武坟,虽然没有确切物证,历史也没有记载,而在这里,也出现与之相关联的汉墓,传说绝不算空穴来风。

  穿过一片麦地,沿着东北侧爬上汉墓顶。这里是周围丘岭的最高点,四五米高的熟土堆,让四野风景尽收眼底。这里海拔有80.24米,是高密地区第二制高点。往南十几里的梁尹,海拔107米,是最高点。在古墓顶端四望,葱绿的田野延伸到目光尽头。墓顶竟有一个新挖不久的盗洞,宽一尺半,长三尺左右。从墓顶偏西北方向挖下两米左右,然后中断。不知道盗墓贼是否得手。挖开的盗洞可以看出土是熟土。墓顶零星长着几棵小酸枣树,贴近地表是稀稀落落的野生药材与野菜、旱芦苇。

  邱书记指着东南方一片丘陵说,这里曾经有一场非常有名的战役叫烽台埠战役。烽台埠就是我们站的地方。我突发奇想,觉着脚下的土堆并不是一座坟墓,有可能是一个烽火台。当年柴鹏带领着汉军在此征战,这里是最高点,自然视野开阔,适合观察敌情,传递信息。不知道那位盗墓者会不会认同我的想法。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历史的烟云遮掩了曾经的真相。那些易逝的生命已经在岁月中远去,只留下一堆黄土,满坡庄稼,凭吊者的一声慨叹。

  谈起最近的那次战役,邱驿凯说,1946年冬,王远三带领一个连队,跟国民党残部在此交手,国民党军队从北边用小炮轰炸。夜里,国民党另一支队伍从东南包抄,战斗了一夜,整个连队几乎全部牺牲。上世纪80年代,为纪念那次战役,曾经有过一次军事演习。在大人的记忆中,那是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那天晚上,在村后的烽火台,当年王远三牺牲的地方,很多士兵、坦克在乡间小路上穿梭,轰隆隆的炮声枪声,让小村庄的夜晚,仿佛回到战争年代。也有人说,那是在拍一个纪录片。邻村卖豆腐的刘老汉曾经参加过角色扮演。化装成国民党兵的演员,在半路上将他的豆腐挑子踢翻,还打了老汉几巴掌,给了二十块钱。传闻毕竟是传闻,没有人去认证,只是那次军事演习,在小村人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赵福堂这样的孩子,第一次看到小村之外更宽广阔的世界。

  赵福堂说那时候自己已经记事,好多士兵驻扎在村中,他们跟电影上一样,帮百姓打扫院子,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村西边的水井挑水。黄昏,天边的晚霞覆盖了整个化山屯。五月的麦子,穿着黄色薄纱,挥散着半成熟的香气。孩子们跟在挑水士兵身旁,嬉笑着,跑来跑去。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有些暗哑。因为外人的加入,村民有了很多收敛。孩子听出父母音调中的异常,不再顽皮,一溜小跑,奔向家中。

  化山屯是一个260多户的小村,人口不足一千。村庄南北短东西长,呈长方形。据传村庄是石姓立村,后来吉姓搬来,再后来邱、赵搬来,成为村中大姓。化山屯虽然是岭地,土地却不少。老文书鹿钦功说曾经有三千多亩。上世纪60年代,人民公社时大家都不愿意多种,就让给了别村一千多亩,现在还有两千多亩。化山屯为盆地地形,四周高中间低,雨季岭上的水流下来,流进村庄南边的小河,一年四季都有清澈流水。邱书记说,前几天清理淤积河道,挖出一块断碑,记载村庄以前还叫过万泉村,估计是雨水大的年代,村内泉眼不少。小时候村南小河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孩子们常在这里摸鱼捉虾。现在因养猪,小河污染成污水沟。

  他说非常怀念青山、绿水、白云、蓝天的童年时代。2011年,他回村任书记,看到村庄破旧不堪,就利用国家扶贫政策,为村子申请到扶助资金,大幅度整治。一台大型挖掘机,正在挖污水覆盖的沟渠,他说要用下水管道排污,把村庄绿化成典型的魅力乡村。这是一个文化底蕴浓厚的村庄,因为偏远,村里一直发展较慢,环境污染厉害,作为村庄子民,他有义务把村庄建设好,给父老乡亲一个美丽的居住环境。

  村内正在硬化路面,主要街道已经完成,每一条胡同也在施工,好多老人孩子在街头玩耍。邱书记说,村中已经建成两个文化广场,曾经的小学校,不久会拆除,建成更大规模的新广场。我们在小学门前张望。学校已经搬迁,校园卖给了村民,西边部分建成养殖场,东边部分闲置,旁边新修的大路直通化山。整个村庄已经有一个建设中的雏形。我们沿胡同查看,发现好多农家大门上贴着手写春联,很好奇。福堂说:那是春节期间我们来村里送春联,这些都是我们夷安五子手写的呢。

  说起写春联,福堂打开话匣子。他说,父亲兄弟四人,三大爷赵增良考上滨北师范,毕业后在市委做秘书,后来在武装部政工科当科长。父亲赵增让上了速师,毕业后分配去五莲教书,教了七年,因为没有孩子,三大爷把父亲从五莲调回家乡,在李家营镇的李家屯、祝家庄、大沟头联中等学校做校长,后来生了福堂姐弟三人。自己的二大爷因为上过私塾,每年春节在家中写春联,孩子们帮着抻纸。那时候七八岁的福堂喜欢在二爷家帮工,耳濡目染也喜欢舞文弄墨。后来,跟随父亲离开村庄,考上中专,参加工作,无论走到哪里,始终没有丢弃对书法的痴迷。在书法中越走越深,他像修行者找到了自己的路,崎岖也好,险峻也罢,每一处都有迥异的风景与感悟。2011年,他与高密四位1970年出生、都加入中国书协的同道好友结社,号称夷安五子,彼此支持,共同参悟,一起组织活动,在书法界产生很大影响,成为书坛佳话。

  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自己独特轨迹,村庄就是划下这些轨迹的长卷。轨迹不同让个体迥异于大众,若不能做到与自己内在血肉相通,便不算活过吧。人与村庄,皆借助时间的手雕刻自己,白杨山也罢,化山屯也罢,古人也好,今人也罢,总有一些看不见的界线,把彼此隔开,也总有一些化不开的乡情,把自己捆紧。在构筑世界的元素中,乡情像一块大比重的石头,保留在生命的高山,也留存在泥土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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