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雪否,在白汽呵团,等车时候。夜将雪否,道路灯明后。声声问,夜将雪否。在屏前,约向新闺友:‘夜将雪否,可饮葡萄酒?’拈指夜将雪否,算相思梅瘦。替梅问:‘夜将雪否?’梅笑我,共结玲珑扣。夜将雪否,合手还垂首。”这首《皂罗特髻·夜将雪否》是今年年初填的,我的身体并没有一一亲历词中所描绘的,而是思想跟着走了一遍,将一些细节串联起来,比如寒凉时节呼出的白汽、等车时眼前车水马龙流动着的幻彩、傍晚时候路灯亮起的一瞬的感觉,等等。于是我打造了一面小镜子。于我而言,我能从中看到一个深情款款的、盼着下雪的我。而由于所呈现的场景对于读者大抵也是熟悉的,因此我们的感觉是共通的,读者也能从这面镜子中看到另一个自己。
制镜本是光学艺术的综合呈现,需要运用多种工法,我认为传承古法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其实我早先最熟悉的领域即是旧诗写作,通过旧诗,我找到了一根通向小说创作的纽带,我把这视为从古代到今天的一种感觉的传承,这种感觉似乎是交融于血液中的文化记忆,抑或是世代演化过程中刻进了基因的文化符号,体现在小说作品中即为“代入感”。真正伟大的诗词作品是有穿古越今的生命力的,诗人们写出来的这种“感觉”,正是读者能感觉到的却表达不出的,在读到的一瞬产生共鸣,并因着旧诗的含蓄蕴藉而余味深长,这些诗人能够与各个朝代的“我们”进行对话,他们掌握了穿越时空的工法。
对于我的小说写作来说,这套古法是同样适用的。不论篇幅长短,能打动人与否,就在于是否让读者产生代入感。所以在写作过程中,我得先把自己代入。而我经历得少,或是书读得少,感觉就少,写的觉得是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多少代入感,并不真实。所以从不敢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写作,生怕表达得不够真实,而这也容易陷入狭窄的个人世界中无法走出,“走进去”,再“走出来”,目前我处于如何“走出来”的阶段,并在努力地开拓“走进去”的路径。大家之所以觉得某篇小说好看,大概就是因为有代入感的存在,即使不是作者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没有违和感,哪怕科幻小说也是这样。作者不只讲出了别人有过的或没有过的经历,更重要的是讲出来了别人有过却说不出来的感觉。我认为代入感是通过一个个具体情境的创设实现的,整个故事的文本即使荒诞,但情境却可以让人信服。
“天心分厚薄,长眷最南枝”,我深知“用心”对一个制镜师的重要意义,这个“用心”包括勤奋、持之以恒、深入生活、丰富内心等等,现阶段我的小说写作更像是一种即时反应,想表达了,就立刻拿起笔;不想表达了,就搁置起来,导致有很多的想法存放得久了,再拿出来的时候也失去了写下来的冲动,没有了当时的感觉,即使强迫自己写出来,也变了味道。我在“用心”上,下的功夫还很不够。
每个时代都具有其独有的复杂性。我希望自己打造的镜子能熔入一些关注现实问题的元素,并通过镜面呈现出来。基于自身年龄与生活阅历的局限性,我入笔在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当中,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我的小说中,有我的很多的影子。我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是我对自己进行的“自我疗伤”,比如对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错误,迟迟不肯伸出的手,参与其中的冷眼与沉默等,在写作过程中,我在心里默默给了自己很多个“如果”的机会。这个过程中得到的疗愈,胜过玫瑰花与自然醒。写完《最后的时光》后,我才真正学会了直面自己的不堪,并对家庭成员间彼此的不了解与逃避进行了最大程度的释怀,它不该再继续困扰我了。我在写作中深度思考,静静治愈。短篇小说《短短长长》中的女主人公何粒粒,从小内心萌生的女性意识、对美的追求一直被压制,从幼年持续到整个青春期,我试图去细致描绘这样一个女孩的心路历程,以细腻的触角展现一个女孩对成长、对亲情、对友情的自我感知,由此折射人性的复杂光芒,引发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诉说对生命与美的深深依恋。女孩们终将长大。而曾经成长的阵痛如一只小兽,暴躁时将自己挠得浑身通红流血,安静时则默默流着泪舔舐伤口,我即是她,一次又一次按捺住心中的那匹横冲直撞的小兽,抚慰它,即抚慰自己,而这样的女孩一定不止我一个。无论对过往释然如否,如何与小兽和平共处,是这些女孩的人生必修课。
然而打造一面镜子是一个系统工程,因此制镜师通常不止我一个,而是有好多个我参与其中。我很难界定在制镜完工后他们是否也从镜中走出来,成为组成我真实人格的一部分。但可以确定的是,通过制镜的过程,我创造并看见了另一个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大概我就不会重蹈新版的歧路亡羊的故事了。
于我而言,这些镜子让我看见另一个我,如此清澈,又如此复杂,总是旁观着现实中的我所发生的一切。让这一切慢慢发生,她不说什么,发生过后,亦不问我是快乐还是悲伤。我在无数个时刻向她倾诉,她总是默默听着,也不回应,以一股强大的静气统摄着现实中的我。感知到她的存在,我觉得安心。而对于读者而言,我只能提供一面镜子,至于他们从镜子里看到什么,甚至是把这镜子放在梳妆台还是悬于门框,我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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