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铁是一门功课
把骨头和皮肉分开我们一块去寻找
住在石头里的海和灯
生命的重锤,一次次敲打出噼啪火星
山脉一寸寸矮下去
鼓声追赶鼓槌,追赶飘散的云朵
啊,天空像深渊一样敞开了
钟表的指针快了,快了
灰烬中的沉默更深了,更深了
终于,在这无边无际的漆黑里
一声嘹亮的吆喊,那日出
喷薄——上升
将永不熄灭
一个人一生能炼出多少铁
那里——高炉矗立的厂区我总怀疑此非人间之物
那里有火,有贮藏在矿石内部阴暗的火
那里曾是容纳我们祖先的大地
当我耗尽一生,一个工人耗尽一生
那里是风暴无限接近于歇止的寂静
是钢琴琴键上的海。我的手在炉壁上醒来
我想跳进转炉中炽热的红色铁水里
化作青烟一缕
我想通过我的嘴唇说出真实
像铁,开出颤栗的花朵
工厂的心脏在轰轰跳荡,金色的夜
开始交换燃烧的词,灰烬的词
我们在屋顶上冶炼
我们摇撼时间之树
并让强悍的风占领这空场
我们以豪饮酿造这血色之酒
以锤击饲养骨头,饲养心
当手掌慢慢磨旧,指尖磨秃
我们耗尽一生磨炼的,其实仅是那一块铁
遗 忘
至少有五十年,或者更多一个孩子被遗忘在炼铁厂车间的角落里
他脸色苍白,像个小老头
童年的雪此刻仍在窗外下着,下着
一只鸟在嗡鸣的电线杆上啼叫
却没有唤来另一只
至少有五十年,炼铁厂四周的小学校
花朵停止绽放——
我害怕打开那大门
晾衣绳上的风害怕打开夜晚
直到黑漆漆的小街上传来一声呼喊
屋顶上早已白雪皑皑
因为落日过于伤感
因为落日过于伤感,所以才无助于诗意当跛行于天上的人们,忙于把云朵
藏进生锈的钢铁厂,而在炉前忙碌的父亲的姿态
等同于一只公鹅——它伸长脖颈嘎嘎大叫时的
欢快和惬意
而此时太阳高悬于穹隆,早春的一棵樱桃树正在盛开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像院里的一条老狗
被觅食的群鸡围攻。我也困在诗中
左突右冲,杀不出重围来
诗源于情感流淌,我气恼于厂区火车的尖鸣和稿纸上
比积雪还凌乱的涂鸦
哦,对付这春意
我还从没有学会野樱桃树的办法
在一堆废铁面前思考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这话是一个美国诗人说的,她叫狄金森
我站在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废铁面前
忽然会想起那爱过又失去的日子
那风雪中露出头颅的山岗
那疲惫中大机械运动的呼喊
正遥遥地从地平线尽头传来
你发现了什么?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当我把炼钢厂当作灵魂的冶炼场
我已在风雷雨电的长路上找到良师
因为在那炉火停息的背后
万物终将归结于一种表述的语言
就像我不曾顿悟的一生
在劳动中,所有的手都指向大海深处
指向这一堆废铁:那些残疾的
装聋作哑的铁和不务正业的铁
血液正将它们一寸寸重新照亮
铁亲戚
一块铁在他面前走过更多的铁相跟而来
铁用热浪推开他
沉寂由此出发
城市在不知不觉中又度过了这一天
当更多的铁向我面前涌来
我已在生存中看不见自己
我向火焰挥手,向炼钢厂上空
盘桓的鸽群挥手,我内心的雪在融化
而城市端坐于云上
我无限惊讶于这大地
我说出的诅咒与祝福
都是烟,都是烟
工厂里都是一点点变旧的人
钢铁厂雾气霾霾的天空下,从早到晚厂区里的油泥散发出醉醺醺的异香
穿着旧工装和旧绝缘鞋的工人
正用大板锹清理矿渣
在铁和巨硕的高炉之间,有着比窗玻璃更亮的
仰望,风把昨夜的梦吹得无影无踪
那经过矿石驱动海水的力量
也通过血和汗来言说
现在,一棵树从围墙的阴影里走到阳光下
它用绿色的浆液催动叶子,催动枝桠间的风
而工厂里的麻雀,也是一点点变旧的鸟
也是这部机器大书中的标点符号
有人喜欢旧衣服上的机油味儿,有人
在渣道沟的低洼处感受工厂根部的源泉
那是巨锤对肉体的撞击
那是一代代变旧的人重新焕发出的荣光
在从未打开的夜晚之书里
在从未打开的夜晚之书里,有一个人彻夜在倾听,没有谁此刻试图与他交谈
连钢铁厂都闭紧嘴巴——它将一根烟囱
压在唇上:嘘,别出声
天空之空就是我们共同的隐秘
在破晓之前的寂静中,有一个人
渴望独自置身于没有窗户的石砌房间里
他是钢铁厂失踪多年的儿子,但此时此刻
他躲在布满铁钉的床上,因为铁钉就是
钉在夜空的星星
在黄昏空旷的田野上,有一个人
像稻草人一样张开双臂妄想阻挡住风
我知道五十年,风也没翻开田野和炼钢厂
这本大书。但书脊却是最陡峭的阶梯
阴影在风中追逐着那人
在我父亲愤怒扬起的巴掌下,有一个混蛋
惊恐地叫喊,纸糊的脑袋装满泥浆
道路尽头,天宇澄明。月亮像一个
野玩得忘记归家的孩子,而钢铁厂正在
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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