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
他把手头的工作暂时放在一旁,匆匆刷起手机。电量提示还有65%,是一个让人安心的数字。一束阳光蹿进来,恰巧将他的后背分割为二。头自然是沉下去的,直起身子,阳光不免耀眼。手机也不必用手拿着,平放在桌面上,只用一根手指操控,信息便能集束式袭来。先是微博,然后是抖音。在后者,他停留的时间较长。屏幕上那个在阿富汗街头侃侃而谈的主播叫凯文,中国人。在他的镜头里,阿富汗的情况令人担忧。特别是妇女和儿童,基本上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在其中一集里,凯文遇到几个在卖馕的店的门口跪着的小女孩,她们几乎每天都跪在那里。凯文问她们几岁,最大的一个十岁,还有两个都是五岁。她们在寒冷的阿富汗街头,就这样跪着,只为求好心人的施舍。凯文了解情况后,问了她们家里有多少人,少的一个家里有六个,最多的家里有十个人。凯文根据她们的家庭人数,给她们买了馕,又告诉她们今天不用再跪了,回家吧。视频到最后,小女孩们拿着馕,冲凯文挥手告别。
他看着那些可怜的小女孩,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不知她在幼儿园过得好不好。他也忽然有了想帮助那些小女孩的想法,可怎么帮呢?他没有往下想,而是继续翻看凯文其他的视频。内容大多是反应战后的阿富汗满目疮痍,人民生活困苦。另外,他还发现,每次凯文拍视频,身后总会围观很多阿富汗当地人。对阿富汗人来说,凯文当然是外国人,他们大概无法理解凯文的举动,对着镜头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然后买一大堆东西,无偿赠送给陌生人。
电量还有20%的时候,那个电池形状的小图标变成了黄色,提示电量已经不多。可是他的手指还在灵活地翻动,于是一个个视频被打开。这次不是凯文,而是另外一个自称原来身家上亿、现在一贫如洗的主播。巧合的是他也在阿富汗,也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在介绍阿富汗,帮助当地的穷人。埋藏在他心底的一种模糊的感觉隐隐涌动,他开始怀疑这些主播们真正的意图。
他之前听人讲过玩抖音的黄金法则。首先策划一批博眼球的短视频赚取关注,行话叫“引流”。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拥有了流量就拥有了下一步盈利的可能。然后到达一定的粉丝量,自然就会吸引诸多商家广告的投入,进而也可以直播带货,逐渐形成产业。对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像隔着一层薄雾看海,能听见细小的海浪翻腾,但却难以窥探海的全貌。
一旦形成了某种印象,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因为印象的形成也非一日之功,他深知这一点。比如此时他刷着抖音,电量已经逼近极限,本来在他心中的预设是玩半个小时,但抬眼的瞬间,阳光已划过窗棱,留下大片的灰,与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比对,已经整整过去三个小时。
他开始产生懊悔,进而觉得脖颈也沁出些许酸痛。于是起身,把已经放凉的茶水倒掉,重新接了一杯热水。办公室此时似乎比平时暗了一些,也或许是刚刚起身,血液还未供应充足,出现短暂昏暗。
端着一杯热茶,坐回办公桌前,他在纠结要去吃饭还是干点什么。电脑屏幕上还有一篇看了开头的稿子,网站停留在首页,不断有游戏广告弹窗出现。尽管他已经在开机时关掉了四五个,但它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蹿出来,从屏幕的各个角落。为此他整理了多次电脑,卸载了诸多应用,但仍无法根除,索性放弃。任其狗皮膏药一般顽固,看见了撕掉便是。
其实对于很多事,他也抱着同样的态度。比如那篇需要“照顾”的稿子,虽然只看开头就无法进行,他还记得,开头第一句是:我料定这个世界……他也料定,无论他说什么,稿子始终要发,只是时间问题。比如偷个懒,刷会儿手机,打发时光。再比如家里的净水器,他始终认为是交了智商税。但妻子却不这么认为,还经常推给他关于喝水的重要性的短视频。他几乎没有点开看过,但若妻子问起,他都能侃侃而谈,肯定妻子的坚持。还有孩子报的美术、书法、舞蹈、钢琴、乐高等辅导班。刚上幼儿园的孩子,需要这么多辅导班吗?对此,他心里有很多不情愿,但却无法撼动妻子关于教育子女的箴言: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凡此种种,他越来越倾向于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且解决的根本并不在于结果,而是把过程捋得皆大欢喜,形成一种在他看来摇摇晃晃的稳定。
最终,他没有去吃午饭。晨练多日,他已能感受到科学家们所说的内啡肽、多巴胺等物质所产生的愉悦。而且为了减肥,他把早餐安排得无比丰富,多蛋白少热量,随着体重的逐步下降,他的脑袋也逐渐清爽起来。
他给自己泡了杯麦片,又从角落里掏出一包饼干。那是母亲买的,老年人吃的那种无蔗糖钙奶饼干。绿色的小包装,每袋有四片,泡在麦片里,半干半湿的状态食用最佳。近些日子,他的午饭都是如此解决,省时便利。
吃完午饭他要睡一会儿,通常是半个小时,可近日,他忽然觉得有些乏,许是气温回升的原因。平时设定的闹钟也并未奏效,他竟一直安稳地睡了下去。
赶路者
所有的事物在后退,后退,不停地后退。他看到离前车已经很近,很近。近得能看清车牌上溅落的鸟屎。理性提醒他,这是一个危险的距离。他必须减速,再减速。
高速不曾强制休息那些年,他和搭伴的老刘,从莱州装车,一口气能到厦门。路上,俩人轮流开,困了就来根烟,或者来罐红牛,立马就有了干劲。
而这些年,自从父母接连患病离开,他也似乎跟着老了。
刚才的走神用他们的行话叫“歇神”,常发生在新司机身上。老司机遇到“歇神”往往已经产生了自觉,懂得用各种方法提醒自己回神,而新司机歇起神来很可怕,十次车祸有九次都是这个时候发生,等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有很多年,他已经不再歇神,从高速路强制休息之后,他更没有再着过歇神的道。可刚才的歇神却是无比真实的,甚至他不想从神中醒来。
他想起母亲,心里还是有一些酸楚。
他的母亲跟他讲过三毛的故事,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给他讲三毛流浪记,那个头上只有三根头发的小男孩是那样机智和狡黠,让他十分羡慕。而长大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是个让人心酸的故事。
他的货车已经在路上跑了八年,再过两年就差不多该换车了。多拉快跑的拉货频率让这辆货车已经提前透支生命。不过,换不换车对他来说影响不大。他在货运公司打工,挣的是工资。车不用他养,也不用他修,他只管安安稳稳地开,从A到B,从B到C,再从C到A。
以往有个人搭伴同行,俩人互为关照,他开得安心而舒怡。可眼下,他孤身上路,瞪着猩红的双眼,抽烟或者听歌,很少喝水。进出一次服务区就得耗去不少时间,过程也让人倦乏。他也变得沉默起来,也许骨子里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不管与谁交流,他都刻意地保持着谨慎。妻子为此埋怨过他,但他仍不作响,仿佛一摊死水,静谧而幽深。
他要拉一车阀门配件到梁县,全程五个半小时,对他来说算是短途。早晨八点发车,按计划下午两点前到达。午饭在车上解决,他啃了几口干面包,吃了一块士力架,抿了几口温水。想着到了梁县,给孩子买个已经惦记了很久的奥特曼玩具。他打听过,梁县有好多玩具厂,专门代工做这种玩具,比网上便宜很多。
他又想起多年前,那时他刚入行不久,拉了一车电子管到服务区休息。凌晨2点到5点,他在服务区休整了三个小时。准备再上路的时候却发现油表已经指向红色区域。检查邮箱时,旁边的同行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后来他才搞清楚,原来他们惊讶和不解的是,他竟然敢一个人开货车上路,还敢让车离开自己的视线。有热心的货车司机前来宽慰,只是少了点油,没啥。他心里却想,还不如丢了货,反正有保险,也不会扣他的钱。后来有了伴,这样的事情就再没发生。他听常年跑货的司机说,那些人不光偷油偷货,还偷轮胎。他问不是有监控吗?司机们笑了,说监控算个球,监控能给你把人摁住?
他又想起儿子。那小子从小就跟妻子犟嘴,现在上小学四年级了,个子蹿到了一米七,妻子说他两句,他竟敢挥舞胳膊。他打过他两次,下手不重。可自此后,他跟儿子更远了。儿子从小喜欢奥特曼,可他从没给孩子买过,此次他到梁县,打定主意要瞒着妻子给孩子买一个。他想,再过几年或许儿子就不喜欢了,可眼下,他能为儿子做的或许也只有这些。
货车抵达梁县时,天光正好。卸完了货,他把车开到玩具工厂附近停下。梁县这几年靠玩具出口发展得很快,几乎每过几分钟,就有几辆他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豪车轰鸣驶过。他想起自己的那台老蓝鸟,曾经载着母亲和母亲怀里父亲的骨灰盒,踽踽在奔往老家的路上。那时老蓝鸟还是一辆新蓝鸟,父亲没来得及坐,唯一一次乘坐却被放进了一个狭小的木匣。他也从未离母亲这么近,印象中,父亲总离着母亲很远,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猎视母亲的后背。烟雾裹挟中,他的目光凶狠毒辣,似乎发出了两束光,冰冷而坚硬。再后来,他的老蓝鸟拉着母亲的骨灰盒,母亲坐在副驾上,照片中母亲是微笑的,那是他不多见的微笑,已经永远定格在童年的记忆中。
玩具的确便宜不少,付完钱,他把玩具夹在腋下,匆匆往回返。放在副驾上的奥特曼,再过三个小时左右就能送到儿子手中。他想象着儿子接到玩具时的表情,心里预生出一股欣慰。同时,他也想到妻子得知后的愠怒,以及如何哄妻子高兴的说辞。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顿太平晚饭。前几个月泡的酒大概已经窖出香味,回家路上,他可以再买半斤牛肉,一小袋花生米。曲老太在小区拐角处摆摊,她卖的带皮炒花生米,一次一包正好可以喝三两。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坐位底下生出许多温暖,也似乎看到在高速的尽头已经萌生出家的轮廓。那个模糊的影子不断清晰,开始发出微弱的、温暖的、黄色的光线,让他再度濒临“歇神”的边缘。
记录者
他醒来时,手里的机器轻轻转了两下。于是他果断按下录制键,摄像机停转。一定是刚才的颠簸让他不小心触动了录制按钮。他问,陆师傅,到了吗?
陆师傅回,还没呢,看你睡得挺好。最近挺累吧?
他说,还行。
这一觉是他从上车前就开始策划的。他回想起昨晚的酒局,饮料厂的孙厂长带了两瓶好酒,为了答谢他们在此次环保检查中的付出和关照。
环保稽查科的王科酒量好,嗓门大,爱讲段子。酒过三旬,句句离不开裤腰带。他把酒杯端起来,叫一声哥哥便仰头干掉。王科也是江湖人,打趣道,我兄弟是实诚人,没一句废话。咣当一口,大半杯白酒入肚。他用模糊的双眼看着王科,咧嘴笑着说,谢谢哥哥。王科摆摆手说,都在酒里了兄弟。孙厂长也是有眼力的人,顿时调转矛头,说侯记者年轻有为,是电视台的骨干,将来必成大器。他听着孙厂长的恭维,觉得双耳滚烫,好像这些话是趴在他耳边说的一样。可他也知道,一旦有一次事没摆平,这些商人就会翻脸。这些年,他遇到不少“白眼狼”,前一天还哥哥兄弟地喊着,第二天就混蛋狗养地骂,对此,他已逐渐麻木,不过逢场作戏。常在河边走,谁也没那么多鞋可以湿。
他望向窗外,很难判断已经到达何处。只是不断有景色在倒退,证明了他们的前行。他直了直身子,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他开着货车去送货,他的父亲和母亲如何疏远,以及他那个总爱跟妻子顶嘴的孩子。一幕幕场景似乎陌生又不乏现实痕迹。他的确采访过高速服务区“油耗子”的新闻,他也采访过一个品学兼优的留守儿童,男孩的父亲总蜷缩在角落里叼着烟,盯着院子里的压井出神。
大学毕业后,他进入到老家的电视台工作。报道第一天他就被安排跟一个老记者外出采访。他负责拎机器,扛三脚架。
老记者姓高,人高马大,人送外号“大高”。大高后来成了他的师傅。大高在电视台已经干了十年,跟乡镇的宣传干事混得很熟,从不担心没有选题。每次围着几个乡镇转一圈,就能搂回三五条稿子。
从此,他开始佩服起这个看上去有点半吊子的师傅,也学着他的样子步入记者行列。几年下来,他也成了师傅,带着刚入职的小年轻转战各个乡镇,在田间地头或者建筑工地采写一线新闻。
新闻部的张主任还有两年就到点退休,接替的人选落在他和几乎同时入职的大孙身上。大孙为人低调,平时不爱言语,但做新闻却很扎实。从文稿到镜头,几乎严丝合缝,不说出彩但很讲究。而他却胜在一个“灵”字上,总能挖出点别人发现不了的小惊喜,让领导眼前一亮。明眼人都说他受领导待见,能做出领导满意的好新闻,但他自己知道,凭小聪明吃不了太长久,而且,对于这个主任的职位,他也并不十分在意。整天在家蹲着安排记者看稿子多无聊啊,出去晃悠多好。
妻子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结婚,很快生了孩子。妻子对他毫无上进心的表现嗤之以鼻,整天跟些乱七八糟的人喝大酒,这些年我都没睡个好觉。
他的酒场的确多,这些年,他已经数不清喝了多少啼笑皆非的酒,参加了多少似是而非的酒局。闲暇时,他也顿生委屈,心里想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一旦喝了酒,他又觉得自己纵横驰骋,无所不能。
有一年,上面号召记者下基层体验生活,他跟另外一个主持人被分到了消防队。刚去报道就接到警情,说是邻村有落水儿童。那是村里挖沙形成的一个大水湾,中午村民都回家睡午觉了,几个胆大的野孩子相约来此洗澡。下去四个,上来三个。个子最高的那个,表演完一个扎猛子之后就再也没露头。
主持人抵达现场,匆匆出了个外景。他爬到高处,拍摄幽深的湾水、紧张的村民和已经崩溃的落水儿童父母。
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从脸庞滑落,他也顾不上擦。盯着寻像器里的小屏幕,眼见电量一点点减少,录制的时常已经超过半个小时。消防员用长竹竿在水里不断捅,一小时后,从外地赶来的打捞队下水,很快便有一个白色的躯体被顶上来。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个年轻的身体刚一上岸,他的父亲就开始疯狂地给他做人工呼吸,围观的人都开始摸眼泪,奇迹没有发生。
那是他第二次直面死亡的发生,第一次是他姥爷去世。那个饱受食道癌折磨的倔强老头,在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获得了最终的宁静。呼天抢地的叫喊,撕心裂肺的咆哮,整间屋子里,所有人都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只有姥姥一个人,安静地替姥爷整理着衣服。他是个要好的人,姥姥说。
他看着副驾上的主持人,那个刚入行不久的姑娘,此时,她的头也微微地歪向一侧,大概也是睡着了。他们要去采访一家老牌锅炉企业,题目是当地宣传委员提供的,这家企业成功转型,以做锅炉的基底,转型成为一家制造煤矿救生舱的高新技术企业。他们制造的救生舱,曾在进京参展时,得到过重要领导人的赞许。
他已经可以预想,采访的过程将无比乏味。拍摄公司外景、车间制造以及成品,采访公司技术负责人,通过他的口介绍公司转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最后一定要采访公司董事长,让他讲讲公司发展的辉煌历程。然后,中午他们会在企业用一顿简单的午餐,走的时候,公司还会给他们每人带一点微薄的“伴手礼”。
如此的套路他已驾轻就熟,也是在此时,他可以享受片刻宁静。
怀里的这台摄像机是台里的老家伙。已经更新了三代,从最开始的模拟信号“大二一”、“四分之三”卡带,到现在的数字小高清,原来用录像带的机器逐渐淘汰,而转为储存卡。可他却觉得不够踏实,仍然用这台二三十斤的大家伙。几乎所有摄像记者都不可避免地患有肩周炎,遇到长时间采访,扛着机器一动不动半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所有的更替都不可避免,包括他。
他看着这台机器,在手臂上已经压出了印痕。于是,他把它放平到旁边的座位上,活动了一下手臂和颈椎,在即将到来的采访前,他决定再眯一会儿。
创作者
轻微的点拨来自于内心的悸动……他记不得这是雪莱还是木心的诗。他不知自己何时趴在窗前的书桌上睡去,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变换着各种色彩,屏幕保护上的时间为下午两点四十三分。他是要写一篇小说的,但小说的主题他并未想好,这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手臂的压痕让他回想起刚才的梦,似乎他是抱着一台摄像机的,难不成是去拍电影?想想他便觉得可笑。中文系毕业后,他的确有考电视台或者报社的打算,但后来却均被现实撕碎,最终误打误撞进了一家不知名的杂志社,每日靠码字为生。
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他总认为并非刻意为之。那些计划好的布排,往往在成熟的角色面前不堪一击。很多小说家都说需要构思,可真正到了付诸实践的一刻,他们却又不情愿地跟随着角色辗转腾挪。把那些角色沉入到设计好的环境中,角色便被赋予了生命,以后的发展,或许并不是某一个人所能决定的。
他们应该为自己活着,就像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并不是为了谁。
昨晚他睡得很早,妻子下班回来就黑着脸。不知在公司遭遇了什么,他自然也不敢问,做好饭去接孩子回家,妻子已经换好了衣服。三口人不言不语地吃完了晚饭。他辅导孩子写完作业,妻子也敷完了面膜。照例他是要看会书的,可妻子睡眠轻,一点干扰因素都有可能让整晚的睡眠泡汤。所以,他只好说了句,我看会书,你先睡吧。然后便拿着手机走到客厅,坐进了沙发里。
此时两个女人都已经在各自的房间睡去,而他却无法安心。
他忽然想起要去煮上一锅粥,女儿上学早,又雷打不动地要喝一碗热粥。早晨煮显然来不及,所以他赶紧蹑手蹑脚地摸进厨房,然后关上门,取出高压锅内胆,放入米,加水淘洗。放入高压锅,定6个小时。即便如此,明早还是得早起,先盛出一碗放在窗口放凉,不然饶是一张铁嘴,也咽不下滚烫的热粥。
他从厨房出来,再次坐进沙发里。刚拿起手机,便弹出一条推送,5月12日零点至12点,我市新增15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21例无症状感染者。他点开讯息,发现标题已经涵盖了所有内容。具体确诊病例的行程并未发布。朋友圈里,相关的信息也铺天盖地而来。小区群里热闹得很,焦点集中在这15例是住哪儿,去过哪儿以及有可能接触了什么人。大家纷纷留言,表示内心的焦虑和恐慌。
他忽然想起,孩子老师发的信息,让上传健康码。妻子每月月初都会截图发给他,他打开微信,和妻子的最新对话果然是一张绿色的二维码。妻子是5月2日发给他的,最近10天,这是他们在微信上所有的交流。
他截了自己的二维码,又打开拼图软件,拼好后按照学校给的链接,上传二维码的拼图。时间来到9点50,看书已经没了兴致,他陷入到沉思中。最近几天一直阴天,母亲肩周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妻子给她买的拔罐器还在路上。到了之后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用。父亲的腰椎间盘突出也已多年,时常疼得直不起腰。还有四五年才退休,整天糊一后背的膏药,隔老远就能闻着味。
这些年,他过得平坦,日子中那些琐碎是所有人都必须要面对的坎坷。他如此笃定地认为,所以内心毫无波澜。他开始专注于创作,前些年发表了不少散文和诗歌,出版了一本散文集《阳光正好》,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当家里人认为他即将由此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时,他却陷入了创作的低谷期。有时候坐在电脑前半天也敲不出几个字。于是他开始大量地阅读,希望能从别人的笔端找寻自己的灵感。他也开始试着写小说,试着讲自己的可怜的经历拼凑起完整的故事。他喜欢看石一枫、宋小词,此外,还仍不忘看看大解的诗歌,从那些浸润着哲学意味的诗句中,获得某种救赎和宽慰。
自从他开始专注创作,全家已经很少集体出去郊游。女儿小时候他们常去海边,或者爬山,人在自然面前的卑微和舒展同时从心底生发出来。
他计划着该带女儿和妻子多出去走走。可眼下正是疫情高发期,这个计划也不得不推迟。
窗外已是万籁俱寂,远处的高楼上灯光点点,还有很多家庭正在运转,而他的世界已经陷入了沉寂。他家的楼下是胶济铁路遗留的最后一段,高铁经过这里也不得不减速缓行,从外地到市区,或者从市区开往外地,这段被限速的路通常要半个小时。然后,高铁才会开足马力,飞驰着向远方冲刺。人也大概需要缓冲吧,无论正在行驶或者即将停靠。
漫长的一天终将告毕,度过这段漆黑,明天将是新的旅程。他放下手机时,刚好妻子从屋里出来上厕所,他赶紧躺下装睡。妻子从厕所出来,轻声喊了他一声。他佯装从睡梦中惊醒。又冲黑暗中的妻子点了点头。他打开朋友圈,决定写一首诗再进屋,配图是前几日外出时拍的火红色的夕阳。
诗的第一句,他刚写道,我料定这个世界……妻子在屋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于是他只好捏着手机进屋躺下。诗句接下来是什么,他还没想好,或者刚才想到了却被妻子打断。他只好放下手机,平躺在床上。
应该会是一个转折句,他这么想着,不觉妻子已发出轻微的鼾声,于是夜更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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