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突围:本土经验与残酷美学
李浩的诗吸收了大量的本土经验。包括经历的经验、文化的经验和环境的影响等等。他所具有的神性体验,使他能在面对自身三十年本土经验的胎记时,既与脚下这片土地紧密相连又能转化为独具个性的美学坚守。当然,经验自身具有复杂性,它不但包含了我们所亲自经历、听闻的,也包括了时代环境所袒露的面孔,甚至是在一个特定时期内的思想认识、理论话语和价值观。“本土经验”不可避免地要成为我们“精神谱系”的一部分——当然,我们很多人的精神形成或许来自书本的更多,但那也要与自身的生命经验发生关系。“本土经验”一词的提起,或许与小说家关系更大,譬如,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向读者揭示了20世纪上半叶的哥伦比亚甚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压抑、封闭的生活状态。当然,还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三位诺贝尔奖得主,按照理论家的定评,他们都无一例外地书写着自己的“本土经验”。
其实,在诗歌创作上,诗人们也离不开“本土经验”。比如吉狄马加的《我,雪豹》《圣地和乐土》《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颜色》等,字里行间饱含着彝族特有的神秘气息。同时,吉狄马加还强调世界性眼光,民族性和世界性成了他在诗歌中的价值趋向和美学追求。在年轻的写作者里,80后诗人老四也以自己的家乡“沂蒙”为坐标,书写自己的乡土经验,90后诗人文西则以湘西为主,写出了带有土家族特色和湘西巫性的长诗《湘西纪》。
当然,诗歌与小说不同。两者在利用“本土经验”的本质上相同,但创作上却有不同的切入手法和视角。如果说诗歌是提取珍珠,那么小说就是在补充细节,告诉人们“珍珠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什么才是珍珠”。在我看来,小说的本质就是叙事,诗歌的本质是抒情,诗歌的叙事与小说的叙事根本不能混淆。诗人必须提炼“本土经验”后形成一套自我认知体系,不必像小说那样定位“物理性的坐标”。诗歌中的“坐标”,是诗人的精神来源,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长期的,譬如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从小长大的城市或发小,无论人或物,都可以作为诗人抒情的对象。拥有“精神谱系”的诗人,会在创作中自觉地选择“固定(常用)的几个意象”来形成自己的诗文,并在升华到一定精神境界后,借此强化自己的“精神底色”,从而在众多的脸谱中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和更高的辨识度。
从《还乡》这本诗集看来,我认为李浩是拥有“精神谱系”的诗人,因而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个人气息和精神气味,他把“本土经验”借由信仰的力量得以升华,与“人类经验”打通气脉,成为为他所用的自我经验储存。
我认为,李浩的“本土经验”大致分为两类。
第一类,那个在淮河上游南部、大别山北麓一带美丽乡村所给予他的经验。李浩认为,那段经验对他而言是“完全清洁之心的记忆”。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无论将来经历了什么,童年最美好的那段记忆都是隐藏在心海深处的宝藏。何况李浩是个诗人呢?
第二类,求学和工作以后,在各个城市流浪辗转的记忆。从乡村到城市,李浩必定经历了环境上和心理上的巨大变化。根据时间推算,李浩读书的年龄应该是在90年代后期,那正是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人文价值观裂变的时期。作为一个90后出生的人,我脑海里也保存着那个“疯长”年代的记忆,人欲爆炸,如洪水冲决了道德和精神的堤岸,古老中华仅存的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谦让几乎成为化石。我很难想象,作为一个四处辗转的学生,看到一座座城市以季度为单位的更换容颜,大工业时代叮当作响的火车声遍布全国,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在诗集附录的访谈中,李浩曾坦言“我生活的乡村恩赐给我的纯朴、粗糙、性观念、贫瘠、嫁娶哭丧(红白喜事)、原始的耕种经验等,在渐渐地被城市化生活的经验渗透、消磨、吞灭,以致将‘忽略自身天性的必然倾向’”。
我相信,诗人李浩所说的经验渗透、消磨、吞灭和“忽略自身天性的必然倾向”,构成了一个大词“痛苦”。这种“痛苦”恰恰是时代之痛,并非仅仅个体命运所致。
在这种个人试图寻求解脱,而时代却是痛苦根源的背景下,构成了诗人李浩在诗歌创作中的“残酷美学”。他的“残酷美学”不仅仅停留在“残酷”二字上,除了肢体意象和死亡意象引发的共鸣外,还有极为严厉的批判意识,让人在痛感之余,深感罪孽之重,充满了忏悔和救赎心态。
在《去衡水途中》,作者写道:
我抚摸着,躺在冰上不全的尸体。/站在法官对面的父亲、母亲,将我交织/在烟筒的玉体,后门和电网内,/呼吸亲人的阴影。频繁出示的身份证,/将我和我的身世割开。我找不到,/打开你身体的路标。写,令我无耻。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李浩曾在一篇访谈里这样说过:“大约2006年左右,我堂姐的一家来北京打工,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下学后在北京跑黑车。那年春节期间,河北衡水的一帮人包我外甥的车回衡水过年。他将客人连夜送到衡水,从衡水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戕死在北方严冬冰冷的公路上,肇事者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今年五月份,受邀参加衡水诗歌节,我在高铁上看着窗外的土地、平原、良田、电厂、油菜花、工业园、烟囱、违章建筑、楼盘与工地、人和事,等等,忍不住心中悲痛,便写下了这首诗。”
诗人李浩从外甥的遭遇里进行了反思,他在痛苦之余获得了比常人更加清醒的“认知”,听到了“由地上喊冤”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魔幻主义,可对于诗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他正在经历着的“痛苦”,诗人看清了一切,却无能为力,只能用笔和渺小的躯体去记录它。不难看出,他感受到了常人无法感知的“躲藏着的角落”。
炸裂式书写:繁复美学或多情绪共存
除了“残酷美学”外,李浩的诗歌还有一个特征是“繁复”。关于“繁复美学”,诗人马启代曾在《我追求繁复之美》一文中这样写道:
诗人要学会慢、学会控制、学会安静,如此你才能向诗靠近;还要学着向“深”(如深度意象)、“冷”(如冷抒情)、“多”(如多维)处努力,如此你才能触摸到形式背后的激情、获得文体的自由、在气度中彰显出大气象。
我想我简单表达了我对繁复之美的理解。我还在探索、实验(这是不同的概说),我力求每一个词语、句子的诗意。“简约”的本质在浓缩,我是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法力求把更多简约的诗意再次、多次地浓缩进一首诗里(如何让它们谐和,既是经验,也是智慧,也是我个人的局限和长处)。
在《还乡》这本诗集里,作者的诗大多在8行以上,且修改时间的跨度也非常大。比如《山嘴 ——给莫楷》,是从2014年到2015年,一年的跨度写成的。再比如《我的马是我的故乡》,是从2007年到2009年,分别在武昌、信阳和北京三地写成的。这期间,诗人一定在反复修改中试着尽可能地“深”和“多”。根据我的阅读感受,我认为诗人通过意象转换,达到了一种多情绪共存的效果,即痛苦与理想,希望与绝望,暴力与平静,人性恶与信仰善对立又同在的局面。
下面,请让我以《我的马是我的故乡》中的两处诗为例,对李浩的“繁复美学”进行分析。
那飘飞的炊烟气息,那距离我遥远的人呀!
在积雪覆盖的茅屋里,雪上存留的、
生活在深夜的幼兽足迹,啊,
大自然命令我想起我喊叫的夜晚:我深信闪电、
雷鸣会把我封存已久的语言,连同我的音乐,
全部带给你头脑中燃烧的火焰——天堂的火焰。
为了让人类的汉语诞生,我用斧头劈砍牛鬼蛇神;
我的命运注定在我抬脚的时刻,蜿蜒成山路的命运。
在没有蒙恩的岁月里,在腐烂的尸体逐渐变成牛屎粪的人间,
我一直搬运着石头堵塞自己的胸口,我一直都不忘记、
用清水款待自己高贵的额头。在扩张的气流之中,
白鸽用翅膀割开的界限,虔诚地赞美稀稀落落的村庄
和安详入睡的山谷、溪水、树林。
此时,诗已进行到第7节。作者的浪漫情绪不变,在抒情中透露着淡淡的愁丝。“在积雪覆盖的茅屋里,雪上存留的/生活在深夜的幼兽足迹,”这本该是一个平静中略显温馨的景象,尽管大雪铺天盖地,却仍有“茅屋”可以停留,仍有“小兽”在活动着。也许,经过一系列的辗转生活,作者似乎感到迷茫,认为自己就是那只“小兽”,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却并不知路在何处。这里让我想到了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小立》的最后一节,“树林真可爱,黑而深邃,/但我有诺言不能违背,/还要走多少路才能安睡,/还要走多少路才能安睡。”
随后,作者开始进行祈祷式抒情,试图通过“信仰”寻找力量。面对暂时的厄运,作者并未退缩,而是坚强地写道“我的命运注定在我胎教的时刻,蜿蜒成山路的命运”,并一直没有忘记“用清水款待自己高贵的额头”。
在经过一系列情绪起伏后,作者在诗歌中的情绪再次回到平静,“白鸽用翅膀割开的界限,虔诚地赞美稀稀落落的村庄/和安详入睡的山谷、溪水、树林。”经过神性的洗礼后,作者宛如大彻大悟的哲人,以清澈的目光凝视万物。
让生命在这里枯朽吧,看,“生命腐朽的外壳下长出一颗野草。”
有时,嫉妒是藏在生命里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
如同你一直惦记的少女,遏制不住她在体内疯狂的无期惨叫。
在生命的管辖上,往往都是光辉、毁灭了欲望;
那在诋毁真理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空间,
对他们足下之地已经丧失了信赖。而荆棘丛中闪耀着的露珠,
像葡萄树上的葡萄,一首首美丽的俳句式的箴言;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理由,面对恩典、自由不去领受。
我正在经历一场不灭的大火,在年轻的生命之旅中,
像一个征兆,我爱这一个精美的征兆。我多么渴望英雄诞生啊,
英雄是我的朝气、是我的营养。恍惚夜晚就是我的英雄,
寂静中的神秘许诺带着慰藉,像夏夜手中的一把蒲扇。
这两节是全诗的最后两节。作者的抒情也在这里达到高峰。在看似放弃,甘愿让“生命在这里枯朽”的同时,又渴望“腐朽的外壳下长出一颗野草”,自始至终,作者并没有放弃希望。同时,作者非常自省地与“嫉妒”进行搏斗,对生命的“光辉”和“欲望”发生了二度认知。诗行至此,情绪与意象之间充满角力,在“不灭的大火”中给予他“精美的征兆”,并在冥冥中引导作者,告诉他,“英雄”就要诞生了!
如上所述,“繁复美学”来自诗人对生命的深度体验和多方位把握。马启代曾把自己的切入视角称为“复眼”,李浩的诗歌所呈现的正是“多层”“多维”的诗美景象,是真正现代思维体认方式和表现方式,所以,在以“简约”为美的汉语传统背景上植入“繁复”之美加以修正融合,正是有抱负的诗人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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