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的记忆
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山清水秀,物丰人美。最让你铭记在心的,当然是这方水土所独有的纯净、甘甜。早年青黄不接时,嬴牟大地的美味几乎全在枝头。隐隐约约,记忆中,我分明看到先祖们赤脚蹚过汶河,在北岸河滩上捋摘树叶。杨树、榆钱、槐树,这些树木中可以食用的极品,早就一扫而光,片甲不留。只有一种柳树,虽然枝干光秃秃的,但树梢上还顶着几片叶儿,稀稀落落地,在春风里摇曳。当年,饿急的人们抢着连枝条都折下来!捋了皮,掺了玉米糁子,直接放在锅里蒸。待到锅盖上微微冒出热气,那喷香的味道早已压抑不住,四散飘逸,直抵肺腑了。
日子稍稍好转,人们就又恢复了礼道。作为礼仪之邦,故乡莱芜对往来之道是非常讲究的。特别是遇有红白喜事,更加重视得多。我记得在公事上招待客人时,一般是先上八个小碟儿,盛着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有蘸果、蜜饯、桃酥、麻饼等各色点心。紧接着,又是八个小碟儿,盛着荤的素的各种小菜。然后,是连上八个海碗(指特别大的碗)“大件”,碗里满满当当地盛着实实在在的硬货,如红烧肉、整鸡、整鱼等。但是,最先吃完见底的,倒是那八个果碟八个炒碟——当地人称“八顶八”。
其实,那无非是些精致的果品、小菜而已。记得其中有一道普普通通的“芹菜炒肉”——细嫩的芹菜,加少许细细的肉丝儿、姜丝儿,上快火炒,临出锅时,淋了酱油、老醋,即时传盘、上桌。未及落稳,立刻伸过来几双筷子争抢瓜分,诱人的香!
日子渐渐好起来,百姓们的餐桌上早已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但是,那些在记忆中沉淀下来的老滋味却刻骨铭心、挥之不去。有时,反而成为好多人时尚的追求。
漫步故土乡野,独具特色的“农家乐”小院小店比比皆是。这些特色饭馆,往往是仅凭一道菜,就足以支撑起一个店铺的门面。
堂弟振刚,早年走南闯北,因为想念家乡的味道,常常走进很多饭店打牙祭。不料,怎么也吃不出家乡的风味来。回来后,自己动手,亲自下厨烹调。一尝,感觉胜过大店。后来,索性在村东岭上大张旗鼓,开起一家炒鸡店。如今,远近闻名,叫做“飘香”。
那炒鸡分量足,满满一大盆,耀眼的金黄色,端上桌来,一层层姜片下,掩盖的正是流油的炒鸡肉块。其中,夹杂着诱人的椒油香味,令人口水流下!
好多顾客慕名而来,往往是吃过一盆,还要打包再带走一份。每每如此。为了照顾市场需求,店方干脆就直接上一大盆,往往正中下怀。
隔壁的堂弟,挂出“振海羊汤”的招牌。每天几只活羊还招架不住、供不应求。本来,在泰莱山区一带,各种羊汤司空见惯。乡道路边,好多招牌,在张王李赵等姓氏后面加上“羊汤”二字,就是一家像模像样的汤馆。振海兄弟的羊汤与众不同,很大程度上在于调料。当然,我指的是那标配的辣椒酱、辣椒油、胡椒粉、孜然末……单单说那一碗红油,精心挑选的尖椒,加上当地特产牛泉花椒,上好的花生油炸至七成熟,放置一边自然待凉。等到羊汤滚开,趁热盛上,辣椒油一浇,那味儿,请您自个品尝!
牛泉丸子,在这个乡镇是家家户户的招牌菜。食材简单,黑猪肉剁成馅儿,葱姜末等搅拌均匀,淋入蛋清,搅好面糊……入锅油炸。待裹着金黄外衣的丸子纷纷漂到油面,趁热盛出、装盘。一咬,辣香鲜嫩,回味无穷呵。
云台山下,也有一家店,仅凭一道炒鸡蛋就远近闻名。
好多客人吃得兴起,干脆多要一盘,非要吃出其中的滋味儿来。有的较起真来,亲自下厨房观摩,想得到“真经”。好客的主人淡淡一笑,直接手把手地把“秘诀”教给客人。
只见鸡蛋打碎,并不搅拌,少放食盐入味,泼入热油锅,三翻五颠,瞬间出勺!焦黄洁白相间,油光闪亮,入口嫩香。
这样的小炒散布乡间,害得客人们吃了这家吃那家,没有几天,怎能吃全这名目众多的美味呵。如此,或多或少会给人留下一点儿遗憾、一点儿念想!
侄儿白涛,母亲早逝,打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大人在地里忙农活,有时顾不上做饭。这时,幼小的白涛就要亲自烧火、做饭了。渐渐地,他发现原汁原味的饭菜独具魅力。
“不放肉,放点油,放点水,放点盐,菜就非常香!”儿时的习惯和记忆,深刻影响着白涛。长大后,他立志要在美食方面有所作为。
14岁时,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白涛主动退学,在一家饭店找了一份工作。十几年来,他先后到青岛、菏泽、潍坊等地,在餐饮行业打工、谋生。
怎样才能把菜做得更美味、让食客喜欢?白涛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如果大量使用鸡精味精等调料,菜做出来,在哪里吃都是同一个味儿,时间长了,客人们就腻了。莱芜饮食文化悠久,用土生土长、简简单单的食材,就能做出原汁原味的好菜肴来!
嬴牟味道世代相传,为了掌握“正宗”“真传”,从2015年起,白涛开始遍访当地知名厨师,并加上自己的感悟,创制了近40个独特的菜品。每道菜都经过上百次实验,反复琢磨,最终敲定,形成了食材简单而又飘香四溢的“嬴牟味道”。
好菜吃出健康来。要做出一手好菜,食材要绿色、环保、天然、新鲜,水要用山泉水。还有工艺,要精心、用心。一道简单的青菜炒制,需要经过盐水泡洗、快刀切制、恰当火候、精准爆炒等一系列标准化的操作流程,这样炒出来,味道特别香。
在厨房里,白涛一边切菜,一边讲解:“炒香菜要200克香菜、50克鸡蛋丝、30克肉丝、30克木耳丝、8克葱、8克姜、20克酱油、7克醋、1克香油、55克山泉水、3.5克盐,炒20秒。水,是从茶业山上拉来的泉水,做什么菜都是用山泉水。”
油,当然主要是花生油。从莱芜本地特产的小白沙花生中,一粒儿一粒儿精心挑选出来,独家压榨。行家懂得,一锅花生油,如果不慎掺入一颗霉变的花生米,油的品质就差了几个档次,味道也就无从谈起了。
除了花生油,还要用适量的豆油、猪油。根据不同的菜品,选择用量,搭配好比例。
如今,在白涛的美食宝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心经”——调料,尽量简单,油盐酱醋葱姜蒜椒而已;烹饪,就地取材,将家门口的鲜菜摘来,通过自己灵巧的双手,精心烹调,变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扎根莱芜大地,挖掘嬴牟文化,专攻本土菜品,让百姓从自己的厨艺中吃出美味、吃出健康,这是白涛的成功经验,也是他毕生孜孜不倦的追求。
水、油、食、味, 纯正、厚道、朴素、天然。大道至简,言之有理!原来,流传千古的为人处世文化底蕴,才是嬴牟味道永恒不变的真谛呵。
“味美不怕巷子深。”莱芜城东,随着白涛这家小小菜馆的开张,郭家沟——这个位于鹏泉街道的偏僻山村变得热闹起来。很多外地游客纷纷驱车前来,为啥?就是要亲自品尝一下仰慕已久那纯正的“嬴牟味道”!
悲悯的大地
“汶水倒流”,是嬴牟“八大名景”之一。夕阳西下,屹立云台山巅,远远眺望,金色的河水自东山泻出,缓缓西流,蔚为壮观。
我国好多名水大川大多自西东流,汶水河却反其道而行之,极像这方百姓倔强、坚定与不屈的脾性。孰不知,河水依山贴地,温顺才是她的本性。你看!她紧紧地依偎大地,顺势西流,不折不扣地遵从了大自然的原始姿态。
这片悲悯的土地,千百年来,无怨无悔,滋养了一代代勤劳善良的人民。
河水是她的血液、乳汁,哺育着汶水两岸的人民。初春时节,从东山的岩隙中,滴滴泉水汇集成涓涓细流,携带了大山丰沃的营养,奔向平原。两岸的百姓,世世代代在沙滩上开荒、种田、生养不息。
南山上的大荒峪,是奶奶的老家。从三岁丧母,奶奶的泪水不知流下多少。终于长大成人,少年老成的奶奶下山了,来到河边,嫁给我憨厚老实的爷爷。
在那民不聊生的岁月,勤劳的双手只是不尽的付出,却经常难以填饱肚子。爷爷奶奶拖着八个孩子,艰难度日。
远远地,从南山下来了。我的舅爷爷,奶奶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不顾母亲的谩骂与反对,挑着地瓜、小米、高粱……颤巍巍地下山来了。奶奶喜出望外,姐弟相见,抱头痛哭,泪水一直在流。
从那以后,每当家里揭不开锅时,奶奶仿佛能掐会算,赶着父亲和叔叔到村头,说道:“快去迎接你大舅!今儿准来!”结果,在父亲、叔叔满是期望的眼睛里,舅爷爷如约而至,从未缺席。要知道,他也是拖着五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日子并不宽裕啊。多年后,提起这些,他总是憨厚地一笑,咳嗽几声,却从未说过什么话。
这样的慷慨、慈悲,在奶奶身上一样永存。
邻家三大爷,一位参加过莱芜战役的军人。他复员回家,拖着八个孩子艰难度日。堂姐日渐长大,一家人在土炕上已经伸不开腿。奶奶就和三大娘商量,让堂姐来和二姑做伴儿。这样,奶奶家就又多了一个孩子!
大姑远嫁济南,日子渐渐殷实,时常捎回一些东西来。其中,最让奶奶稀罕的,当是那些破烂——旧衣物。
冬天来了,看到三大爷家的孩子们还光着脚、穿着单裤,在寒风中发抖,奶奶的眼泪就来了。她把孩子们一个个叫到家里,挨着个儿试,看看谁穿什么合适,就穿在身上。这样,我那些堂兄弟们一个个穿得暖和了。奶奶长叹一声,笑了,眼泪却还一直在流!她是含泪而笑。
奶奶一生行好,自然应得好报。
父亲的堂兄,排行老二,我叫二大爷,从小跟着奶奶要饭,遇到有狗咬,奶奶总是在前面为他遮挡。后来,二大爷参军南下,转业回家。逢年过节,总来看望奶奶。直至年龄大了,走不动了,还托付儿女们前来探望。并一再叮嘱他们,不能忘本。
每到这时,奶奶还是一声长叹,说:“我不缺这不缺那,不用来回跑了,我只是想孩子……
五叔是奶奶一生牵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决定恢复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我18岁的五叔欣喜若狂!他发奋读书,夜以继日,努力拼搏,立志追回流逝的青春岁月!因用脑过度,不知从何时起,他患上神经衰弱,平时一切正常,犯病时自言自语、不认人……
有一年,五叔盼我回家过年。进了腊月,天天在村头等我。直至腊月二十七,还未等到,索性就骑上自行车,冲着济南来迎我。等到我年三十回家,才发现五叔失踪了!一家人、左邻右舍、村里庄乡……大伙儿齐聚我家,盘算着如何分头四处找人。
这样,从除夕到正月初十,村里人分文不要,吃喝不图,年不过了,门不串了,戏不看了,连日义务帮忙寻找五叔。
每天晚上归来,大家聚在灯下汇报情况,商量着明天再去哪里寻找。初十夜里,村支书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说赶紧去大队部接电话!
电话是从聊城打来的。原来,迷迷瞪瞪的,五叔骑车一直越过济南,跨过黄河,穿过聊城。最后,累倒在茌平,被好心的张家人救助……
后来,我在鲁西北就又有了一对父母、一个家……
奶奶的慈悲感动着一村人。
在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五叔不愿意给哥嫂们添麻烦,就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没想到,他却不愁吃不愁穿,大门口锁把手上常常挂着饭菜、衣物等生活用品——也不知是哪些好心人悄悄给他送来的!我幼小的弟弟妹妹们在一边嘀咕:还能有谁?那人肯定是奶奶!听到童言无忌,我看到大人们在一边暗暗抹泪!
村北的汶河,在带来丰沛水源的同时,也捎来了洁白的沙滩。
这茫茫的沙滩是花生、西瓜、甜瓜的福地。
农忙之余,辛勤的乡亲总是闲不下来,纷纷到河岸开垦沙地,种瓜种菜,播撒希望。
那年夏天,持续干旱,汶河渐渐变小,原本宽阔的河流瘦小得可怜,只剩下窄窄的小溪了。乡亲们的干劲却丝毫不减,他们挥汗如雨,深挖沙坑,取水浇地。
这年的瓜长得特别大,甜瓜有的四五斤,西瓜大的据说有三十多斤了。
一天深夜,暴雨骤降、汶河洪水泛滥。连窝棚带瓜果,一股脑儿地冲走了!
爷爷、奶奶、三叔齐上阵,也只抢回来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西瓜。
眼睁睁地看着一年的心血付之“西流”,他们欲哭无泪,只好推着这些七八成熟的瓜,上集市去卖。
说来也怪,这年的瓜卖得特别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争着抢着买,而且不讲价钱!这件事,让幼小的我很是纳闷。爷爷奶奶却只是含泪道谢……并反复叮嘱我,长大之后要懂得感恩、报恩!
汶河水呀往西流,这苦日子啥时候才到头……
那一年,汶河北边竖起了烟囱,建起了厂子,有时听到一阵阵机器轰鸣声!现代化的脚步仿佛越来越近了。
先是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紧接着,河边的水不能直接饮用了。再后来,抽出来的地下井水也渐渐泛黄。奶奶沿着河边看到,厂子里一开闸放水,河边就漂起一层死鱼……她在工厂附近倒出的草堆里淘出小麦。后来,听说这是一家造纸厂。
工厂里流出的废水恶臭难闻,可是庄稼还是要用它浇呵。污水流进土地,禾苗眼瞅着变黄、干枯,土地也板结、变硬。庄户人家有苦难言,但是,也只能这样,在这祖祖辈辈下来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爷爷奶奶眼巴巴地盼望着阴霾散尽,祈求着河水变清,憧憬着大地丰收……
吃尽苦头的人们终于觉醒,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造纸厂终于关停,黑烟囱停止呼吸,汶河得到治理,大地开始复苏……
如今,沿河两岸碧草如茵,桃红柳绿,已经开发成湿地公园,绿水青山重返人间。
离河边不远,松柏掩映处,是家南的林地,爷爷奶奶的坟莹肃然耸立。盛世小康——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理想成为现实!这一切,他们可会看见,可会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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