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暴脾气
是人就有火气,有的人天生火气大,只要这火气尚受理性驾驭,也属正常。仔细想想,我们何尝不是已经习惯于对自己要求低,对他人要求高;想自己损失多,想他人损失少,如此一来,火气想小也难。有人常受“无名火”困扰,其实,“火”固然是无名,却未必没有来历。火气,说起来其实也有高下之分,有的火气只牵涉蝇头小利;有的火气嘛,则缘于家国情怀。火气大,有时候可表现为血性。明末大文人陈子龙便如是。同为明末大文人的艾南英游历江南,与陈子龙等江南名士坐而论道,艾南英以教训人的口吻,指名道姓地骂起李梦阳、王世贞等陈子龙眼中的前辈大儒,陈子龙突然拍案而起,上去一个“背跨”就将艾南英摔倒在地,举座皆惊,从此落得个“爆脾气”的称号。后来,当大明文臣武将们争先恐后降清,就是这个“爆脾气”的文人陈子龙,在家乡率先扯起反清复明大旗,率义军转战东南各省,给清兵以沉重打击。清顺治三年,他在吴江大败清军,被清庭列为务必斩除的“三吴名士之首”;顺治四年,因走漏消息,陈子龙孤身被捕。他直立不屈,大骂不止。清军将领问其为何官,他答:“我大明崇祯朝兵科给事中也。”又问为何不剃发?陈答:“吾惟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再问,陈子龙便不发一语,只怒目圆睁。清兵差五百人将其押送南京,他却在途经上海松江跨塘桥时硬是甩倒了几个清兵后投河殉国。如此刚烈,如此火气,不要说文人,又让古今多少武夫汗颜!
火气大,有时候也是个性。刘文典当年踹过蒋介石,坐过大牢,火气大得很。他崇拜陈寅恪,看陈寅恪的文章要先洗手;他瞧不上沈从文,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昆明,西南联大师生跑警报,刘文典看见沈从文跑向防空洞,竟然也不怕炸弹了,站在原地大声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的希望,沈从文你干什么跑!”有火大的,就有火气更大的。吴组湘先生是刘文典的学生,也是刘文典最得意的几个弟子之一,在刘文典布置的六朝文学作业里,吴组湘大骂六朝文学全都是些娼妓文学,刘文典大怒,遂给了吴组湘的作业一个“不及格”。但因为喜欢吴组湘的才华,所以又叫人给吴组湘传去口信,说只要吴组湘改变观点,就能过关。吴组湘当时已娶妻生子,一家人全靠他这一点微薄的奖学金生活,如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奖学金就会泡汤。可吴组湘硬是没有收回自己的观点,他当着刘文典的面宣布中断学业,令火大的刘文典一下子没了脾气。
有的人火气大,沾火就着,属于“暴脾气”,这的确与自身生活的遭际有关,但更与自身的见识、学养和修为不够有关。想当初,丰子恺先生家里有6个孩子,他却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孩子,他也很少跟孩子发火。即便在抗战期间一家人颠沛流离,他与孩子们交流也是和颜悦色。在缘缘堂,他为孩子们装了滑梯、跷跷板,挖了沙坑,还置办了可升降的跳高用的架子,俨然搞成了一个儿童乐园。仔细揣摩丰子恺先生的文章和画,那可都是滤尽了火气的啊!
滤尽了火气,并不是没有火气,而是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文人的“等级”
艾丽丝·门罗当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看到不少“奇葩”言论。某出版商:“我们根本没预测过门罗获奖,也压根没想过这事儿。出门罗的书,单纯是因为她是当代英美文学一线女作家,我们关注她很久了。”以百米冲刺速度舍我其谁般一股脑引进门罗全部作品,说的却似与她获不获奖没半毛钱关系,果真如是,只能说出版商脑子进水了。原本多半不知门罗何许人也,却普遍表现得与门罗很熟,某著名评论家:“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是门罗,留意她很久了,在欧美,她绝对算一线作家。”某评论家:“刚有记者问今年的诺贝尔奖为什么颁给门罗,其实想当年大学时就读过她的短篇小说,她一直都是一线作家,去年莫言获奖时,我就预测今年肯定是她……”说得都跟诸葛亮、刘伯温似的,但我感兴趣的并不是他们的能掐会算,我感兴趣的是他们不约而同所谈及的一个概念——“一线文人”抑或“一线作家”。何谓“一线作家”?据说有两种解释。传统的解释是指活跃在创作一线、笔耕不辍且不断有新作面世的那些人。而另一种解释则是指曝光率高、总是能够成为新闻焦点且与影视圈娱乐圈联系紧密的那些作家。所谓“作家明星化”是也!但在我来看,把作家分为“一线”“二线”,乃至“不入流”,原本就是随意的,更是轻佻的。因为所谓“一线作家”所提供的未必就是一流作品,可能仅是些契合了泛娱乐化消费时代的文字。曹雪芹活着的时候从没进入过“一线”,似乎连“二线”都算不上,但谁能说他不是一流呢?
我小时候,工厂里有“一线”“二线”之说。“一线”指生产、销售部门,也就是造产品、扛指标和直接面对顾客的那些岗位;而“二线”指机关后勤服务部门。那时姑娘谈对象都爱找“一线”的,原因简单,“一线”奖金高,连粮票都比机关干部拿得多。后来随着减员增效与技术进步,工厂里的“一线”“二线”变得模糊,这个词被借用到其他领域,遂成了一些人或吹捧或标榜的手段,全不管他们嘴里的“一线”到底又够得上几流。
“一线”“二线”之说也非文人专利,美术界有一线画家,影视圈有一线演员,娱乐圈有一线歌手,球队有一线球员……其实,混入一线不难,进入一流却不易。关键是,我们是追求紧贴时尚外表风光的“一线”?还是看重真材实料真才实学的一流?记得几年前,在上海相对僻静的四平路旁,有一家名为“啃得起”的快餐店,店不大,名字有意思,盐酥鸡做得更地道。老板一番话把我给逗乐了,他说:“阿拉‘啃得起’虽然未必是一线牌子,但和一线大牌子比,不光节约钞票,味道也绝对一流!”没有一线位置,却不妨碍追求一流品质。
也怪,这么多年来,我喜欢的歌手多半都不属于“一线歌手”,比如钮大可、曹松章、曲佑良、刘峥,等等,还有就是马来西亚华裔梁静茹。而梁静茹差不多算是我喜欢的歌手中唯一与“一线”沾边的了。然而,至今依然有人说梁静茹“除了歌声,其余都可略过”。因为她是几乎不提供新闻的新闻当事人。当年初到中国台湾发展的梁静茹每次在记者会上都紧张到瑟缩发抖,来自马来西亚偏僻华人聚居小镇的她说:“当明星,我一直没准备好。”她害怕出错,对工作始终敬畏;她曾经给五六位大牌明星做助理,但结果是,这些明星如今谁也没有她红!一个外形不起眼,性格很拘谨,没有绯闻,穿衣保守,经历乏善可陈的女歌手,却红遍华人世界,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她一流的歌声和她一流的工作态度!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是葵花总要向阳!梁静茹是当下极少数不需绯闻和炒作就能站到一线的女明星。她诠释了一个道理:一线的位置需要有一流的实力,否则,即使被炒作到一线,也终究站不稳。
歌手如此,文人更是如此。我们如今文坛中人言必提及的卡夫卡、佩索阿、保罗·策兰等人,他们哪个活着的时候又属于“一线”来着?
明里暗里给文人分出“等级”,是世俗和等级社会的产物,可在我看来,只要你做到了一流,无论是文学还是艺术,无论是工作还是创作,亦无论时光如何匆匆流逝,即便不被人说成是“一线”,那又怎样?
文人中的“学霸”
这里要说的文人中的“学霸”有三位——晚明的“江左三大家”钱谦益(钱牧斋)、吴伟业(吴梅村)、龚鼎孳(龚芝麓)。三个人很早便相识,关系接近亦师亦友。吴伟业与龚鼎孳年庚相仿,且皆于崇祯年间考取进士,钱谦益比他们要大二三十岁,乃万历年间进士,想当年论学问与名望,有东南文宗之称的钱远在吴、龚二人之上,可有意思的是,这仨人却被时人生生地给捏合到一起,原因嘛,首先,仨人在科考的征途上都是远近驰名的学霸级人物;其次,仨人籍贯皆为江左,诗名并重,且皆由明臣仕清;再次,仨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嘀嘀咕咕的毛病令他们常常两头不落好,人生虽跌宕起伏,却也败笔多多。当然,还有一样,那便是仨人皆与当年的秦淮八艳牵扯不清,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单论好好学习这事儿,此仨人还真说不好谁先谁后,反正都是天生的学霸。比起蒲松龄、吴敬梓那种一进考场就蒙的人,仨人绝对属于考试型选手,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求得功名、名耀江左。没承想遇上了改天换地的大时代,这将他们原本或明哲保身的好日子给拦腰斩断了,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在为官与为民之间,在名望与散淡之间,在富贵与贫穷之间,在殉明与降清之间,三个学霸可真称得上患得患失、愁肠百结啊!
钱谦益曾是一个有大抱负的文人,读书和藏书皆居江南头牌。公元1641年秋,另一江南大文人毛晋单独为钱谦益贺60大寿。毛晋时年42岁,风华正茂。二人焚香供罗汉、清斋法筵,钱谦益对毛晋讲,读书人最该在意的乃后世的好名声。可仅过四年,清军兵临南京城下,柳如是劝钱与自己一同投水殉国,钱不语,后走下池塘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好名声被他抛到脑后,转而降清。钱谦益与洪承畴不同,他是读书人,深知啥叫遗臭万年,于是在名望与权宜之间,名望再次成为首选。当郑成功北伐,他不顾年迈体弱,暗中联系反清志士,并“尽囊以资之”,临终前还写下“苦恨孤臣一死迟”的诗句以示对大明效忠。殊不知,因他的患得患失与机巧权益,历史早已将他归入“贰臣”。
同样为降清睡不着觉的还有吴伟业。“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这几句诗是吴伟业仕清后内心的真实写照。吴是明崇祯殿试榜眼,崇祯皇帝在有明一朝的皇帝里算比较自大的,对吴却高看一眼,曾在吴伟业的试卷上朱批“正大博雅,足试诡靡”八个字。听说吴尚未婚娶,特批他回乡娶了媳妇再来,后人称其是“钦赐归娶,天下荣之”。这位学霸一方面对降清耿耿于怀,一方面对爱情患得患失。崇祯十五年春天的一次酒宴上,卞玉京主动对吴伟业表达爱慕,而吴却含含糊糊、装傻充愣,把卞玉京伤的不轻。可之后他又对卞念念不忘,专程跑到钱谦益府上,求柳如是帮他与卞玉京说和,他可娶卞为妾。可这时候的卞玉京早已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吴伟业临终前曾说道:“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可他的苦,何尝不是他自找的呢?
三个文人里,数龚鼎孳放荡不羁,有李白那种散尽家财还复来的豪情。其年少时,万言文字便一挥而就,且辞藻华丽。吴伟业说他“见之篇什者,百世下读之应为感动”。他不像吴伟业,怕烟花女子坏了自己前程。他见顾眉才两面,就表示将明媒正娶,他写给顾眉的情诗成为他创作的一大特色。但因他一降大顺二降大清,为人所不齿。龚的降,除大节有大亏之外,也缘于他的患得患失。他在文人圈子里的豪放不羁本源于他富豪家资的底气,他对荣华富贵的贪恋令他不能自已。虽然他升任清刑部尚书后,为保护傅山、阎尔梅等明朝遗老不遗余力,且暗中资助大量明人遗士,他的诗作里也满是亡国之恨,但已于事无补。龚鼎孳把自己没能殉明而去归结为“小妾不许尔”,是无力的托词,也是某种事实,金钱美色、荣华富贵,让龚鼎孳读的那些圣人书变得虚幻且轻飘。
三个“学霸型”文人,学问甲天下,为人却复杂。复杂就在于,他们要的东西实在太多,每一样都不想失去,他们或许忘了那句老话,这世上,甘蔗哪有两头甜啊!
文人赚钱
文人与钱的关系,简单也不简单,说一言难尽倒也不错。搞比较文学的人喜欢拿陶渊明与英国“湖畔派文学”领军人物华兹华斯比。还别说,二人确有可比处。一是都写了不少田园诗;二是都远离热闹去到偏僻乡野过“采菊东篱下”的日子。但始终有个“硬槛儿”迈不过去,那便是陶渊明辞官后就再没拿过朝廷一两银子,而华兹华斯却在他隐居的湖区谋了份年薪达400英镑的印花税税务官的官差,这事儿在彼时英国曾引起轩然大波。先是拜伦撰文讽刺,再是原本崇拜华兹华斯的雪莱表示要断交,就连当时很年轻的狄更斯都因此而对这位前辈心生芥蒂。这说明,文人与金钱之间,多少是有些违和感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华兹华斯靠那几百英镑年薪可以在偏远的湖区安心写作,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不好,一定要让他做个忍饥挨饿的穷酸文人,难说就不是一种道德绑架。虽说拿着几百镑年薪,而且后来华兹华斯还成为英国的桂冠诗人,有皇室给的津贴,但华兹华斯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富人,与同时代伦敦的那些商贾巨富不可同日而语。这从他生前从不奢侈浪费,而死后并没有留下多少遗产中可见一斑。
但中国古代的情况不是这样,真有靠写东西成为富豪的文人。《晋书·陈寿传》中说有人请陈寿为其父写传赋。陈寿说:“见与千斛米,为尊撰佳赋。”一篇传赋开价千斛米,可见当时著名文人索要稿酬之高。而在唐代,诗人贺知章、宋之问、骆宾王、王昌龄等都曾为人代写过公文。但代写公文名气最大的当属诗人李邕,以至于许多地方官都拿着钱跨县过府来请他写公文。李邕一生代写的公文据说有800多篇。《新唐书》中讲:“李邕代撰官折受筹银巨万,据此为豪富者。”
与为他人代写公文相比,给死者写碑文赚的钱也不少,不过能从中赚大钱的文人不多,韩愈算其中一个。韩愈写《平淮西碑》得到的报酬是500匹绢,依《中国物价史》中记载,唐开元年间的500匹绢相当于7690斗米,而买当时的7690斗米需要现在的20万元人民币,也就是说韩愈写此碑文拿了20万稿费,而碑文只有1505个字。我去南昌的青云谱八大山人故居,看到里面有记录说当年朱耷曾受托为江南一富户作画,收了多少钱没有记载,但对方是“倾囊中金为润”。而郑板桥晚年曾写有《板桥润格》,给自己作品明码标价,且作诗云:“画竹多于买竹钱,竹高一尺银三千,任尔怨话任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他完全放下了所谓“君子喻义不喻利”的虚荣,明码标价,愿买愿卖。可见古代文人只要有真才实学的,且能够放下架子,想要变得富裕,乃至于成为富人中的一员并非没有可能。
与古代中国文人相比,当下中国文人的变化何止翻天覆地,单以赚钱论,不仅个体间相差悬殊,实际与古人也无可比性。因为那时候文人代写公文也好、替写碑文也罢,实则是为了“养”自己要写的那些赚不到钱的诗词歌赋,是用文学以外的文字来赚钱养不赚钱的文学。而当下的某些文人呢?却是用所谓的文学来赚钱“养”自己鲜衣怒马纸醉金迷的生活。
文人苏曼殊的年谱实际上就是一张行旅表,没有起点,也无终点,在世俗人眼里,时常落魄且“婚宦两无成”的苏曼殊该是避之唯恐不及才是。然而,黄兴、冯自由、陈其美拿他做好朋友,陈独秀、章太炎、章士钊是与其吃喝不分家的好兄弟,苏曼殊口袋里的大洋不是柳亚子偷偷塞的,就是陈去病、包天笑“委婉”赠与的。鲁迅对这一“落魄人”也青睐有加,他请苏曼殊来与他一起办《新生》杂志,还对人讲:“我的朋友里有一个古怪人,有了钱就喝酒用光,没了钱就到寺里老老实实地过活。”当年争着买苏曼殊画的那些人,至少在当时还真不觉得他的画就值那些钱,而是借个由头来帮他。同样,华兹华斯在英格兰湖区年薪400英镑的闲差,也是喜欢华兹华斯诗歌的朋友费了不少劲儿帮他争取到的,为的当然是让诗人能够安心创作他的十四行诗。
文人“求人”
有一种人,经常会把别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当然,他常提的肯定不会是他们小区的保洁或保安。往往都是某些听起来比较厉害的人物。比方你搞文学,他会和你提他跟某某文学期刊的主编同过学,和某协会的书记喝过酒;你孩子要升学了,他说他认得某教育局一把手,与某学校管招生的主任莫逆,总之,都是说说道道的角色。可你要真求他办事,他一个眉头紧锁,说这个有点难那个不好办,倒像是戏精。令人想起乾隆年间的相国蔡新说的:“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若上九重天”。啥意思?当然是求人不易呗!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就是一首“求人”诗。当年孟浩然厌倦隐居生活,便写下此诗,为的是求张九龄举荐自己。作为一个文人,这种求人办事之事多少有些俗气,所以在诗中孟浩然便借咏洞庭湖来暗写,却写出了这篇千古绝唱。最后四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暗示自己是一介布衣,想要建功立业却找不到出路。如此一想,便有了后一句觉得愧对明君之语。无论是无舟之苦,还是羡渔之情,都是想“出山”一展身手。文人求人,多半也系不得已。当初文学青年萨克雷给狄更斯写信,求找工作,狄更斯还真给萨克雷找了个画插图的营生。沈从文当年给不少文坛前辈写信求助过,造成鲁迅误解,也得过郁达夫帮助,实际上在现代文学史上,求人不是稀罕事,比较大方。倒不像如今,某些文学评奖搞网络投票,弄得作家四处发链接求人刷票,成何体统。
1989年9月,作家王小波在山东工作的二姐拿钱帮忙给王小波出了第一本书。书名叫《唐人故事秘传》,封皮按当时通俗读物设计,收录有《红拂夜奔》等四篇“严肃”小说,定价两元。王小波大概也觉着拿不出手,总说是自己“乱编”的。但在人民大学求职时,他还是给同事展示了这本书,也正是看了书,“人大”才留下王小波。《黄金时代》出的也极为艰难,没走正规渠道,因而不能上订货会,不能打广告,书店不卖。那阵子,王小波每天都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两捆书,到北京各个书摊和图书批发市场求人推销、求书商买书。而且一上来都是白送人家几本,后面要的话再结算。之后为推销还开了个研讨会,李银河请了不少评论界名家,大家给《黄金时代》盛誉,可那天王小波开完会就提了个尼龙布兜子,装了满满一兜子《黄金时代》跑到清华大学去兜售了。那时候王小波还准备考一个大货本,他对朋友说想考车本就是不想今后再四处求人卖书了,可以靠开长途车生活。即使四处求人,到王小波去世前,定价12元8角的《黄金时代》也没卖完。
如今的朋友圈,人人都有张交友网,时间一长,慢慢形成一个个圈子——各种圈子环环相扣,简单点像奥运五环图案。每个圈子里都有不甘在一个圈子里踢腾的“能人”,他们精力充沛,韧性十足,有了他们串联,很快圈子与圈子间便环环相扣,每个圈子都有交错的时候和交错的人。估计照王小波的水平跟李银河的人气,他那点书在今天光犬牙交错的朋友圈都不够卖的。
同样是求人,文人求人其实比常人更放不下颜面,因为要克服的不仅是脸面上的障碍,还有内心的种种藩篱。都用过痒痒挠吧,痒痒挠还有个绰号叫“不求人”,别小看不求人,这是存在于多少人包括文人心中的一个很大的理想和志向啊!
文人笔下的“吃”
看中国古代小说,发现写到吃的地方格外多,感觉许多文人不单是美食家,倘使活到今天,混个一二级的厨师证恐也不难。所谓“君子远庖厨”一说,原本就流于伪善,在文人这厢怕是没几个当真。当年苏东坡算是饱学之士了吧,就没少自己下厨,创制了东坡肉不说,据说火腿的改良也和他有关,他自己就记述过火腿的做法:“火腿用猪胰二个同煮,油尽去。藏火腿于谷内,数十年不油,一云谷糠。”四大名著中《红楼梦》与《水浒传》里写到饮食的地方比较多,也比较细,尤其是前者;《三国演义》与《西游记》就差一点,就算写到了,也流于粗浅,尤其是后者。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曹雪芹落魄前南北大餐指定是没少饱过口福的,也可以理解生活在苏北小地方的吴承恩相对闭塞。不过,比起四大名著的作者来,《金瓶梅》的作者无疑更胜一筹,按老百姓的话讲一定是“吃过见过”的主儿,而且还应该有很好的“动手”能力,其间许多描述,如今我们都可将其视为“实用菜谱”。
《金瓶梅》里写到的那些十碟八碗、铺天盖地的大场面先不说,只说简单的。第六十一回,常时节为了答谢西门庆赞助购房银,特意叫妻子制作了“螃蟹鲜”,用食盒装了送来。“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酿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吴大舅尝过后夸奖说:“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还有第三十四回,应伯爵陪着韩道国到西门庆家说事,西门庆唤童儿取茶,“不一时,银匙雕漆茶盅,蜜饯金橙泡茶,吃了”。韩道国走后,西门庆又留应伯爵吃酒,应伯爵趁便提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它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一次,西门庆留应伯爵、谢希大两人吃“水面”。小厮“用方盒拿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儿小菜: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也算让我们开了眼,才知道当年简单吃个面条就有如此讲究。
清末明初有三位大文人,文章写得好,同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吃货”,更是烹调的行家。这仨人便是李渔、金圣叹与袁枚。
李渔年轻时遍尝各地美食,到了晚年随着家道中落,也陡生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况味,对美食与烹调的理解多少有点儿“落伍”,所以被袁枚笑话。
金圣叹的遗嘱竟是“花生与豆干一起嚼有火腿味。若家贫买不起火腿,可以此法暂解馋痨。此乃我祖传秘方,万嘱万嘱”。
袁枚最不得了,也最下功夫。他对每一道美食的取材、制作流程、烹饪方法无不精通。单做猪蹄的方法《随园食单》里就记了四种。如今亲近庖厨的,不研究袁枚的恐怕不多。
现代作家里,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以老北京的吃食为主,兼及各地美食;邓云乡的《云乡话食》里谈及的小吃也很有味道。张爱玲写过《谈吃与画饼充饥》,回忆有一道鸭舌小萝卜汤,对于这道童年美味,张爱玲的描述很有趣味:“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
不过,在近现代作家里,我觉得还是鲁迅写吃写得最好。也难怪,有人研究,仅在北平,从鲁迅日记中就能发现他去过的有名的餐馆就达65家!在上海,鲁迅与同样喜好美食的郁达夫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一家馆子小聚。不过,郁达夫好像是不下厨的,所以原本不会做饭的王映霞嫁了他,还要学着给郁达夫做饭。
鲁迅会下厨,在上海下过厨,在厦门好像也下过。鲁迅在厦门自己开火,常做“水煮火腿”,当时林语堂深感鲁迅的饮食单调,常请鲁迅到鼓浪屿的家中吃饭。
我最喜欢的鲁迅先生的小说是《在酒楼上》,鲁迅的许多作品里都写到了食物,不是大菜,却生动,《在酒楼上》也不例外。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以及“茴香豆,冻肉,青鱼干”。
不知怎么,我总能想起小说里主人公在酒楼上要的这些菜,当然,还是这篇小说所营造的氛围让我领略到一篇小说应有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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