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宵节后某个中午,我们姐弟仨跨进家门,看见堂屋墙根下的小生灵,惊喜中不约而同喊了一句:“哇,小猪欸!”
记忆中,作为少年时期重要伙伴的小猪,就是从这一声惊呼开始的。
我们奔过去跟小猪打招呼。差不多一整月家里听不到猪叫声了,热闹的春节在心底留了个清冷寂寞的角落。本来小声小气嘤咛做声、正用鼻子呼呼地嗅着墙脚的小猪,被我们的热情惊吓到了,小身板猛地顿了一下,朝我们扬起嘴筒,两只眼睛瞅了瞅,像是接受了我们独特的欢迎辞,轻轻嗯嗯两声,小尾巴又动起来,在空中甩着圈儿,头又低下去,猪鼻子在根本拱不动的土墙下部基石与地面的交界处,杵来杵去。
这断奶没几天的小家伙活泼泼的劲头,立刻让我们喜不自禁。蹲下来,急吼吼把手伸过去,想摸一摸它,以示深度友好。手指尖才触到它一点点儿毛尖尖,它四蹄一蹦,后半截身子歪歪地扭开一段距离,喉咙里沉闷地“嗯”了一声,抗议我们的过度热情。小脑袋警惕地朝向我们,眼睛定定地瞪着。那架势明摆着在说:欸——你是哪个?本小猪还不认得你!
姐弟三个笑得东倒西歪,收回手站起身。
在我老家那片土地上,乡民的猪圈都搭建在化粪池上,猪圈底部由两米来长、三四十公分宽的石板铺排而成。在预备给猪睡觉的区域,石板铺得紧密,只留小缝隙;而预备安放食槽和供其拉撒的那一半区域,石板之间空隙留得比较宽。刚买回的小猪太秀气,为防从石板缝隙滑落掉入池中,得先放养一两个月。我们也就享有一段几乎可以跟小猪同进同出的时光。
养猪好处很多,是我们打小接触到的民生教育:有源源不断、不花一分钱的肥料;紧缺钱用了,养大的猪能换钱;不那么急缺钱用了,自己养大的猪,哪怕是卖掉一半留下一半,一年到头饭桌上就多几次荤菜露脸的机会。养一头还是两头,看各家掌门人的规划。
从春到冬,我们姐弟兴致勃勃把小猪照顾成大猪。其动力有多少来自口腹之欲,多少来自照顾一头生灵过程中得来的欢欣和快乐,是难于做出理性分析的。
在我们都去学校时,小猪就拴在院坝外的柑橘树林里。绳子的长度,是它的活动半径。
那时我们的小学生活,除了星期天放假,星期五上午也放一次奇怪的假。油菜已经结青荚,小麦开始扬花,我们要出工干活。给小猪脖子上系上绳套,牵上它一起外出。这只小猪长相有些特别,一身白,偏眼睛周围一圈黑,像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来家时日渐多,它把大门槛内外地盘踩熟,跟我们也都相熟了。唤它,它抬眼确认一下,就一颠一颠跑到跟前来了。除了吃和睡,在堂屋、灶房和灶房门外屋檐下闲逛,或者翻出堂屋高高的门槛到院坝里游逛。满地都是它的开心时光。
小猪在院坝,须提防它往院外跑。一旦跑远,唤它也听不见,加之田地里庄稼高茂,寻起来东南西北也没个方向。那个年代,家禽家畜被远近过路人“顺走”不是啥稀奇事,得有人守着。这桩轻巧活儿,一般派给弟弟——他年纪最小。
柑橘树林花香四溢之际,令人沉醉的香气,这小生灵一定感应到了。说是我们牵着一头小猪出行,不如讲是它兴高采烈领着我们。它兴冲冲走在前面,不时发出轻快的哼哼声,两只招风耳一扇一扇,偶尔埋下头去,鼻子杵杵地面。刚一跨出院坝,踏上柑橘树林下的小路,它的四蹄开始加速交替。我明明感到它想欢跑起来,可是我手上的绳子传给它脖子上紧绷绷朝后勒的拉力,它不得不慢下来,低头又去地面上杵。我们姐妹俩各自肩上扛一把适合大人使的长锄头,紧紧跟在它后面。
到了干活儿的地方,打算把绳子拴在桑树上。看它那兴奋样儿,再看田里的庄稼,都不再是翠绿鲜嫩的苗,不用担心被它啃吃或踩踏,决定不拴它。天地那么大,我们多想它不被拴在半径两米来长的圈子里。任它自由自在,大概也正是我们被束缚在庄稼地里的童心,在无声无息无形中做着挣扎。
我们的农活儿,是为那个季节加速生长的玉米苗固根,顺带除杂草。做这个是为防止高挑的玉米秆轻易就被阵风掀倒。父亲在来回挑粪水施肥。我和妹妹双手握紧了锄头,一锄一锄铲草,挖土,掏土。眼睛不时瞅瞅小白猪,猜想着它的长嘴筒有没有拱到可口的草根,或是其他什么美味,同时也得防它脱开我们的视线,跑去拱人家的菜地。
小白猪在麦田边的干沟里专心拱泥土,吧唧着嘴嚼东西。天蓝得温顺,阳光透明,微风也正好。使锄头的劳作煞费体力,酸软乏力很快光临我们稚嫩的肩膀、手臂以及腰椎,隔一阵我们就得停下来,立在地里歇气。这时我们第一时间关注的,还是十米开外我们的小伙伴在干啥。我们发现,自在地寻着野食的小白猪,偶尔也回过身,抬起它的黑眼睛框,嘴筒朝天空翘几下,面向我们“嗯——嗯——”地打响声,然后又低头,继续哼哼着拱它的泥土。
农活结束,家务事儿也忙得差不多了,去跟小白猪待着,是姐弟仨的日常休闲。邻居家每年从市场买回来的小猪,个头比我们家的大,拴在柑橘树下或院子边上喂养,不多几日就圈养了。邻居中年龄相近的小孩,只能睁着一双兴奋的大眼睛,经常围在我们家小猪身边。
小白猪在院坝边一堆黑漆漆的煤炭渣里拱来拱去,尾巴不停歇地甩,粉嘟嘟的嘴和鼻,弄得黑乎乎。搞不懂它能在烧过的煤渣里寻出什么食物,我们凑过去观察了半天,看不出名堂。就听它嘴里把什么东西嚼得嘎嘎直响。忍不住唤它,把它逗引到院坝中间来。我们蹲下身,一个摸摸它的头,另一个拉拉它的招风耳,最调皮的伸手捏它的嘴筒,封住它的嘴不让自由开合。捏嘴筒的动作让它很紧张,它左摆右晃,身子朝后退,几下就挣脱开了束缚——看它着急的样儿,我们笑开。
一转身就不记得刚才的紧张了。它扬起一对黑眼睛框,哼哼着,拿黑乎乎的嘴来杵我们的手。眼睛里充盈对食物的向往,又似乎在表达无限的信任和亲近。把它哄过来,却一片菜叶、一截红薯藤都没给它准备,它开始撒娇,用嘴筒拱我们的鞋底,用头蹭我们的腿,意思明摆着,不想让我们安生待那儿。
妹妹突发奇想,把小白猪当小白马,跨到它背上,嘴里念叨着:“驾!驾!”“骑”着小猪往前走了几步——事实上她的力道都在自己腿上,不过是屁股挨着小猪背脊,装装样子而已。院里别家的孩子也围拢来。弟弟见了当姐的这样,立马学。他一坐上去,我提醒他的话还来不及说,突来的重力让小猪哄哄地吼两声,急速从他身下溜之大吉。弟弟从猪背上滑下来,摔个四仰八叉,委屈得直掉眼泪。他还不知道,他的二姐过去也让小猪摔过,已经摔出经验了。
在一帮孩子的笑声中,我们的父亲现身。了解原委后,一边数落妹妹,一边叫我去拿酒精和棉花来,给弟弟伤处消毒。
一番跌宕过去,再去关注小猪,它又在拱那堆黑漆漆的煤渣了。很想搞清楚,小猪一天到晚不停在地上拱,粉嘟嘟肉乎乎的嘴从来没见划伤,它的鼻孔也从来不会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堵了,而人为啥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或者别人的鼻子、嘴、脸给弄伤了?
再次把它唤到院坝当中。黑煤渣里探查了大半天,一身皮毛还是白白净净。滚圆的身躯,摇着尾巴翕动鼻翼,在我们脚边哼哼。没寻到吃的,又抬头看我们,眼睛里充满询问。灶房的猪草背篓还空着,为安抚它,我们用头去顶它的头,用脸去贴它的背脊或者肚腹。那娇憨可爱的模样,让我们一边对它笑语娇嗔,一边伸出手帮它挠背脊挠肚皮。这动作一出,它很快就乖乖静静立住,舒服得忘记讨吃的了。挠前胛缝,不消两三下,它轻哼两声卧下身子,舒舒服服等你继续为它服务。这时,多半它的身子正好暖乎乎地压在你脚背上,你的脚背幸运地成了它的床垫儿——虽说有点儿窄,但人家不嫌。
二
忽而把小猪当玩具,忽而又把它当玩伴的日子,我们当然希望尽可能长地延续。大人们的道理是:半大的小猪还总在外面瞎跑,跟我们这些小娃到了上学年龄还成天野逛,不去学校学文化一样。
半大的小猪必须上圈喂养了,从上圈第一天用第一餐开始,我们按父母的教导,给小猪立规矩。猪圈本来有两个单间,但是毕竟猪还小,即使养了两头小猪,一间先让它空在那儿。两只小猪养在一块,一个槽里喂食,方便,且两只小猪不孤单,一起抢食吃、倚靠在一起睡,长得快。
猪圈里辽阔的食槽,比两只小猪的身长加起来,还长一点儿。要给小猪立的第一条规矩是用餐各就各位。谁在左谁在右没关系,不得歪着身子霸占食槽,影响同伴用餐,更不可一时性急,或者吃得欢了,一只脚或一双脚踏进食槽里,尤其不可两只脑袋凑到一处抢食的时候,脾气大的一个嘴筒突然向同伴戳过去,想欺走同伴自己吃独食——那样的话,立在猪圈边的一根细小却韧性十足的桑树棍,就会被我们握到手里,打到它的屁股上或者嘴筒上。大人们教导了:猪嘛,牲口,脸厚皮厚。不听话就打,打得它四蹄乱跳,吱吱吱大叫,伤不到它。我们特别不忍听见那种刺心的尖叫,桑树棍只在猪身上意思一下,像家长耐心教育孩子那样,大声数落和责备它们的过错。不久食槽前两只小猪开始学会并排着吧唧吧唧有序用餐。忙于享用美食的过程中,它们似乎没忘记站在围栏外关切凝望的小主人,时不时把一声满足而愉悦的“哼哼”声,送达小主人的耳朵。
我个人猜测,猪类比人类的肠子可能要短一半吧,人类“愁肠百结”,它们顶多“五十结”。从开始用餐,到它们上大号小号,通常不消一刻钟。眼见食槽中所剩无几,小猪吃得肚皮滚圆,离开食槽游走,我们的神情开始高度紧张——食槽周边和它们的就寝区域,可不容许乱来,一旦发现苗头,举起桑树棍快打,快赶,赶它到指定区域,嘴里还要凶凶地念叨:哪里哪里是你们吃饭的地方,哪里哪里是睡觉的地方……
吃喝拉撒都教了,剩下一个睡。一旦发现没睡在就寝区域,哪怕我们翻进猪圈去赶,也要赶它们过去。好习惯终生受益,人生如此,猪也是。赶到地方后,使出高效催睡的绝招:伸出手指头,帮它们挠背、挠肚皮,尤其挠前胛缝,不消几下,骨头就酥了,腿一屈,轻轻哼哼着在你脚边半卧下来,再挠几下,为了自己更舒服点儿,整个身子懒懒地全卧下了。
不知有没有人研究过猪身上的自洁功能,试想人一年到头不洗脸、洗头、洗澡,身上会脏成啥样?猪从来不洗,皮毛却油光闪亮。小猪在地上自由跑那段时光,它们的小脑袋瓜我们闲着没事就伸手摸摸,它们的肚皮和脊背我们也经常用手掌轻轻摩挲。很不舍得打它们。为了保持个猪卫生,为了它们的“家”,只需我们稍加处理就能保持干净舒适,没什么臭味,三两次桑树棍现身纠错,足以让它们记住猪圈内的功能分区。
圈养的猪,很长时间我们还时不时去打开猪圈屋的门,望望它们。它们要么低着头,在土墙基石与猪圈石板接缝的地方杵来杵去,要么仰着头张开嘴筒咬着围栏磨牙,混时光。叹息着猪的失去自由,默默关上门转身离开。这叹息里,包含几多我们失去玩伴的孤单与寂寥。
进了咱家门的小白猪小黑猪,不管它脸方不方、嘴筒长不长,额宽不宽有没有皱纹,耳朵大不大、下垂不下垂,我们都喜欢,因为它们小,小得那样天真烂漫,小得让我们牵肠挂肚。被养成一头大猪后,情况有少许微妙变化。那腹部下垂不明显,又背腰平直、四肢粗壮端正的,一点都不显笨重,显然比腹部下垂得厉害、肩还有点斜向前的,具备更优美的体型,哪怕上趟茅厕,眼光也会更频繁、持久地落到它身上。在颜色上,一身亮色皮毛的大白猪更受青睐。大概孩童之心,腻烦于每天在暗沉的屋宇下过暗沉的生活,裹一身滞重黑色的大型动物,渐渐不那么讨喜。大白猪身上有没有脏处或者污物,也一目了然。看到它一身干净清爽,隔着围栏哼哼着仰起头跟你打招呼,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你,即便灶房里锅烧热了正等你炒菜,你也忍不住忙中偷闲,隔着围栏把手伸进去,先摸摸它的头捏捏它的耳朵,不辜负它的友好热情。
与这生灵在一个屋檐下相伴度年华,我时时感动于可以用一双手给它带去它需要的饱腹感,感动于凝望它时,它轻声哼哼着抬起头,美美的眼睛也朝我看,感动于自己试图把手伸进围栏空隙去抚摸它时,它总是很配合地昂起它硬邦邦的头颅,像是知道它的小主人,小胳膊不够长……这帧画面有形有声,让五脏六腑各个角落熨帖柔软。
三
猪是聪明的,也是脆弱的。至今清晰记得那头来到我们家两月左右的小黑猪的聪明和脆弱。
我们一样的喂它吃,陪它玩。刚圈养没几天,小黑猪渐渐对吃不感兴趣。食欲不佳的它,后来只把嘴筒往食槽里汤水中杵一下,就抬起头拿眼睛瞅瞅我们,转身走开。不明白它想要什么,心中焦愁又无奈。父亲把它从猪圈放出来,让它重新回到灶门前草堆里睡。我们以为又可以跟它亲近了,欢喜了一阵。它却还是精神沉郁,趴在草堆里似睡非睡。看不出它身上有什么异样,歉疚自己没照顾好它。我们高兴不起来了。妹妹叽叽喳喳问父亲,猪儿到底怎么啦?生病了吗?
父亲不说话,查看一番,又观察了半天后,中午时分,他拿了一把尖刀蹲到小黑猪跟前。见这阵势,我心跳加剧。听说过,也在别人家见过一回,知道给猪用放血疗法的事。心痛这头可怜的小猪,得接受这种剧痛的治疗。父子四个围着小猪,父亲用尖刀在小黑猪耳朵背割了一下,它尖叫起身欲逃走,我们皱着眉紧紧抱住它身躯,又挠挠它肚皮,看见它耳朵背渗出血来。在我们协助下,父亲又刺破它的耳尖和尾尖。没人说话,话最多的妹妹也不吱声。他们应该跟我一样,在向上天祈祷小猪从这一刻重新健康活泼起来。
一个下午和晚上,小黑猪看不出有改变。第二天,是赶集日,又逢休息日。父亲拿出绳子给小猪系上,喊我和弟弟牵上小猪跟他一起赶集。入夏了,没多少阳光,天闷热。我们懵懂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小猪被我们轮流牵着,走得有些不情不愿,难得发出一两声哼哼声。父亲把我们领到牲口市场,嘈杂中找个空位站住。站了一会儿,他说有事要办,离开一阵,让我和弟弟继续守着。我和弟弟终于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蹲下身来,摸摸趴在地上的小猪油黑的皮毛,它哼哼两声像是回应。
小猪病了,父亲想把它卖给陌生的下家。我和弟弟都不说话,像两个木偶站在集市。不久弟弟待不住逛街去,就剩我一只木偶。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小半天过去,这当中父亲和弟弟先后返回到了我跟小猪身边。其间有人探问过小猪卖价,拿过我手中的绳子牵起小猪原地走了走。最终没人将它买去。我不知,这结果是不是受了我不想让它被买走的强大磁场的干扰。回转的路上,开始它小跑了一段。其余大部分路程也是它走在前面——它牵着我,时不时哼一声。大马路走了一公里多,该下马路走进村的小路了,是它在前领我下马路。我欣喜若狂,喊了声:“小东西它认得路!”弟弟随口哲人一般冒出一句:“所以骂人不要说‘蠢猪’。它聪明得很!”
我欢喜地预计它恢复的日子。可是进门后,趴下它就再没站起来。虽然病了,却用尽气力,让自己永远留在了该属于它的主人家里。第二天早上,我触到它冷硬的身躯,心沉如铁。父亲立在一旁,为他当年运势不好,反复叹息。
打那以后,印象中总有一头健壮的小黑猪,不紧不慢欢跑在我故乡回家的长路上,它不时哼哼两声,尾巴甩成个圆圈,神气活现。
四
秋冬时节阴雨缠绵,大人小孩多数时间被困在家。那样的日子,时光走得特别慢。弟弟待不住,去了邻院找那些大男孩们玩。父亲在他的卧室独自裹叶子烟抽,大半天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和妹妹把一面圆镜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对着镜子相互给对方梳头发、编辫子。平时上学匆忙,我们都用两根橡皮筋,把头发扎成双马尾辫就了事。妹妹一开始捣腾她的头发,编单辫子,编双辫子,编许多根细细的小辫子,或者照哪部电视剧女主角的发型,把自己头发梳来理去。在她自个身上捯饬,不过瘾,我对弄头发又兴趣甚微,自然成了她的发型模特。
檐下秋雨滴落有声,我闭上眼睛,心里思忖,这时节,这次第,若手上能有一本连环画之类的书看看,寒秋就不会这么深浓了。
那天妹妹第N次努力帮我梳《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发型,我坚持脸型跟大明星不一样,梳成那样不好看;她也坚持……
这时我听到了猪圈里的声响。
我离开堂屋,去看猪。小白猪已经长成大白猪,没有拖着几乎坠向地面的肥硕大肚子,健壮的样子正讨人喜欢。它越长越高大了,小主人在它眼中一定越来越小。大白猪站在食槽前,看看我,沉缓地哼哼两声,很绅士地抬头,把长嘴筒朝我扬了两下,大眼睛眨巴眨巴。我转回身,到灶房墙角的背篼里抓了一把红薯藤,重新立在猪圈前,红薯藤并不一下子全投进食槽里,我放它们在旁边石柱上,只捡一根从围栏空隙递进去。它头轻轻一扬,嘴稍稍一张就脆生生咬下一段,随即嚼出清脆的擦擦声。
那时,我们窝在丘陵深处的土墙瓦房没有窗户。把门一关,除了门缝和瓦楞间的缝隙透些光亮,主要依赖屋顶的两片亮瓦(一种透光瓦片)采光。卧室和灶房,屋顶的亮瓦距离地面太远,阴雨天房里一片幽暗。矮小的猪圈屋反倒敞亮些。阳光朗照的晴天,太阳光线透过屋顶的亮瓦,形成矩形光柱,白亮亮打在猪的身上,猪身上每根毛的长短,都清晰可见,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讨厌的下雨天,你也很无聊吧?”
说出这句话,心上似有什么东西突然飞走了,我耷拉的嘴角兀自舒展了。它自在地一咬一嚼,安逸、满足地享受我喂它吃的快乐。一根长长的红薯藤捏在手上,慢慢喂,惬意地喂,我的开心并不亚于它。彼时彼刻,猪舍里只剩它清晰的咀嚼声。这声音该是有多年以后才懂的轻音乐的曼妙的,比屋外束缚了我们几天的雨声,好听得多。
一只手喂它吃,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伸进围栏摩挲它的头和长而滑顺的颈毛。大白猪背部略微下凹,曲线很好看,我也想摸摸。我在猪圈外,它没有正好贴着围栏站在食槽里,任我怎样伸长手臂也够不着。
妹妹兴冲冲跑过来,边跑边问:“姐姐,猪儿在做啥子?你跟猪儿说啥?”快到我旁边了,看清我在干嘛了她马上又说:“来来来,我也来喂它!”
她人刚在我身边站定,话还没说完整,猪圈里的猪对着我手中的红薯藤异常果断用力地咬了一口之后,猛地一摆头,白色身影突然跳起来,一下从食槽这边蹦到了对面它上大号小号的地方,没停顿几秒,前面两只蹄子又一跃,蹦到它睡觉那一面的墙根下了。它一边完成腾挪跳跃的动作,一边喉咙里发出哄哄的响声。对它这一连串动作,常年养猪的人一点也不陌生。不过这么健壮一头大猪还发少年狂,着实让我们姐妹俩一时间看傻了眼。我们傻了几秒钟,猪也像被施了定身法,在那儿定了几秒钟后,才恢复元神。
“发狂”,这个乡人专用在牲口身上、成年人偶尔取笑欢快跑跳的人才挪用一下的方言词汇,意思相当于撒欢。乡邻们口中说的却是“发guang(第四声,音逛)”。大概是词汇传播到文化缺乏的偏远丘陵腹地,口口相传中字音发生了改变。
我们又惊又喜,妹妹更是急着抽出一根红薯藤伸进围栏,咧嘴笑着跟猪絮叨:“来来乖猪儿,快过来!本小姐亲自喂你吃!多吃点儿,吃得开心点儿,快点儿长哈,长壮点儿……”听得我忍俊不禁。
喂完一根红薯藤,她有新主意了:“姐你继续喂吧,我想给猪梳辫子去,你看它毛那么好看……”说时迟那时快,一转身回堂屋拿了多余的橡皮筋,小身影已经翻到猪圈里去了。大白猪忙着吃红薯藤,只哼哼两声偏转了一下头,任随小主人在它身上捯饬。
看着猪圈里的一头大白猪一个小女孩,我渐渐走了神,恍惚看见母亲在给一个小女孩扎头发,那小女孩,一会儿是妹妹,一会儿是我……母亲给我们扎头发的情景是这样么?我都记不起来了。母亲的模样闪过眼前。我又去取了一把红薯藤,放进食槽里,也翻身进了猪圈。有一阵子,没进到圈里跟猪儿亲近了。
大白猪哼哼着转过头,冲着我嗅了几下,继续低头嚼红薯藤。我摸摸它的头,抚抚它的背,捏捏它的大耳朵,把脸贴到它肚腹上。温热的感觉叫人不舍得把脸快速移开。
邻院的表婶带她女儿一起,上门询问我父亲关于农具的事,听见我们姐妹在猪圈屋说话,三人都走了过来。
邻家女孩一腔羡慕:“嗨,你们两姊妹还好耍哎,又跑到猪圈里头……”
她妈妈笑不可支,转头对我们的父亲说:“你们家娃儿,怎么那么喜欢爬到臭烘烘的猪圈里头,去跟猪儿一起耍唉!呵呵……”
我们的父亲有些尴尬地说:“哪个晓得她们的!还要跟猪儿说话哩!猪,听得懂人话吗?猪又不懂感情……”
妹妹冲着母女二人调皮地笑笑,回她们:“就是好耍呀,你们要不要来耍哈嘛。”
我只跟着妹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笑里,有什么。
猪不懂感情,猪通人性。三天两头争吵打骂的成年人懂感情吗?
三人来了又走了。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妹妹继续跟大白猪一起耗时光。
大白猪的颈毛、背毛确实长,扎辫子却嫌短,妹妹已经在它脊背一侧编好两根兔尾巴辫。也亏她这耐心。超群脱俗的一头俊秀的白猪,被兔尾巴辫衬得……直想笑阻她:你还是别给它扎辫子了,这样打扮它,越扮越丑了。默默笑了笑还是忍住了。这漫长无聊的雨天,爹不来疼娘不来爱,有自个喜欢的方式打发时光,多好啊。我开始跟她一起给猪儿编小辫。
这又让我想起前两年,我们把发卡别在猪的头上,把摘去红薯叶的茎掐成翡翠项链戴在猪的耳朵上……
五
父亲通常要到临近除夕,才请人来杀年猪。父亲说,这是为了让它多吃几天催肥的粮食。
杀年猪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到了这一天,一向瞌睡好得很的三个娃,不消父亲催喊,大清早就自个儿起来了。我们的奶奶即便不轮到在我家吃住,也会过来帮忙。穷乡僻壤的,尤其穷困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过年期间能在自家和亲戚家吃到回锅肉,是对年最大的向往了。那年代我们家乡过年,回锅肉是普通人家唯一的一道荤菜。味蕾对回锅肉的最早记忆,很难追究起始时间。它第一次在味蕾上刻下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象时,我们幼小的大脑并不清楚,这美味跟地上摇头晃脑摆尾巴的四蹄动物之间,有啥关联。定定地憧憬起回锅肉的美来,腮帮涌起一拨又一拨口水,饥饿的肚子发出强烈抗议。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直以来对这偶蹄类动物的喜爱和亲近。
两种情感,各自跑在完全不相关的道上,没有交集可言。
好多个年关,养大养肥的猪都被送到集市上换钱用了。这样的穷年总算过去,我跟家人一样,心底也隐着兴奋。只是还有别种情绪,雾蒙蒙地笼着。
作为大姐,我最先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到猪圈屋看猪。
猪大概一无所知,它也一觉刚睡醒,上了个小号,抬起头朝我轻轻哼哼,迈着沉甸甸的步伐,转向食槽来。它脑子里总归想着,赶快去食槽里探查一下,好心的小主人不定又带来了美味。
善良的小主人却立在圈前,不唤它也不伸手逗引它,只安静地看着它。前天,父亲就宣布:明天你们姊妹三个,不用打猪草煮猪食了。
一整天不给它吃,哪忍心?我当即在内心表示了怀疑。
第二天午后,瞅准父亲去田间的时光,我和妹妹溜去菜地,小偷一样挑了一些宽宽大大、绿得好看的青菜叶、大白菜叶——不是平常捡来煮熟了再喂食的泛黄那种。我们把菜叶捏在手里,一齐送到它嘴边,它左边咬一口,嚼几下,右边咬一口,嚼几下。没在意从哪天开始,习惯了看它低头吧唧吧唧一口口溅着汤水进食,看它自在地摆尾巴,习惯了听它一边进食,一边忙中偷闲,有规律地从喉咙口发出安宁平和的哼哼声。
今天,我只能看着它低下头,长长的嘴筒在空阔的食槽里杵几下,嗅不到一丝食物的气息,继而抬起头看向我,轻轻哼两声。等了片刻,主人僵立在那里,像砌猪圈的石柱,对它不加理睬,它慢慢转身,朝自个睡觉的地方挪步。
父亲卸下两根栏杆,大白猪终于走出猪圈,踏上它奔赴天国的远行路。留下奶奶独自在灶房忙,我和妹妹钻进卧室躲起来,不想看见毫无反抗力的它,在几个大人的吆喝声中,凄惶地被赶着,经过灶房和堂屋,一步,一步,走向院坝边上早已为它设下的刑场。
听见赶猪的声音出了堂屋,我和妹妹开始把食指塞进耳孔,其余手指弯曲棚起,紧紧盖住耳朵,捂得耳朵里面打雷一般轰轰作响,只为确保听不出它的哀嚎。时间仿佛停止,不再向前走。我们捂了好久好久,肩和臂都酸麻了。直到从门缝里看到,有人再次走进灶房,说“好了”,几百个日子,一段忧伤又美丽的陪伴成为回不到的过去。
我和妹妹不声不响出来,只待在灶房,跟奶奶一起做事情。害怕进堂屋,怕眼角的余光一不小心瞟到院坝里。
一个时辰后,院坝里再也没有它可怜的或可爱的模样。它已经成为手艺娴熟的匠人、帮忙的亲戚和乡邻以及父亲喜笑颜开谈论着的,和弟弟振奋的眼神里渴求着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得闲了,像被神灵引着,我悄然走进猪圈屋。恍然见皮毛泛光、纯白滚圆的娇憨模样正在蹦跳撒欢。
定目细视,幻影消失。空阔安静的猪圈,只有透过亮瓦的白亮光影,落在干净、干燥的石板上,没了那让人心生安宁的哼哼或嘤咛声,也没了高高扬起、翕动着鼻翼喷着股股热气、殷切来迎我的长嘴筒,美丽的大眼睛,大大的招风耳。全没了。只有干净、干燥的食槽,干净、干燥的石板,还有将我隔挡在外,比我还寂寞的猪圈围栏。
我们所喜爱的,能快乐相伴的这可爱的生命,温顺的生灵,它怎么可能是不懂感情的呢?谁,掌控着一头猪的命,一粒草芥的命?泥墙和屋顶外的世界广漠无垠,留给少年孤独和茫然。
带着少年的迷惘,我们开始期待来年元宵节过后或油菜花开的季节,陌生的小猪来到我家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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