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鞋
来宽满周的那天,被爷娘放在床上任由他爬,只是在板床上放了些东西。都是平常人期望伢长大后成就个什么人物的寄望,摆放在那的物件就很特别。如笔,期望小小人儿将来读书中举平步青云,成状元当宰相高官;如毫子票子,抓了能成生意人发大财;还有纸折的令旗和兵器,抓了能有戎马生涯做大将军……反正就那些东西,周岁时候让细伢抓,叫抓周。
一屋人就盯看了那细伢,眼都老大,目不转睛,齐齐拴在来宽的那两只手上。
其实床板上置放了的那几样,都很那个,摸到什么都很“吉祥”。抓周能让家人心里宽慰。
来宽爬着抓着,眼见是那只笔了,可却从屋顶上坠落根稻草。
草落手到。
来宽的那只小手,抓住的是根草。老纠就无奈了,老纠是来宽他爷。他娘当然也看到那场面,啊呀了一声。屋里人都脸白了,大惊失色。
屋是茅屋,屋无瓦,顶是草顶。爷才换过新禾草。偏那关键时候就掉了那么一根下来。偏又掉在了来宽的手边,让他抓了个牢实。
抓周抓到根禾草,这有什么说头?这又意味着伢将来什么“前景”?
爷娘想来想去,悟不清个头绪。满镇子找解说,人都只摇头,不语。
老纠跟来宽娘说:“他们不说!”
“他们不知道哩!”来宽娘说。
“鬼!”
“你不是也不知道?”
来宽爷说:“我不知道,镇子上总有人知道……可他们不说。”
“他们不说总有不说的理由。”
“那就是啦……”
是什么?来宽他爷他娘当然可以猜得到,抓周抓到禾草。注定了将来是个种禾人,那就信命了吧。种田有什么不好?家里人丁兴禾谷丰,不也是好事?
来宽第一次上街是在娘背上,来宽娘在来宽满周后带上儿子去赶了场集。墟集上很热闹,人比肩接踵,货琳琅满目。来宽在娘的背上脑壳左左右右地望,他很亢奋,身子不安分,时忽颤动那么几下,那是细伢兴奋的本能。
娘说:“伢呀,你就不能安分点?”
但来宽还是不断那么颤。娘有些累了。看看,那有座戏台。戏台边有座石礅。就把来宽放了下来,坐在那歇息。
就那会,来宽目光拴住了那几串东西。来宽眼里一大片的金黄。其实那没什么,是几串草鞋。当然,是新打的草鞋,挂那一坨一坨的黄。是根普老倌编的货。根普老倌是个孤寡,一生未娶,也一生只做一样事,打草鞋。他打草鞋为生。根普老倌打草鞋的手艺名声在外。方圆百里之内说起根普老倌,都知道。
这一带五日一墟。每到墟日,老倌就现身在那地方。古戏台平常白天没什么用场,只是周边大人家晾衣晒被,伢们嘻闹玩耍地方。只是到了墟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始,那就成了根普老倌的“地盘”。他打草鞋很专注,一堆精选捋好的禾秆,架起那只木架。然后就把身体坐成了石头,只见两只手在动着,动得让人眼花缭乱。一堆草,三下两下,就成了一双鞋。
一双一双的草鞋从他翻飞着的巴掌里出来,做成一双挂一双。很快,那就成串了。一串串的草鞋在阳光下很张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有人走近。“啧啧”了几声。周边人渐多了,有人说:“来一双喔。”就从那几串草鞋里挑了一双。然后就把那枚毫子丢在老倌脚边。老倌没抬头,也没捡拾那枚毫子。
他专注于他的手艺,把那一捆捆禾秆,变成众人脚上的鞋。身边,散了一地的毫子。
老倌在那已经好多年了,在众人看来,习以为常没什么希奇处。没想到这一天,有个细伢却对那一切目不转睛。然后往老倌身边爬。
娘说:“呀呀,伢呀,你别乱动!”
来宽还是爬。
来宽被那一串串金黄吸引,执拗地往那边爬。娘就惊了。“莫动,这街上人多。”
来宽依然故我地爬。
“你看这伢?人就是不多,地上狗屎鸡屎的,脏哟。”娘把他扯住了,来宽哇一声嚎哭起来。
那声哭,让根普老倌抬起了头,朝那个细伢望了一眼。就那一眼,来宽的哭声瞬间止息。
来宽不仅停止了哭嚎,就那一闪间,手里居然抓握着几根禾草。
来宽娘对她男人说:“抓周抓那根禾草,不是种田的事了,看样子和那老倌营生有关……”
男人嗯了一声,抛出句话轻描淡写,“打草鞋?那也是门手艺,要真像根普老倌那样,也是一方好佬也算是出息哟。”
“放屁!”女人恼怒了,嘴里迸出这两个字。
“你看你?”
“你说我家伢将来打草鞋!”
“打草鞋有什么不好?”
“呸!你做什么不干那营生?”
女人不作声了,她不想儿子痴迷草鞋,世上哪有这种伢,生来迷那东西?从那时起,再也不背儿子来宽去街子上了。来宽学会行走,娘也不让他远离村子,娘怕儿子再看见那个根普老倌,眼不见,心不念。
乡间“九佬十八匠”,阄猪、杀猪、剃头、补锅、修脚、吹鼓手、铁匠、木匠、篾匠、豆腐匠、瓦匠、鼓匠、伞匠、织布匠什么的都行,都体面都是出息的手艺,要做手艺人学这些哟。娘想,要学学这些呀。
但渐大的来宽是拴不住他那两条腿的。来宽十岁时候,一帮伢叫着嚷了相邀了去镇上赶集,别的伢都去了热闹地方,吆三喝四声高声低的,亢奋嘛。但来宽偏偏趴在戏台石礅上,目不转睛看根普老倌打草鞋。有人从那过,一老一少除了那两只手,别的都成了石头,一动不动。
回到家已经日落了,门槛上抹了黑。来宽才进门,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掌。是娘用力扇的。娘从来没打过儿子,但这回下手很重。那一巴掌,把天上的星星全抛在了来宽的眼前。
来宽没哭,娘却哭了,嚎啕大哭。
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不想打儿子,她只想那一巴掌把儿子打醒。
但没丝毫作用,来宽依然故我,逢集就往戏台那去。
没人知道那老倌什么时候收了个小徒弟。
渐渐地,来宽那双手也成了两只翻飞的蝴蝶,在禾秆里旋了飞,才那么旋了,一只草鞋就成形了。
“唉……”来宽娘常常叹气。
“唉……”来宽爷也常常叹气。
“没出息样!”娘说。
“没出息样!”老纠也这么说。
“由他去了由他去……”娘说。
“是哟!由他去了由他去,不由他去又能怎么样?”
这一年,根普老倌过世了,谁都以为是来宽要做个继承师傅的草鞋生涯,但没有。这一年红军来了,红军来了重要的事有很多,来宽没打草鞋。他跟了一帮伢站岗放哨收查路条。
再有墟集,有人从镇上戏台那过,那里空空荡荡,赶集的男女,都觉得那少了重要的东西。
那天,乡苏维埃主席老纠把儿子从角岭上叫了下来,十万火急那样。来宽那时正在角岭山顶的那棵树上,那棵树竖在山顶最高处,来宽爬到那棵树的最高处,那望得远,能看到十几里外那片旷野的动静。
但来人风风火火地来,扯大了喉咙喊,气喘得急,“来宽……哎,你爷……不是,是老纠主席喊你去……有急事!哎!”
来宽也那么火烧眉毛般急赶到他爷跟前,气也喘得急。“爷……不是,主席你叫我!”
老纠说:“有你出息的机会了!”
这话让来宽云里雾里,他愣着看着他爷。
“你抓周抓根禾草哟……”
“你们说的,我那时小,我不记得了。”
“你妈带你去赶集,你就迷上打草鞋了。”
“噢!”来宽觉得诧异,这个话题,爷娘有两年没提了,怎么今天爷说起?
“我和你娘都叹气……”
“那是,你们说打草鞋没出息。”
“你就迷上那手艺,你才一岁多,才学会喊娘喊爷,你就差点喊根普老倌师傅。”
来宽说:“我没喊!”
老纠笑了,说:“你才一岁,你喊不出,你若喊得出当时就叫根普老倌师傅了,你娘说你在那一副跪相……”
来宽说:“我没跪。”
“你趴了爬,样子看去就像跪……”
来宽嫌爷话多,“找我有急事你一大堆的话?”
“就是这事!”
“什么事?”
“打草鞋!”
“鬼哟!”
“我没哄你,爷哄你,乡苏维埃也不会哄你的吧?”
来宽大了眼睛看他爷老纠,老纠也那么大了眼睛看他儿子,两个人眉不动眼不眨对视了好一会。
来宽很快知道真相,确是正经事,关乎草鞋。队伍里首长下了命令,两个月内,八万将士,每人要有两双草鞋。要十几万双草鞋哩。
没人知道突然怎么就要这么多草鞋,队伍在扩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队伍上要兵力充足,这好理解。队伍在征粮,也好理解,人是铁饭是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士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然而草鞋?草鞋的事能有那么要紧?且要得多,要得急?
“草鞋?”来宽一脸疑惑神情,嘴里跳出这两个字。
“是草鞋!”老纠却是三个字,很响很坚定。
“噢!”来宽噢了声。
“噢!”他爷也跟着噢了声。
戏台那又一大堆的金黄。
来宽抓过一把禾草,脸上立刻就现了亢奋,身上像注入了什么,一阵阵狂喜的涛在涌。
很快那手就成了两只蝴蝶,在那翻飞了起来。很快那些禾草就成了鞋,端在来宽掌心里了。
“呀!”
“呀呀!”
“呀呀呀!”
戏台下坐满了人,人们呀着赞叹不已。
来宽很威风,来宽很神气。戏台下满是人,队伍上人,村人乡民,男男女女。就看见脑壳和脸,脸上眼都大睁了,齐齐注目来宽那双手。来宽那两只手不是蝴蝶了,他缓慢地演示着编织,那些男女也慢慢跟样学了。
来宽收徒哩,不是收一个两个,是几百个。
来宽脸上溢满得意,一脸的光亮,光彩照人。
打草鞋虽算不上个手艺,这一带穷苦人家女人跟学女红一样学过打草鞋。但乡下人打草鞋都是自用。晚间没事干,闲了也就闲了,就打草鞋。但技艺不要求精,草鞋好坏丑陋不是个事,一双草鞋打个十天八天的也不是个事。
但现在不一样,十几万双草鞋,得在十天半月内完成。这就成了个事,是大事难事。就是叫上苏区所有的女人来打草鞋,也不一定短时间内能完成这事。
还有,总不能放下其他的事专门来打草鞋的吧?
首长就纠结了。
人们就说起根普老倌,说老倌子打草鞋有绝活,一天能出几十双。女人们学会这绝活,那十几万草鞋还是个事?
首长眼就亮了,他认真听他们说话。
“别说一个人出几十双,出十双八双的也行。”有人说。
“那是!”另一个说。
“可是根普老倌死了有两年了……”
首长眨巴了下眼,心里掠过点什么。
“但他徒弟还在呀!”
“没听说过他收徒的,没听说过……”
“那些年,老纠他家那伢墟集就往戏台那去,和老倌混在一起,一呆就是一天。”
“那也不一定学得老倌绝活呀?”
“我亲眼见的,我见过那伢打草鞋,跟根普老倌不分高低。”
“哦哦!”
“你看你不信?”
“信不信叫那伢来打个草鞋不就知道了?老倌过了,但来宽伢还活着。”
“就是,叫来叫来!”
老纠十万火急地把儿子喊到老祠堂里,那早准备了禾草。首长看着来宽那两只手翻动了,转眼一只草鞋就打成了。
首长朝来宽竖起了拇指,首长说,队伍要走远路,没鞋不成!千军万马,就看你小鬼来宽的本事了。
儿子来宽就被首长委以重任了。
老纠没想到草鞋会那么重要,儿子来宽会那么重要。老纠和他女人在屋里嘀咕。
“你看你儿子风光了哩。”老纠说。
“哦。”
“首长看他眼神格外不一样。”老纠说。
“哦哦!”女人说。
“他成队伍上神人了,人人给他竖拇指……”老纠说。
“哦哦哦!”
“没人想到打草鞋会有出息……”
“那是,你我做爷娘的都没想到。”
“来宽做了众人的师傅,那么多人,风光着哩。”老纠说。
“我看到了。”
“你看。伢出息着哩。”
女人说:“我知道伢会出息。”
“鬼!”
“你看你说鬼。”
“都是命。”
“那是,什么都逃不过命,注定了的。”
“看就是……”
娘说:“看就是!”
十五天后,来宽娘看到了那个现实,十几万双草鞋都成了现实。来宽伢很认真地教,那些女人很认真地学。首长看到了那个现实,屋檐下,挂了无数草鞋。
乡苏主席老纠和来宽娘在屋子里就有了那么一段对话。
十天后,那些草鞋分发到了那些士兵的手里。那一天,就都穿在了士兵的脚上。天黑下来,八万将士从田埂和河堤上涌向十几个渡口,看不清人,可听得见细软的草鞋踩在细软的秋草上的声音……
来宽那天趴在离浮桥不远的树礅上,他看那些脚,从田埂和河堤上迈向那些浮桥,天和地黑成一大团的墨,但来宽却看到了那两团金黄,无数的金黄组成一条金色的长龙,往远方游走漫延。
来宽掏出怀里那双草鞋,穿在了自己的脚上,追赶着那条长龙……
几十年后,红军长征出发地于都建了一座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有一面展壁上挂满了草鞋,由草鞋组成一个中国地图的造型,还排列出长征路线。寓意很明白,普通的草鞋载着中央红军将士一走两万五千里,走出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板 龙
庆来才八岁,对那天发生的一切懵懵懂懂。扒了几口饭,天欲黑不黑,就去了那株老樟下。老樟长在离屋子不远处,庆来经常去那地方。庆来的家在县城的一角。县城那条街,像根绳似的在大小不一的屋子间弯曲延伸,从东到西。那些巷子,宽窄不一,像些丝线在“绳子”两边扯了。要是在高天往地上看,县城的街子像一条巨大的蜈蚣。
庆来的家就在“蜈蚣”的“尾巴”上,那是城乡的边缘。说城亦城,说乡亦乡。庆来不喜欢热闹,他喜欢一个人呆了。有些人就那样,喜欢独处。
庆来就那样,他喜欢一个人在那株老樟树下玩。
中秋时分,暑热已经少了威猛,到傍晚时候,听得见枝叶婆娑的响动。鸟雀得有凉爽,鸣噪得比先前张扬。秋虫声却微弱了,就是叫,也失去了锐气,鼓胀出来的声音,叫人听来声嘶力竭。
可那天却很奇怪,清风习习,天上云厚厚的,月被云裹了,挤不出一点光来。庆来想看云和月,正值中秋时节,那云和月一定好看。庆来一个人就去了屋后那株老樟下。他看天,但天灰灰的。庆来也想听周边的声音。支了耳,没听到往常那种鸟啼虫鸣,听到的是一种异响。他不知道那混沌的声音来自何处,他没多想。
庆来就有了倦意,我归屋睡觉去。
他摸回家,突然发现了异样。推门,可门不在了。他摸索着,门洞空空的,那扇门板不见了。
“门呢?娘哎!我们家屋门呢?”庆来朝屋里喊,屋里没亮灯。那些日子,洋油(煤油)成了俏货,平常百姓家点不起油灯,只有烧松明火照明。松明火烟重也黑,燃了,过不多久,鼻子里全是黑黑灰垢。
所以,一般人家天黑了除非万不得已,才取火照明。
他又喊爷,才发现爷娘都不在屋里。
他高声亮气地喊着娘。娘在门口应着。
“娘!你去哪了?”
“我能去哪?我在祠堂里打草鞋哩。”
庆来知道这些日子来,娘和街子上那些女人都在祠堂里打草鞋编斗笠,庆来和大多伢呀妹子一样,脑壳里有问号钩钩。这些日子里怎么女人都去打草鞋编斗笠?那么多的草鞋斗笠何用?用多少年哟。
“我们家门板不见了。”
“哦哦……”
“你看娘你哦,门板哟,我们家门板不见了……”
“不见不见了就是。”
“吔!?看娘你说的?”
“又没个贼盗,由它去了……庆来你睡觉。”娘说。
我睡去,我不管门板的事了。庆来想,娘都不当个事,我管?
庆来摸黑进了自己的屋子,脱了衣,才要睡,一屁股坐空了,他跌坐在地上。
“哎哟!”他叫了一声。
他摸着屁股站起,双手摸着那床。庆来又叫了,“哎哎!娘吔!谁把咱家床板也偷了。”
娘把松明火点了,娘在昏暗的光照里搬来捆金黄稻草,就铺在屋里的地上。说:“庆来,你睡地上……”
“睡地上?”
“嗯!今晚我们都睡地上。”
庆来还想说什么,但很快他把话吞进肚里了。他看见屋里楼板什么的也没了。他脑壳更是混沌一片。
我睡去,我不想这些了。我想不明白,想也白想。庆来想。
庆来睡不着,庆来脊背地方透着凉意。其实要搁往常,这不是个事,天也不是太凉,在地上铺草睡也不是个事,就是庆来心上有块石头,有个谜解不开。他睡不着。觉得心里有团麻,就理了,但越理越乱。他是想睡,但门板床板楼板那些木板,搅得庆来没法入睡。
到有鸡在欢欢地啼了,庆来才眯睡了片刻。庆来似睡非睡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日头升起老高,庆来才睡醒。庆来睁开眼,没有门板的门是洞开着的,一缕晨光从那洞开的门里涌进来。庆来被那缕朝阳弄得眼里金黄一片。他揉了一下眼睛,起身坐了起来。
他喊娘,娘没应。他喊爷,爷也没应。他往爷娘的屋里瞥了一眼。娘没在,但爷睡在那,鼾声如雷。
庆来心里有只虫虫。那只虫虫,一直在他心里搅着,搅得浊水一摊。
庆来走出街巷,他惊出个颤颤又惊出个颤颤。不只是他家的门板,沿街商铺的门板,各家各户的门板,都没了,各家各户都门洞大开。
那条街子已经不是往常的样子,每家铺子面前的门板都没了,这没什么。往常白天铺子的门板都要解了,但各家的门板就不一样了,没了门的屋子看去总觉得怪怪。你想就是,整座城的屋子都没了门板。这是怎么个事,这事怪,这事让人惊奇。
也许还每家都像庆来家一样,不仅门板床板,还有楼板哩。
庆来就愣了片刻,这是怎么了?是梦吗?他捏了一下大腿地方的肉。有痛漫上来,痛得揪心,那就不是梦的嘛。
不是梦,但城里人家的门板床板甚至楼板哪去了?
有伢也在打探这事。有对话声从巷子里传过来。
“娘,我们家门板呢?”
庆来伸长脖子往巷子里张望,那巷子曲里八拐的,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跟你说过的哟……人家借了,人家借了有大用场。”一个女人的声音。
“还有床板楼板也借了?”
“那是!”
“我想不出来借那么多门板床板楼板有什么用……娘,我想不出。”
女人说:“我也想不出,反正有用。”
“那么多……那么多的板。”
“是很多!”
“满城家家户户的门板床板楼板……那么多……”
“好多好多。”娘那么说。
“从来没有这种事的吧?从来……”
“从来没有。”女人说。
“那么多的板……”
“那么多,好多好多。”女人说。
“都能堆到天上去了,他们用来搭梯子登天?”
庆来还真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天上当然没梯子,除了云,天上什么也没有。这些天,县城的上空总有飞机来,绕了城飞,在云里时隐时现。但现在没有,现在天空一抹一抹的云,时厚时薄。
女人有些烦了,儿子没完没了,女人受不了啦,说:“合开伢哟,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嘴?你问娘,娘问谁去?”
“可是可是……”
“你看你还要问吧?”
“娘,我就最后问一下行不?”
“你问吧!”
庆来支了耳,然而那叫合开的伢老半天没出声。后来才听得那伢问他娘。
“娘,那么多的板,现在怎么看不见?一点也看不见?”
那女人真咦了声,“就是呀,哪去了呢?”
庆来也想咦,但没出来声。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还真像那伢说的,那些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踪影全无。
庆来往河边走,他看见一些人也往河边走。
河边还有很多人在那徘徊,一切与往常没什么异样。细心点的,会发现河滩上那些秋草被人踩得凌乱不堪,那些路也是像有无双脚的践踏,而显出些异样。但这些天来,队伍上人来来去去,河里舟排也来来去去。多少人踩了这路走,这没什么。
庆来在河堤上转悠了,转了转就发现了蛛丝马迹,看出了那点蹊跷来了。
那些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没去哪,那些往常来来去去的船呀排的,被拴在河边的树下了?不是一条两条,河岸的大树下都是舟排,有几百条的吧?那些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被绑在船上排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来得及多想,天上又起了轰鸣声,人们都往屋里跑去或者找地方藏身。那是飞机,那些恶人的飞机,有时候会突然丢下一颗两颗炸弹来,那不是好玩的,那是要死人的。
庆来归了屋,看见他爷还横在床上。
娘在灶间做着吃食,他知道只有煮芋和煨薯,早没谷米了,只有吃这些杂粮。
“你看我爷他……”
“你爷夜里一整夜忙。”
“哦!”
“你看你哦,你叫你爷起来吧,他早饭也没吃……”
“没吃没吃怪我呀?”
娘说:“没人怪你。”
庆来说:“怪怪的。”
“你说谁?”
“都怪怪的。”
“你不该说你爷。”
“我没说他,我说都怪怪的。”庆来说,他心里还纠缠了那些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踪迹的事。
我不想了,想也白想,由了它去吧。
他把他爷叫醒了,他爷揉着眼睛,坐到桌边抓了个大的薯狼吞虎咽了起来。
“你吃呀!庆来!”他爷对他说。
那会儿庆来直了眼看着他爷。他听到他爷跟他说话。
“你看伢你那么看我,我脸上贴了花?”
“怪怪的……”庆来说。
他爷笑了:“伢呀,你才怪怪的哩。”
“我看见了,都绑在舟排上,那些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都在那,像蜷在树林里的一条长龙。
“你就当长龙了吧……”他爷说。
“怪怪的……”庆来又嘀咕了一声。
庆来没再说什么,说也没用,近来世事也能怪的哩,到处都是谜,没人解这个谜。我不管它了,那不是我想的事。我吃饭睡觉。我迷糊了过日子,我管它。庆来想。
他真的迷糊了,那不是他想的事。庆来一早睁眼有些难,眼湿湿的,鼻子塞了个严实。想挣了起来,身上的骨头都成软软的了,他起不来。迷糊中闻到空气中有一种涩苦气味。
娘过来了,娘说:“伢呀,你醒了?”
“娘,我怎么了?!”
娘伸手摸了下庆来的额头,“烧退了哟,庆来伢你烧退了。”
“我病了?”
“你都昏睡两天了……两天里你额头燃炭样炙手。”
“哦哦……”
“郎中说你是受了湿气,伢呀,娘对不起你,娘让你睡地上,秋里,地上湿气多重哟……”
“合开娘说……说那些板有大作用。”
“那是,是有大作用。”
“我没事,有大作用就好,我又没个什么事,娘,你看,我不又好好的?”
“让庆来受罪了喔。”
“看娘你说的……”
庆来觉得脑壳还有点沉,他朝那空空的门洞往外看,又是日落时候,西边的天有些红,但很快光就暗淡了。他坐了起来,听到娘说,“庆来,你肚子饿了吧。”
庆来说:“是哟!肚皮贴了背脊了……”
娘就弄了些吃食来,庆来真是饿了,狼吞虎咽。
爷不在屋里,他没问爷去了哪,肯定又去了河滩上绑那些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我知道你们去忙那事了。庆来想。也不是制龙舟也不是做板凳龙草龙……是“板龙”,庆来想不起为什么弄出那么条“长龙”。
他躺在那,娘把那地上的草又铺了厚厚一层,还烧了盆灰火。越冬的那床厚被子,也被娘拿了出来盖在庆来的身上。虽然那洞开的门,秋风带了凉意从那拂进屋,但庆来并不觉得冷。
庆来没丁点睡意,他睡不着。睁了眼看了屋顶,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就用耳朵听。很快,庆来就听出名堂。风由远而来,从洞开的门涌进来,盘旋了,又从屋瓦缝隙间挤出去。这没什么,是风里的那种嘈杂,风里夹杂了一些嘈杂,虽细微,但特殊。那些嘈杂非同寻常。嗡嗡营营。是脚步声?深更半夜那么多人走夜路?这持续嘈杂里会突然有惊鸟的鸣叫和从林子里蹿飞弄出的响动……
怪怪的……庆来想。
我想不出个眉目。他想。
但那些嘈杂一直被风送进小屋送进他的耳朵,纠缠了庆来,他不得不想,那些问题总是精灵样在他脑壳里跳来跳去。
那么胡思乱想着到了后半夜,他听到了脚步声,是他爷回了。
很快,他听到爷娘的说话声。
爷说:“庆来没事吧?”
“没事,人好好的,烧退了人就清爽了。”
庆来感觉到一只手抚在他脸颊上,那手很粗糙。那是他爷的手,他感觉到他爷那粗糙的手上竟然起了泡泡。庆来不知道连了四个通宵很多男人像他爷那样,手上起了泡泡,他们赶制了那条“板龙”。
“我走了哈。”他听到他爷柔声细气地对他娘说。
“哦!”娘哦了一声。
“那我走了!”庆来觉得他爷有些那个,似乎拔不动那两条腿。
“你走就是!”
“那我走!”
“何时回?”
“该回的时候就回了……一定回!”
庆来眼还睁着,看着那黑糊的屋顶,天太黑,爷娘没看见庆来那个表情……
庆来爷那夜走后,一直没回来,庆来和娘一直在等待。
直到十五年后,他和娘依然没等来爷的消息,但十五年后他知道了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
那几天沿河所有的舟排全部停运,共汇集了八百多条大小船只和全城的门板呀床板还有楼板……甚至有古稀的老人,搬出自己的寿材拆成板……这些板,用作架设浮桥和摆渡。为避免国民党的飞机轰炸,隐蔽红军的战略意图,一切都在夜间进行。仅四天时间,在于都六十华里的河段上的架桥点共架设了浮桥十五座。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七日至二十日,中央红军主力五个军团及中央、军委机关和直属部队共八万六千余人,从八个主要渡口渡过于都河,踏上战略转移的征途,开始了著名的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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