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流泪的索玛花
泸山松,月中天,共婵娟。清影拂安宁万古长叹。
索玛泪,邛海水,起波澜。壮士远行青鸟踏歌还。
1
除了街灯和赵万昆,航天大道上再没有一个睁着眼睛的。幽深的夜,因为有了这一盏又一盏昏黄的接力,显得不再清冷、孤寂。在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机关公寓楼下,发动车的时候,赵万昆忽然有短暂的失忆,刚才自己出门的时候给女儿赵一可掖好被角了没有?那个曾经被自己忽视如今被宠上天的小丫头,睡觉总是不老实。应该是掖好了吧!自从离婚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工作与女儿在赵万昆的心理天平上有着同等的分量。赵万昆非常自信地给自己的单亲爸爸身份打了个高分。
赵万昆的车驶出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大院北门,保安向他敬了个礼。他在车里回了一个,奈何空间有限,还不及保安的标准。在这样的深夜,一个坚守工作,另一个奔赴工作,敬礼与还礼就是他们彼此之间给予对方无声的礼赞。
车过十字路口,赵万昆看到了熟悉的“索玛花开”雕塑倏的从车窗外飘过,舞动的裙边在夜色中更像一朵盛开的索玛花,随风摇曳,灵动翩跹。一可最喜欢这样大裙摆的裙子,衣柜里已经有好几条了,可每次带小丫头去商场,一看到这种款式的连衣裙,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神就开始闪烁小星星。没有哪一个父亲能拒绝那样的眼神。想到女儿,赵万昆的嘴角就会抑制不住地向上翘。当然,他的笑容里也藏在一抹更深的欣喜。这份欣喜来自他的女友,女友已经获得了女儿的认可。如果得不到女儿的祝福,赵万昆宁可一个人陪着女儿长大,送她去读大学,看着她穿上大裙摆的洁白婚纱,牵着她的手,把她郑重地交到可以托付的人手中。离婚之后,原本赵万昆没有再婚的打算,是在遇到女友之后,才心生拥抱新生活的勇气。那个善良细心的女人,春风化雨般抚慰了赵万昆,甚至比赵万昆更懂得如何疼惜他的女儿。
赵万昆非常累,这段时间体能消耗太大,神经绷得太紧,又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他所在的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已经连续扑火三天了,3月27、28、29号三天,木里县、冕宁县的森林大火此起彼伏,任务异常繁重,作为大队政治教导员,他与大队长张军配合默契,带着大队的消防员从一个火场转战至另一个火场,一次又一次阻断熊熊烈火对森林的蚕食。
凉山彝族自治州地处四川省西南部,州府曾经设在昭觉县,后来搬迁至西昌市。这里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干湿分明,半年冬半年夏,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冬半年日照充足,雨少干燥;夏半年雨水较多,凉爽宜人。赵万昆老家就在凉山州冕宁县的河边乡,在他的记忆里,大致每年的11月到来年的4月是干季,降水少,阳光充足,蓝天白云暖意融融;5到10月是湿季,阴雨连绵,温和湿润。凉山州与云南昭通隔水相望,是四川省三大林区之一,森林覆盖率达46.39%。一年四季满目苍翠,尤其是索玛花开的季节,凉山州简直就是一座山神赐予人间的大花园。“索玛”是彝语,索玛花就是素有“高山玫瑰”之称的杜鹃花,是凉山州这方水土上生命最舒展、绽放得最恣意的花儿。
闲聊的时候,赵万昆跟好几个朋友说过他的感觉。近几年凉山州的气候变化有些异常,雨季越来越短,雨雪越来越少,干季越来越长,气温也越来越高。有一年夏天,素有“小春城”美誉,足以媲美云南“春城”昆明的西昌,温度居然突破了三十摄氏度。2019年这个年份很特别,森林大火频发,赵万昆一边开车一边心算了一下,不算今天刚刚接到的这个任务,今年已经扑了13场森林大火。这才3月底,离雨季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呢。除了大火频发,还有一个特别的因素,也导致了2019年的情况与往年大不相同。
2018年,武警部队完成了一系列改革,武警消防部队、黄金部队、森林部队、水电部队等都退出了现役部队。根据《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框架方案》,公安消防部队、武警森林部队转制,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2018年11月9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向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授旗并致训词:“……消防队伍作为同老百姓贴得最近、联系最紧的队伍,有警必出、闻警即动,奋战在人民最需要的地方……敢于赴汤蹈火,时刻听从党和人民召唤,保持枕戈待旦、快速反应的备战状态,练就科学高效、专业精准的过硬本领,发扬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战斗作风,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召之即来,战之必胜。永远竭诚为民,自觉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把人民褒奖作为最高荣誉,在人民群众最需要的时候冲锋在前,救民于水火,助民于危难,给人民以力量,在服务人民中传递党和政府温暖,为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而英勇奋斗!”转制后的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由应急管理部管理,实行统一领导、分级指挥,设有专门的衔级职级序列和队旗、队徽、队训、队服。
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筹建于2002年元月,由原武警黑龙江森林总队、38师和41师抽组,历时十个月,于当年的11月正式挂牌组建,下辖直属、西昌、木里三个大队。无论转制前还是转制后,都担负着凉山州境内森林防火灭火任务以及其他的综合性应急救援任务。
转制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其实赵万昆也递交过转业申请,只是没有被批准罢了。武警森林部队退出现役转制地方,若说没有一点人心浮动、情绪波动那是不可能的。赵万昆的转业申请交上去没多久,支队领导就单独找他谈话。“万昆,按说你申请转业,是符合条件的,也在情理之中,你的家庭情况支队也都了解,但是在部队整体转制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时候你提出转业不太合适。作为西昌大队的政治教导员,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你来做呢!”支队领导拍着赵万昆的肩膀:“不是不批,暂缓一下吧!一来多给自己留点考虑的时间,二来呢转制期间大队工作也需要人手。”赵万昆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转业申请。
2018年这一年,退伍的、转业的、复员的,想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有的是自己不想走,有的是家人不想让他们回。四中队一班的张成朋,来自山东滨州,2017年9月参军入伍。家人三五天就一个电话,连催带劝想让他回家。张成朋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虽说消防业务不算突出,但胜在态度端正,无论训练还是上火场,总是愿意比别人多付出一倍的努力。张成朋心里装着一个喜欢了三年多的女孩,他想在部队干出个名堂来再回老家,那个时候他才有底气向心中的女神告白。所以张成朋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回!”三中队三班的徐鹏龙,家是山东费县的,刚刚19岁,也是2017年9月当兵入伍,与张成朋是一批的新兵。徐鹏龙想回家,申请都交了。父母觉得孩子到了部队之后变化特别大,就劝他继续留在西昌大队再锻炼几年。赵万昆挺喜欢徐鹏龙这个孩子,话从来不多说一句,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2月28日在冕宁县泸沽镇灭火时,徐鹏龙连续战斗了22个小时没下火线。这样的兵谁会不喜欢呢?当徐鹏龙听从父母的劝告拿回自己的申请时,赵万昆还打趣他:“不走了?那就好好干!”同样听从家人意见留在西昌大队的还有三中队三班的“小胖”郭启。其实现在不能再叫他小胖了,为了减肥,郭启一天只吃一餐饭,穿着雨衣跑五公里,从一个五公里、器械都不及格的后进生,蜕变成了门门优秀的优等生。不容易啊!关于是走是留,赵万昆跟郭启最后谈了一次话,一番摇摆之后,郭启最终决定留下来。赵万昆也像鼓励徐鹏龙一样鼓励了郭启:“既然选择留下来,那就好好干!”
“既然选择留下来,那就好好干。”这句话赵万昆对所有西昌大队转制之后选择留下来的消防员都说了一遍。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呢?走的走,留的留,去留自愿。因为转制,2018年没能及时补充新兵源,直接导致了消防员人力严重不足。这样的情形不仅仅只是西昌大队才有,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所辖的三个大队普遍存在,无论木里大队还是直属大队,消防员短缺都成为一时之困。以前人手富裕的时候,还可以交替上火场,还能为消防员赢得短暂休息、恢复体能的时间,但现在一接到火警,支队统一调配,几乎要倾尽三个大队全部人员上阵才能控制住火情。
在木里县与冕宁县已经连轴转三天了,火警基本解除。3月29日中午,西昌大队所有人员撤回来休整。三中队的政治指导员龙波要请假回重庆买房,他老婆把所有能张罗的前期事情都弄完了,这是夫妻共有财产,龙波必须要回去签字。赵万昆在龙波的请假条上签字时,龙波还笑嘻嘻地问:“教导员,你在邛海湾买的房子什么时候交房啊?”
“明年吧!”赵万昆想了想,“具体几月份我记不清了!”
“交了房得赶紧装修啊,新房,新人,我们都等着你给我们娶新嫂子呢!”
赵万昆翻了一下轮休值班表,3月30日,星期六,这个周末轮到他和四中队的中队长张浩休息。这样一来,留在大队值守的干部就只剩下大队长张军、三中队中队长蒋飞飞和四中队指导员胡显禄。
大队长张军其实比赵万昆小两岁,但赵万昆习惯了叫张军“老张”,张军则称呼赵万昆“万昆”。下午又处理了几件事,直到暮色四合,彤云向晚。赵万昆才去停车场开车回家。车好几天不动,沉睡得像一只黑色的卧牛。这辆黑色的天籁是台二手车。贷款买了房,只负担房贷压力还不算大,如果再买辆新车,赵万昆觉得有点吃力,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辆二手车。在汽车美容装饰店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后,车看上去也不错,基本能够满足一个老男孩的心理审美。休息的时候开车载着女儿和女友在西昌市近郊游玩一番,或者是回冕宁老家看望父母都非常方便。赵万昆的车旁边停的是三中队中队长蒋飞飞的新车,一辆白色的福特福睿斯。听说蒋飞飞买车当天,就开车去接他女朋友了。今天星期五,蒋飞飞的临时车牌到期,下午他专门请假去给新车上了正式牌照。男人买车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喜欢,要么是为了孩子,要么是为了老婆。前一阵子,张浩也跟赵万昆提及过买车的计划,车型都已经选好了,东风日产轩逸,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行动。张浩家庭负担也挺重的,父母都患病,吃药打针都要靠他负担,还买了房,一交房就开始装修。有段时间,赵万昆天天都能听到张浩打电话联系建材,跟装修队伍沟通,厨房要这样装、书房要那样装,又改水又改电的,啰嗦事一箩筐。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张浩,赵万昆心里直打鼓,自己的房子也快交房了,是不是也得早做装修的打算呢。看来还是住支队机关公寓楼省心呐!
开车回支队的路上,赵万昆一直在犯困,他找了一首他最喜欢的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把音量开到最大,防止自己打瞌睡。本来还计划着带女儿和女友出去吃个饭,可回到家,换了身衣服,就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乖巧懂事的女儿和知情达理的女友心疼还来不及,哪里会缠着赵万昆再出去吃饭。反正是周末,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星期六星期天还有两天时间呢,明天出去玩也不迟。再说了未来那么长,何必急在一时呢。
赵万昆被电话铃声叫醒了!电话是西昌大队值班室打来的:凉山州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突发森林大火!
29日下午从西昌大队开车回到凉山支队的赵万昆,只在家休息了一天。但赵万昆依然很满足,他在家里的床上睡了一个甜甜的觉,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里发生的事情美得有点不真实,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只愿留在自己心里千百遍地回味。返程的路上,他一点都不困,家就是他的加油站与充电桩。赵万昆觉得自己加满油了,也充满电了。经过“索玛花开”的雕塑,他扫了一眼,觉得夜色中的雕塑比阳光下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夜色永远是最好的滤镜,能遮蔽一切不足。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值班室通知张浩了吗?他拨通值班室的电话,值班的消防员告诉赵万昆:张浩住在他的新家南山国际那边,晚上不好打车,大部队去木里正好路过那里,张浩会提前在小区门口等候。
车里震耳欲聋的依旧是昨天下午那首《光辉岁月》,“一生要走多远的路程/经过多少年/才能走到终点/梦想需要多久的时间/多少血和泪 /才能慢慢实现/天地间任我展翅高飞/谁说那是天真的预言/风中挥舞狂乱的双手/写下灿烂的诗篇/不管有多么疲倦 / 潮来潮往世界多变迁/迎接光辉岁月/为它一生奉献……”
当赵万昆赶回西昌大队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整装待发。他把车又重新停在了蒋飞飞的福睿斯旁边,那辆挂上崭新的车牌就再也没有挪动一寸的白色新车,在夜色与灯光的双重辉映下闪耀着桀骜冷峻的光芒,与车主人的气质不谋而合。
2
车灯劈开浓重的夜色,全速疾驶。红色的消防警灯默然跳着无休止的圆舞,橙红的光晕荡漾着无声的涟漪,一圈圈地晕染开去。赵万昆看了一下表,1:40。已经是3月31日凌晨!车很快就到了南山国际小区,张浩早已等候在门口。待到张浩上车,西昌大队赶赴凉山州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火场的41名消防官兵全部集结完毕。他们还要赶往高速路口,与凉山支队前线指挥部会合。
车上没有人说话,大家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继续睡觉。此时此刻,睡眠是他们真正的刚需。原本以为从冕宁火场撤回来能洗个澡,在舒服、干爽的床铺上打个滚、伸个懒腰,睡个好觉。他们已经有一段时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一个完整的囫囵觉了。不是睡在烟熏火燎的火场边上,就是睡在去往火场的车上。他们需要休息,需要放松,需要时间来恢复体能。去木里的这条路,他们不止一次走过,车程最少也得五个多小时。车窗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那是天空垂下的眼帘,大地也在深睡中。抓紧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继续补眠吧!睡不着的就闭目养神。前方,此行的目的地,木里,等待大家的又将是一场硬仗,一场与烈焰、高温、烟雾和毒气的鏖战。
车厢里响起轻微的鼾声。蒋飞飞闭着眼睛,毫无睡意,听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队员那欢快的鼾声,他暗自笑一下,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只比自己小三岁的唐博英,一直以来都对党组织心存向往,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小调皮,是个标准的大男孩。唐博英在大队门口捡了一只流浪狗,取名“小黄”。刚才上车的时候,蒋飞飞注意到唐博英还飞快地跑过去,看了一眼他心爱的“小黄”。此时,这个没心没肺的男孩正睡得香甜。程方伟比唐博英小四岁,却跟唐博英在同一年入伍。他是西昌大队最年轻的班长,有着超乎其年龄的成熟与稳重。上车的时候,程方伟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方向盘,学车、当驾驶员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却因为西昌大队一时之间选拔不出比他更优秀、更称职的班长而搁浅。1997年的丁振军是三中队的文书,每个月为数不多的义务兵津贴,有一大半补贴给了自己读书的妹妹。查卫光是个来自云南的彝族小伙,像大山一样质朴。他的体能非常好,无论背水泵还是背风机上山,一路根本不用别人替换。“话痨小子”陈益波此刻也在沉睡,他也是云南兵,从去年九月份就计划着要回家探亲,说来也怪,每次他拿着假条找蒋飞飞签字,总会有火灾险情发生,一而再,再而三,陈益波的探亲计划也就只能一拖再拖。三中队最不爱表现、最不爱拍照的赵耀东偏偏是呼噜声最大的一个。这个2017年的新兵,在“新兵大讲堂”上,面对“为什么来当兵”的问题,腼腆嗫嚅地说了四个字:“参军报国!”蒋飞飞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寡言少语的新兵。就在一个月前,2019年春节大年三十的晚上,赵耀东的父亲从甘肃老家到西昌大队看儿子,没等爷俩聊上几句,火警铃声大作,赵耀东只好挥别父亲跟着中队奔赴火场。几天后,当赵耀东执行完任务回到大队,父亲已经回家去了。1999年出生的孟兆星是三中队年龄最小的一个。五公里是他的弱项,每次五公里训练,后几名里总有他的身影。孟兆星看蒋飞飞的眼神无异于普通人对神祇的仰望。每次蒋飞飞都会回赠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你也可以的!”西方有句谚语,温暖的太阳比凛冽的寒风更容易让人脱掉外套,一个人用温和的态度比严厉的批评更容易达到批评、教育他人的目的。果然,在蒋飞飞无声的鼓励中,孟兆星克服了五公里测试的畏难心理。
鼾声此起彼伏,依稀还有说梦话的声音。张成朋的梦里会有他心仪的那个倩影吗?蒋飞飞侧身看向窗外,夜色如墨,依旧浓得化不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可光明在哪里呢?
二十九岁了!离三十而立近在咫尺。自己的人生达到“立”的境界了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在蒋飞飞的老家,四川南充市高坪区胜观镇太平桥村,他从小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小孩”。模样长得周正,浓眉大眼,个子高挑,最主要的是学习成绩特别好。高考时蒋飞飞发挥正常,以国防生的身份被北京林业大学法律专业录取。因为知道自己毕业之后会直接进入军营服役,不会从事与法学相关的职业,不会成为公、检、法、司系统的公务员,也不会成为铁嘴钢牙的律师,所以大学四年,蒋飞飞没有挑战难度极高的国家司法考试。毕业前夕,他在职业规划书中写道:“我将离开北京林业大学,投身武警森林部队,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许会是我永恒的事业。”
2011年6月,21岁的蒋飞飞告别校园,来到西昌大队,穿上了心仪已久的橄榄绿军装。初入军营时,实事求是地说,蒋飞飞与那些从军校毕业的指挥员或者是先参军后在部队里考上军校的指挥员相比,在军事素养、能力以及适应军队文化上还是存在些许差距的。但他天生骨子里有勇于挑战、不服输的心气,这股子心气催促着他用超乎寻常的付出与努力追赶、超越,毕业仅两年时间,蒋飞飞就走上了中队长岗位,并凭借超强的军事素养与能力赢得了“铁队长”的名号。2014年,他带着自己的中队参加凉山州支队“雄鹰杯”军事比武,取得团体第二名的好成绩。还是蒋飞飞的这个中队,2017年参加四川省总队建制中队比武,同样获得了团体第二名。2016年、2017年,连续两年,蒋飞飞在四川总队军事教练员考评中都取得了个人第一名,优秀的个人能力引起了支队甚至总队领导的关注。然而,基层单位的上升通道并不宽阔,一心希望建功立业的蒋飞飞在梦想与现实的落差之间,开始动摇自己当初的选择。朋友圈里,微信群里,对比昔日大学同学五光十色的生活,再看看自己身上单调的颜色,工作、训练之余,蒋飞飞经常会陷入沉思。
武警森林部队与公安消防部队共同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前夕,蒋飞飞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他重新翻开了自己尘封许久的法律课本,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小目标,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她。
她叫王茜,在宁南气象局工作。缘分开始于一场婚礼。2018年3月,四中队指导员胡显禄结婚,邀请年龄相仿的蒋飞飞给他当伴郎,蒋飞飞一口应承下来。当时胡显禄还开玩笑说:“我老婆的伴娘是王茜,她也是单身呢,你们不是见过面吗?你要是对她有意思,我给你当红娘!”
婚礼当天,伴郎蒋飞飞又一次见到了伴娘王茜。在那一瞬间,蒋飞飞听到自己怦然心动的声音。漫天的红色,红色的喜联、鞭炮炸裂后红色的纸屑、娇艳若滴的红玫瑰捧花、红色的领带、大红的喜幔……小仙女一般的王茜,她不是婚礼现场的主角,却是蒋飞飞眼中最璀璨的那颗星星。
俗话说,世上有两种东西藏不住,一是咳嗽,再就是眼中的爱意。王茜很快就捕捉到了蒋飞飞异样的眼神,热烈、直接,她低头抿嘴一笑,绯红了双颊。他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地帮着一对新人完成了他们最重要的人生仪式。
伴郎与伴娘之间的暧昧互动,哪里逃得过新郎胡显禄与新娘徐淼琳的眼睛。说起来,王茜还算是徐淼琳的远方亲戚呢。在一对新人的撮合下,原本就彼此有好感的蒋飞飞与王茜成了一对恋人。他们轰轰烈烈地爱着彼此,好的时候恨不得成为一对连体婴,吵架的时候激烈到口不择言伤害对方。他们也会冷战,当对彼此的想念与不舍战胜了各自的小脾气与小性情之后,又会和好如初。每一次的吵架都是一次对彼此极限与底线的试探,在寻爱的路上,他们摸着石头过河,虽然跌跌撞撞,却也离婚姻的彼岸越来越近。蒋飞飞觉得自己是时候做出改变了,为了自己,也为了他和王茜的未来,两口之家,不,是三口之家。
3月29日,他们从冕宁回撤的路上,蒋飞飞看了一下日历,星期五。周末了!他给王茜打了一个电话,“回到大队,下午我请半天假,车的临时牌照到期了,得去挂牌。然后我就开车去接你!”挂断电话,蒋飞飞转念一想,新车挂牌,还不知道要在车管所等多长时间,万一拖太晚,还不如让她自己过来呢。想到此,他再次拨电话,对方却占线,于是就在微信上留了几句言。过了一会儿,微信振动了一下,收到王茜的回复:知道了!还附加了一个甜甜的可爱的小表情。
休息那天,徐淼琳与王茜相继赶到了西昌大队。两个幸福的女人说着笑着,眼里、心里都藏着对各自爱人的期盼与思念。
这一夜,胡显禄和妻子住在305房间,蒋飞飞与王茜住在302房间。胡显禄点了外卖,邀请蒋飞飞和王茜一起吃饭。蒋飞飞说王茜不舒服,没有胃口。
相对无言,王茜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梨花带雨的小模样让蒋飞飞特别心疼。
奔涌的泪水释放了情绪与压力,王茜破涕为笑,笑靥如花地回忆起胡显禄、徐淼琳婚礼上的那些浪漫的片段和细节。现在的她,更在意哪里能租到合适的婚纱,遮盖一下日渐隆起的腹部。王茜想要给跟爱人拍一组美美的结婚照,也想给自己一个完美的没有遗憾的婚礼。
夜深了。蒋飞飞从背后抱着王茜,粗粝的大手轻轻摩挲着爱人微微隆起的小腹。手心的老茧在绸缎般的皮肤上滑过,微痛,王茜下意识地往蒋飞飞怀里缩了一下。上大学的时候,蒋飞飞摘抄过诗人大卫的一首诗,“从额头到指尖,暂时还没有/比你更美好的事物/三千青丝,每一根都是我的/和大海比荡漾,你显然更胜一筹/亲,我爱你腹部的十万亩玫瑰/也爱你舌尖上小剂量的毒……”玫瑰诱人的芬芳,蒋飞飞是知道的,但此刻,他不敢多用一分力,他怕打扰那个在妈妈温暖的子宫里沉睡着的小精灵。小精灵会是她呢还是他呢?如果是女娃娃,将来必定会像她的妈妈,也会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明亮,清澈见底,笑起来也会是一对弯弯的月牙。如果是儿子,那必定得是自己的翻版!自己还会让儿子当兵吗?问号甫一冒出来,蒋飞飞即可在内心回答了自己:一定会、肯定会、绝对会!老子英雄儿好汉,作为他蒋飞飞的孩子怎能不经受部队血与火的淬炼!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不过嘛,要不要再穿这身火焰蓝,倒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想到这里,蒋飞飞叹了一口气。他就这样环抱着他的爱人,温言软语,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直到瞌睡虫完全将他们蛊惑。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蒋飞飞迅速睁开眼睛,转瞬清醒,职业化的清醒。这是一个消防指挥员的职业素养,普通人可以有睡意蒙眬、睡眼惺忪,但他不行。怀里的爱人正睡得香甜,手臂被枕得发麻。蒋飞飞轻吻一下爱人的秀发,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宿舍楼的灯已经全部亮起,所有人都动起来了。
3
这一夜,张浩睡得并不好。
3月3日冕宁县先锋乡那场大火中受的腰伤,其实一直没好利索。水肿和瘀块早就消了,不疼不痒的,倒不至于影响日常工作,但劳累、受凉之后还是会有轻微的不适感。以前休息的时候,张浩总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受伤之后,躺得稍微久一点,再松软的床铺也会长出荆棘丛。与其躺着,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舒展一下腰肢,反而更舒坦一些。
那天的零点行动,张浩主动向教导员赵万昆请缨,申请带队总攻。天黑坡陡,火舌灼烧过的岩石变得异常松动,有的甚至被烧成了灰渣。总攻进展顺利,火势渐弱,胜利在望。在下坡时,张浩后面的战友脚下一滑,搓动了碎石,大小不等的石块扑簌簌地向下滚落。“队长小心,有滚石!”黑暗中,张浩慌忙向旁边一躲,闪避了大部分落石,其中一块砸到树上,又反弹了回来,正好砸中张浩的髋部。从高处坠落的石头具有超大的威力。张浩高中学的理科,他当然明白动量定律意味着什么。黑暗中,他只感受到了石块的力度与力道,并没有看清楚它的大小。被砸中的那一刻,张浩整个人趴在了地上。髋部像被火灼伤一样,尖锐的刺痛,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个部位的肌肉组织,像一只正在被充气的气球,慢慢地,慢慢地,膨胀起来。受伤后的张浩,一口回绝战友连夜送他下山治疗的提议。这里山势陡峭,夜晚抬着无法行动的他下山,危险重重。更重要的是,总攻进行到了关键节点,这个时候抽出人手来专门护送他,会直接影响灭火的速度。赵万昆也觉得张浩的考虑是正确的,只得将他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其他人继续回到火线作战。
最后一丝明火被扑灭时,东方既白。晨光中,灰头土脸的消防员顾不得休息,众人合力将张浩运送下山。去医院拍片子,医生说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及筋骨,但是嘱咐张浩一定要好好休养,彻底消肿之后才能再进行训练或者是参加灭火行动。
妻子张越从德昌专门请假赶过来照顾张浩。他们已经结婚三年了。张浩与张越是同学,《同桌的你》,是彼此青春的见证者,是我长大之后把你的长发盘起,你穿上红红的嫁衣嫁给我,嫁给爱情的童话与传奇。他们的“希望工程”早就提上日程,却迟迟没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张浩着急的时候,张越就宽慰他:“老公,我们年龄又不大,你着什么急呀!”张越沮丧的时候,张浩就开导她:“老婆,没有小宝宝之前,我就独宠你这个大宝贝!”他们去医院检查过,彼此都是健康的,身体的各项指标也都好得不得了。医生也帮他们分析过原因,一个原因是聚少离多,再有就是目的性太强了,欲速则不达。医生告诉他们,其实生命的诞生是极其偶然的,无需太刻意,顺其自然才能心想事成。
真是一个反常的年份呐!今年的干季尤其干燥,火情更是一起接着一起,这边刚按下葫芦,那边就起了瓢。张浩只在家休息了两天,髋部的红肿略微消退,不太影响日常活动就一瘸一拐地回西昌大队上班去了。不能跟兄弟们一起上火场战斗,那就待在大队做好服务与保障。临近三月底,张浩自我感觉良好,体能也已经恢复如常,3月27日、28日、29日三天,他们辗转在木里县与冕宁县之间,用一身青春橙黄,击退了得寸进尺吞噬森林又几乎穿着与他们同色系衣衫的烈焰狂魔。
30日,周六,张浩休息。张越也从德昌回来过周末。张浩家就在西昌市安宁河谷平原的安宁镇。这几年,安宁镇已经和市区连成一片,实现了城镇一体化,并且未来还将是西昌市发展的重点区域。国道108线和京昆高速公路纵贯安宁镇南北,西昌青山机场就在安宁镇,西昌学院的北校区、西昌民族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成凉工业园也都在安宁镇。张浩还有个姐姐,自从他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武警警种指挥学院,照顾父母就成了姐姐的责任。军校毕业后,张浩被分配到高寒缺氧、森林火灾高发的高原藏区木里大队工作,几年之后才调整到西昌大队。他性格外向,活泼开朗,说话的时候经常妙语连珠,一把木吉他弹得出神入化,嗓音条件也出类拔萃,不论是流行歌曲还是通俗音乐,一拨动琴弦,必定撩动他人的心弦。张浩以前没少用琴声与歌声向张越展示他的魅力,之所以能够虏获张越的芳心,从菁菁校园步入婚姻殿堂,那把木吉他可谓功不可没。上大学的时候,两个人异地相恋,一曲《春风十里》就是张浩爱的宣言:我在二环路的里边/想着你/你在远方的山上/春风十里/今天的风吹向你/下了雨/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我在鼓楼的夜色中/为你唱花香自来……
四中队唯一一个敢与张浩叫板琴技的,是跟他同岁的老兵孔祥磊。孔祥磊是云南红河建水人,一个憨厚、耿直的彝族汉子。有段时间他苦练吉他,简直都快疯魔了。只要有空就跟吉他铆上,反反复复练习一首《往后余生》:“往后的余生/我只要你/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想带你去看晴空万里/想大声告诉你我为你着迷……”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家伙是打算在自己的婚礼上自弹自唱,以此向自己未来的老婆表明心迹。孔祥磊入伍十二年,三期士官已满,退役手续已经在走程序,他立过三等功,还被嘉奖过,退役之后的接收单位也已经有眉目了。春节的时候,老家来电话说酒席已经定好,就等他年底回去办婚事了。除了孔祥磊,四中队还有一个喜欢乐器的家伙,高继垲。他的兴趣不仅仅在吉他上,还有架子鼓、口琴和笛子,会的太多,样样通,样样稀松。高继垲正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军校,音乐仅仅是他工作、学习之余放松自己的方式。
接到电话的时候,张浩已经进入梦乡,不过他睡得并不好,梦魇缠身。西昌大队值班室通知他:凉山州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突发森林大火,全体人员紧急集合。张浩无需赶回大队,只需提前去小区门口等候大部队接他即可。
张浩不敢懈怠,像往常在大队出任务一样,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收拾完毕,其实还有一点时间。他拥着妻子,低声说着“对不起!”这三字是他们相爱相守在一起之后,张浩使用频率最高的三个字,比说“我爱你”的频率多百倍还不止。每一次说的时候都无比用心、无比诚恳,“宝贝,对不起,我欠你的,以后慢慢补偿你!”张越闭着眼睛,享受着爱人的温存。爱他,就得接受他的一切。她已经习惯了,也适应了。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张浩把家里的灯关上,轻轻带上门。“亲爱的,你继续睡吧!我走了。”
在小区门口只等了几分钟,张浩就看到了飞驰而来的消防车。急促闪耀的红灯,让今夜的西昌不再宁静。一路无话,此刻,他们都需要睡眠。
急行军七个小时,歇人不歇马,中途替换了一下驾驶员,绝对不能疲劳驾驶。任何时候,安全都是第一位。
木里是个藏族自治县,全国仅有的两个藏族自治县之一。这里是横断山脉的终端,云贵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地形地貌复杂、多变,既有山原地貌、侵蚀中山地貌也有深切割高山地貌,山高坡陡,高山与峡谷交织,地势最低处海拔1530米,最高海拔接近6000米。木里森林覆盖率67.3%,活立木蓄积量1.17亿立方米,辖区有成方连片的原始林区。丰富的森林资源是上苍赐予这片土地的恩泽,作为国家级贫困县,森林资源是木里县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但同时也意味着森林防火的巨大压力。
西昌大队的车只能开到立尔村的村委会,再往上就没有路了,这个地方海拔在3000米以上,交通不便。立尔村有6个村民小组、700多口人。受山区地形环境所限,全村168户村民居住分散,有3个村民小组的生产生活物资全靠人背马驮。山间铃响马帮来,在他处已经是旧时风景的马帮,在这里却依然是立尔村人的日常。
3月30号下午5点左右,天空乌云密布,许多村民听到了打雷的声音。轰隆隆的雷声过后,雨只下了几分钟,停了。雷声大,雨点小!
立尔村有支扑火队,成员全部是本村村民。雅砻江镇每个村都有扑火队,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火情,各村的扑火队都会赶去支援。扑火队员有补贴,若没火情就正常巡查,扑火队同时也承担着护林的职责。
上山的村民发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烟点,立刻上报到村委会。疑似起火的地方,在森林深处海拔3800米左右,山路难行,只能徒步,单边要六七个小时。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扑火队巡查回来的结果,显然比村民反映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没有明火,但烟点不是一处,而是多处。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仅凭村里、镇上现有的扑火力量,根本不足以应对。他们当即拨打了火警报警电话,向森林消防求助。
西昌大队赶到立尔村时,木里县林业和草原局局长杨达瓦、林业局第三营造管护处副主任王慧蓉、四川林业第五筑路工程处邹平已经在村委会等候。听杨局长说,木里大队比他们早到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上山去了。
大家都饿了。每次出任务,每名消防员都背着四五十斤重的装备和给养,水、巧克力、压缩饼干还有火腿肠。村委会里有热水,上山之前还可以泡碗面吃,红烧牛肉面。滚开的热水浇下去,香喷喷的牛肉酱里的红油浮在弯弯曲曲的面上,脱水蔬菜一点点还原着本貌,碧绿的香葱末,鹅黄的鸡蛋丁,还有橙红的细碎胡萝卜块。香气弥漫在空中,驱走了清晨的寒意。这个季节,如果是在西昌,清晨起来跑操的时候已经可以穿短袖了,但这是在木里,是不一样的。
年轻人吃饭的样子生龙活虎,大快朵颐。张浩最喜欢看自己这帮兄弟们吃饭时风卷残云的架势,把寻常的红烧牛肉面吃出满汉全席的滋味儿。汪耀峰是个例外,他不仅性格内敛,吃饭也腼腆、斯文。吃面的时候,汪耀峰摆弄了一下手机,大家知道他是想给家人发短信,却又忍住了。他的习惯是灭完火才会跟家里人讲,估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周鹏性格也挺内敛的,他的曾祖父是位老红军,周鹏刚刚被确定为入党积极分子,也正在认真复习功课圆自己的军校梦。周鹏这小子,张浩在冕宁先锋乡灭火受伤那天,独自跨越一条深沟到对面山坡将最后一条火线消灭掉,结束了那天的零点总攻。后来他累极在火场里睡着了,收队时才发现少了周鹏,把大家吓出了一身冷汗。前几天,检查宿舍时,张浩和胡显禄无意间看到了周鹏的笔记本,稚嫩的笔迹,认真地写着:“今年21岁,10年后的今天是31岁,没人知道10年后的自己会是怎么样,但我还是想说10年后的我一定要比现在优秀,一定要在我的事业中有所成就,一定要花更多的时间去陪家人,一定要始终保持初心。”张浩与胡显禄相视一笑,把周鹏的笔记本摆正放好。憨憨的古剑辉,人称“老古”。皮肤黑黑的,不爱说话,是个典型的说得少做得多的人。部队转制,古剑辉的父亲有眼疾,母亲得了癌症。有一段时间,他的父母几乎是一天一个电话催促古剑辉退伍回家,后来他说服了父母留了下来,刚转了士官,看来是做好了长期准备,要在西昌大队大干一场。杨瑞伦是四中队的通信员,刚刚跟指导员胡显禄一起通过了心理咨询师的考试。昨天晚上接到火警时,他正在跟家人视频呢。辛更繁的标志就是他的北斗电台,作为西昌大队大队部通信员,他不会让电台离开自己的身边,哪怕一米的距离。每次出任务,电台在哪里,辛更繁就在哪里,他与它是标准的人机合一。康荣臻是四中队的活宝,外号“康司令”。这个外号还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康荣臻说自己的名字与十大元帅聂荣臻只差一个字,还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成为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活泼好动外加爱耍贫嘴,这家伙也是唯一敢跟中队长张浩嬉皮笑脸开玩笑的。有康荣臻在的地方,一定有笑声。张帅也是四中队的一颗开心果,他也是1999年的,生日比“康司令”小三个月。别看他年龄小,入伍前已经开了两年的挖掘机。平时爱说爱笑爱打闹的他,新兵授衔结束,站在镜子前认真端详了自己一番后,张帅收起了孩子气,真正成为一名火线上的战士。赵永一是标准的山东大汉,人高马大,身强体健。他有一项绝艺,让人惊叹不已。消防员救援时需要打绳结,绳结是否牢固直接决定着救援的成败。赵永一自告奋勇为大家检验绳结是否结实。一到绳结科目训练,战友们就排队在他手上、腿上试验各种绳结的打法,而赵永一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逃脱,赢得了“绑不住的赵永一”的荣耀。
吃早饭的时候,孔祥磊就坐在张浩身边。原本这次任务孔祥磊可以不用参加。
“你结婚的事,家里都准备好了吧?”张浩问。
“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了!”孔祥磊吃完最后一口面,把汤汁也喝得一滴不剩。
“其实你今天可以不用来的!老孔!”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吧?雨季马上就到了,说不定这是今年最后一场灭火呢!马上退役喽,退役前再打一次火,最后战斗一次!脱下这身衣服,以后再想上火场都没得机会呐!”
“算上这一次,你一共打了多少场火?”
“93次!你呢?”孔祥磊反问张浩。
“加上今天41次!”
“我比你少一次,40!”蒋飞飞插了一句,转头看向赵万昆:“教导员,你呢?”
“我啊?108次喽!”赵万昆爽快地回答着。
“您打了一部水浒传吗?一百单八将啊!”众人大笑着,纷纷报出自己的打火次数。
“代晋恺,35次!”
“辛更繁,31次!”
“丁振军,28次!”
“李灵宏,33次!”
“高继垲,60次!”
……
每个人的打火次数都不一样,除了22岁的刘代旭和21岁的杨瑞伦,其余的人,打火次数都远大于自己的年龄。十八岁的王佛军,也已经打了25场火。
吃完饭了,该出发了!
出发前,凉山州支队想先用无人机侦察一下立尔村周围的大致环境,结果飞机升空之后才发现,这里海拔太高,温度偏低,无人机镜头在高空起雾甚至出现了冰晶,回传的影像只是雾蒙蒙的一片,根本辨不出哪里有烟点,哪里有火情。看来想要了解火场的真实情况,只能实地察看。
大队长张军跟着凉山州支队前线指挥部去了地势相对较高的山梁观察火情,其余人员则由教导员赵万昆带领,前往村民发现烟点的区域,同行的除了杨达瓦、王慧蓉、邹平,还有两位立尔村的村民,其中一个名叫捌斤,是村里的一位老党员。
不是没走过山路,也不是没爬过山,但今天这座山的地形陡峭得超出了大家以往的爬山经验。这次是真正的“爬”山,手脚并用,身体紧紧贴着地面,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张浩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停下来掏出手机。原来是妻子张越。
“你们到了吗?”浓浓的鼻音,看来是睡足了懒觉。
“木里的山又高又陡,我以前没爬过这么高这么陡的山!”突然,张浩脚下一滑,“唉哟”了一声。这可吓坏了电话那头的张越,“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没事!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说什么对不起啊!”张越撒着娇,嗔怪自己的丈夫。
“害你担心,所以说对不起!还有,我要继续爬山,得挂电话了!我再不继续爬,就要掉队了!”
“好吧,注意安全。”
“那我挂了啊!对了,给爸妈买的药,你别忘了给他们送过去。”收起电话,张浩在心里又对张越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停下的这会儿,战友们已经将他落下了。望着他们的背影,那群一直以来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们的背影,张浩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4
下午三点多钟,艰难行进了六个小时之后,在身心俱疲接近崩溃的边缘,西昌大队一队人马终于抵达了山顶。胡显禄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一歇!山顶处有两个缓坡,他们在中间的鞍部发现了木里大队的活动痕迹。对讲机通讯畅通,一路上两支队伍一直互相通报着彼此的位置与行动轨迹。最高处有座烧香塔,周遭挂满了五色经幡,蓝天、白云、火焰、绿水、黄土俱在,风在吹,幡在动。极目四眺,到处都是青翠的树木,一片翻滚着绿色波涛的绿色树海。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火点,只有若有若无的烟点,一切似乎平静、安详。
用精疲力竭来形容这支队伍一点都不为过,甚至还远远不够,疲惫不堪、力倦神疲……赵万昆让大家原地休息,补充给养。有的人没吃几口,压缩饼干还握在手里,打开的瓶装水也只喝了一口,就歪在一旁打起了小呼噜。一秒钟进入深睡眠状态,瓶子里的水“汩汩”流淌,浸湿了衣衫却浑然不觉。
刚从山下处理烟点返回的地方扑火队说,“下面的明火已经扑灭,只剩下一些烟点了!我们的队员太累了,先撤上来休整,你们尽快去处理吧!”对讲机里,前线指挥部通报观察到的情况也是只有烟雾,如果处理及时的话,队伍今天就能够撤回。木里大队已经先期抵达下方烟点,于是,赵万昆指派四中队指导员胡显禄担任突击组长,两个中队各抽调几名队员组成突击组,跟着立尔村的村民向导再去烟点区域探一探,防止死灰复燃。
张浩说:“显禄,你挑几个素质好的,带上个班长!”
胡显禄环顾一圈,看了一下战友的精神状态,开始点名:“王顺华、杨康锦、赵茂亦、王佛军!”
三中队的指导员请假未能参加这次灭火行动,在中队长蒋飞飞的示意下,排长刘代旭也点了三中队的几名队员:“李灵宏、郭启、徐鹏龙!”
“还有我!我要跟着突击组一起去,顺便拍点火场精彩画面,好发新闻报道!”凉山州支队报道员代晋恺举手示意道。
十人突击小组集结完毕,出发前,张浩又嘱咐道:“显禄,你要多注意安全!”
胡显禄挥了挥手,他与张浩已经搭档好几年了,一间寝室里住着,他俩朝夕相处的时间比跟各自的老婆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早已心意相通。
向导非常笃定,他说烟点在山另一面靠近山脚下的地方。
刚才上山的路特别陡峭,攀爬吃劲,翻过山梁,从另一面下山向烟点靠近的路相对平缓,下坡相对好走一些。胡显禄边走边想着心事,接到紧急集合电话时,他比蒋飞飞晚下楼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原本对他半夜、深夜或者凌晨出任务已经习以为常的妻子徐淼琳,一反常态地紧紧抱住他,“你能不去吗?我不愿意你去。我不想让你去!”
能不去吗?怎么可能呢?当然不能。胡显禄挣脱妻子的羁绊,“没事儿的,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火场。不用担心我!”
“我不担心你担心谁!我等你回来。”出门时,胡显禄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徐淼琳眼神坚定,毫无睡意。他笑了。被人牵挂总是幸福的。
牵挂的人除了爱人,还有亲人。走着走着,代晋恺的手机响了!咦!这里居然有信号呐。
“我在木里呢!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啦!没事我挂了啊!”挂断电话,代晋恺冲着胡显禄呲牙一笑,“我妈!每次都是这几句话,‘在哪儿呀’‘注意安全’‘忙完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你妈那是关心你!”胡显禄关心的点显然不在这里,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咦!奇怪!“小代,你的手机怎么会有信号?我的直接没有啊!”
“我的手机比你的好呗!”
这一点,胡显禄是信的。大家都知道代晋恺家境优渥,部队转制的时候,他家里人也是力劝让他退伍回去打理家里的生意。短暂的犹疑之后,代晋恺决定继续留在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工作。有一次,代晋恺从火场下来,把在现场拍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文字:“晨光微熹,森林消防员再次踏上新征程。有人说,世界那么大,必须去看看。对森林消防员来说,用脚丈量过的林海,就是他们的全世界。”代晋恺是真的喜欢他的工作,热爱他的林海世界。
胡显禄带着突击组一边走一边跟向导不断交流,了解火场具体情况,以期掌握更多关于烟点和这片山林的信息。在反复观察地形,并通过对讲机向已经达到火线边的木里大队六中队确定彼此间位置后,他督促队员加快脚步,尽快找到烟点。走在四中队队尾的是西昌大队年龄最小的王佛军,这小子人小鬼大,玩心特别重,段子张口就来,俏皮话一串接着一串。也好,路上有他,不寂寞。
身高一米九一的刘代旭走在三中队的最前面。那是一个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十分的少年,他是一个“消二代”,父亲也是森林消防队伍的一员。刘代旭受父亲的影响,进入武警成都指挥学院学习,2018年毕业来到西昌大队工作。刘代旭是美国NBA球星勒布朗·詹姆斯的忠实粉丝,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收藏“詹皇”的海报、球衣和球鞋。篮球场上的刘代旭也像他崇拜的明星一样技术全面,突破与组织进攻能力超强。只要时间允许,没有灭火任务,下午的西昌大队篮球场上,都会来一场说打就打的比赛。干部队对阵士兵队。干部队的五人永远不会全部上场,张浩的球技不错,刘代旭更是技高一筹,有时候干部队只派三人出战也能完胜士兵队。立尔村灭火,这是刘代旭第一次独立带队,心情雀跃又忐忑。跟随其后的是李灵宏,高中毕业入伍,已经在部队待了整整六个年头,转制的时候本来要回家,家人觉得再在部队锻炼几年也不错。李灵宏是个听话的孩子,于是就留了下来。一行人鱼贯而行,郭启后面跟着徐鹏龙。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代晋恺,他的照相机里,除了火场的照片,也有许多精彩瞬间,一只逗留在枝头的小鸟,一只惊慌失措的小松鼠,抑或是一片造型独特的树叶,一棵新生的萌芽。在代晋恺的林海世界里,美无处不在。
下山的速度明显快于上山,但突击小组也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留守在山顶平台鞍部处的大部队,在对讲机里不停地询问着突击组沿路的发现。大部分人在抓紧时间休息、休整,养精蓄锐,磨刀霍霍,以待精准定位火情后投入战斗。胡显禄能从嘈杂的对讲机声音里听出地方几位同志焦躁的情绪,与专业消防员相比,他们的心理承受力要弱得多。每次赵万昆、张浩抑或蒋飞飞呼叫时,都能听到旁边有人焦急追问的声音。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向导说向左转一直走,就能到他发现的那个烟点;向右转,再继续下山是条河。说完这些,向导就与突击组分道扬镳,下山顺着水流,沿河而去。胡显禄、刘代旭则带着突击小组,左转,向着烟点的方向继续进发。
等突击小组到达烟点区域时,才发现现场的情况比村民之前所说的要复杂得多,并不是一个烟点的问题,而是多处,许多处。如果不赶快处置,任由火势扩大,直接威胁突击组成员安全不说,还有可能危及到在山顶休整的队伍。作为老班长,经验老到的王顺华站在高处,充当瞭望哨,实时观察火情的发展。突击小组迅速拉开工作距离,开始灭火。不大会儿工夫,险情得到有效控制。
“教导员,我们到达预定地点,这里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烟点很多,火线很长,有零星明火,我们已经开始扑打!”
马达声声,风力灭火机鼓动起来。潘多拉的魔盒突然被打开,烟点下露出明火狰狞的面目,它们吐出猩红的火舌负隅顽抗。消防员向前一步,火舌便狡黠地后退一步;消防员后退一步,火舌便狞笑着向前逼近两步。前一秒扑灭的火,后一秒立刻迅速复燃。扑火经验丰富的胡显禄隐隐察觉了一丝异样,这些火点透着一丝诡异,太不同寻常了,似乎有些超出了他以往的扑火经验。每一簇火苗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这股力量力大无穷,源源不断地给火势添续着能量,让它们保持着吞噬天地、毁灭一切的嚣张气焰。当大家浑然忘我、全身心投入、与身边的火点近身搏斗时,在不知不觉间,原本散点的火已经悄悄地完成了合围,连成了线,眼看就要将突击小组收入囊中。
“显禄,情况怎么样?我们马上就到!”对讲机里传来赵万昆的声音。
胡显禄心想,队伍不是在山顶嘛,怎么下来了?忽然,风向一转,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刚刚扑灭的火苗“噌噌”拔地而起。胡显禄当即在对讲机里通知下山的队伍:“教导员,山下浓烟密布,情况复杂,突击组先行转移,视情再组织扑打,你们下山一定不要走左边,要往右走,往右走!”
就在此时,站在高处观察火情的王顺华监听到了危险的讯息:突击小组所在的半山腰下面,出现了明显的火苗,火势迅猛,眼看着就要烧过来。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细微的声音,噼里啪啦,清脆,声如破竹。
“不好!危险!”王顺华大喊起来,“指导员,山下冒浓烟,好像还有明火!”
“全体都有!向我靠拢,赶紧撤离!”胡显禄扯破嗓子大声下达着命令。
风向变了,上山火,速度飞快。胡显禄的脑袋里飞速运转着撤离路线,身处密林、浓烟肆虐,往左、往右、往上还是往下,下山时左侧冒着烟尘且是火头方向,右侧不见烟雾应该安全,往山上撤时间来不及,往山下浓烟密林,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冲越火线。危急关头,胡显禄命令经验丰富的王顺华带着杨康锦拿着砍刀往右走,在前方开路,队伍跟进撤离,防止迷失走散。
杨康锦抽出砍刀,披荆斩棘,冲在最前面。王顺华从高处跳下来,紧随其后。胡显禄奋力追赶,身后跟着的是赵茂亦。胡显禄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赵茂亦身后依稀有王佛军、郭启和刘代旭的身影。大家一边撤退一边大声地呼喊着战友的名字,催促后面的战友跟上。危难时刻,生死攸关之际,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提醒身边的战友。每个人都拿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头逃离着火场。
1秒!
2秒!
3秒!
4秒!
5秒!
火与人在赛跑,人与火在比速度、比耐力。一株高大的乔木横亘在眼前,杨康锦一个跨栏跳,越了过去。王顺华也顺利通过。过横木时,胡显禄脚下一滑,身体迅速下沉,身后的赵茂亦顺势推了他一把,将他推翻过横木,随后自己也翻身跃过。情急之下的赵茂亦用力有点大,胡显禄整个人撞在一棵树上,眼镜碎了,玻璃碴子划伤了脸,顿时鲜血直流。
一声轰然巨响,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一股气浪将杨康锦、王顺华、赵茂亦掀翻在地,冲出火圈沿着山坡向下滚去。伴随着爆炸声响起,胡显禄下意识抱紧了撞他的大树,背后的刘代旭大声喊着:“卧倒!”看到有两名战友卧倒后,胡显禄心急如焚,他焦急地呼喊,一心想提醒战友这个时候卧倒避险绝非最佳选择,但他的声音在轰轰作响纷杂喧嚣的森林燃烧声中苍白无力,几乎不可闻。战友听不到!此时,冲出火圈的三人冲着胡显禄大声喊:“指导员危险,快跑!”
5
一切发生得太快,有那么几秒钟,吴彬觉得自己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呆愣在当场。
吴彬是木里大队的教导员,同样是在接到立尔村的火警之后连夜出发。山路难行,木里大队只比西昌大队早到了一个小时,也比西昌大队早上山一个小时。
吴彬是江西上饶人,比赵万昆小四岁。虽然他们一个在西昌,一个在木里,但职位一样、工作一样,经常一起合作灭火,早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吃饭。吃到开心时,老赵心里美,喜滋滋地搂着吴彬的肩膀畅谈下半年他结婚的事儿。吴彬也有一个女儿,一件暖心的小棉袄,跟赵一可年龄差不多。那天,沉浸在对未来想象中的赵万昆,说他希望自己将来能有个儿子,赵一可现在长大了,也特别懂事,要是能再生个儿子,女+子=好,有儿有女的美好生活!
“儿子多好啊!长大了,能跟咱们一起跑步、打球,高兴了还能陪咱们喝一杯!”赵万昆开心得手舞足蹈。
木里大队在山顶的鞍部短暂歇息之后,就翻过山顶从另一侧下山接近烟点。在半山腰的部位,他们发现了几处险情,排除之后继续下山。越往山下走,烟点越多,在观察了风向风力之后,吴彬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命令队伍向右迂回,以最快的速度下到山脚的河边。对讲机的信号时断时续,木里大队与西昌大队一直保持着联系,彼此通报着各自的方位和下一步的处置打算。
“老赵,你尽快向我这个方向迂回吧!”在听到赵万昆赶去支援胡显禄后,吴彬在对讲机里喊道。
“我们先去显禄的位置看一下情况再说!”这是赵万昆的回答。
一朵蘑菇云从地表缓缓升起,紧接着一根高达五六十米高的烟柱冲天而起。一分钟后,半空中的浓烟柱便开始往下沉降,温度极高的浓烟点燃了树冠,以烟柱为圆心,火场面积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燃烧。地表的腐殖质在燃烧,树干在燃烧,树梢在燃烧,空气也在燃烧。一阵风吹过,火势眨眼之间蹿至山顶,将一面山坡变成了火涛汹涌、深不见底的火海。
糟了!是爆燃。
时间是2019年3月31日下午5:50。
天上落着烟灰和细碎的石子、砂砾,烟灰滚烫,石子砂砾打在身上生疼。吴彬带着队伍从小河边冲到火场边缘,发现了惊魂未定的杨康锦、王顺华、赵茂亦,以及被困在十米高的悬崖边上的胡显禄。
漫山大火在烧了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将自己的能量消耗殆尽,偃旗息鼓。
天彻底黑下了。远离城市,没有光污染,山里的夜空黑幽幽的。河边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火光温暖着寒夜里的人们。火里逃生的四个人,依然心存怯意,不敢离火太近。他们的心被火灼伤了,还在痛,还在滴血。四个人默不作声,垂头沉思。在刚才火点卧倒避险的战友们怎么样了?正在赶来支援的赵万昆教导员和大部队,他们就在上山火的火头区域,他们还好吗?
对讲机一刻不停地呼叫着,轮番,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
赵万昆!
蒋飞飞!
张浩!
刘代旭!
辛更繁!
……
这将是不眠之夜,也注定是一个期待与幻灭交织的夜晚。
大火烧干了空气中的水分,夜愈发深了,温度一点点下降。在看不见的高空,热与凉、冷与暖在激烈交互,这场突如其来的火让大气环流正在快速更替,循环往复。火,一直都是森林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子。就像山顶的烧香塔那迎风招展的五色经幡,蓝天、白云、火焰、绿水、黄土,缺一不可。风雨雷暴、山火洪水甚至地震飓风,从来都是大自然的新陈代谢,也许是它的一个喷嚏、一个懒腰,抑或一个闪念、一个恶作剧,但作为与大自然共生的人类,就要默默承受、接受这一切。
干热的风已经远去,湿凉的风由远而近,徐徐而来。干季结束了,雨季的前锋已然抵达。雨啊,你们是不是该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谢罪?你们知道自己迟到的代价吗?
天终于亮了,所有人一夜无眠。
下雨了?哦,不,是雪!雪花在空中轻盈地飞舞,无忧无虑。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雪花,不,是白色的索玛花。再过两个月,这片山就是一片花海,映山红,映山白,那是索玛花怒放的时节。烈火带走了索玛花的枝干,那是它们修行千年植根人间的肉身,这纷纷扬扬的雪花莫不就是索玛花的精魂?它们眷恋这片土地,舍不得远离?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敢相信,也没有人愿意去相信。
雪花落在脸上,刹那永恒。吴彬分不清那是自己的眼泪,还是索玛花的泪水。
尾 声
台阶,一级又一级。拾级而上。西昌烈士陵园里松柏参天,遮天蔽日,一地清凉。手中的捧花芬芳馥郁。它不是洁白与明黄的菊花,而是微笑如满月的向日葵,点缀了一朵玫瑰与三支勿忘我。不是只有菊花才能寄托哀思,玫瑰也并非只能用来表达爱意。花束是我这个陌生人跨越千山万水拜谒英雄的诚意,无需拘泥于花语略显狭窄的原始含义。
绕过纪念塔,穿过纪念堂……就在那一刹时,阴郁了一天的西昌天空突然放晴。唯余一只黄色的凤蝶,兀自扇动着斑斓的翅膀,蝶舞翩翩于墓前。
四川木里森林扑火勇士赵万昆与张浩长眠在这里,他们用永恒的微笑凝视着我,目光平和,眼神澄明。形单影只的我,孤身一人置身于一片墓碑坟茔之中,心中竟全无惊惧与恐怖。是他们,用生命教会我何为向死而生。
三鞠躬。行至此地,这趟西昌采访之行了然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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