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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庄的告别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3645
王良瑛

  天还没亮透,莫三坡被手机震醒。迷迷瞪瞪睁开眼,一看屏,忽的坐起来。女人鼾声如雷,莫三坡晃了晃,照旧,只好滑下炕,开门来到外间,摁了接听键。先叫了声崔乡长,然后净是“嗯啊,嗯啊”,最后一句“好的崔乡长”,打住。

  莫三坡复回到卧室,手上加大了力量,彻底把女人晃醒:“崔乡长一会儿过来。把尿桶提出去,门窗敞开,透脱透脱,腥臊烂臭熏死人!”

  女人好歹坐起来,张开胳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里流出两行清泪。莫三坡很像受了传染,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跟上一个响亮的喷嚏,蹬上裤子,衣架上拿下套头衫,往头上套着,到了天井。坐到茶几旁边的矮凳子上,拿起手机,摁了三个码,又停了。天还朦胧着,一个长辈,不是要电话的时候。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地抽。抽完了,又点上一支,差不多烧到指头了,曙光便升上来,这才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正儿八经地摁通了电话。

  没人接。再要,媳妇接了:“十三叔,”媳妇说,“清明他睁开眼就蹲茅厕去了,一会儿给您回过去。”

  不一会儿,莫清明却是过来了。住前后屋,走过来一个屁都放不完,用不着费电话费。

  “十三叔找我?”莫清明嘴还黏糊着。

  莫三坡说:“崔乡长要过来。”

  “为搬迁的事?”

  “还用说,倒没问。——预备饭呢!”

  “哦。中午?”

  “啥中午,就这霎儿。”

  莫清明手背在眼睛上揉了两揉,眼睛全睁开了。坐到矮凳子上,就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大早晨的,饭店也还不开炒。”

  莫三坡说:“早饭,不用大菜,简单就行。”

  莫清明说:“也是。”两股烟从鼻孔窜出来,“那就,我到‘时时鲜’称几斤油条,割上块大饼......”

  莫三坡说:“大饼就不用了,叫你婶煮上锅面条,家里有黄瓜、丝瓜、西红柿,做盆鸡蛋卤汤,调两个凉菜,糖腌蒜拌随便。”

  “时时鲜”在国道边上,三里地。莫清明打过去电话:“给我留五斤油条,这就去拿。”

  莫三坡听见莫清明的电动车嘟嘟嘟走远了,心才稳下来。又抽出一支烟,刚要点,觉得屋里头怎么还没有动静。进去一看,女人坐在炕沿,头倚着墙,又呼呼睡着了。尿桶还在炕前窜着臊气。一阵火起:“困困困,快一头栽到尿桶里淹死拉倒!”话出口又觉懊悔,叹了声,自己提起尿桶到卫生间倒掉。——因为女人,莫三坡特意改造出一个卫生间,在廊里头,坐便器,卧室拐个弯就到。但女人还是不行,坐上去不等尿完,就呼噜起来,只好还是用尿桶。

  倒完了尿,莫三坡忽然鼻子有点酸。这算哪门子怪病,不分白黑,只知道困,头都不抬一抬,多么苗条的身量来着,如今困成一坨肉!本来莫三坡早就约好到省城去看的,部队医院,好朋友周传林的战友干副院长,正好分管门诊这块,有这个条件。省城工作的儿子也不断地催。谁知摊上搬迁这码子事,揪心挠肺,硬是走不开。

  茶几上的电话响,莫三坡窜到天井,一看,还是崔乡长。一句“崔乡长”没叫利索,崔乡长就大嗓子过来:“刚刚接到通知,县里开会,火急。”莫三坡说:“过来吃口饭,不背路,都预备好了。”崔乡长说:“还饭呢,可劲儿窜都怕耽了。”果然听见喇叭声声,崔乡长吆喝司机:“避开驴车,从右边,越过去。”新来的县委书记干工作猛,口号“五加二,白加黑”——五个工作日加两个休息天,白天加黑夜,无休止。常常下午开会开到凌晨一两点,常常夜间召集起干部布置任务,弄得大小官员紧张兮兮。

  莫三坡赶紧给莫清明打电话,告诉他油条不必买了。摁完了号码,却在茶几上响铃,莫清明的手机丢在这里了。

  崔乡长再一次来电话,差不多十一点,直截了当不拐弯:“我一会儿到。”莫三坡说:“正好,早上没过来吃,中午补上。”崔乡长说:“你就知道吃!”其实莫三坡是试探。听出来没有安排,就把莫清明叫过来,说明了。莫清明说:“是不是‘时时鲜’要个单间?”莫三坡说:“那地方来来往往人多,碍眼,还是送到家里来吧。”

  菜刚摆到桌上,崔乡长后脚就到了。圆饭桌常年安在天井。天井的上面防晒玻璃全罩,角落有排气孔,一头安着柜式空调,比屋里闷着受用。八菜一汤,炒煎拌俱全。崔乡长一见,说:“不吃饭,说正事。”莫三坡说:“便饭,边吃边说,不耽误。”崔乡长说:“那就撤下三个菜。”莫清明说:“撤哪个?庄户菜,又没有山珍海味。”崔乡长说:“哪个好撤哪个,否则不吃。”莫清明只好一手端一盘香菜调胡萝卜丝,一手端一盘糖拌西红柿。崔乡长伸手摁住西红柿盘:“这个留下,肚子里都起火了。”莫清明又端了京酱肉丝和韭菜炒豆腐皮,送到屋里去。女人却又瞬即把京酱肉丝端了出来:“单盘子单碗是鬼席,一桌子大活人可不能吃个单五。”莫三坡已经在开酒瓶,山西汾,莫三坡家的白酒从来都是山西汾,各种档次的都有。崔乡长制止:“你别火上浇油!”莫三坡说:“那就来瓶低度的?”崔乡长还是摆手。莫清明说:“喝啤的吧,浇浇火气。”崔乡长脾气上来:“成心祸害我吗?上面的规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莫三坡说:“酒菜都是我个人花,算不上违规。”崔乡长严厉起来:“工作日严禁沾酒,在家里喝也不行!”一边抓起一块炸里脊放进嘴里:“饿也是真饿了,天明至今,汤水没打牙。”莫三坡顺势玩笑了一句:“谁叫你是领导来!”崔乡长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鲶鱼头。听好了,再跟我转磨旮旯,崴你的差!”莫三坡说:“谢主隆恩!什么时候交代?”崔乡长说:“把最后这班岗站完。”莫三坡心里灰了一下:“这么说今天崔乡长县里开会还是为搬迁?”崔乡长说:“面对面下军令状。也是我姓崔的该当挨尅的命。”说起来乡长应该是乡里实际上的二把手,一切事情由一把手担当,可乡党委书记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三个月,大小事就一拢子压到了崔乡长头上。

  大家随崔乡长吃。莫清明说:“崔乡长,要说这件事,俺老想不通,我们磨庄这些年才过得有模有样了,怎么说搬迁就搬迁呢!”崔乡长说:“你是不是当会计当久了,光知道拨拉你磨庄的算盘珠子?井底的蛤蟆,不知道天有多大。”呛得莫清明偏了脸干笑。“井底的蛤蟆也是蛤蟆。”但这句话莫三坡卡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崔乡长说:“我也真的是不明白,从瓦舍进楼房,本是好事,怎么就视为刀山火海呢!”莫三坡说:“不是创了个家业吗。”崔乡长说:“不就是锅盔烧鸡吗,你以为是唐宗宋祖了?再说还可以继续创嘛,搬到镇上就是为的拉动内需嘛!”“离开了磨庄还创个毬!”但这句话莫三坡仍然卡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

  饭店的盘子从来是底儿往上翻着的,加上崔乡长的司机,四个大男人,风扫残云,盘子很快见底。莫清明到屋里,把刚才端过去的两个菜又端出来,小声对莫三坡说:“婶子煮面条,坐凳子上困着了,锅里的汤溢出来浇灭了火,好危险!”莫三坡忽的站起来。莫清明说:“液化气我关了,不要紧了。说好了,面条一会儿我去煮。”崔乡长愣一下:“没见好?”莫三坡说:“更厉害了。饭都懒得吃,膘照样上,猪一样。”崔乡长说:“你不是联系好医院了吗?”莫三坡说:“您又不给空儿。”崔乡长叹一声:“我是说……公子可以回家领过去嘛!”莫三坡说:“他不也有工作?撂不下的。”崔乡长眉心蹙了蹙:“抓紧忙过这一阵子。其实眼前就是一件最要紧的,抓好宣传!”眼睛移向了莫清明,“煮面条煮面条,吃完了说正事。”

  明,还是清,寻常百姓大致说不清的,他们顺口说的是“早年间”,或“多少多少年以前”。数百年数千年来中国乡村文化缺乏,消息闭塞,即使写明着某年某月某日,也未必就确实。但是只要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却是记得准确的。据莫家《家谱》记载,多少多少年以前,莫氏九世祖莫从、莫是两兄弟,一人挑一担筐篓,从山西的大山里头,往东走,往东走。他们闻听往东一直走到头,有大海,大海里面应有尽有;大海边土地肥沃,生长五谷杂粮,养育人。便锲而不舍,挑着筐篓一直走。但终归没见到大海,也没遇到肥沃的土地,倒是见到了一座奇特的山。其实翻过山不到百里便是海了,两兄弟却被这座山吸引得再也挪不动脚。山不高,顶是圆的,石头不是像多数山那样的深立在山里头,是一块一块,密密麻麻分布在表面。更神奇的是,所有石头都圆圆溜溜,呈磨盘形状。兄弟俩本是手艺高超的石匠,经不住这些天然磨盘的诱惑,就放下筐篓,不再走。在山下垒起石头屋,住下,从此以凿磨为生。历经数百年,繁衍出了这个如今八十六户的磨庄。一代传一代,代代都是脊梁上背个小小磨盘作为招牌,走街串巷招揽生意。磨盘压得弓腰伸头,成乌龟,冬夏不闲,也只能是撑不着,饿不死。

  哪承想,随着科技发展,时代推进,磨面用上了机器,磨庄人还真的乌龟也当不成了,牙真的要吊起来了。莫三坡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涌上无限豪气,继而又是莫大的委屈。本来,自己已经在城里一个棉纺厂干得亮鼻子亮眼,收入令人羡慕,可是却硬硬地被动员回村,当村长,当书记。先是乡里领导亲临:“身为磨庄人,忍心看着磨庄百姓丢饭碗?”莫三坡说:“我也没长三头六臂。”乡领导说:“一头两臂就够。”莫三坡说:“我爷爷干过磨庄书记,不能搞世袭。”乡领导说:“八十六户没一个外姓,哪个干也是‘袭’,再说现在不是让你从爷爷手里接任,更不是从你爹手里,是从别的人,这个人年事已高,失去工作能力;还有,你在磨庄人的心里分量最重,能一呼百应。”随后乡亲们一拨拨找过来:“十三爷,您若不接牌,往后咱莫家在别人眼里真的是乌龟不如了,更不用说列祖列宗的脸面。”棉纺厂的老板就是好友周传林,和莫三坡不是兄弟胜过兄弟。当年县里向胜利油田搞劳务输出,两人都去了,从此认识,结交。荒郊野外,无边的滩涂,除了稀稀拉拉几棵当地人叫做红柳的硬草棵子,什么草木都不长。正值盛夏,临时搭起的活动板房白天被太阳炙烤得如同火炉,夜间睡不住,两人赤身裸体坐在盐碱地上,毛巾抽打着成群结队的蚊虫,抽着纸烟天马行空地憧憬未来。第二年,周传林还真的如愿以偿,锣鼓声中穿上了军装。莫三坡却因为视力缺陷被刷下,而且以后再没机会走出磨庄。周传林在部队立功,选拔上军校,提干,一路向上。转业后到了县橡胶厂,不久橡胶厂转型,他借了城西一片产棉区的优势,从橡胶厂走出来,办了这个棉纺厂。一个好汉三个帮,他把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莫三坡聘过来跑销售,他自己抓生产,工厂经营得风生水起。周传林知道了磨庄的内情后,忍疼割爱,“撵”莫三坡:“哥哥你能,咱这个棉纺厂,哥就是顶梁柱。”莫三坡说:“哥是能,能吃苦;可兄弟你是有,有头脑。离开了头脑,哥再能吃苦也白搭。”周传林说:“舍天舍地棉纺厂也舍不得莫三坡!可是,可是乡亲的期望不可辜负,男子汉大丈夫,该登场时就登场。回去以后,哪里用得着我,义不容辞。”就这样,周传林拍了拍莫三坡的胸膛,鼓励他上了场。

  却是难!

  常言道靠山吃山,磨庄周围虽然有几片粮田,但属于早就居住在这里的别的村庄所有,晚立的磨庄,祖祖辈辈从来就是吃这座磨山,吃磨山上面那些状如磨盘的石头。现今磨面用机器,粮食送到面粉厂,轰隆轰隆,眨眼间成了面粉,哪还用得着石磨?石磨成为历史了,只有送博物馆了。靠山吃山,石磨不能吃了,山上还有啥吃的?莫三坡围着磨山转,转到山下,山下那块开阔的细沙滩,停住了。偌大的一方沙滩,既不长树,也不长草,长年累月晾在那里。莫三坡突发奇想,可不可以种专供酿酒的小粒葡萄?他曾经打工到过胶东,那里的丘陵地带多的是这种葡萄,喜欢透水性强的沙地。谁知往底一挖,全是石板,细沙只有一尺多厚。莫三坡再没了章程,沮丧着脸找到了周传林。周传林几经周旋,找到了一家建筑公司,答应让他们供应石材和碎石子儿,机械公司出。石头磨山上到处是,人家又出机械,几乎是无本生意。哪想到机器才轰隆了三天,莫三坡就流下了眼泪,全磨庄流下了眼泪。他们凿磨再多,也不过是磨山石头的九牛一毛,对整个山体毫无损伤。可机器竟是如此无情,所到之处所有大小石块一扫而光,好比人砍去了手足,挖去了皮肤,血淋淋目不忍睹。当年莫从、莫是两位先祖,就是因为山石的魅力才住下来,我们岂能做败家子!损坏的不是石头,是莫氏家族的魂。磨山的石头,除了凿磨,绝不可做他用!项目只能告吹。

  总算寻得机缘,是又经历了一年跌跌撞撞之后。其实还是沾了周传林“头脑”的光,当然莫三坡也算心有灵犀。周传林约着莫三坡,去看望外县的一个战友。战友盛情款待,酒后上来的面食竟把二位惊呆:不是通常的水饺面条,是一个圆圆的大饼大如磨盘。本来这种大饼也并不陌生的,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厚度,足有三四十公分。虽厚得过分,但因是老面发面,里外透熟,散发出一种面粉独具的香味,嚼在嘴里除了香和酥,还有甜丝丝的劲道。就是这种大饼,不光受到当地消费者的青睐,逢年过节同时作为礼物寄送亲朋,供不应求。“一项做得了又投入小的生意!”周传林一句话出口,莫三坡心里的灯点亮,两人很快对答出了方案:你做大饼,我做锅盔;你以大制胜,我以小出奇;你单一的大饼,我加上搭配。相隔二三百里,互不充行。几番商讨,又在他们的基础上加进了绝的两招:一是用石磨磨小麦,避免了机器流程中的面粉受热,保证了良好的口感;二是揉面用木杠杆碾压,故而当地人又把锅盔叫“杠子头”,面越硬,吃起来越脆,越香。紧锣密鼓筹备一个月,终于开张。电闸一合,二十盘石磨一齐转动,轰轰隆隆,方圆十里有余音。民间有谜语,专说石磨劳动的,后两句形容得生动形象: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天不寒。为使锅盔美观整齐,他们专门刻了木头模子,荷叶、莲蓬、鱼、蟹,各种样式俱全。磨面,压面,烤烙,整个磨庄成了一根制作锅盔的链条。好干粮还需好菜配。三样东西配锅盔最佳:烧鸡、五香花生米和酱腌辣疙瘩。烧鸡为当地特吃。鸡煮熟了,晾干,铁锅底放进适量红糖、小米,鸡放在铁篦子上,把锅盖严,一把猛火,滋味烤进肉里,颜色熏在皮上,色味俱佳。鸡是当地土鸡,成群散养在山上,吃草籽、昆虫,节省了喂养,环保有机。纸箱子包装,一箱子锅盔五斤、十斤不等,要不要烧鸡,要几只,自定;五香花生米和酱腌辣疙瘩免费奉送。吉日开业,周传林请来了城里各路神仙,莫三坡邀约了临近村庄的头头脑脑。一边品尝,一边称赞。县楹联协会李主席,更是嘴里嚼着锅盔烧鸡,手里写下对联一副:石磨磨出真面粉,杠子杠出好锅盔。横批:农家滋味。磨庄人刻于石头,矗立村口。八十六户磨庄人从此摘掉了“乌龟”帽子,过上温饱的生活。温饱是福,福如东海。莫三坡知足,磨庄人知足,个个喜在心里,笑在脸上。

  更有富贵、富强两兄弟,分别在村子的东西两头开了两个饭店,主打就是锅盔和烧鸡。烧鸡是囫囵着端上,自己撕着吃,既出田园格调,又美味可口。五香花生米和酱腌辣疙瘩丝儿各一碟,同样免费奉送。食客纷纷光顾。特别是周末,城里人开车驾临,或池塘垂钓,或登山观景,开心过了,来到饭店,吃得嘴上油亮,肚子滚圆,便有一壶山泉水冲泡的大叶茶呈上来。茶树也系磨山特产,采来现炒,浓得发苦,涩到伸不出舌头。喝上三茶碗,跑几趟厕所,肚子慢慢瘪下去。有爱搞笑的对着店主卖片儿:钱装进了你老板腰包,俺不过买了几泡黄尿,几串响屁,往后再不来了。下个周末,数他来得最早。春夏秋三季,气候适宜,座位摆在屋前面空地上,喜鹊、麻雀、野鸽子从树上飞下来,在地上蹦蹦哒哒,用嘴啄食客人掉到地上的锅盔渣末。也常常跳到客人的肩上、头上,喳喳喊两声,一泡屎拉出来,扑棱棱飞走。客人不恼,反而高兴。鸟是飞禽,屎是“天粪(分)”,得之大吉大利。当年姜太公不得济,贩猪猪贵贩羊羊贵,猪羊一起贩,断了宰杀。万般无奈卖面粉,到了市上一揭开盖在箢子上的包袱,一阵旋风把箢子里的面粉刮了个净光。彻底绝望,仰面张口大哭,恰巧空中一只喜鹊鸣一声,一泡白粪落到嘴里。不是姜太公倒霉,是天分到了,时来运转。渭水直钩垂钓,钓来了周文王,亲自用辇车拉到朝廷筑台拜相。饭店门旁立着牌子,将传说描述得比真实还真实,周文王和姜太公图像更是画得惟妙惟肖,引诱得多少人想做一次姜太公,尝试一番受拜的荣耀。鸟雀们却是不给机会,只把粪便排在头上肩上,不往嘴里去,便也就感悟到传奇的子虚乌有,只有锅盔和烧鸡才是充饥解馋的真实存在。

  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天不寒。在莫三坡乃至磨庄人心里,那隆隆的雷声是歌唱,飘飘的雪花是金钱,唤起了磨庄人的精气神儿。

  女人的呼噜直响。这一觉应该从三点开始的吧,现在天要黑下来了,还不醒。屋里温度高,衫子湿透了,没感觉一样,身都不翻一翻。莫三坡欲开空调,又怕吹得过于厉害,伤了身子,只好开了内室门,把外间的空调打开。自己依然到了天井,坐在茶几旁,点上一支烟,慢慢咀嚼崔乡长的话。

  中午吃完了饭,莫清明给崔乡长冲上一杯茶水,听崔乡长谈“正事”。倒是莫三坡首先开了腔,他先开腔是为了表明观点,希望崔乡长是不是能搞一点通融,哪怕时间上推迟一下也好。他因此尽量把话说得诚恳,感动人:“崔乡长,俺知道您什么事都是为百姓着想,为俺磨庄着想。您说我们是井底之蛙,我们认了,确实只看到磨庄这一方小天地,一个庄稼人,还能有多大的眼界!俺跟您掏心掏肺交实底儿,”莫三坡历数了打造这根锅盔链条付出的心血,说到艰辛处,几近哽咽:“单说一项,那二十盘石磨,现在看起来转着怪威风,听起来怪悦耳,可那是二十号人,包括七名妇女,七个昼夜硬生生用锤子凿出来的,哪一个虎口上都是血流皮烂。这些天俺心里就是这么嘀咕来嘀咕去,乱棉絮一般缠搅得难受,今天扯出来,崔乡长您批也好训也好,反正比老塞在心里头受用。”可是崔乡长没有耍严厉,而且对他表示出了理解,还有几分同情。他沉沉吟吟喝完了那杯茶水,才一步一步说下去。先把意义讲了一遍,也是说过多少次的了:搬迁到镇上,拉动内需,发展城镇经济。磨庄虽然没有多少田地,但是挪了村庄,可以和别的村的土地连成大片,便于经营规模农业。莫三坡说,规模不规模,与俺好像隔着道墙,俺关心的就是磨庄这个圆圈圈儿,这些年乡亲们好歹日子宽裕了,井底之蛙嘛。莫三坡说完了这话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崔乡长特别说,你不要在搬迁问题上存有任何幻想,限时迁移,一步也倒退不得。搬到镇上,各方面条件更好,可以继续往前奔,经营出一个新的磨庄嘛。崔乡长说这话时感觉善意中带着启发。可是莫三坡只是笑了笑——这回儿笑出来了,没言语。他认为那无非是领导的官话套话,无须当真。但他对崔乡长最后强调的话特别在意,铭记于心的。崔乡长指示他,不管思想通不通,宣传工作是必须做好的,要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免得到时候出现意外。万一有什么好歹发生,宣传没宣传,宣传的力度大还是小,责任追究是有区别的。

  莫三坡咀嚼着崔乡长话里的分量,看来扭转车轮断无可能了,唯有宣传这事是马虎不得的。不管自己通不通,愿不愿,否则若真的如崔乡长所说出现个好歹,自己这个村头担当不起呀!

  想到宣传,莫三坡突然就浮现出了“大张旗鼓”这个词,爷爷当村支书的时候了。爷爷当村支书的时候,每每遇到宣传的事情都要说“大张旗鼓”。那时候“大张旗鼓”的事情真是多不胜数:国家开个什么大会,大张旗鼓;报纸发个社论,大张旗鼓;庆祝什么什么的伟大胜利,大张旗鼓……怎样叫大张旗鼓?就是排起队伍,举着横幅和标语牌,在大街上、集市上游行。就是敲锣打鼓高呼口号,踩着步调,一二一,一二一;就是把传单撒到村街上,贴到每家每户的门框上。再就是村子中心竖根高杆,高杆顶上绑上一个高音大喇叭,收听红色广播之外,还有领导即时讲话。领导先吹一吹麦克风,大喇叭里头“噗,噗”,然后,“喂,喂,老少爷们,各家各户,听好了……”莫三坡禁不住心里笑了一笑。他还是想到了爷爷,想到爷爷是从来不在大喇叭里讲话的,一次也没有。莫三坡问爷爷:“爷爷,爷爷,人家别的村的领导都在喇叭里喂喂,您怎么不?”爷爷摸弄摸弄他的头,笑而不答。再问,爷爷说:“爷爷不会‘喂’呢。”爷爷不会“喂”,爷爷另有办法。爷爷的办法就是靠学校,靠学校里面的老师和学生。学校有一条红布大横幅,专为“大张旗鼓”做的,有一位美术老师,美术字写得特别好,只要有了需要大张旗鼓的事情,就铰出黄色大字,贴在横幅上,红底黄字,很鲜亮,也时兴。学校有一套锣鼓家什,师生们会非常适时地排着队伍,挑着横幅,举着小三角旗,敲锣打鼓,步伐整齐蔚为壮观地走出来。先在村街上走一趟,再围着村子转一圈,然后村团支部书记招呼几十个男女青年随在后头,轰轰烈烈地游行到镇上去,在乡大院门口阔着嗓子呼一阵子口号,阔着劲敲打一阵子锣鼓,形成高潮。学校有一位女音乐老师,嗓音响亮,音色美,呼口号如同唱歌一样好听,她一领呼,整个队伍也都呼得好听。每次“大张旗鼓”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乡领导的表扬:磨庄庄小人少,宣传力度不小。爷爷就赶快赞扬校长:千好万好,都是学校好,校长好。就是街上的大喇叭,也是依靠学校“讲话”:学校一位语文老师,会写作,不时地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小稿子,他把要宣传的内容编写成快板、数来宝或是朗诵词,小学生排练熟了,在大喇叭里播送,喜闻乐见,比支部书记“噗噗噗”“喂喂喂”效果好得多。爷爷自然对校长感激有加。校长姓丁,瘦子,高个儿,四十岁挂零,头发全白。他说,他的爷爷辈也这样,父亲辈也这样,家族遗传,少白头。丁校长性子温,听见爷爷赞扬,只是笑笑:应该做的,应该做的。莫三坡记得,爷爷个别时候也请丁校长来家里吃顿饭,有时是放假离开的时候,有时是年后回来的时候。丁校长饭轻,酒量也小,喝上一小盅脸就红,红着脸一笑一笑的,嘴里叨叨念念:大张旗鼓,大张旗鼓……

  莫三坡于是认定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就是大张旗鼓;大张旗鼓一是依仗大喇叭,一是依仗学校。于是就这么实施:让莫清明去城里买大喇叭,他自己亲自去学校找校长。

  现在的学校不再像爷爷那时候属于磨庄一个村,是周围几个村庄联合盖的校舍,但离磨庄近,所以人们还是习惯的叫磨庄学校。莫三坡第二天上午过来的时候,正是课间操时间,胡校长在和一个女老师打乒乓球。猛地看上去好像哪里不对劲儿,细一看原来胡校长是左撇子。莫三坡不由得笑了笑。笑得胡校长粗喘着气和他打招呼:“莫大书记驾临!”莫三坡回道:“来拜望胡大校长!”不一会儿上课铃响,胡校长放下球拍,同莫三坡到了办公室。把毛巾脸盆里涮了涮,擦擦手脸,本就白白净净的两腮又添了层红润,美美气气的。胡校长请莫三坡坐到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很随意地问道:“怎么近两天听不到石磨响了?连饭店也停了摆。昨天来了位朋友,领他去领略领略烧鸡就锅盔,结果扑了个空。”

  莫三坡掏出纸烟,新买的,细长的那种,撕开口,先抽出一支给胡校长。胡校长不抽烟,但还是接过去,放在茶几上。然后莫三坡自己点上一支,这才说:“我正是为这事来打搅您呢,您肯定也听说了。”就把上级决定磨庄搬迁的事大略地说了一通。胡校长说:“只是听了些传言,不完整,更不具体,还以为遥远着呢,不想就要动真格的了?”莫三坡说:“不光动真格的,手打鼻子眼前过的事情了。”胡校长说:“那样学校也要搬迁了?”莫三坡说:“这倒没听说。”胡校长说:“县里会有统一规划的,说不定离县城更近了呢!”莫三坡这才说明了来意,请学校帮助宣传。胡校长说:“学校能帮助什么?”莫三坡说,一是帮助做一条横幅,红色的,贴上黄字,费用当然村里出;二是耽误老师同学们半天的工夫,挑着横幅呼着口号街上走走,当然能走到镇上去更好;还有一宗呢,俺在街中心竖个大喇叭,您找老师编几段快板呀三句半呀朗诵词呀啥的,学生说一说,录个音,我们每天放一放,庄上人拙口笨腮,没个敢在喇叭里说句话的。胡校长听完了,哈哈地笑,倒是您说的这些事我听着怪新鲜!莫三坡说:“新鲜倒不,完全是老做法。哎哟,我爷爷当书记的时候,都是这套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那时我还小,跟屁虫一样跟着窜,跟着呼口号。”胡校长说:“怪不得,我那时还没出生呢,没经历过,听起来新鲜嘛!”莫三坡说:“要说做起来,也简单……”没等莫三坡说完,胡校长站起身:“不过很对不起,这个忙学校实在帮不了的。学校的主要任务是教学,当然也搞一些社会活动,但不是这一类的,不能打乱教学秩序,随便停课,停课必须上面批准的。”莫三坡顿时感到脸有点烧。他哪想到胡校长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全面。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忽然无所适从了。

  不过,胡校长又坐了下来,还是笑嘻嘻地对莫三坡说:“其实很容易办的。城里有庆典公司,什么规格的横幅都能够做,多么大的声势都能够造,说明内容,很快制作好,一摁开关,一切声势都有了。您刚才说的这一些,到了人家手里,不过小菜一碟,无非花上三千五千的是了。”莫三坡觉得也是,又觉得有点不着边际。不过也庆幸有了台阶,知道再磨蹭下去也无用,站起来说:“还是校长见识广,我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胡校长也站起来:“很对不起,很对不起。”脸上依然笑嘻嘻的。

  回返的路上,莫三坡心里好委屈。想想当年爷爷去学校,丁校长和老师们挤在一间大办公室,两个人桌对桌办公,桌面糙得不好写字,就铺上报纸垫平了。椅子坐上去咯吱咯吱响。爷爷夏天抱个西瓜,冬天提个大青萝卜,切开大家咯哧咯哧啃。可是有了该“大张旗鼓”的事情,就高呼口号“大张旗鼓”地动起来。那个丁校长瘦瘦巴巴,脸黑头发白,可说“大张旗鼓”就“大张旗鼓”。现在胡校长呢,胖胖的,脸白头发黑,可是就是不愿“大张旗鼓”。至少给做个大横幅吧?也不,真是拒绝得完全彻底不啰嗦。莫三坡有个习惯,爱步行,步行着一边走一边琢磨事。一辆电动车买了多少年,放在大门口过道里,灰尘一层摞一层,下雨漏上水也不擦,上面的漆被锈蚀得斑斑驳驳。车就更不买了。要上哪,抬起腿就走;进城或者出远门,就搭别人的车,或者坐公交,现今公交方便得很,村村通。所以莫三坡腿脚敏捷,步子快。却是今天心里一沮丧,腿脚竟感到沉起来,像要把整个身子沉沉地坠下去。

  偏就来到了细沙滩。怎么就来到了这里呢?自己想过来的吗?说不清,反正就来了,来细沙滩了。多开阔的地方呀!自从磨庄锅盔有了点名声,来来往往,人多车多,开阔的沙滩成了停车场。沙滩的边上有一个高台,过去乡里开大会,县剧团下乡演出,都在这里。眼下锅盔生意停摆,两家饭店歇菜,没有车来了,细沙滩空空荡荡,莫三坡心里也空空荡荡。边上的高台愈发显露出来了,虽然比不得原来高,四周也被雨水冲出了一些残缺,但却是顽强地显露着,如同显露流逝的日子。莫三坡向着台子走过去,又终于在它面前停住。那些远去的情景拉近过来,逝去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了。

  是夏天,全公社的赛牛大会。牛也能赛?能的。赛健壮,赛膘色,赛力气——各种不同重量的物体,比试拉出的距离和速度。经过多轮淘汰,最终赛出一、二、三名,一牛、二牛、三牛,戴大红花。那时候是大集体,每个生产队都有饲养院,牲口由饲养员统一喂养。大红花给牛戴,也给饲养员戴。牛的戴在头上,饲养员的戴在胸前。还给饲养员颁发奖状,名字上光荣榜。公社领导上台讲话,对优秀者表扬鼓励,对差者提出新要求。活动的高潮,也是震撼莫三坡心灵的,是磨庄小学的少先队员上台致辞。一色的白衬衣蓝裤子,胸前飘着鲜艳的红领巾。那时候,学龄前儿童莫三坡,只能趴在台沿儿上,羡慕得口里哧溜涎水。小学生致辞声音洪亮,甲:你牛,乙:我牛,丙:他牛,齐:牛牛牛!几句堪称经典的朗诵词,引爆了欢腾和掌声,立刻流行村村疃疃,更是铭刻莫三坡心中不去。哦,是的,莫三坡今天的请求胡校长用快板或朗诵词在大喇叭里宣传,正是源于那段非同寻常的记忆。可是,胡校长,拒绝了,完全彻底不啰嗦地拒绝了。莫三坡感觉身上燥,想在台子上坐一会儿,虽然没有树遮出阴凉,但有从磨山刮过来的凉风,畅爽。

  莫三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纸烟,点上抽了两口,又扔掉了。这盒烟是为了到胡校长那里去才买的,新牌子,说是尼古丁含量低,比他通常摆在茶几上的那种价格贵一倍,但是他抽不惯,他抽惯了的是那种老牌子,抽了几十年了,整条整条地买。

  莫三坡真想在台子上躺上一会儿,望着磨山,咀嚼岁月。但莫清明打来电话,说从城里回来了,他便只好离开。

  莫清明来莫三坡家里,一只手提一个小塑料桶,一只手提一个方便袋。塑料桶里盛着扎啤,方便袋里装着火腿肠。从饭桌旁边橱子里拿出两个大玻璃杯,把扎啤倒上,又进厨房把火腿肠切成小段儿,说今天闷得脑涨,城里柏油马路蒸笼一样,喝杯啤酒解解暑。莫三坡没酒量,但还是端起来,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然后捏起一片火腿肠扔进嘴里,一边嚼着,说:“哪能和咱的烧鸡比!真不明白如今的小年轻怎么喜欢这些怪味道。”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问莫清明买大喇叭的事。莫清明脸上一阵尴尬:“买不到不用说了,还叫商店的人好一顿奚落,说现在都电子时代了,你们还秦始皇他老奶奶的思维。你要的那种大喇叭,我们多少年都不进货了。你们如果真的挑起个大喇叭吆喝,说不定有人投诉你们噪音污染呢!”莫三坡一愣怔:“有这事?”不由得把到学校遭遇胡校长的“完全彻底不啰嗦”说了一遍,说完了叨念了一句:“难道,难道……这啥事呢!”

  但是,莫清明很快显出了轻松:“大喇叭虽然没买到——其实就是有也不一定买了——倒是清晰了宣传的路数。也怪我们放着简单往麻烦里想,”他拿起手机晃了晃,“电器商店的售货员说得是,现在办公、下通知都使用微信了,你们还拿大喇叭说事,再不济也不过打个电话是了。”

  莫三坡顿感脸上有点烧,心里有点忐忑,对莫清明的话听得不免认真起来。莫清明说,他路上在心里梳理了一下,全村八十六户,有微信连接的五六十户,再发展一下,建一个微信群,搞一个群发,要求回复,真的万一出事也有据可查。个别不能微信联系的,打电话或登门都不难。莫三坡喟叹一声,对着对着,真真是隔着门拿不过扁担,大活人叫泡尿憋死!

  午晌过后,天更加潮闷得厉害。莫三坡照例仰坐在天井一角的沙发上迷糊。他这个习惯差不多从当磨庄的家开始的,午饭后晚饭后,一天两迷糊。闭上眼,梳理梳理做过的事情,设计一下后面的路数,慢慢进入神仙状态,似睡非睡,一个小时左右。醒过来后,喝上一壶预先泡上的磨山大叶茶,不凉不热,心脑舒坦。若是晚上,进到屋里,头沾枕头,呼噜即响。这几天心事重,思维老缠绕着搬迁脱不开,由搬迁想到创业的坎坷,不禁就默念起那个关于石磨磨面的谜语,“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天不寒……”便果然响起了石磨转动的声音,隐隐约约,时有时无,眼前也便出现“雪花”飘飘,压面烙锅盔铁锅烤烧鸡等动人的情景。继而声音大起来,并且噼里啪啦地扰人。睁开眼睛,是下雨了,暴雨响雷,雨点打在天井上面的防晒玻璃上,惊心动魄。不过莫三坡并不恐惧,倒是惬意。这些年来就缺雨少水,使得人们对雨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更不用说庄稼人,更不用说从来对干旱怀有成见的山里庄稼人了。令莫三坡大感意外的是,女人竟然从屋里出来了。女人这个时辰从来都是睡得极沉,喊不醒捶不醒的呀,现在竟然出来了,出来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莫三坡支起身子看她,她递给莫三坡一个笑,笑得舒展,意味深长。

  一个笑,拉过来了那场决定终身的雨。

  国家迈入新时代,新天新地新气象,花草树木都向着开心处伸展。县妇联和县青联别出心裁,充当红娘,联合举办了一个农历七月七相亲大会。名为“会”,实际并不开会,是组织全县适龄男女,现场选偶。参加的男女青年编上号码,将年龄、身高、健康状况、择偶条件等等,红纸写了,一条一条挂在树上。想跟哪一位单独见面,由介绍人撮合;彼此感到称心的,山上松树林中进一步发展感情。其实真正为择偶而去的极少,多是被新鲜事物吸引,赶过去凑凑热闹观观光景。天上喜鹊喳喳,细沙滩上欢声笑语,帅哥靓妹红男绿女把素常荒凉孤独的一片沙滩,充溢进了不尽色彩和欢笑,就连附近村子的老大爷老太太都赶来,一心看一看牛郎织女是怎样地在鹊桥上谈婚论嫁。可是,哪料到,牛郎织女还真的大哭起来了。刚刚还是灿烂的阳光,突然间就被遮住。随着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倾盆大雨砸了下来。还有狂风,地动山摇。人们不顾一切奔逃,有的拼命地往回返,有的到村里头树底下、门楼下缩身躲避。刹那间天连水水连天,地上浊流汹涌。莫三坡家天井角落的下水道被外面的碎石乱草阻塞,天井里的水越积越深,眼见得越过门槛往屋里倒灌。情势不容迟疑,莫三坡绾起裤腿披戴上蓑衣苇笠跑出来。到了大门过道,兀自一愣:过道里竟有一个姑娘立着,头上、身上淌着水。姑娘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衫,被水一浇,黏黏地贴在了肉皮上,里面的凸凸凹凹奇奇妙妙,全都粉粉嫩嫩地显露无遗。见了莫三坡,两臂本能地抱到胸前,背过了身去。莫三坡好不难堪,更多的是同情,立马折回,立即就有母亲出来把姑娘领到了屋里。到莫三坡天井外通开下水道,母亲已经给姑娘换上了自己的衣裳。

  不过一件寻常事,第三天,娘俩却登门千恩万谢。除了送还洗干净了的衣服,还箢子挎来两个白面大饽饽。

  又过三天,莫三坡母亲回谢,箢子挎了四个白面大饽饽。

  一场大雨牵线,彼此来往不断。两位老人愈来愈亲近,两位年轻人目光愈来愈热辣。

  再后来,姑娘成了莫三坡的媳妇。

  女人的笑容,唤起莫三坡心底感情的泉水涌流,欢快,兴奋,甚至躁动不安。多少日子不曾有过的感觉了呀,因为女人的病,因为村子的即将消亡。他把壶里的茶叶重新开水冲热了,给女人倒了一杯,却又无话,只能讪讪地说:“雨真大,也急。”女人真的就仰起脸。头顶玻璃上哗哗地淌着水,只听到啪啦啪啦响,看不清雨点的洒落。她于是把目光收回了,眼含潮润,话语幽幽:“善良的人儿!”

  莫三坡抽出一支烟,欲点,却放下了,总是想不起说什么。

  还是女人说:“家里西葫芦可现成?后晌吃饺子吧?”

  莫三坡激动起来。多少时日,哪曾有过的呀!不用说点名饭食,就是做好了端到嘴底下,她也不看一眼,送到嘴里嚼三口两口,不等下咽,人就睡过去了的。现在这情形,莫三坡能不激动吗?“不光西葫芦现成,就是肉,猪肉牛肉羊肉,各样的肉,冰箱里头都满满的呢!”“不呢,”女人还居然撒起娇来了,“肚子里腻热得很,想吃鸡蛋素的呢!”

  莫三坡拿起手机要给莫清明打电话,晚上家里别做了,一块过来包饺子,炒两个菜,喝两杯,实质是为报喜。猛的又一阵隆隆雷响,打电话不合适,便去打开冰箱,拿出火腿暖着,拿出猪肉放盆里水龙头冲化着。却见女人已经择起韭菜了。并且嘱咐莫三坡:“停了雨,给孩子打个电话,那女朋友,到底怎么样了?”

  莫三坡联系周传林,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这简直就他娘的邪门了!”莫三坡拿手机的手都有点颤抖,“昨天下午雷暴雨那阵子,突然就换了个人——不不,是完全恢复成原来的那个人了。对对对,就是大雷大雨大风山摇地动的那个当口。晚上包了水饺炒了酒肴,夜里他娘的都叫得獾一样的,可是哪想到,今早晨又唤都唤不醒了!”

  莫清明在磨庄微信群里信息群发,搬迁到镇上,住楼房。有回复“收到”,有回复两行眼泪。问及“不搬行吗?”回答:“顾全大局”。“十三爷给做主!”莫三坡心里回复:“十三爷做不了主啦!”不管这样那样,莫清明指头戳了一天,也便妥了。然后细细排查一番,个别微信受限的,亲自登门说明,“家喻户晓”也就达到了。

  莫三坡和莫清明先到了葛子家。到葛子家是因为葛子在城里做事,葛子妈一人守在家里,必须当面说一说。当然也就说一说是了,这种情况,不会生出什么麻烦的。

  葛子家天井里有一棵大柳树,树头胜过遮阳伞。树下一个圆桌,大理石的,周围四个圆凳,也是大理石的。莫三坡和莫清明进院,见石头桌上一个盘子,里面一个大西瓜,葛子妈正举着把菜刀从屋里出来。“正愁瓜大吃不了,您两个真是来得巧着!”声音震倒磨山。葛子妈有名的恋窝的母鸡,葛子一次次接她过去住,大小活没她干,清吃白玩,却住不下,说一天到晚关在半悬空,好比坐监狱,仍旧一个人寡在家里。身体硬朗朗,依仗儿子做甚?还有媳子呢,不自在!却是耳朵背,问她去赶集?她说买小米,不买大米。老年手机吊在脖子上,葛子给调好了号码,若有事,一摁就通。屋里安了视频,葛子一天多少次地打开手机看,有什么闪失随时掌握。莫清明迎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刀。刀刃落在西瓜上,西瓜就脆得咔嚓自己裂开。莫三坡说好瓜好瓜,先拿起一块啃一口,说甜得喘不过气来。葛子妈哈哈笑,那是的,葛子说内蒙古过来的。他知道他娘爱吃西瓜,一年四季往家送,海南的、新疆的,金宝、麒麟、小凤,哪种好吃买哪种。这孩子,万事通!

  莫清明啃了两片西瓜,拧开天井的水龙头洗了洗手,对葛子妈说:“老嫂,今天有桩子事和您说一说。”葛子妈大概扑着最后这个“说”的尾音了,便溜到了“多”上去:“一点不差呢,就我这棵柳树上蠽蟉(知了)多。”于是,止不住地大谈起了蠽蟉,“从落太阳蠽蟉鬼(知了猴)就往外钻,早晨一看呐,树枝上全是蠽蟉鬼皮和白蠽蟉。我不吃蠽蟉鬼,也不打树上的蠽蟉。如今酒店里蠽蟉鬼炸了上桌,咱别吃。听树上的蠽蟉,叫着好听着呢!”树上确实知了争先恐后地叫,叫得说话难听清。地上是知了猴钻出的小圆窟窿,密密麻麻。莫三坡说:“都是为了钱,不择手段。在地里种蠽蟉子儿,可是也种不出咱这样的密密匝匝。”葛子妈说:“是,是。我一不养狗,二不养猫,就养蠽蟉。蠽蟉把子儿下到柳树细枝上,到秋天这一截细枝就掉下来,沉到地里,三年才长成个龟儿。也有说五年、七年的,反正不是一日的造化。再从地里拱出来,抓住树皮,撑破鞍子,鼓出来,多不容易,人啊人,好意思吃!”葛子妈在讲知了的出生史了,没完没了。莫清明好歹截住,话再说一遍:“今天过来,有桩子事情和您说一说。”葛子妈仍旧在讲知了,讲到由白变黑了。莫三坡便更觉得树上的知了实在太闹,耳朵嗡嗡响。他想在树干上踹两脚,那样知了就飞走了,没叫声了,可是不忍心,只好挥挥手:“到屋里说话去!”葛子妈却还是说知了:“对着对着,吱吱叫的都是公蠽蟉,母蠽蟉不会叫的,母蠽蟉肚子上没有那两片镜儿,不会叫。蠽蟉这东西也怪着,母的少,公的多,就吱吱吱的叫成一片。”莫清明却已经端起盘子,便就一起到屋里去了。

  知了的音乐果然隔断。莫清明于是重复了第三遍:“今天过来,有桩子事情跟老嫂子宣传宣传。”葛子妈没插言,她是感觉到二位来不是为吃西瓜,有正经营生的。莫清明说:“咱磨庄要搬迁……”葛子妈扬手:“我是只看见会计兄弟你嘴动弹,没听见说的甚,”拿起胸前的电话:“用这个,用这个。”说完笑。三人都笑。

  莫清明摁了号码,铃声震天——

  “今天过来,有桩子事情跟您宣传。”

  “我就知道忙人顾不上串闲门儿。”

  “咱磨庄要搬迁。”

  “上哪?”

  “镇上,楼房。”

  “那样锅盔呢?不烙了?”

  莫三坡心里头一酸,从莫清明手里接过手机,说出的却是言不由衷的话:“住楼好,上下有电梯,一切都方便。”

  莫清明说:“老嫂子听明白了吧?”

  葛子妈说:“这事大着,大着。大事我不管,您找葛子,跟葛子叨唠。”

  葛子是小名。小时候光着腚满街跑,浑身黑又滑,小名没人叫,叫他泥鳅。葛子脑子聪明,和莫三坡儿子莫清峰一块入小学,一块考到县一中,又一块考取了省财政大学。毕业后莫清峰留在了省城,葛子照顾母亲,回到本县。说话无深浅,习惯拍胸膛:“县城小吗?创业不分地方大小,就是磨山顶上插上杆旗子,也能招来三千两黄金!”传扬了出去,成为笑柄。先栖身一家外企,干了两年,辞了,自己开了公司。村里有去过的,那是一间大屋,十几个男女青年,每人一台电脑,趴在上面啪啪敲,头都顾不得抬一抬。他自己也是手始终在电脑上,见人爱搭不理。门旁挂个方方牌,写着公司的名字,但怪怪的,去过的人想不准。他大名莫宗海,去了趟欧洲回来,改名莫海伦。隔不几天就往家送东西,孝敬娘亲,但总是来去匆匆,少见到人,见到了也海一句河一句的,缺少热乎气。莫三坡和莫清明出门不久,即接到了葛子的电话。电话里叫声十三爷,不等莫三坡应声即直奔主题:“关于搬迁的问题,我正在考察论证……”莫三坡吓了一跳,还考察论证,你是省官还是县官?屎壳郎打哈欠,好意思张开臭口。接下来更是作报告了:“……这是关系到磨庄的,也是全乡的,乃至更广阔范围的经济发展的大事情,是不是孕育着商机昭示着农村的发展方向……”王八羔子不说人话了!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莫三坡没耐心听下去。报告总算作完,莫三坡又骂了一句王八羔子。这回是摁死电话,痛快地从嘴里骂出来的。

  本来计划到富贵、富强家里去的,因为兄弟俩都没有在微信群里回复,肯定纠结着。纠结归纠结,话是必须说到位,说到和没说到性质是不一样的,崔乡长特别强调。却正巧富贵打过来电话了,说他和兄弟富强请莫三坡和莫清明后晌“家里坐坐”。莫三坡一口应承下来,话就到晚上一块说吧。

  富贵和富强兄弟两个的饭店主要顾客是到磨山的游览者,多是城里人,为吃特色锅盔,一天中基本就是中午一顿饭的生意,晚上即清静下来。这许多天宣告停业,全天就都清闲着。一清闲,忽然显得那么不真实,空落落的凄凉,甚至有点恐慌。富贵、富强兄弟俩比莫三坡下五辈,应该叫莫三坡老老爷爷,干脆喊祖宗,简单节省,又显尊重。

  富贵和富强请莫三坡和莫清明过来,怎么说呢,为吃饭也不为吃饭的。说不为吃饭,是想探探莫三坡这位一村之主一族之长的口风,到底搬迁还有没有伸缩的余地,甚至哀求莫三坡做做上边的工作,如果需要花钱,由他兄弟俩全包。说为吃饭,是这几年手上真的宽裕了些,吃水不忘挖井人,感恩不过。兄弟俩天不明即开车到码头,凡能买到的新鲜海味,不管贵贱,一概买来。并且照着海边渔民的做法,不论盘碗,煮好了大盆子往上端。知道莫三坡没酒量,即墨老酒加了姜末枸杞,文火煮了,既有米酒的醇厚,又带甜丝丝的温馨气息。筷子也不使,螃蟹、牡蛎、大虾,尽是动用十根指头,现剥现吃,偶尔喝一口酒,不过为了冲淡一下腥腻。即便如此,也未激起莫三坡的食欲。心口老塞着,不吃也满,多少天来都是这样的。而且开口就叹气,一叹就很长,自己还浑然不觉。富贵和富强也就终于憋不住,富贵先开了口,叫一声祖宗:“您心里亮透,这搬迁到底是怎么一宗子事?俺明白又不明白的。”

  莫三坡胃抽搐了一下,吃进去的东西借着酒劲往上涌。一咬牙,狠劲咽下去,却终于无话。

  倒是莫清明说:“情况在群里都说到了,这是必须宣传的,所有人必须知道的。”

  富强便说:“既是这样,看来阻挡不住的事情了,可心里怎么能过得去?石磨不转,锅盔不做,还靠个毬?”

  富贵接上:“要住楼吗?屋倒摞起来了,可什么做不得了。多少年前两位先祖创下的这个磨庄从此拔除了,就能舍得下?”

  脸紫红,话未完,眼泪流下来。富强也跟着泣出了声。两个女人菜也不做了,从厨房出来,一人扯一条毛巾,鼻涕一把泪一把。

  莫三坡咬紧了牙,憋住。不管心里头怎么想,毕竟是身份不同,自己的职责是来做宣传。做不到雄赳赳气昂昂,也不可哭鼻子抹泪。一个村领导还是应当守住村领导该守住的底线的。

  泪流得差不多了,富贵说:“既是木已成舟,也就无能为力。俺兄弟俩今后晌请二位来,是有个想法,得说给祖宗听听,家族的事,须得祖宗许可的。咱们将要与莫家的家园告别了,今后再聚集成一村一疃怕也难,在咱告别磨庄之前,俺想集体到山西去祭奠一次先祖。俺两个算计了一下,老的少的,拢共七八辆大巴车足够,往返不过三天二日,一切的费用俺兄弟俩包圆,只要您老发句话。”

  富贵和富强兄弟俩倒是想得周到,莫三坡不可能想到的,心中不免重重一击。但是,莫三坡不会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表示。这件事不大但也不小,他需要认真琢磨一番,是不是还牵扯到原则问题。磨庄的存在真的要成为历史了,至于用何种方式何种仪式告别,他实在没有考虑过。所以,又只能一声叹息,同样自己不曾察觉到。

  一户一户排查一遍,再排查一遍,确实无遗漏,全部宣传到了,也即按崔乡长的要求尽到了应尽的责任。于是莫三坡要做自己所想的事情了。

  莫三坡先来到磨庄街心。天响晴,日头炙人,莫三坡身上出汗,心却悲凉。街心有一棵古槐,有说四百年历史,有说五百年,其实难以说得明确的,只能说“多少多少年以前”,老祖宗栽下的。老祖宗莫从、莫是在磨山山下扎住,首先栽下了这棵槐树,栽下槐树,标志着一个村庄就此诞生。这或许是山西人的习惯,同时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山东;或者这习惯也是山东人本来就有的,山东、山西相融合,反正差不多村村都有一棵与村子同龄的槐树。磨庄显出独特的是,槐树底下还有一盘大的石磨,磨盘大得如同碾砣,世所罕见,也是莫从和莫是两位先人安在这里的——栽下槐树,又凿了这盘大磨安下。这盘大磨当然不是用来磨面,不是的,它同样作为一个象征,一个标志,表明立下这个村庄的是莫氏家族,这个家族以凿磨为业。当地的风俗,大年夜里要“迎家堂”,一路香火,迎接亡去的长辈回家团圆。磨庄的莫家却不,磨庄的莫家是集体到街心的槐树下,老磨旁,烧纸焚香,祭拜磕头。创家立业的一路艰辛,世世代代不能忘怀。今天,莫三坡是特意来向古槐和石磨做最后的道别。他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除了痛楚,还有愧疚。

  几只老喜鹊领着刚飞出窝的孩子在槐树枝上蹦跳鸣叫,往日悦耳的歌唱变得哀伤,莫三坡心中的悲凉也随之升华成了悲壮。他由自己的心境想到了搬迁时众人可能的伤痛,因此他选择了离开,避免亲眼目睹。

  仪式做完,莫三坡这才回到家里,骑上那辆轻易不骑的电动车,直奔乡政府而去。

  崔乡长在开会,莫三坡电动车停在大门旁,院子里柳树下坐等。柳树很高,树头很大,树下同样安着圆的石桌石凳。莫三坡自然地联想到了葛子家天井的情景。只是树上没有那么多的知了鸣叫,地上也便看不到那么多知了猴钻出的小圆窟窿。这是乡政府的院子,来往人多,知了待不住,莫三坡想。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却见桌上没有烟灰缸,地上不见烟灰痕迹,就又把烟悄悄放回到盒里。

  崔乡长终于开完了会,将就外面同莫三坡说话。他看上去很疲惫,就那么站着,两手拤腰,身子一下一下往后仰,只下巴朝莫三坡点了点:“你说你说。”

  莫三坡赶快站起来。崔乡长说:“你坐着坐着,我这几天腰一直不得劲儿,板,板。”

  莫三坡当然不再坐,凑到崔乡长近前,嗫嚅着:“崔乡长,我,想向您请个假。”

  崔乡长没有同往常的那样火光四射,他平静得甚至让莫三坡不可捉摸,因此反而生怯,但表达却是明白:“老婆那个样子,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想向您请个假,明天和她去……”

  崔乡长明白了莫三坡的意思,一边往后仰着身子,说:“只能叫打招呼,不是请假。”

  莫三坡反而紧张了,但因为话是早想好了的,表达依然明白:“后头的事由莫清明主持着。好在我们按您要求的,全部宣传到位,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

  崔乡长不再仰身子,脸上松一阵紧一阵的,开始在地上慢慢地走,像要讲什么,讲很多,却欲言又止,最终只说出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莫三坡好不尴尬,崔乡长这态度不如电闪雷鸣的批评舒服。却也实在无话可言。走到大门口又回头来,见崔乡长一只手扶树上,一只手拍打脖颈子,心里头一阵酸,便折回:“崔乡长,您要觉得俺哪里做得不恰当,狠狠批评;需要俺做什么,尽管指示。”

  崔乡长口袋里铃响。掏出手机,先没摁,匆急地对莫三坡说:“还是要开动脑筋往前拼,好日月都是拼出来的不是?”

  莫三坡心里说:还是那句官话呢,套话呢!但依然点头应诺了。

  当偶然和必然在同一坐标点上汇合,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因为儿子去外地出差,莫三坡去省城部队医院给女人治病不得不推迟,于是情况便出现了一连串的改变。

  先是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倒也算不上“客”,是葛子。

  说“不速”,是葛子预先并没打招呼,也没回自己家,径直地把车停在了莫三坡大门口。莫三坡当时正抽过一支烟,仰在沙发上迷糊——每天午晚饭后两次必做的功课。这时候,葛子如同一阵风,推门而入。莫三坡睁开眼睛,他已经立在跟前了。莫三坡一激灵,自然想到葛子电话里的云山雾罩,是不是又搜寻出了什么新思维?癞蛤蟆趴到脚面子上,不咬人恶心人。村子目前总是安静着,千万莫把水搅混乱了。便就手摁响了电话,喊过来了莫清明。

  葛子没言语,一直站在那里刷手机,刷完了又绕圆饭桌转了一圈儿,才说:“十三爷,这些天,关于咱磨庄搬迁的事,我们想了、做了许多事,来跟您老沟通沟通。”

  似乎不是电话里云山雾罩的语气了,而且还用了“我们”。莫三坡直起身认真打量。莫清明已经冲好了茶,放在茶几上。莫三坡让葛子坐下来,这才看到葛子满脸汗水,衫子透湿,顺嘴问一句车上没空调?葛子说:“鼻炎,不敢开大,身上一天到晚冒火。”一边忽然想起来似的,出去抱来两个大西瓜。西瓜的形状、花纹又与家里的那个不同,但同样刀下去便自己裂开。葛子说今年的新品种,打得响,请莫三坡和莫清明尝。莫三坡说先喝茶,透脱透脱肚子。葛子自己拿起一块,一头打上嘴,出出拉拉,吹口琴一般到了另一头,子儿也不吐一个。一口气啃了三块,方抽出纸擦了擦手,开始正经说话。一说就密得不透风,莫三坡几乎听都跟不上。

  葛子说:“十三爷,清明叔,我今天回来,啥不为,纯为咱磨庄搬迁。”

  莫三坡依然不屑一顾,心里说,你王八羔子“考察论证”明白了?

  葛子说:“您知道,北京有个全聚德。”

  莫三坡说:“不知道。”

  葛子说:“是饭店,年代悠久,以烤鸭闻名。全国大小城市,几乎全都有连锁店。别的店鸭子烤得好不好?再好,少有人光顾,单认这个全聚德。为啥?品牌叫响。”

  莫三坡愣怔。

  葛子说:“天津有家狗不理,卖包子。”

  莫三坡说:“听说了,没吃过。”

  葛子说:“包子一咬一兜油,肥而不腻。也是几百年的老店,也是全国都有连锁店,顾客盈门。”

  莫三坡心里话,王八羔子尽往鼻子上了说。

  葛子说:“就连一个小小的永和豆浆快餐店,大小城市比比皆是,店名的四个字都一模一样,若字体不同,假冒,没人理。”

  莫三坡心里话,王八羔子说天书。

  葛子说:“说到这些,嗨嗨,老去了!什么老村长水煮鱼,倪氏疙瘩汤……前些天城里又忽然冒出一家‘一顿粥’,好家伙,把大小早餐店全挤到了沟里头!”

  莫三坡心里话,王八羔子念书念多了,显摆吧。

  葛子来回走着,打着手势。王八羔子在演电视剧了,莫三坡越发不理会。

  葛子更加滔滔不绝:“上面说的是吃。喝也同样。杭州龙井茶,号称乾隆皇帝喝过的,别的绿茶不比龙井差,对不起,我就认龙井。我就认苏州碧螺春。我就认云南滇红。外国饮料?我就认可口可乐、红牛,咖啡就认星巴克。穿也同样,国内的,李宁运动衣运动鞋;国际的,佐丹奴、老人头、金利来。药店也同样,同仁堂……”

  王八羔子不着边际了,是不是发神经?

  却是峰回路转——葛子又一次出去,这回不是抱进西瓜,是提过来一个文件箱,方方的。打开,拿出了一摞图片,在饭桌上一张张展开来:布满奇石的磨山,飘着“雪花”的石磨,焦黄的锅盔,褐色的烧鸡……最引人注目的是街心的那棵古槐,古槐下那盘特别大的老磨。

  莫三坡和莫清明面面相觑,猜不透王八羔子什么时候拍摄,更猜不透王八羔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葛子亮出了底牌:“我前面说了一大通,概括起来不过两个字,品牌,品牌,品牌。”葛子说,产品必须创品牌;要创出品牌保住品牌,一是靠质量,二是要注册。因此咱要注册,注册莫家石磨,莫家锅盔,注册了才是自己的。我注册了你再做,对不起,侵权;愿意做,欢迎,但必须挂上我注册的商标,做我们的连锁店,像全聚德,像肯德基,像同仁堂。葛子说,不光注册石磨注册锅盔,还要注册茶叶。磨庄搬迁,腾出的土地与外村的耕地连成片,正好,建成千亩茶园,注册一个“北极干烘”——整个中国由此往北的气候不再适合茶树的生长,磨山就是最北端的产茶地。葛子说,开阔的细沙滩,不能再枉费着,建展示厅,建销售点,建餐馆,集游乐餐饮于一体。把凿石磨、磨面粉、压锅盔、烤烧鸡全过程演示,供游人参观。至于街心的古槐老磨,系历史文化遗产,表明了莫家,也是中国农村演进的缩影,申请保护,供游人温习过去,展望未来。总而言之,锅盔照常做,做得更好;钱照常赚,赚得更多。葛子忽然把话扯出去了,扯到了知了上:小时候我浑身黑不溜秋,都叫我泥鳅,我就扑到我娘怀里哭。我娘说黑有啥丢人的?黑才好。她把我领到天井的那棵柳树下,指着满树的蠽蟉鬼皮,看看看,多少蠽蟉鬼变成了蠽蟉。蠽蟉子儿就像麦子粒那么大,在地里一年又一年,变成蠽蟉鬼,再从地里钻出来,多难得。可是孩子要记住,蠽蟉鬼真要成器,还必得脱出来,成了蠽蟉,变黑了,才能叫,能飞。莫三坡心里说,怪不得不养狗不养猫就养蠽蟉,原来有用处的。葛子从知了扯回到了磨庄:十三爷带领磨庄人从石头里钻出来,不再当乌龟,功莫大焉。可还得像蠽蟉鬼那样冲破裹在身上的那层硬壳,脱出来,能飞能叫,以新的面貌展现于世才好。

  葛子还说了一些什么股呀,什么率呀,什么比呀,头头是道汤水不漏,莫三坡虽是似懂非懂,却渐渐折服了。二三十年来好像今日才认识这个王八羔子,禁不住喃喃地感慨了一句:“羔子,你哪来的气量!”

  葛子居然笑了笑:“十三爷,葛子实言相告,我一个人的气量不够,还有一位高人,一位投资者——”

  葛子扎扎实实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莫清峰。

  莫三坡惊得眼直瞪,又似受了重重一击。儿子清峰吗?也成王八羔子了?可是一丝一毫没透漏呀!

  葛子从莫清明那里进入了磨庄微信群。晚间即在群里发了视频:

  我是莫海伦,原名莫宗海,小名葛子,外名泥鳅。今天,我,也代表我清峰叔,和乡亲们说说话,说说咱们磨庄的搬迁,磨庄的前途……

  他讲了对磨庄前景的设计,跟莫三坡和莫清明讲过的,而且更详细。最后还来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挺起胸往前走,磨庄人往后的日子,杠杠的!”

  葛子赚得了玫瑰、鲜花、拇指、抱拳。

  莫三坡从微信里看到了听到了这一切,陡然间对这些日子的纠结感到了无趣,心里空空落落没了边际。

  晚上,莫三坡终于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为啥老关机?”莫三坡火光。

  “不是在飞机上嘛,”儿子说,“这不一到家就给您回电话了。”

  莫三坡半悬空里来了一句:“你和葛子王八羔子合伙鼓捣的什么名堂?”

  莫清峰不惊不乍:“他告诉您啦?本想您陪我妈过来看病跟您说呢。”

  “都一样!”莫三坡震天的吼,炕上睡着的女人被吼醒了,出来侧了耳朵听,“你是不打算在外边干了?”

  “哪能呢!”儿子平静地解释,“仅仅多一个投资项目是了,搞总的谋划,具体还得由您和我清明哥打理。”

  莫三坡心头一颤:“这算哪一出?”

  儿子顿一顿,又补了一句:“当然是您如果愿意的话。”语气轻松得如说闲话。

  却是一记重锤击在莫三坡心上,他猛的醒悟:是叫我给他们打工呀!

  莫三坡骂一声,怒冲冲摁死了电话,儿子后面问的什么妈妈治病的话,一概没有听见。

  倒是女人始终关注:“自己的孩子,哪来那么大火气,也不问一问女朋友谈到什么分数了。”

  莫三坡正惊异于女人的清醒,周传林来电话了。一听莫三坡喘气呼呼响,对答不着调,问他:“哥在和谁赌气?”

  莫三坡便把葛子和儿子合谋鼓捣的关于磨庄的这事那事说了一通。不料周传林一听竟一阵畅笑:“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烧香拜佛,哪里寻去!年轻人知识广博想得开阔,把哥您心里多少天的郁结解开了。”便一条一条讲了道理,莫三坡同样懂又不懂的。但他相信既是周传林所说,大致不会错,因为他“有脑子”,于是心也慢慢平稳下来。

  周传林听见莫三坡的火气消减得差不多了,才说:“今天我是报告哥一个好消息的,嫂子的病,暂时不用去医院了。”

  “怎么说?”

  “大夫说的。”

  周传林说,雷暴雨那天莫三坡说的女人的奇异,他电话转告了他的战友。战友反馈过来,说咨询了专家,根据临床经验,嫂子患的是神经麻痹症,有一组神经偷懒不工作了,只要把它激活,让它兴奋起来,就会一切恢复正常。莫三坡问,咋样子激活?周传林说,首先哥要欢天喜地,哥眉间聚成个疙瘩,嫂子心里就结个斑。然后,哥尽和她说高兴的事情,开始三五天一次,慢慢七八天,半月二十天,仨月以后,恢复如初。

  说得莫三坡脑壳里透过一缕亮光,心里将信将疑,嘴上却道:“庄户日子,哪有多少高兴的可说。”

  周传林说:“嗨嗨,那纯粹看哥的本事了!我看就从你俩相识相爱说起呗,浪漫的事情不海海的吗?”

  莫三坡一想,也是,嘴上却仍旧道:“庄户人就是结婚生孩子,不会浪漫!”

  周传林说:“嗨,不会浪漫哪来的孩子?先忆一忆新婚之夜,头一次。”

  莫三坡瞟了女人一眼:“什么头一次头两次,早叫狗吃了,谁记得呀!”

  周传林说:“狗吃不了,猫也吃不了,在嫂子心里揣着呢,连你喘几口粗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莫三坡见女人脸上竟是蕴含了笑意,飞扬起神采。她是听到了?嗨嗨,还说不定真的管用,不妨试一试。一边哼哼哈哈着也就有了谱,挂了电话,飞快地进到屋里。屋里橱顶上有一个木头箱子,结婚时候打制的,现在已经不用,只把不舍得扔掉的几件旧衣服放在里面,也算保存个念想。莫三坡搬下箱子,打开,从箱底抽出了那件的确良料子的红条条短袖褂,捧出来展示到女人脸前,问她:“可还记得这件衣服?”

  女人脸上迅疾显出羞涩:“那年月,这就是最上等的料子了。”

  莫三坡不禁欣喜。

  女人又说:“你看上了那块小方格儿,我看中了这红条条,为个喜庆。”

  莫三坡就口溜出来:“待要浪,穿竖杠。你那阵子就浪呀么浪打浪了呀!”

  女人扬手在莫三坡脊梁上拍了一巴掌,却是轻。这轻轻一巴掌果真就拍出了悠悠岁月。从过道避雨,“悠”到来回走动,秫秫地间的窄路上攥手亲嘴,乡政府登记领证。往下呢?往下是筹办嫁妆,拾掇新房;然后两辆自行车,蝴蝶牌,一辆带着一个石榴红包袱,一辆带着新娘……至此,莫三坡截住了,把入洞房,吃喜面喜鸡蛋栗子长生果,铺褥子叠被,种种的举动统统地截住了。那是下次节目的内容。三五日一次七八日一次半月二十天一次,周传林嘱咐的,五彩缤纷,慢慢进行。

  莫三坡一夜劳作一夜酣睡。至晨睁开眼,身边不见了女人。坐起,见炕前的尿桶也没了踪影,却是闻到了小米粥的浓浓香味。或许受了这浓浓香味的诱惑,莫三坡竟突然上来了食欲,而且头一次体味到人有食欲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好!

  莫三坡开了大门,走出去。早晨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重重地咳一声,就有力量于胸中荡漾。点上一支烟,一口气抽去了大半截儿。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过头顶,唤出了葛子、清峰和周传林昨天全部的内容,莫三坡心里吱啦着,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想给崔乡长打个电话,又觉多余。步子放开来,朝那片广阔的细沙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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