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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家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3712
于钦夫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女儿高飞发来微信说有重大事情要告诉高翔老师。他问什么重大事情,她说见面再说。他心里嘀咕,什么重大事情呢,神神秘秘的,微信上不说,还得见面说。

  看完高飞的微信,琢磨了会儿,准备继续备课时,他的手机打破寂静,又嘹亮地响起来。他用左手掏出手机,盯了会儿屏幕,扫视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位老师后,就把手机捂到左耳朵上,叫了一声“高飞”后,就屏声静气地听着。听完后,就高声说,你把车停学校门口,等着,我一会儿就放学。他是故意这样说的,名义上是说给高飞听,实际上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因为他清楚“高飞”这个名字对他和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对他而言,是高飞抬高了他的地位和尊严;对他们而言,他们再也不敢小瞧他,再也不敢自诩科班出身、受过正规教育,而看不起他这个半路当上教师的人了。

  本来他以为他只要一提“高飞”俩字,几位老师就会像追星族一样躁动起来,会说一些羡慕的话,因为他第一次对他们说了高飞的事情后,他们就是那个样子的。现在,他却稍稍有点儿失落,也有点儿尴尬,因为那些老师像没听见一样,各干各的事。他又扫了一眼几位老师,欲低头备课时,小温老师放下手里的书,和他搭起腔来。小温是去年某所师范大学毕业后招聘来的,当她听说高飞的事后,就很仰慕高飞,成了高飞的粉丝。小温表情夸张地“哇噻”了一声说,高姐又换车了啊!换了辆什么车?高翔老师含笑不露地说,今早晨,高飞给我打电话,说她下午要回家,让我今天不要开我那辆起亚车,让我坐公交车来学校,她来接我;她说她刚买了辆新车,让我体验一把。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卖个关子说,我也不知道是辆什么车,反正挺贵的,说是五十多万。待会儿放学,你到门口看看,就知道是辆什么车了。其实他知道是辆奔驰车,故意不说,故意吊小温的胃口。小温的情绪马上由高涨转为低落,像遭到老师批评的学生一样,神情蔫蔫地说,唉,咱几辈子能买上那么贵的好车啊。她刚说完,那个杨老师抬起头,把脸转向她说,小温,不是我说你,当初你就不该往这里考,这里毕竟是乡村嘛,你为什么不往城里考呢?城里多好啊。杨老师刚说完,高翔老师就插话说,嗯,当年,我给高飞定的最低目标就是进城市,坚决不回农村,不要像他老子我一样,一辈子窝在农村,有什么出息啊。小温咕嘟着嘴说,高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您这么说,我伤心死了。我也想进城,可竞争激烈,我怕考不进去,就选择了这里。小温说完,脸上显出委屈的神情,她又嘟囔了一句,谁不想进城啊。瞧着小温的表情,高翔老师心里暗暗乐起来。这时,他的手机“嘀”地响了一声,高飞又发来了微信,她催他快走,又说她有重大事情要对他说。微信后面还附了个“呲牙”的表情。看罢微信,他的心就像从烘炉里扑出来的苞米,“嘭”地一声开了花,笑容就情不自禁地从脸上漾出来,从她的语气来看,她要告诉他的一定是好事。小温瞧着他,挤挤眼问,高老师您偷着乐,又有什么喜事了?他瞭了小温一眼说,高飞给我发微信,说她有重大事情要告诉我。小温眨巴眨巴眼问,高姐是要告诉你,她有了男朋友的事吧?高翔老师摇头说,不像。小温问,高老师,你说你希望高姐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高翔老师说,首先人品要好,其次学历得和高飞相当,第三家庭条件要好,第四是城里人,不要农村人,要是农村人的话,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多,不够烦人的。小温说,嗯,我找对象,也要朝这个目标努力。

  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高翔老师站起来说,不说了,高飞还在等着我呢。

  高翔老师走出办公室时,碰见校长。校长姓李,个不高,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别看李是校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可他不和李比职位高低,他比孩子。李的儿子叫李争光,却并没争光,上高中时开始偷偷地吸烟喝酒,迷恋电脑游戏,没毕业就辍学了。李校长给他找了好多工作,他干一样嫌一样,后来干脆什么也不干了,整天和镇上那几个不三不四的青年混在一起。子不教,父之过,高翔老师认为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还有什么资格教育别人?就有点儿瞧不起他。而他呢,女儿重点大学毕业,还出国留过学,现在又在城里干着很好的工作,他很自豪,也很骄傲。所以,他不屑和李校长打招呼,头一低,就闪过去了。他来到高飞的车边,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坐好后,他问,要告诉我什么重大的事情?高飞瞧了他一眼,撒娇说,暂时不告诉你,你先猜着,回家再说。说完,她发动车子,跑起来。他喜欢女儿在他面前撒娇的样子,有一种幸福在心里流动,他将头往后背椅上一靠说,好吧,回家说就回家说。说完,脸上洋溢出笑容,就眯起眼来。

  高翔老师虽然眯着眼,却不时地转头觑觑高飞。每觑一眼高飞,心里就会涌出一股自豪感来。那高飞,怎么看怎么顺眼,穿戴洋气又洒脱,那气质是学校和村里那些姑娘不能比的。多少年来,从上学开始,到参加工作,高飞时时处处给他脸上贴金,给他挣足了面子,不管在学校里,还是在村里,他是多么自豪和骄傲啊,现在,高飞又要干一件大事,又要给他脸上贴金了……想着想着,他咧嘴笑了。高飞虽然目视前方,一心一意开着车,但她从眼的余光里瞥见了父亲的笑容,就转头掠了父亲一眼,笑着问,老爸,您想到了什么高兴事?他笑着说,我在想,我女儿又要干什么大事呢?是不是要给我领回一个好女婿呢?高飞撒娇说,爸,我要是找了女婿的话,您可要同意啊。他说,同意,就凭我女儿的眼光,找的女婿一定差不了,当然同意啦。高飞说,老爸,您说话可要算话啊。他说,君子出口,驷马难追。高飞说,这我就放心了,可今天我要告诉您的不是找女婿的事,而是别的事,您也要支持啊。他连声说,支持,女儿的事,老爸一定支持。高飞说,一言为定啊,不许反悔。他摇头笑着说,这女儿,怎么说话啊,老爸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到了家门口,停车。下车后,高翔老师就掏出手机对着车拍照。高飞纳闷地问他要干什么?他拍完后,摆弄着手机说,我要把车发到朋友圈里,让他们开开眼,滑溜滑溜眼珠子。高飞笑着说,老爸,我发现您越老越逗了!他故意绷着脸,严肃地说,我有这么一个好女儿,为什么不逗呢?高飞嘿嘿地笑了。

  高翔老师和高飞走进家里。妻子孙翠珍戴着红底白点的围布正在厨房里做饭,每做好一个菜,就端到饭桌上。不多久,就把饭桌摆满了。这些饭全是高飞喜欢吃的,有花蛤蜊,有葱拌八带,有竹蛏子,有拌山蚂蚱菜,有流亭猪蹄,有刚上市的春鲅鱼……孙翠珍摆完菜,将手在围布上擦了擦,对高飞说,刘喆来找过你,问你回没回来。高翔老师不经意地问,他来找高飞干什么?高飞说,他要跟我要一份材料。他不吭声了,就瞧着手机。突然,他高兴地嚷,有人点赞啦,听听“高山流水”怎么说吧,他说您怎就养了这么好一个女儿呢,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孙翠珍对高飞说,瞧,你爸多像个小孩子!他瞥眼孙翠珍说,你们女人爱晒衣服,晒美食,我晒晒女儿新买的爱车不行吗?刚说完,他又喊起来,又有人留言啦,听听“金枪鱼”怎么说,高老师,我嫉妒你,我要回家打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一顿!念完,他说,不行,我得回复他,不能打儿子;他打儿子的话,我不成罪魁祸首了吗?不成教唆犯了吗?他回复说,你不能打儿子,得先打自己,子不教,父之过嘛。想想,不妥,这样会得罪“金枪鱼”,就删除了。这时,“肥头大耳”又留言了,老子英雄,“女”好汉……看完所有留言,他打开两瓶青岛啤酒,问高飞,陪老爸喝杯?孙翠珍对高飞说,你回来,你爸高兴,陪他喝杯吧。高飞说,喝杯就喝杯。高翔老师倒满两杯酒,对高飞说,来,碰杯。高飞端起酒杯,和高翔老师的杯碰了碰,抿了一口。他喝干杯子,又倒满酒,掠了一眼啤酒沫,就瞧着高飞,问,说吧,什么大事?高飞笑眯眯地说,不急。说完,就起身从手提包里翻出一本画册,打开第一页,递给他。他接过画册。高飞说,爸,您先看第一页,说说这是哪里。高翔老师就看。那是一栋房子,既古朴又现代,有一种特殊的味儿。他感觉这栋房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就问,这是哪里?高飞对着孙翠珍的背影喊,妈,您来看看这是哪里?孙翠珍走过来,端详了会儿,也摇头。高飞瞧着爸妈两人的表情,咯咯地笑了,说,爸、妈,你俩的眼真拙,这不是咱家那栋老屋吗?我重新给它梳妆打扮了一番,你们就不认识了吗?孙翠珍吃惊了一下,又端详起来,边端详边说,可不是咱家的老屋嘛,怎会变成这样呢?高翔老师也端详起来。高飞兴致勃勃地说,这是咱家老屋的效果图,我就要把它改造成这个样子。高翔老师没吭声。高飞问,老爸,怎么样?你把他发朋友圈里吧,就说我们家的老屋要旧貌换新颜啦。他瞧了一眼高飞,皱眉问,这就是你说的大事吗?高飞点着头说,对,这就是大事,顶大的事。他问,你要干什么?高飞说,我要创业,自己当老板;我还要把咱村的村民带起来,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孙翠珍惊异地问,就靠咱家这栋老房子,就能过上好日子?高飞信心十足地说,对,用咱家的老屋是为了打基础,为了用露水珠儿引河水。孙翠珍越听越糊涂,摇头说,我真不明白。高飞笑着说,妈,现在对您说,您也不明白,到时候您就明白了。高翔老师无声地翻动着画册。高飞说,爸,我要先把咱家的老屋利用起来,开成民宿;我还要和美术学校挂上钩儿,打造写生基地,利用咱们村房子、景物、码头和里面那些渔船做道具,将来成功了,我要把全村的老屋都租过来,都让他们挣钱,他们就不用撇家舍业到城里打工了。高翔老师摇头说,一厢情愿,理想太丰满,可现实太骨感!高飞说,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已经贷好款,辞职了。高飞的这句话无异于一枚震撼弹,把高翔老师震得耳朵轰鸣起来,他抖抖耳朵问,什么,你辞职了?高飞情绪高昂地说,对,辞职了,我要将自己置之死地;置之死地才能重生,这就叫凤凰涅槃!高翔老师脸上的肌肉哆嗦起来,颤着声问,那么好的工作不干,那么高的工资不要了吗?高飞说,我要干更好的工作,挣更多的钱。高翔老师问,城里多好,你不想待了吗?你辞职回家,要当农民吗?高飞说,城里有什么好?能赶得上咱们家乡好吗?老爸,难道回到农村就非得当农民不可吗?你生活在农村,难道你是个农民吗?高翔老师的脸阴了,恼怒地说,我看你是烧包!高飞说,我没烧包,我清醒着呢。爸,你知道咱们这个地方有多么美吗,依山傍海,风景宜人,可惜人们不识庐山真面目,不懂得利用自然资源,守着金饭碗要饭吃。我要回来开发。我要干大事!高翔老师的眉头拧起来,脸变成猪肝色,大吼一声,够了!别做美梦了!高飞噤了声,吃惊地瞪着高翔老师。高翔老师说,我不同意你辞职!你赶快回去复职!高飞怔了会儿后,生气地说,我已经做出决定了,非干不可!你们谁也管不着!高翔老师心里的怒火燃烧起来了,他举起杯子,狠狠地摔到地上,杯子粉碎,泛着泡沫的啤酒溅向四周,他吼,你简直混蛋!这么大的事,就自己轻率地决定啦!高飞身体一抖,眼睛红了,流下泪水,站起来,她盯了会儿高翔老师,就扭身跑出去。

  家里的空气眨眼间凝固了。高翔老师像拉破车爬坡的老牛一样呼呼喘气。孙翠珍先是惊怔,醒悟过来后,哭声喊,你们这是干什么?说完,就去撵高飞。

  高飞边走边抹眼泪。刚才父亲对她的态度使她很感意外,从小到大,父亲总是依随她,顺着她,从没这样粗暴地对待她,她受不了,伤心极了。孙翠珍跟在她后面喊,你要去哪?回来,别耍小孩子脾气!高飞停住,抹了把眼泪问,我这是耍小孩子脾气吗?孙翠珍说,回家吃饭。高飞恶声恶气地说,我不吃了,没心情吃!孙翠珍说,你爸不也是为你好吗?高飞赌着气说,你看他是什么态度?往家走时,他还答应我,无论我干什么事他都支持,谁知他说翻脸就翻脸,翻脸比翻书还快,说不认账就不认账了,还用这样粗暴的态度对待我!高飞说完,又气冲冲地往前走。孙翠珍说,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高飞说,我爱去哪去哪,不用你管!孙翠珍说,你这孩子,怎不分好赖呢,我能不担心你吗?高飞不再理她,竟跑起来。孙翠珍跟着跑了会儿,就气喘吁吁起来。高飞停下,转身吼,叫你别跟我,你要干什么?孙翠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累死我了!高飞赌气说,累死拉倒!孙翠珍说,熊闺女,怎么说话?累死我,你到哪里去找个妈?高飞说,你回去吧,我想出去散散心,我不想看我爸那个猴子脸。孙翠珍被气笑了,说,怎么说你爸呢,你爸要是个猴子脸,你不也成猴子脸了吗?高飞“扑哧”笑了一声,又阴起脸转身走了。孙翠珍愤愤地说,熊闺女,你爱去哪去哪,走瞎拉倒,我还不管了呢。说完,转身往家走。

  孙翠珍说的是气话,走进家里后,望望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七点半,她又心疼起高飞来,女儿是她的小棉袄,是她的心头肉,都这么晚了,不吃饭,会饿肚子的,她又为高飞担心起来。同时,她又生起高翔老师的气来。女儿刚回家,他不该惹女儿生气,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女儿。她瞧了眼坐在沙发上吸烟的高翔老师,就埋怨,你不会好好说话吗?听她这么说,高翔老师就把窝在肚子里的火发出来,吼,闭上你的乌鸦嘴!高飞还不是被你惯坏的嘛,自己说怎样,就怎样,辞职这样的大事都不对我们说吗?孙翠珍被他骂恼了,翻他一眼,气呼呼地问,到底是我惯她,还是你惯她?他说,你惯她!她问,难道你不惯她吗?他白瞪白瞪眼,不吭声了,大口大口吸起烟来。她说,不是我说你,高飞的毛病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吗?他拉着脸,不吭声。她扫一眼桌子上的饭,又不生高翔老师的气了,又心疼起高翔老师来,问,你不饿吗?不吃饭吗?他闷声说,吃个屁!吃气已经吃饱了!她叹一声说,唉,我怎就摊上你们这两个冤家呢。你不吃拉倒,我还得去找高飞,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呢?你不心疼闺女,我还心疼呢。

  孙翠珍走后,高翔老师不停地吸烟,他时而坐,时而站,心里的气一涨一涨的。高飞这样做,不是要往他的脸上抹黑吗?不是要让他丢人现眼吗?到城里当城市人一直是他的梦想,当年他顶替当老师的父亲当上老师后,原本是要分配到城里的学校的,结果被别人顶了,只好分配回农村的学校。工作后,他想过很多办法找过很多关系往城里调,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望“城”兴叹。高飞呢,却要主动放弃城市回农村,他怎能接受呢?他越想越觉不得劲儿,气就越涨越大,越涨越多。高飞这样做,从今以后,在村人面前,他再也没有优越感了;他今下午才对小温说要到城市,不要待农村的话,现在她马上来打他的嘴巴子,让小温知道的话,不笑掉大牙才怪呢。当年,他给高飞起名,就是为了超越他;他叫高翔,翔是滑翔,只能贴地。他要让女儿脱离地面,腾空而起,将来像鹰一样高飞,飞出农村,飞到城市,所以给她起名高飞。谁知她现在竟变成了一只麻雀,落回了村里。没出息啊,没出息。想到这里,他把烟蒂狠狠扔掷到地上,懊恼地喘了口粗气,就闭上眼,将头仰靠到沙发背上。突然想起他先前发过的朋友圈,又打开微信,找出高飞刚买的那辆新车的照片。他溜了眼照片,叹口气,伸出右手那个长着“簸箕”的食指,狠狠地按到删除键上,边按,边说,还炫耀个屁!

  过了会儿,孙翠珍慌慌地回来了,她说她找遍全村也不见高飞的影子。说着说着,她又埋怨起高翔老师来,说他不该那样对待高飞,不该惹她生气。他被她说得心烦,就吼,闭死你的臭嘴!她说,你不爱听是吧?找不着她,有你好看的!他低头看看手表,九点一刻,就赌气说,找不着拉倒,太气人了!她说,你不要嘴硬!他想想问,你打过她的手机了吗?孙翠珍说她关机。他不吭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孙翠珍瞧了瞧墙上的石英钟,哭声说,都十点多了,怎么还不回来呢?高翔老师也瞧了一眼石英钟,他心里忽悠了一下,有点儿后怕了,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万一出事怎么办?他坐不住了,忽地一下站起来,骂,妈的,真是惯坏了!说完,他走出去。

  走出家门,高翔老师在门口停下,向村里瞭望。村依山而建,西边靠山,东边临海,西高东低,房屋成阶梯状由高向低排着。他家在半山腰,是村里的最高处,可一目了然地望见村里的好多地方。此时,街上亮着路灯。而人家呢?有的已经熄灯,有的仍然灯火通明。东边的大海轰隆隆地响着。望着沉寂的房顶,听着大海的涛声,他沉思着,判断着。想了会儿,他又返回家里。孙翠珍不满地反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问她都去哪里找过。她说了几个地方,他摇头,说高飞不可能去那些地方。说完,他突然问,你到刘喆家里找过没有?孙翠珍说,去过,人家家里关着门,已经熄了灯。他皱皱眉头,想想,又走出去。他边走边反思,高飞为什么这样任性呢?虽然他说是被孙翠珍惯坏的,但老实说,与他也不无干系。从小到大,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事都依随她,现在好了,苦果结出来了吧?怪不得说惯子如杀子呢,他深深地体会到了。唉,早知会有今天,就不会那样纵容她了。他摇着头,往前走。现在是初春时节,虽然还冷,但迎春花已经开放。他嗅着淡淡的花香,皱眉想,她会去哪里呢?难道她会想不开做出出格的事来吗?如果是那样,那就完啦,还不如不管她,随她的意吧。不会,她不会那么做,她不是那样小心眼的孩子,不会剑走偏锋!那么她会去哪里呢?他想到了码头,那里是村里一些轻生的人喜欢跳海的地方。他边想,边朝码头急急地走去。

  因为心事重重,神情紧张,来到一盏路灯下,迎面走来一个人,高翔老师都没觉察。当那人突然叫他时,他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见是刘光仁。刘光仁既是村支书,又兼村主任,绝对的“一把手”。高翔老师还没从惊怔中醒过神来,刘光仁就笑着问,高老师,这么晚了,要去哪里?高翔老师“哦”了一声,就说不去哪里,随便出来走走。刘光仁点头说,好,走走好,对身体有好处。说完,走了。高翔老师皱了皱眉。以前,刘光仁瞧不起他,说他当老师是当孩子王。那时候听到他说这话,虽然刺耳,但还是忍住了,他承认他是孩子王,要权没权,要势没势,所以,他有自卑感,感觉在他这个村官面前矮了一截。可自从高飞考上重点大学,他的儿子刘喆靠他找关系花钱上了一所三本大学后,他就气势起来,不再自卑,反而瞧不起他了,你当个小村官有什么了不起,看你儿子那点儿出息。去年,刘喆从城里回村,开了电商,在网上叫卖村里的特产品,当高翔老师得知这一消息时,就更加瞧不起刘光仁了,又在鼻子里“哧”了一声说,看他儿子那点儿出息。当他听刘光仁说他儿子回村是为了创业时,他嗤笑道,什么创业?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屁!没本事罢了,还能说什么呢?谁知现在高飞竟也回村了,竟也说要创业了,她不是成了第二个刘喆了吗?他不成了第二个刘光仁了吗?他还怎么有脸笑话他呢?所以,刚才看见刘光仁时,他还感到脸有点儿微微发热呢。其实,刚才见到刘光仁,他曾想问问他见没见过高飞,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一念头,如果他知道事情真相的话,他会幸灾乐祸的。高翔老师动身刚要往前走,已经走远的刘光仁突然转回身,朝他喊,高老师,哪天你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饭啊。高翔老师又是一怔,心里琢磨,他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高飞辞职回村的事啦,他请他,这是要“同是天涯沦落人”,要惺惺相惜吗?或者是要羞辱他,要他明白他俩是破口吃面,谁也别笑话谁?不,刘光仁不可能知道,因为他自己今晚才知道高飞辞职的事,他刘光仁怎么又会知道呢?想完,就说,你那么大的官儿,我一个孩子王,请我干什么?刘光仁“哦”了一声说,你现在不是孩子王了,是人民教师,人民教师吃香着呢;人民教师也太辛苦,请你就是为了表达我对人民教师的敬仰之情,你可要领我的情啊。高翔老师没心情和他磨嘴皮子,就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高翔老师来到码头上。没人。港湾里停泊着十几艘渔船,随着海浪的波动起伏着。他站在码头上,听着海浪声,嗅着海腥味,突然想到了村里的监控。现在的大街小巷里全是“眼睛”,到村监控室里一定会找到高飞的行踪。

  监控室在村委大院里,有人专门看管。来到村委大院门口时,高翔老师停下了,犹豫起来。如果进去查看,村里人马上就会知道高飞的事情,马上会传得沸沸扬扬,连树上的麻雀都会知道,也会像人那么叽叽喳喳地乱嚼舌头的。不能进去,不到万不得已,委实找不到的时候,再走这一步吧。想完,他离开村委大院,往村里其他地方走去。他来到刘喆开的特色店那里,里面亮着灯,但窗户上拉着厚厚的窗帘,瞧不见里面的光景,他将耳朵贴到窗户下倾听,无声,就离开了。

  夜深了,已经十一点半了,高翔老师打电话询问孙翠珍,高飞回家没有。她哭着说没有,接着就抱怨起他来,哭哭啼啼地说,要是高飞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他心情沉重起来,就下了决心要去看监控。他不管了,找人要紧,管他村人知不知道呢?当他惶惶地赶到村委大院门口时,手机响了。孙翠珍告诉他高飞回家了。他“哦”了一声,心里的石头“啪”地一声落下去,心情轻松起来。孙翠珍厉声说,你回家后要闭嘴,不许乱说话。他听得心烦,就说,你闭嘴吧。就把手机挂了。

  回到家里,高翔老师看见高飞的房间已熄灯。孙翠珍在卧室里,亮着灯。他问高飞去了哪里。她说,问她,她不说,还说我穷心事不少!他问,她就这样对你说话?她问,不这样说还能怎样说?他气愤地说,越来越不像话了,还出国留学呢,这就是学到的东西吗?一点儿礼貌不懂吗?她说,高飞让我告诉你,她的事你别管,你同意也罢,反对也罢,她已经铁了心,非干不可!

  睡觉时,高翔老师翻来覆去地烙饼,突然他想起高飞说贷好款的话,又懊恼起来,要知道他最怕的是拉饥荒了,万一高飞将来失败,挣不回钱,无钱还贷,那是要吃官司的。他越想越怕,越想越生气,就咬牙切齿地说,必须管,不管不行!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高翔老师早早地就起床了。他的心情很糟,情绪低落,就走出去。

  太阳泡在大海里洗了一夜澡,此时正穿着新衣朝气蓬勃地升起来。海水被染红了,闪着红光。东边天上的云被太阳映得五彩斑烂,时而浓墨重彩,像油画;时而空灵淡雅,像国画……还不时地变幻着形状,有时像舞动的长龙,有时像飞翔的凤凰,有时像嘶鸣的骏马……以往,高翔老师清晨起来时,总要站门口,眺望日出大海的盛景,那时他会感到心旷神怡,无比美好,享受极了。可今天早晨,他没有了兴致,无心观赏。他站在门口,想了想,就朝老屋走去。

  老屋是五间老屋,在村南边,和他住的屋子一样,也在村里的最高处,是爷爷当年盖的。观察着石头上那一条条凿痕,高翔老师常常想,这些凿痕多像爷爷的血管和筋脉啊。听父亲说,爷爷是石匠,当年为了盖这栋屋子,将腿都跌断了,是瘸着腿将屋盖起来的。

  老屋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大杏树。高翔老师一家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后来村里人纷纷建了楼房,搬出了老屋。他曾想翻修老屋,当看见别人家都搬进了新建的楼房时,他改变了主意,村民都能住新楼,他一个堂堂人民教师难道赶不上一个村民吗?就放弃了翻修老屋的打算,申请了宅基地。他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才建起了他现在住的二层楼房。他围着老屋转着,老屋和那些刚盖的楼房相比,太矮了,也太陈旧了。转了一圈后,他打开门锁走进去。里面又黑又暗,散发着很重的潮味和霉味,墙面上覆着厚厚的灰尘,墙角里到处结着蜘蛛网。他紧紧鼻子,皱皱眉头,生气地想,就凭这样的房子,高飞就放弃城市,放弃高薪的工作,要搞什么民宿,也太可笑了吧?不是异想天开吗?不行,坚决不能让她这么干,太幼稚了,太单纯了,也太冲动了!冲动是魔鬼啊!

  高翔老师转身往家走,他要回家和高飞郑重其事地谈一谈。走到那棵老楸树下时,碰见刘喆。高翔老师不想搭理他,就把头低下。刘喆站住了,好像带点儿畏怯似的叫,高老师!他这样叫没错,当年高翔老师曾教过他。高翔老师抬起头,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哦”一声说,是刘喆啊。刘喆戴着眼镜,身高一米八多,长得倒挺帅气的,可帅气有什么用呢,不能光看外表,要看内里,高翔老师总认为他是灯笼壳子,外头好看,里头空。刘喆没话找话地问,高老师您要去哪?高翔老师心里很不痛快,我去哪还要受你小子管吗?就没好气地说,不去哪!谁知刘喆又说,您是出来溜达啊。高翔老师越发生气了,可他忍住了,想想,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耍弄一下刘喆,就戏谑地问,现在不能叫你刘喆了,你是老板了,应叫你刘老板了。请问刘老板,开店开得怎么样?刘喆像没听出高翔老师话里的戏谑味儿,高兴地说,正开始红火。高翔老师心里冷笑笑,没吭声,转身走了。

  高翔老师回到家里。孙翠珍正在厨房里做饭,她手拿菜刀,像怕影响什么一样,轻轻地切着菜。他走到她身边,问,高飞呢?她“嘘”一声,白一眼他说,不会小点儿声吗?说完朝高飞的房间努努嘴。不见高飞,他就问,她还没起床?她不满地说,让你昨晚上气的,能睡好觉?他被她呛白得翻了会儿白眼,半天才说,你把她喊起来,我要和她谈谈。她拉长脸说,不许你和她谈,你还想把她气走?他不吭声了。吃完饭,他要上班时,高飞还没起床,他就对孙翠珍说,你告诉她,我不允许她这么干!撂下这句话,他就开着他的起亚车上班去了。

  以前,高翔老师开车进校门都是意气风发,到了校门口,还会朝传达室里的看门老头按按喇叭,可今天进校门,因为心情抑郁,竟产生了自卑情绪,就悄无声息地进了校门。以前,进办公室,高翔老师总是昂头挺胸,别人瞅他时,他总要和对方目光相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杀伤力很强,总会将对方的目光碰碎,总是对方先将目光移开。可此时进办公室时,别人瞅他,他竟先将目光移开,悄无声息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刚坐下,小温就笑眯眯地问,高老师,昨晚高姐给您带来了什么重大消息,说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分享分享。他一错愕,飞快地掠了她一眼,判断她是否知道高飞回村的事,是否在取笑他。当看到她一脸真诚,就确定她不知就里,没有恶意,笑笑说,没什么大事,她和我开玩笑,故意逗弄我。小温说,高姐真有趣,还故意逗老爸开心呢。他笑着说,怕我得老年痴呆,故意逗我开心。

  过了会儿,上课铃响了,高翔老师来到教室里。以前上课他总是春风满面,讲起课来总是妙趣横生,对学生总是循循善诱,从不朝学生发火。今天却没有这样,他脸上罩着阴云,讲起课来语音很重,很僵硬,当看见班里那个名叫张小雷的爱调皮捣蛋的学生正朝旁边那个女同学做鬼脸时,他就将手里的粉笔头朝张小雷掷去。粉笔头像子弹一样飞着,不偏不歪,正中张小雷的眉心。张小雷“啊”地叫了一声。他大吼,张小雷!站起来!张小雷哆嗦一下,条件反射一样地站起来。学生们都怔了,受惊的鹅一样挺着脖子,呆呆地望着他,他们可从来没看过他发火啊,原来他发火也是这么可怕啊!教室里像大战来临前一样寂静极了,也可怕极了。他没有批评张小雷,就继续讲起课来。慢慢地,气氛松弛下来,但再也没有学生敢做小动作了。快下课时,他才批评了张小雷几句,就让他坐下了。

  下课后,坐在办公室里,高翔老师又想,难道就要让高飞这样蛮干,这样草率地回家吗?突然,他想到一个人,他要找他,求他为高飞保留工作。

  高翔老师记得那人姓郭,是高飞所在的那家公司的副总,他曾和同事跟着高飞来过他家,他曾对高翔老师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高翔老师想找他,为高飞保留工作,等他说服高飞后,好让她回去上班。他开始在手机里查找郭总的电话,没有。他想起郭总曾给过他一张名片,他放在抽屉里。他想打电话给孙翠珍,让她找,告诉他。他想想,又放弃了,他怕高飞在家,被她知道。他决定亲自回家找那张名片。

  开车回到家里,高翔老师果然从抽屉里找到那张名片。收好名片,不见高飞的影子,他问,她呢?因对高飞不满,他不愿称名字,就称她了。孙翠珍说被刘喆叫走了。一听这话,他的心像突然落进一块石头,沉了,脸阴了,生气地问,他叫她干什么?孙翠珍不满地说,谁知叫她干什么。他说,你为什么不问问?孙翠珍说,年轻人的事,我好问吗?他说,你就当老好人吧,到时候有你好看的!孙翠珍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瞎管闲事!他不吭声了,心里却又有了另一样担忧,又有了紧迫感,他想,不行,必须马上把高飞弄回城里。想完,就想拨打那个郭总的手机。这时,孙翠珍来到他身边,他又放弃了,他怕让她听见,嘴不好,撒风,告诉高飞。他来到门外,钻进车里后,拨通了郭总的手机。让他松了口气的是郭总说公司虚位以待,随时欢迎高飞归队。挂了手机,他就开始想让高飞回城的对策。回到学校,仍在想,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下午,放学回家,仍不见高飞的影子,高翔老师皱着眉头,阴声问孙翠珍,她还和刘喆在一块儿?孙翠珍说高飞进城找装修公司去了,准备装修老屋。他把刚舒开的眉头又皱起来。孙翠珍说高飞说村里那些木匠瓦匠不行,装修档次太低。他没吭声,点上烟,边吸,边想,哼,装修老屋!突然,他噗地吐出一大口烟,心里一亮,有了,不能让高飞装修老屋,如果不让她装修老屋,她就会没咒念,就会打消返乡的念头,就会乖乖地返城。他把烟摁灭,就去找老屋的钥匙。他要把钥匙控制住,让高飞进不了老屋。他翻找着,弄得一些东西噼啪乱响。孙翠珍问,你乱翻什么?他不想告诉她,就没好气地说不找什么。孙翠珍乜他一眼,忙她的去了。他终于找到了钥匙,舒口气,心里愤愤地说,我再让你胡思乱想!

  第二天上午,高翔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改学生作业时,孙翠珍打来电话,问他看没看见老屋的钥匙,他打个艮说,没。说完,故意问,你找钥匙干什么?孙翠珍说,高飞要装修。他大吼一声,不准她装!吼完,他后悔了,他忘记是在办公室里了,他连忙扫视,幸亏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他松了口气。孙翠珍又问,钥匙在你那里吧?他厌烦地说,没在,就是没在,你啰嗦什么?说完,狠狠地挂了手机。他想继续批改作业,却安不下心来了,不知怎的,他总觉不安,就放弃批改作业,开车回家了。

  高翔老师回到家里,孙翠珍一见到他就说,到处找老屋的钥匙找不着,高飞只好让装修的民工将锁砸开了。他一听就炸了,什么什么,将锁砸了?疯了么?说完,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一样转起圈来。转了两圈后,他就气冲冲地去了老屋。

  老屋那里,高飞正指挥着几个民工收拾老屋。高翔老师闯进老屋,吼,是谁把锁砸开的?高飞说,爸,是我让他们砸的。他没理高飞,朝着那几个民工吼,你们都滚!快滚!几个民工像受惊的鹅一样,抻着脖子,呆呆地瞧着他。高飞脸红了,哆嗦着嘴唇问,爸,你这是干什么?高翔老师又对那几个呆呆发怔的民工吼,你们还不滚?这是我的房子,我允许你们来干了吗?那几个民工反应过来,怯怯地走了。高飞气得哭起来,也跟着那几个民工走了。

  高翔老师在老屋门前蹲下,心情平静下来后,就拨通了那个郭总的手机,他要双管齐下,他唱黑脸,逼迫高飞;让郭总唱白脸,动员高飞,让她回心转意。

  高翔老师在院子里养了很多花,有耐冬,有茶花,有金桂,有月季,还有其他一些木本和草本的花。这些花,有的已经开放,有的刚结骨朵,有的还无动于衷,只有叶子。星期六那天,他正在院子里浇花。突然,大门被人踢开,“嗵”地响了一声。他吓得浑身一哆嗦,条件反射一样地往门口?。

  高飞闯进来。她像没看见高翔老师一样,昂头挺胸,一声不吭地走进家里。他的目光随着高飞的身影边转动,心里边燃起怒火。不过他没让怒火扑出来,竭力忍着。他阴着脸,没吭声,继续浇花。说是浇花,不如说是在生气。看吧,他拿着喷壶的手颤抖着,不时地将水喷向花外。他回想着高飞刚才走进来的情景,越想越恼火,再也忍不住了,就把喷壶掼到地上,走进屋里。

  进了屋里后,高翔老师又忍住了,没有发作。他乜了眼高飞的房间,关着门。他停停,想想,就进了他和孙翠珍的房间。

  孙翠珍站在床边,弯腰叠着衣服。高翔老师想把怒火朝孙翠珍发泄,可他又不想让高飞听见,就顺手把门关上,对她说,惯坏了,越来越不像话了,气死我了!她低着头,叠着床上的衣服问,你又发哪门子邪火?他问,你刚才听见门响没有?她说,听见了,那不是被风刮的吗?他说,有那么大的风吗?是被你闺女踢开的!她直起腰说,哟,高飞回来了?快问问她吃没吃饭?说完,就开门,往外走。他吼,你回来!她转头问,吼什么,驴叫吗?他说,妈的,我说东,你去干西,她爱吃不吃,关你什么事?她白他一眼说,我的闺女,我能不心疼吗?他说,都是你把她惯坏的,你还不认这壶酒钱!她又反问他,你不惯她吗?说完,走出去。望着她的背影,他气坏了,眼一翻一翻的,嘴里骂,娘俩怎一个鼻孔喘气呢。他踱了几步,就点上烟,吸了几口,又来到院子里,抄起喷壶,浇起花来。从高飞的房间里传来孙翠珍和高飞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他侧耳倾听,却啥也听不清,只好放下耳朵,继续浇花。

  过了会儿,传来一句话,狗拿耗子,瞎管闲事!声音虽小,高翔老师还是听见了,这是高飞说的。他气得手一哆嗦,壶嘴向旁边一歪,水就向花外喷去。这时,传来脚步声。高飞走出来,昂头挺胸,目视前方,走出去。高翔老师望着高飞的背影消失后,又将喷壶掼到地上,走进屋里,一见孙翠珍就吼,什么东西?气死我了!她被他突然吼得这一嗓子吓得浑身一抖,抚摸着心口窝说,狼嚎吗?不会小点儿声吗?吓死我了!他说,这就是你教的孩子吗?向我示威呢,我还是她爸爸吗?她说,是我教的?不是你教的吗?你是自找的!他怒问,我怎自找的?她说,谁让你瞎管闲事?他说,我是瞎管闲事吗?她回家当农民,这就是出国留学的结果吗?当农民还用培养她上大学,出国留学吗?她说,高飞让我告诉你,不要管她的事!他哼了一声说,她是我女儿,哼,我不管谁管?

  星期一上午上班,高翔老师刚进办公室,还没到办公桌前坐下,小温就朝他喊,高飞姐太厉害了,太有魄力了!他听了,心呱嗒一下凉了,完了,高飞的事传到老师们耳朵里了。他下意识地扫视一眼几个老师,老师们全都瞧着他。他感到他们眼光的异样,有鄙视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惊讶的……他马上又把目光落到小温身上,说,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他想暗示她不要说下去。小温却不理会他,继续说,真的,我太羡慕高飞姐了!他继续拿话压她,好啦,不要说啦,准备上课吧。小温瞧瞧他的脸色,像感觉到点儿什么,这才刹车,不说了。此时正是上早自习的时间,有些老师到教室里去了。当办公室里只剩高翔老师和小温时,他转身问,小温,你是怎么知道高飞的事的?小温打个艮次,瞧着他说,听您的口气,高飞姐回家创业,您好像不高兴?他说,我当然不高兴。小温说,这么大的好事,您怎么会不高兴呢?他说,她凭着城市不待,凭着高薪不挣,回家当农民,我能高兴吗?小温说,反正我挺佩服高飞姐的,敢想敢干!他说,你是这么想,可有人不这样想,有人会笑话,会说她是神经病;不光笑话她,还会笑话我呢。小温说,高老师您想多了。他说,没想多。小温说,高老师您千万别这么想,管别人干什么,舌头在他们的嘴里,怎么收缩是他们的事,管他们怎么说呢。他想想,问,你是听谁说的?小温说,我二姨。他皱眉问,你二姨?小温说她二姨和高翔老师一个村,她二姨夫叫刘长顺,说高飞前天去找她二姨商量,要租她二姨家的老屋。他哦一声说,刘长顺是你姨夫啊。小温说,我不说,你不知道吧?他点头说,哪里知道啊,你二姨同意啦?小温说她二姨夫去了济南,她二姨拿不定主意,二姨要等二姨夫明天回家后商量。高翔老师沉默了,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放学后就去刘长顺家,告诉刘长顺老婆,不许租老屋给高飞。他铁了心,要让高飞租不到房子,要逼她返城,逼她重返单位。

  下午放学后,来到家门口,停下车,走进家里,不见高飞,高翔老师就问孙翠珍,高飞呢?她说,进城了,她说她老师从北京来了,她去见他。他想想问,她就空手去了?她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她见老师应带礼物,不能光带空气。她说,她把那两盒崂山茶带走了,她不让我告诉你。他笑笑说,光耍小孩子脾气,她干正事我能不支持吗?说完,想起高飞租刘长顺家房子的事,就问,你知道她要租刘长顺家的老屋吗?她说,还不是被你逼的吗?他瞪着她,生气地问,这么说你是知道的?她说,知道,高飞跟我说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告诉你干什么?又不是让你掏钱。他瞪她一眼说,你尽说屁话?难道不用我掏钱,就不关我的事了吗?她不吭声了。他问,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她说,我不学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气愤地说,你真是个糊涂虫,好赖不分!我是为谁?我还不是为她好吗?她说,人家不领你的情。说完,扭身进了厨房。

  高翔老师坐到沙发上,吸了支烟,喝了杯水后,就来到刘长顺家。刘长顺家也是楼房,老屋也已闲置。刘长顺老婆见了他,热情地说,高老师您怎么就来了,真是大稀客。高翔老师客套了几句,就问,高飞要租你家的老屋?刘长顺老婆说,前天她来找我,要租我家的老屋,长顺没在家,我要等他回家后商量一下。高翔老师说,我来找你,就是告诉你,不要把房子租给她。刘长顺老婆问,怎么?高翔老师说,我不同意。刘长顺老婆“哦”一声说,亏得好,我没有马上答应她。离开刘长顺家,高翔老师感到轻松,就长长地吁了口气。

  第二天,高飞从城里回来,高兴地对孙翠珍说,这下儿好啦,我老师要帮我,等我把房子弄好,就帮我联系美术学校,把学生拉来写生。说完就哼起歌来。

  高飞边哼歌,边收拾她的房间。收拾完,她观察着房间,感到缺点儿什么,想想,就来到院子,将一盆正开着红花的耐冬搬进房间。观赏一番,喊孙翠珍,妈,你来看,好不好看?孙翠珍走进来,笑着说,好看,我闺女弄的东西都好看。听了孙翠珍的话,高飞的脸冷下来,抱怨地说,哼,要是我爸像你这样支持我就好了。孙翠珍说,你爸是个老脑筋!高飞说,哼,他不是老脑筋,是老顽固。孙翠珍说,你不要生你爸的气,他也是为你好!高飞说,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他不理解我,不说了,我还要去办我的大事呢。说完,走出去。

  高飞来到刘长顺家。刘长顺老婆一见高飞,没等高飞开口,就告诉她说她家的老屋不能租给她了。听完,高飞心里一凉,惊讶地问,怎么,我长顺叔不同意吗?孙翠珍说,不是,说你爸爸高老师不让租给你。高飞说,你不要听他的,是我租,又不是他租。刘长顺老婆摇头说,我怎能不听他的话呢,你是他闺女啊。高飞咬了咬嘴唇,扭头走了。

  离开刘长顺家,高飞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生高翔老师的气啊,她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涉她呢?她既恼火又委屈,回到家后,扑到她的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孙翠珍惊异了,走进来,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只管哭,直到情绪发泄完,她才质问孙翠珍,我爸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砸我的锅?孙翠珍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高飞就把刚才找刘长顺老婆的事说了。听完,孙翠珍跺着脚说,这个老熊,他要干什么呢?高飞又问,这事是不是你对我爸说的?孙翠珍问,什么事?高飞说,就是我要租刘长顺家房子的事。孙翠珍说,我没说,也不知他是听谁说的。高飞想想说,我要叫我爸回来,让他去刘长顺家,把他说的话收回来!说完,就拨通了高翔老师的手机。高翔老师正在批改作业,手机响了,一见是高飞的,就溜一眼办公室里的同事,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对高飞说的话,就走出去。

  高飞没说别的,光说让他回家。他说上班,有事下班回家再说。她说她要到学校找他。他停顿下说,还是我回家吧。他明白高飞找他干什么,一定是租刘长顺家房子的事。他不回家的话,她要来学校找他。他怎会让她来学校呢?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她来学校找他,一定会吵闹,那就会弄得学校里人人皆知,让他在老师和学生面前还怎么抬头呢?尤其是学生,今后他还怎么教育他们?别看学生小,可心眼儿不小,懂很多事,他们会笑话他,会把他从前对他们讲的高飞的事当笑料,说不定还会给他起绰号呢,因为很多老师都被学生偷偷地给起了绰号。所以,他还是决定回家与高飞谈。

  回到家里,见了高翔老师,高飞把嘴噘得老高,把脸阴得能滴下水来。高翔老师瞭她一眼,就把目光移开,绷着脸,进了卫生间。洗了把脸,走出来,坐到沙发上,像对学生讲话一样对高飞说,说吧,叫我回来干什么?高飞说,爸,您做得太过分了。他问,怎么过分?她说,您说过不管我干什么,您都支持我,可您说话不算话,不光不支持我,还净给我使绊子!他说,我说过这话,可我不知道是辞职回家的事,我问你,你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还出国留过学,这一切就是为了回家当农民吗?她说,我这是当农民吗?我是为了创立自己的事业。他说,别人都往城里跑,你却反着来,回农村,让别人怎么看你?让我在村里和单位怎么抬得起头?脸上有光吗?她说,爸,你要钻牛角尖,我没办法,只是我求您,别管我,别扯我的后腿好吗?他生气地说,你是我女儿,我能不管吗?再说我和你妈辛辛苦苦地供你上学,就是为了让你脱离农村,到城里去,你倒好,却反着来,你让我和你妈伤不伤心?他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她噘嘴说,我不管,我已经铁心了,非走这条路不可。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干,考虑过风险吗?万一挣不到钱,还不上贷款怎么办?她笑笑说,我有金刚钻,才揽这瓷器活儿,放心好啦,我都考察了,绝对挣钱,错不了。他哼一声说,你别一根筋,光想美事了!她上前摇晃着他的胳膊,撒娇说,老爸,求求你别管好吗?他说,我不管行吗?你还年轻,不经世事啊,我不能眼瞅着你往火坑里跳啊。她不撒娇了,脸变了色,恼怒地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不用你管!说完,转身走了。

  家里的空气又凝固了。

  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高翔老师有什么变化,但稍一留心的话,还是能看出一些异常来,比如说他很少主动说笑了,别的老师在办公室里谈天说地时,他也不主动插嘴了。有一回,杨老师好奇地问他怎么这样深沉,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他就岔开问话,答非所问地说,你们是年轻人,我都老了,不能像你们那样了。把杨老师的问话敷衍过去后,他又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下了第二节课后,不再有课,他坐在办公室里备起课来。快下第三节课时,有人招呼他,说外面有人找。他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看见一个陌生人朝他迎面走来。到了他跟前,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姓郭,是高飞那个公司的。他明白是郭总,就热情地和郭总握手,握完手就端量郭总。郭总四十多岁,面皮白净,中等个,很干练的样子。郭总开口要说话,他知道他要说高飞的事,他不想让屋里的老师听见,就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地方。就领着郭总下楼,来到楼下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郭总说他刚找了高飞,动员高飞回公司,她不听,拒绝了。高翔老师先是批评高飞,说她不听话,不知好歹,后就说了好些感谢郭总的话。郭总临离开时,向他承诺,说只要高飞回心转意,不管什么时候,公司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随时欢迎她。送走郭总,返回办公室时,小温对他说,刚才那人,我挺面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不想让她继续发挥,就打断她说,怎么可能呢,那人是从北京来的,你不可能见过。小温不再说话。上第四节课时,有人喊,高老师,李校长找你,让你到校长室。杨老师听完,笑着说,高老师,校长找你,你要交好运了,又要有好事撞头了。他撇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虽然瞧不大起李校长,可往校长室走时,心里还是有了问号,找他会有什么事呢?他可从不找他啊。

  来到校长室,李校长见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旁边的沙发让他坐。他怔了怔,平时教师进校长室,李校长从不客气,顶多扭头溜一眼,从不起身,今天这是怎么啦?他想到一句话,过分热情的背后必定掩藏着阴谋,那么李校长会有什么阴谋呢?想完,他就坐下,警惕地瞅着李校长。李校长说,高老师,你的腰好粗啊。他如坠五里雾中,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就下意识地摸摸腰说,我的腰不粗啊,才二尺七。李校长笑了,说,我不是指那个腰,是别的。他问,别的?李校长说,你们村刘光仁书记今晚要请你吃饭,让我通知你,让我陪你,你说你的腰粗不粗?他诧异地问,你和他熟悉?说完,想想又问,他请我吃饭,什么意思?李校长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他是老关系了。说完,又说,请你吃饭呗,还能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当官的,有求于你,你说吧,你能给人家办什么事?说完,笑了。他想起那晚刘光仁说要请他吃饭的事,就说,既然这样,我就谢谢他的好意,不去了。李校长连忙说,别这样,必须去,不要让人家以为你不识抬举。他没吭声,想想,就送校长一个人情说,那好吧,为了你,我去好啦。临离开校长室时,李校长又重复说,你一定要去啊,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回到办公室,高翔老师揣摩着刘光仁请他的目的,暗问,什么意思呢?要知道他是瞧不起当老师的人啊。鱼钩上挂鱼食是为了当诱饵,是为了钓鱼,那么他要钓他这条鱼干什么呢?他摇头,想不明白,他认定他请他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不接呢?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接了。他说,喂,你好!对方问,你是高老师吧?他说,是,请问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刘光仁。他哦了一声说,是刘书记啊。刘光仁问,我今晚要请你,李校长跟你说过吗?他说,说了。刘光仁说,说了就好。他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请我?刘光仁说,高老师,你说话太生硬,我怎么就不会请你呢?你是咱村的老师,我很尊重你啊。他想说拉倒吧,你不是说我是孩子王吗?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另说,好吧。刘光仁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让李校长通知你吗?口气很神秘的样子。他说,不知道。刘光仁说,我让他通知你,是为了抬高你的身价,让他高看你一眼。挂了电话,他摇头,自言自语说,笑话,我的身价还用你抬高吗?哼,司号兼打鼓,你就自吹自擂吧!他的自言自语被杨老师听见了,就笑着问,高老师真吃香啊,又有人要请你?他说,我们村书记要请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请我。杨老师说,哎呀,你真厉害,你们村书记都要请你,我们村书记永远不会请我。

  安静下来后,高翔老师想备课,可脑袋里像擩进杂草一样,乱糟糟的。无心备课,又开始琢磨刘光仁请他的用意,他想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么,这顿饭就是鸿门宴了。唉,鸿门宴就鸿门宴吧,他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时,手机“嘀”地响了一声,接着又响了一声,这样间歇性地响了几声后,他打开了手机。是高飞发来的语音微信。他扫视一眼办公室里的教师,他不想让他们听见高飞的话,就走出办公室,来到楼下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打开第一个语音,高飞质问他为什么找姓郭的来找她?第二个语音,高飞骂姓郭的是个流氓,她不愿见他,说她见到他就想呕。第三个语音,高飞警告他不要管她的事。第四个语音,高飞警告他再管她的事的话,她就不客气了!听完语音,他气得喘气都粗了,她竟用这样的话对待他,反啦,没教养啦!挂死手机,他又像一头拉磨的驴一样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情稍微平静后,他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完全冷静下来后,他又想高飞骂那个郭总的话,细细品味着她的话,猜想着各种可能,他竟后悔起来,早知这样,他就不会找那个姓郭的了。高飞走到这一步,说不定是被那个姓郭的逼的呢。后悔了会儿后,他又生起高飞的气来,她不在那家公司干,凭她的条件,完全可在城里另找家公司干,完全可以不回农村嘛。

  放学回到家里,孙翠珍问高翔老师晚上想吃什么,他说今晚不在家里吃,有人请他。说完,又神秘莫测地让她猜谜语,你说谁请我?她没好气地说,谁知是哪个驴蟹虾鳖!他笑着说,嘿,恭喜你,还真让你说对了,还真是驴蟹虾鳖呢。她问,是谁?他说,刘光仁。她条件反射样地捂捂嘴,老鼠样地胆战心惊地溜到大门口,前后左右观望观望,缩回头,返回家。他奇怪地问,你这么神经兮兮地干什么?她说,隔墙有耳,我说驴蟹虾鳖,万一让人听见,传到刘光仁耳朵里,怎么办?他先骂她是神经病,后说,让他知道能怎么样?他还能把你抱海里去?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口里直念阿弥陀佛。天黑下来了,她看看他问,你怎么还不走?他说,先等等,他打电话叫我再说;如果我急着去,他还以为我好请,或者以为我馋呢,我才没那么贱呢。她做熟了饭,他还没接到电话,她就说人家随便说说,你就拿着棒槌当了真,你可不要成第二个刘二宝啊。

  早年,村里有个叫刘二宝的人,是个活宝,他爱和村人开玩笑,村人也爱拿他开涮。有一天,村人刘光向碰见刘二宝,说明天他要为孙子过满月,要他中午到他家坐席。刘二宝当了真,第二天快晌午时他穿上了过年时才穿的崭新的衣服,在家里等。可左等右等,天都晌午了也不见刘光向家来人叫他,他意识到是刘光向耍他,驴脾气就爆发了,他跑到刘光向家门前大骂起来。刘光向出来了,嘿嘿笑着说他是开玩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孙子啊。这事成了笑话,在村里流传下来。

  高翔老师望望墙上的石英表说,去他娘的,不等了!再等,我就真成第二个刘二宝了。说完,就坐到饭桌前,拾起筷子,准备吃饭。他夹了一筷子菠菜,刚要往嘴里送,手机响了,是刘光仁打来的,他催,你怎么还不来呢?他说,家里有事儿,刚忙完,马上就去。挂了手机,他就问孙翠珍,我是刘二宝吗?她笑着说,差一点儿就成了。

  高翔老师来到刘光仁所说的饭店时,刘光仁和李校长,还有两个村支部委员已经坐好,刘光仁坐在主陪位上,李校长坐在主客位上。见到高翔老师,刘光仁指着他左边的位置说,高老师,你坐这里吧。李校长欠欠屁股说,今天主要请高老师,高老师应坐这里。高翔老师说,我坐哪里都行,我从不在乎,只有你们当官的讲究。刘光仁说,该来的都来了,咱们开始吧。说完就吆喝老板上菜。菜上来了,啤酒也倒满了,刘光仁端着酒杯说,今天请客是为了感谢高老师培养了个好闺女,回村带来了好项目,也为村民致富带来了希望。虽然高翔老师早有预感,他请客,是为高飞的事,但此时听他这么说,他的心还是凉起来,就拉下脸,不满地问,你请我,就是为这个吗?刘光仁点头说,是。高翔老师说,你不要这样说,我坚决不同意高飞回村!李校长说,高老师,你这个观点不对,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高翔老师说,现在都是农村人进城打工,没有城里人到农村打工的。李校长说,城里有什么好啊,人挤人,人看人,水不好,空气也不好,哪能赶上咱们乡下,好山好水好空气。高翔老师说,你进不了城才这样说。刘光仁感到气氛不对,怕俩人戗起来,压话说,不说这个,喝酒,我先喝为敬。他头一仰,嘴一张,将啤酒倒进口里,咽下去,吧嗒着嘴说,真香。别人也都把酒喝了。高翔老师没喝。刘光仁劝他喝。高翔老师说这酒他不能喝,说完,他站起来说,我去方便一下。进了卫生间,他想想就不辞而别了。

  往家走时,高翔老师的手机响了,先是刘光仁打的,后是李校长打的,都没接,任凭手机乱响。响声过后,他想想,就把手机关了。回到家里,孙翠珍问,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他生气地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请我吗?她问,为什么?他说,他要庆祝高飞回村。王八蛋,没安好心!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李校长就把高翔老师叫到校长室,李校长问,昨晚你怎么不打招呼就顺着尿路走了?他说,刘光仁给我摆鸿门宴呢!李校长摇头说,你那样做,弄得我很没面子啊。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李校长光摇头,不再吭声。

  整整一上午,高翔老师的心情一直压抑,本来中午他不回家,在学校午餐,餐后就午睡。可这个中午放学后,他回家了。孙翠珍见了他说,高飞又弄到了一栋老屋。他问,谁家的?她说,跟你说了也没关系,你去使坏,也是一块板子做的门,无缝可使了,人家不会听你的了。他厌烦地问,别啰嗦,谁家?她说,刘光仁家的,他把他家那栋老屋倒出来了,他不要钱,白给高飞用。他一听,就喊,不能要,这是刘光仁的阴谋,他是阎王敲门,内中有鬼!她问,有什么鬼?他说,天上有白掉馅饼的好事吗?你懂个啥!就不吭声了。沉默了会儿,他说,你告诉高飞,她要干,还是使用咱家的老屋吧,不准用刘光仁家的。她抱怨说,你早这样,她会这样吗?他斥责说,什么这样那样的,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好啦!她翻他一眼,就不吭声了。过了会儿,她说,你不会自己对她说吗?怎么还得让我说?他斥责道,让你说,你就说,老太太念佛,噜苏什么?哼,当初我怎就娶了你呢。她呛他说,你有本事去娶那个城里女人啊,你不是没本事嘛,才娶了我这个农村老婆?哼,话说回来,娶了我,都让你赚了!当年,别人曾给他介绍过一个城里姑娘,他对她说他很快会调进城里,她就一直和他交往,可当后来进城成为肥皂泡时,她就和他掰了。孙翠珍知道此事后,每当两人拌嘴,他这样说时,她总要这样怼他。听到这话后,他就不吭声了。

  下午放学后,一回家,不见高飞,高翔老师就问孙翠珍,高飞呢?她说,进城了。他问,进城干什么?她说,找设计公司去了。他问,你跟她说了没有?她说,说了。他问,她说什么?她说,没说什么,只用鼻子哧了一声。他唉叹一声说,完啦!她问,什么完啦?他说,骑驴看唱本,你就等着瞧吧。

  有一天下午,没等放学时间,高翔老师就早早地回家了。孙翠珍没在家。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就到院子里浇起花来。过了会儿,孙翠珍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说,你快去看看吧。他问,看什么?她说,高飞将刘光仁家那栋老屋装修好了。他一听,就把喷壶掼到地上,生气地说,疯啦,简直疯啦,人家给她挖坑,她就跳啊!她翻他一眼说,什么坑不坑的,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他说,你个猪脑子,能听懂什么?她没接他的茬,又说,你快去看看吧,高飞把那栋老屋装修得好死啦,简直没法说啦。他“哼”了一声,又捡起喷壶,愤愤地浇起花来。

  那天是个星期天,傍晚的时候,高翔老师从菜地里回来,孙翠珍见了他,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满地问,你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她说,今下午,刘光仁家托人提亲来了,让高飞嫁给她家刘喆。他的脸阴下来,他的预感被证实了,怒气在心里生出来,他的女儿高飞,一个硕士研究生,一个堂堂的归国留学生,应该嫁给一个硕士或博士才对,怎能嫁给一个靠花钱混进一个三本大学的混混呢?这比高飞返乡创业更打他的脸,更让他丢人!他怒冲冲地问,他家托谁来提亲?她说,你二叔高玉智。他铁青着脸说,你去告诉他,让他转告刘光仁家,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她拉长脸说,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不同意拉倒!高飞同意,我也同意。他浑身哆嗦着,转了两圈,吼,你不去说,我去说!说完,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孙翠珍怔了会儿后,就撵出来喊,你回来,你神经了吗?高翔老师不理,气冲冲地走了。

  离家没多远,高飞迎面走来了。孙翠珍喊,快拦住你爸!高飞望望孙翠珍,又瞧瞧走到眼前的高翔老师,拧着眉头问孙翠珍,怎么啦?孙翠珍说,他不同意你嫁给刘喆,要去找你高玉智二爷爷,让他去告诉刘喆爸妈。高飞一听,脸呱嗒一下拉长了,朝着高翔老师吼,你的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高翔老师停下了。高飞又说,你再敢管我的事,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不认你这个父亲!高飞的话像毒刺,刺到高翔老师的心上,流血了;也像棍子,揳在脑袋上,嗡嗡地响。他的脸涨成猪肝色,身体抖成筛子,上下嘴唇哆嗦着,像在风中瑟瑟抖动的两片树叶,想说话,那嘴唇却不听指挥,张了几张,张不开,只是一个劲儿地抖。过了半天,嘴唇才张开了,怒火从嘴里喷出来,盯着高飞吼,你不认就给我滚,老子没有你这个女儿!望着他,高飞那张白嫩的脸变成酱紫色,眉毛跳动着,眼里的泪水扑出来,露珠儿一样滴到地上,她想说什么,嘴张了几张,又合上了,她哭出声,扭身跑走了。

  高翔老师不再朝前走,也扭身,往家里走。进了院子,怒火还在熊熊燃烧,走到躺在地上的那把浇花的喷壶边时,他抬起脚,朝喷壶踢去。喷壶被踢得滴里啷当地响,里面的水哗哗地从嘴里喷出来。他“哎哟”了一声。他的大脚趾被踢疼了。他蹲下,脱去鞋子,伸手揉捏着。疼痛消失后,火气竟也消失了,他进了屋里,坐到沙发上,闷闷地抽起烟来。这时,孙翠珍进来了,斜了他一眼。他也斜了她一眼,问,你是个斜眼,不会正眼看吗?她说,我就要斜眼看你。他翻翻眼皮,又耷拉下,不吭声了。她问,我说你这样说高飞是不是摘帽子尿尿算错账了?他瞪眼看着她。她说,你说你让高飞滚,都这个样子了,她能滚哪去?你这不是要把她生生地逼到刘喆家吗?没结婚就住他家里,你不是更没面子吗?他的心一揪,抖了一下。突然,他吸了口烟,就把烟蒂狠狠地丢到地上,站起来说,我走,我住学校里,再也不回来了!

  高翔老师说到做到,当真住到学校里。

  高翔老师所在的学校叫峪口小学,是镇里最偏远的学校,隐藏在大山深处。他顶替父亲当上教师后,就被分在这里,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没挪过窝。峪口小学因为偏远,当年镇上的教师来这里,都得住校。那时到峪口小学的路还是老路,没有修过,很难走,上坡下坎很多,也不通公交车,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到峪口小学骑自行车得跑半天才能到达。分到这里后,高翔老师一月只回家一次,是为了到镇上的粮站里领粮。往学校驮粮是最受罪的营生,跑那样又远又艰难的山路,空着自行车都够受的,何况还要驮运三十斤粮食呢。那时峪口小学的教师都是当地的,只有他是外地的。下午放学后,当地的老师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他一人。夜晚时,成群的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了。他感到了惊喜。后来他观察过了,因为学校地处山区,周边草木茂盛,所以萤火虫就多。开始的时候,他观赏它们,后来时间长了,就没了观赏的兴致,只得与寂寞和孤独为伴。那时他在学校里住宿是无奈的,是身不由己的。现在他住宿是因为生气,是为了逃避。如今到峪口小学的路已经不是过去的老路了,已经修成宽阔的公路了,公交车也开通了,自驾车只用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校舍也不是以前简陋的校舍了,已经建成了教学楼,教师也比以前增多了,因为交通条件好了,没人住宿。

  在学校里,高翔老师有一间宿舍,午休时,会待在里面。现在,他除了午休在这里,晚上也睡在这里。开始的时候,老师们没注意,后来有老师就留意到了,是小温最先留意到的,她笑着问,高老师,你怎么住这里,不回家呢?他怔了怔说,家里人来人往的,心烦,住这里心静。小温笑笑,不再问了。后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异常,他将苦恼竭力掩盖着,像往常一样工作,说笑。到了晚上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他一人时,望着空旷的校园,他感到了凄楚,想不到年过半百又住到这里。

  一个多月过去了,高翔老师没有回家。这期间他产生过回家看看的念头,可硬硬心,又强压下去。有一个星期五,孙翠珍打电话催他回家,她对他说高飞和刘喆天天黏在一起,劝他不要管了;管也没用了,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他明白她话里的潜台词,愤怒地挂了电话后,就无奈而又屈辱地闭上了眼睛。又有一天,孙翠珍给他发来微信,是一些图片,文字介绍说高飞的写生基地火了,生意很兴隆,他的心里动了动,看完后,想想,就把那些图片保存了下来。

  一天,李校长从镇上回来,用羡慕的口气对高翔老师说,高老师,您女儿真厉害啊。他不知他指什么,警觉地问,怎么啦?李校长说,你女儿搞的写生基地火了,你女儿成名人了,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搞写生基地,不光自己挣钱,还带动村民挣钱。他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呢。李校长说,你们村的村民争相将闲置的老屋租给她,都要跟着发财啦,连镇长都表扬她,说她致富不忘乡亲,听说镇里要把她树为典范,拨款给她,大力扶持她呢。他光听,没说什么。李校长说完,又摇摇头说,人比人得死,没法比啊!说完,又摇摇头,走了。他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自从高飞回村,并和刘喆在一起后,他就对李校长转变了态度,不再瞧不起他了,有点儿同情他了,他说不听儿子,他也说不听女儿啊。所以,看着李校长的背影,就暗暗叹了口气。

  李校长离开后,他心里嘀咕起来,难道高飞搞得当真有那么好吗?这时,他想起高飞的微信,就想打开看看,却不见了高飞的名字,他明白了,高飞把他拉黑了。他生完气后,却产生了回村看看的强烈冲动。为了不让高飞、孙翠珍和村里人看见他,在一个傍晚,趁着夜色的掩护,他驱车悄悄地回了村。他看过被高飞改造过的那一栋栋老屋,又看到客人盈门的场景后,他心里如钻进了毛毛虫,蠕动起来,他想,难道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他不自觉地往家跑去,可快到家时,他又停住了,自己这样回家,有脸面吗?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他想等孙翠珍再催他回家时再说吧,如果高飞能催他回家的话,那就更好啦。唉,高飞生他的气呢,说不定不愿见他呢,是不会主动催他回家的。这样一想,他像被放进蒸锅里的茄子,神情蔫蔫起来,将车转弯,向学校开去。

  过了几天,杨老师告诉高翔老师,说楼下有人找他。他来到楼下,见是刘长顺和他老婆。一见到他,刘长顺老婆就抱怨说他们被他害了。他心里一沉,不满地问,我怎么害了你们?刘长顺老婆说,当初你不让我们把老屋租给高飞,我们不该听你的话。现在高飞的写生基地火了,我们去找她,要把老屋租给她,她不答应,要我们找你跟她说,她才答应。他光听,没有吭声,他明白高飞这是报复他们,同时也是给他出难题,她要让他向她低头,是在向他示威,和他置气呢!见他不吭声,刘长顺老婆央求说,高老师,求求您了,您就向高飞说说吧。

  那是个星期四的上午,下了第一节课时,孙翠珍来了,当她突然闯进办公室时,高翔老师怔了怔后,就把她领到宿舍里。一进宿舍,他就狠狠地问,你来干什么?她的眼圈红了,带着哭腔说,你就死这里吧,你没有家吗?他低下头,默不吭声。她说,你知道你不回家,村里人怎么说你吗?他心里一动,问,怎么说?她说,他们说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要和我离婚!他骂,真能胡说八道!她说,有人还骂你呢?他问,骂我什么?她说,骂你凭着好日子不过了,女儿那么争气,你还想三想四的!他沉默了半天说,干屎抹不到人身上,我人正不怕影子斜。她说,那你回家啊,让他们看看啊。他想想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家。她问,你想怎样回?他说,是高飞把我气得有家难回,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叫她来接我,我才回家。她乜他一眼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拿你没办法!他口气很硬地说,她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家!

  孙翠珍走后,高翔老师想想村里人乱嚼舌头,心里就气鼓鼓的,回家的念头就更强烈了。他开始了焦急地等待。他坐立不安,后悔自己把话说死了,如果高飞执拗起来,仍在生他的气,硬不来接他,他自己回家的话,不是更灰溜溜更没面子吗?说不定那些乱嚼舌头的人还会在背后对他戳戳点点的呢,他开始后悔没和孙翠珍一块儿回家了;如果和她一块儿回家的话,也算顺坡下驴了,多少有点儿面子,让高飞知道,他是她妈求他回家的,还可以把那些乱嚼舌头的人的嘴堵上。

  吃了午饭,高翔老师刚想躺下休息时,高飞打来电话。一见是高飞的电话,他激动起来,抓手机的手抖了起来。高飞甜甜地喊了他一声老爸。他简直心花怒放了,可他压抑着,没让心花从嘴里开放出来,故意阴着声音问,什么事?高飞说,老爸,我明天下午就去接你。他抑制着激动,淡淡地说,你愿来就来吧。挂了手机,他的激动情绪却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想象着回家的情形。回到家里,他要和孙翠珍一道坐着高飞的车在村里转上一圈儿,让那些说他要离婚的人睁大眼睛看看,他和孙翠珍恩爱着呢,他要用实际行动啪啪地打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的嘴巴,要把他们的嘴打肿,让他们再也造不出谣来。他还要到高飞的写生基地转一转,走路的时候,要挺胸抬头,要让人们看看他是多么幸福和自豪……

  第二天下午,高翔老师待在办公室里,他无心备课,也无心批改作业,他坐立不安,不时地看手机。高飞没打电话,是否有微信或信息呢?却什么也没有,他暗暗叹息一声。过了会儿,他看时间,都三点多,快到放学时间了,仍没高飞的消息。他想打电话问高飞,想想又放弃了,他不想主动,他是父亲,他要让高飞主动。可过了会儿,仍没有高飞的消息,他有点儿生气了,难道高飞不来了吗?哼,不来拉倒,豁上了,不来就不回家!

  就在高翔老师生气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高飞打来的,他的气马上消失了,心花怒放起来。高飞告诉他,她因事晚了,刚开车往学校赶。他扫视一眼其他老师,大声说,不急,我等着。说完,他又扫视其他老师。小温抬起了头,瞧着他问,高老师,高飞姐又来接你啦?高翔老师点点头,想想说,她接我回家,让我回去看看她的写生基地,让我提提意见,指导指导。说完,就溜了一眼小温,像生怕被小温揭穿他的谎言一样,心微微跳起来,脸热辣辣的,暗暗伸了伸舌头。小温说,高飞姐来了后,你让她进来坐坐吧。他舒口气,说,她忙啊,好不容易挤出点儿时间来接我。小温说,高姐真厉害,把写生基地搞火了!高翔老师打开手机,找出孙翠珍发给他的那些图片,递给小温说,看看吧,这就是她的写生基地。小温接过手机,看完图片,哇噻一声说,棒!真棒!高翔老师收回手机,想想,就把那些图片发到朋友圈里,用文字介绍说,我女儿创办的写生基地!很快,有人点了赞,有人伸了一个大拇指,还有人伸了三个大拇指。当他看到女儿高飞也点赞时,开心地笑了,嘿,高飞已经把他从黑名单里移除了!这时,小温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样,大声说,高老师,你可别忘了对高飞姐说说我姨家房子的事啊。他皱皱眉头,疑惑地问,你姨家房子?小温说,你忘记刘长顺是我二姨夫了吗?前些日子,他和我二姨不是来找过你吗?他哦了一声。这时,杨老师说,高老师,你得让小温先请客才能说。小温说行,没问题。

  过了会儿,高翔老师的手机响了。是高飞打来的!高飞说已经到学校门口了,让他出来。挂了手机,高翔老师就急急地往外走。快到学校门口时,他望见高飞和一个男青年站在一块儿。当高翔老师认出那人是刘喆时,停下,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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