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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读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5723
王黎明

  1

  雨停了又下

  人一去不返

  梅花那么香

  香得万事皆空

  段巍悄然离世,留下的春天竟是如此浩荡而寂静:“梅花那么香,香得万事皆空。”在他身后“雨停了又下”,而“人一去不返”。

  对世间的眷恋,没有谁比他描述的那样真挚:“相遇、离别,相遇是为了离别。雨一次次到来,带着最初相见时的陌生”;对生活的热爱,没有谁比他描写得那样微妙:

  “年轻时,我曾经为一把雨伞多次哭泣过。它冒雨来、顶雨去,遮着伞下的那个人……已经想不起那人的面容甚或性别,只记得他脸色潮湿、不健康,留着长长的头发……他进入伞下,又从那里离开,最终去了一个灿烂之地……此后多年,在一间屋子的窗下,那柄蒙尘的雨伞,一直无法释怀于他,无法忘却

  那些雨天的记忆……” (段巍日记)

  恍然之间,那“灿烂之地”竟是隔世之光。他转身离去,从此杳无音信。也许他并没有走远,只是暂且隐身在某一首诗中,或者侧身于某个街口的拐角处。那留在伞柄上的体温,雨伞上垂挂的雨滴,就像他尚未说完的一句话:“我说了那么多,最想说的却是,无论如何理解,不如保持生疏。”

  ——仿佛一部传记片。画外音在耳边响起,段巍用温和的语调讲述过去的经历:“亲爱的,很久以来,我的生活和你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我和你一样每天上班、下班,我的住所也有几扇门窗、一些桌椅和一台电脑,书架上放着同样名字的几本书。我们吃着差不多的食物,甚至喜欢同样容貌的异性。当然,最重要的,我们在同一个时间片断里,在里面吃喝、衰老,有时想象着另外一些片断的事。”——读到这里,不需要我再去描绘他的音容笑貌。段巍的自画像跃然纸上。那个高挑的一米八的身躯,内心温润如玉,性格温厚,散淡而儒雅。

  尽管打着伞

  他还是担心

  前方飘来的雨

  把信打湿

  (段巍《雨中来信》)

  段巍对事物的感悟——皆因他经年苦吟所得。伞和雨——曾是西子湖畔一对寂寞的情侣。冥冥之中,每一次相逢都像是奇遇。人与诗的相遇也是如此短暂。他走得这样突然,留下诗篇代替他继续未竟的愿望,雨窗下的水滴,像风铃轻轻摇荡。

  那个雨中的身影——从此定格在2019年10月的某一天,时光静止,化作记忆中的一种植物、一朵花、一片叶、一阵风……雨窗下的目光穿越尘世,久久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很多年来,在我上班的地方有一扇窗子。窗外能望见对面的楼房,楼顶露出一棵杨树巨大的树冠,它有时丰满,有时萧疏,应和着四季轮回。我常常凝望着它,感到时间的停滞。”(段巍《雨窗下·后记》)

  2

  段巍的写作始于大学时代,早年留存下来的作品写于1988年,名为《花园》。段巍称之为诗剧:“……比光线更轻的影子,让我看见,阳光牵着她的女儿们,走进花园。”

  1988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这一年,段巍在人民大学历史系读书。我从人民大学官网上搜到历届毕业生名录,历史系1987级:段巍——这个名字赫然出现在35人之首。那时,八十年代的文学大潮已接近尾声,“崛起的诗群”被流派纷呈的“新诗潮”取代,校园诗潮更是波澜起伏。段巍也在写诗,但与那些“诗潮”无关。他没有随波逐流,读自己喜欢的书,写感兴趣的事。大学期间没有加入文学社团,在漫长的写作中,也没有加盟过任何流派和圈子。这是否意味着段巍对待写作的某种态度呢?或者说注定了他写作的格调另有追求。段巍用这样一段文字记录大学生活:

  “现在回忆,那时的北京比现在要单纯些,有不少破衣烂衫的人担忧国家的未来,有不少人情绪一直非常激动,整天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学校伙食质量很差,但空气质量不错,后来我离开它时,身体单薄,但脑子里确实装了一些东西。”(段巍《我的人生,我的诗篇》)

  我认识段巍也是1988年。那年春节,诗人曹宇翔回乡探亲,一天下午老曹来我家,说是有几个大学生约起,去城东的河滩上看月亮,在一群还乡的大学生中间,段巍显得格外出众。那晚我们骑上单车,穿过铁路桥洞,跃上兖州城东的泗河大堤,俯身冲向宽阔的河谷,月亮升起来了,结冰的河水反射着不太真实的光,恍若幻觉。大家玩得很开心,唱了很多歌,不觉已是深夜。

  兖州城东这个地方,唐代称为“鲁门”。早在一千多年前,李白在此写下了“月出鲁城东,明如天上雪”。我记得那晚有两个叫不上名字的女孩,一个皮肤黝黑,一个脸庞苍白。回去的路上,街上的路灯都已熄灭。路过邮电大楼,马路上的月光,如同稿纸上的笔迹清晰可鉴,一封《冬夜的信》打上了那个年代的邮戳。

  段巍最初给我的印象可用“翩翩少年”来形容。身上弥漫着那个年代大学生特有的气质。与他人不同的是,这种“气质”由表及里,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清纯,如同一本新书那样引人注目。那时候我刚刚离开矿区,习惯了粗犷的环境,接触的年轻人多是简单而冲动。段巍带给我一种明快的好感,如读到了一本喜欢的书。

  人的相识有时就是相互打开的书。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和段巍成了书友。段巍的阅读别有情调,那些常挂在人嘴边的畅销书,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之类的,他不屑参与谈论。倒是像《阴翳礼赞》(谷崎润一郎)这样的冷门让他津津乐道。段巍年轻时爱读杜拉斯的《物质生活》而不是《情人》,前者是杜拉斯私密生活的随笔,而后者是作家虚构、带有自传成分的小说。段巍的阅读兴趣从中可窥见一斑。他的阅读算不上“高冷”,却带有个人的隐秘性。大路边的时尚读物,一般入不了他的法眼。

  从段巍的诗中隐约可见阅读对他的影响。他说过:“我这一生,什么也没有经历,只是度过了一些白天和黑夜。”——这使我想起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让我们把一生当作一天来过,全然不知,生前、生后,皆是暗夜。”二者相比较的话,我感到段巍的表达因包含玄学之道而显得更为洒脱。

  段巍对于汉语经典的读解很有天赋。或许他读的是历史系,史书比文学课更精彩。对此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好:“我喜欢的诗人大都在古代,比如:陶渊明、王维、晏小山。我读陶渊明、王维、晏小山的诗,感到自己的肤浅和滞重。我不可能拥有他们那样的嗓音和语调。”如果以为段巍沉浸在“古代的生活”那就误会了。他只不过喜欢这种“嗓音和语调”,就像“窗外的雨”或“雨中某个场景”。

  在一首《2007年10月23日,寄庾信》的诗中,他再次写到雨——那雨不是来自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个朝代,而是当下、眼前,此情此景——一个日常的下雨天。而这时,没有比一个写信的人更能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更易于向外界敞开心扉。“我缺少处世之道,有时,在街上遇见熟悉的人,我会感到抱歉。仿佛他们一直在那儿等我。”由此,他触景生情,感怀往事:“生命是这样一件事——你可能不喜欢,但必须完成它。”

  写信如同写诗,但庾信并非读信的人——他只是个信使而已。很多时候,段巍写的信并没有寄出,收信的人只有自己。这就是他说的“有些人一生都在雨中,从年轻到暮年,一直怀着和世界相遇的恍惚感”。

  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段巍自由地往来,这得益于他潜心的阅读。深夜里,一本书和一扇窗构成某种神秘的隐喻。他站在窗前发呆、沉思,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吹拂:“四季是一棵树,世界最终呈现为一扇窗户。”(《回忆》)

  窗户一直是他惊异的事物之一,他称之为“一种静止的运动,或者是一种别的什么”,窗户因此成为他记忆的方式、思想的原点:“当我们出门在外,窗户仍停在原地,流动着光线和风。”(《窗户》)人不可能带上“窗户”外出,但可以带上一本书去旅行。

  买了一本书,留待途中消遣

  凭窗而坐,无所等候

  车票夹在随便两页之间

  (段巍日记)

  段巍乐意做这样的事——那些不为人注意的小细节,成了他单调的生活中一段段浪漫的插曲。

  1998年秋天,我到省城一家报社打工。每周往返于兖州和济南之间,有时和段巍约在一起回家。冬去春来,那些同行的经历,就像窗外的参照物,在人生旅途上一晃而过。每次都在同一个站台见面,像不期而遇的熟人点头示意,上车后挨个车厢找座。然后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聊天,车速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两三个小时的路途,感觉就是几支烟的工夫,车过泰山,暮色降临。“像火车上的人那样交谈,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蜷缩在各自的身体里,空气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抵抗”。

  多年之后——那辆慢车缓缓穿越我的梦境,驶向另外的空间。

  当铁轨发出颤抖

  我知道它正在经过

  一座空气中的桥

  一些事物在中途离开

  另一些还在跟随

  我的行李越来越轻

  (段巍《风吹向相反的方向》)

  年轻时,我和段巍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记得那年夏天的一个凌晨,我们从永定门火车站下车,徒步16公里走到了朝阳门外的十里堡;记得那年秋天的午后,我们游孔林一直呆到天黑关门,最后翻墙出来,骑车回家已是凌晨;还有那年雪天,我们哈着热气走出小酒馆,在燕子山路边的雪地里背诵阿赫玛托娃诗句:“世界上不流泪的人中间,没有人比我们更圣洁、更纯粹。”

  ——那些彻夜的交谈,盲目的奔跑,想起来有些惶惑,又深感幸运。段巍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与之相处会感到心平气和。有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喝茶,半天没有说话,谁也不感到沉闷,相反周围的气氛却让人轻松、愉悦。街上人来人往,屋内能听见翻书的声音,窗户上的玻璃,隔开了外面的喧闹。

  前些年,段巍有意把写过的诗文,整理编印了两本小书。一是诗集《雨窗下》,二是散文随笔集《早春的信》。我收到段巍的书,已是丙申年新春。年后不久的一天,段巍来我家送书,他说换了新的工作,文学暂且放下。我知道他除了写诗,还有更雅致的兴趣,他喜欢研读书画。“我对纯粹的文学写作兴趣日减,就把过去这些文字整理一下,来作一个告别。”尽管他在后记中如是说,但我相信他不会轻易放弃写诗。

  中年之后的段巍,看上去沉稳从容,内心更为坚韧。

  那一次见面好像从未有过的匆忙,以往段巍到我家总是要聊上小半天,谈谈最近读过的书,背诵新写的诗。而这一次却有些生疏,寒暄几句就走了。他从我家离去的身影,就像走进一场雨中——那天是否下雨我已记不得了。不过,他转身离开时好像带了一把伞,那背影比往常迟疑了许多。没想到这一次见面竟是永别。之后多年我们再也没有相聚。

  读诗思人,我时常想起这样一段话:“生命不过是长长的雨天,而身体是一把给这天用的伞……”(《一把雨伞给这天用》,威廉·格纳齐诺)

  3

  谈论段巍的作品,我想尽量避免使用“诗人”一词。他说过“我不想成为一名诗人,而是想和诗歌保持一种平行的关系”。我以为这种“平行的关系”是一种距离。段巍又说,他不想发表自己的诗,原因是舍不得把赠给自己的礼物送走。他把写作当作心灵交流的方式,而非抒情言志的工具。

  段巍说他更喜欢国画,年纪再大些,就做这件事。想画出金农或陈曼生那种画来,那时可以卖画为生,每天反复地画着一些鱼、花、石头、竹子,直到某一天起身离去。段巍有这样的想法,我以为,其实是想表达一种美学态度,相对于写作他更愿意选择诗意地生活。

  在段巍看来,诗是他的私密收藏——是他的日记、随笔、札记、信笺。“此刻,他静静地躺在抽屉里,那人的名字,永远停在了信封上……将有更多的灰尘落下,更多的时光荒废,更多的寂静聚集到这里。”(《一封没有寄出的信》)换而言之,诗歌是他的生活秘史、精神传记。

  “近日我常听古琴,感到每一弦、每一抚、每一声琴音里都是‘天、地、人’的交汇。就像古人的心境,虽为一己的哀乐、人世的悲欢,却无时不连接着浩莽的宇宙。这种浩大,今天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段巍日记)

  段巍崇尚古人的风格,而他写的却是现代诗。他的诗与那些名声喧嚣的诗人有天壤之别。与那些自视清高的“诗人”也扯不上关系。他写的随意、放松、低调:“今天上午,我把南面的窗台擦拭干净,把书桌也清理了一下,等待降下春天的灰尘。”(《段巍日记》)偶有所思,信手拈来。他写厨事:“厨房水池里堆积的盘子,像一摞摞云彩,一会儿,我就把它们冲入下水道。”

  表面看上去很传统,骨子里却深具前卫意识。活在当下,思接千载:“乌云过后,天上只剩下朵朵水痕。”(《记事》)仿佛悬空的水墨在宣纸上留下想象的空白。

  在这个极尽奢华的年代,谎言、废话也能成为消费品。段巍所能做的,是用极简的语言,轻微的修辞,降低分贝,在低碳模式下生活、写作。为此,他放慢句子的节奏,降低了词语的光亮:“深夜,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一些人在屏幕上活动。我在客厅里抽烟、喝水,听见汽车碾过外面的街道,这简单、乏味的细节背后,是消散的声音或气味。声音越小感觉越强烈,如深夜里滴水的回声。”(《段巍日记》)

  客厅里的低吟和广场上的朗诵不可同日而语。办公室里也能“听见打字机轻轻地叫喊。”段巍已在嘈杂中学会了辨别音质,并找到独特的音色。正如他在博客日记中写道:

  “……除了荆轲,项羽、曹操的那些短歌。我一向不太相信慷慨激昂的声音。宋朝另一位词人姜夔也是个懂声音的人,音律谐婉,疏朗有致,宜在花前月下、山水庭院间伴洞箫吟唱。”

  如此看来,树木和植物的特点似乎更符合段巍的性情。有些句子就像精心种养的植物,每天长出新的叶子。“动物有一种复杂的气味,地球上最单纯的就是植物。”(《汉柏》)相对于动物的欲望,植物活得简单,有阳光、空气和水就能生存,这一点更接近于人的精神需求。为此不难理解段巍为什么说“和人相比,植物更接近佛心。”

  所有的树木都向阳而生,即使是喜阴植物也有趋光的一面:“客厅里,一盆植物摆放了多年。它是喜阴植物,通过电灯产生光合作用,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下雨,灌溉自己。当家中无人,它发神经,嬉戏,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蓬乱和忧郁。”通过电灯产生光合作用——这样清心寡欲的诗句——无疑是对物欲时代的对抗。

  在他的眼里:“诗人的诗、书法家的字,都没什么意思。现在流行种植的那些观赏植物,如蝴蝶兰、龟背竹、发财树之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盆里养些小草耐看。”从“仿生学”角度看,诗与画的关联,如同植物和动物,诗模拟动物的声音,画借用植物的色彩。光影转化、日月交替,所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段巍自己的看法:“可能因为绘画无声,更接近隐逸之道吧。”

  段巍在诗学上坚持了主流之外的一种传统。他深谙汉语之美,精通文体之道。将札记、随笔、日记、书信等形式巧妙地融入诗歌,实现了诗文互通,角色转换,是智慧的诗者,也是博学的散文家。他厌恶平庸,沉入寂静的时空,领会参悟之道。把古典的隐喻译成“离别是时光中的一次静止。”(《渭城曲》)同样也把古诗的“绝句”说成是空气中的鸟笼。段巍远离名利,甘愿做一个隐逸的写作者。他用一种干净的文字清洁内心、打扫头脑,就像雨水洗涤大地的灰尘。

  4

  段巍生前发表的文字寥寥无几,在当下诗坛“段巍”这个名字是陌生的,读过他作品的人并不多。上世纪九十年代他用“海若”这个笔名(他女儿的名字)发表过几首短诗。段巍没有投稿的习惯,他发表在《人民文学》(2002年第12期)杂志上的散文《扇子》,还是我转给编辑的。那些用方格稿纸誊写的年代,我们有过频繁的书信往来,段巍的笔迹曾是那样亲切而熟悉。

  后来,段巍迷上了博客写作,他用“枕书斋”“雨窗下”等网名,在虚拟的空间里漫游。这个隐匿在自己文字背后的人,把诗文寄养在博客里:“这些诗像一个秘密,一直在电脑里凌乱地保存着,它们像欠缺现实情节的日记,像一个人制造的溟沐细雨……”博客曾是他的托儿所、档案室,也是他的心灵安居之所。“这个博客之于我,相当于一个储物柜,像脚总要放进鞋子里。”有时候,读懂一个人的文字,也就找到了他心灵的密码。

  纵观段巍的一生,写作贯穿他生命的每个阶段,除了工作和生活,他把才思投入到了对文学的热爱。读书、写作成了业余生活的主要内容。他说“我在诗歌中获得寂静和休息”——这种“寂静和休息”涵盖了他精神生活的全部。相对于他的履历,作品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华章。尤其是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爱惜自己写下的文字,反复推敲每个词句,用挑剔的眼光,审视自我,完善文本。时光弥足珍贵,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尘世在他的眼里变得柔美无比。

  这个春天,我指着飞鸟说

  “这是飞鸟”

  我指着柳枝说

  “这是柳树”

  我想重新辨认它们

  这个春天

  我想给自己

  起一个新的名字

  然后对他说

  “你的生活是新的”

  这个春天

  我想继续保留

  写诗的习惯

  想更加爱一些人

  不论春光多么短暂

  (段巍日记)

  因为春天的到来,人间焕然一新。如果能够重新来过,他想对每个事物重新命名一遍。他想重新辨认“飞鸟”和“柳树”,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这个春天,他想保留写诗的习惯,更加爱一些人。无论春光多么短暂,生命值得好好珍惜——这充满深情的诗篇是段巍留给读者最好的礼物。

  诗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是生命向往的澄明之境。在澄明和敞开之间,必然有一个遮蔽的过程。段巍告别“雨窗”,走进春光,他的诗歌向着澄明“敞开”了。诗人与诗歌同在,春光里的诗歌照亮了他远去的影子。

  又一年的春光来临

  天空日渐繁华

  在新生的树影下

  我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阳光从一侧过来

  照亮我去年的迟钝和空虚

  (段巍日记)

  他在春光里流连忘返,“操场边的柳树已经返青……鸟儿长出新的绒羽”,他内心深处萌生了不同往日的诗情:“我也换上轻薄的衣服,到街上转一圈,到处是重逢的脸庞。”(《春光》)当生命的终点来临,他看见的一切都是新的。每一次遇见都是重逢!每一次重逢都是新生。

  妹妹段梅,陪伴病痛中的哥哥走完最后一程。她对我说:“别看哥哥在写作上那样细致入微,然而,对自己身体却是粗心大意。病了很久,撑不下去了才去医院。从查出病到去世100天。哥哥走得太匆忙了……”

  缓慢的时光戛然而止,对一个散淡之人来说,时间突然变得残酷而窘迫。“我们不得不潦草地度过一生。但此刻,请珍重每一秒!”如果一切还来得及,段巍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他牵挂的是亲人,放心不下的,是他写下的文字。他说过“假若将来出一本诗集,我会在扉页上写:这些诗找到我,暂时聚集在这里。总有一天,它们将全部飞走,只剩下空白纸页。”

  段梅含泪整理出哥哥留下的全部遗作。妹妹说,哥哥他柔和、善良、温暖、多情,对这个世界怀着深深的抱歉……不适应体制,为了生活,却不得不在体制里呆了这么多年……他对中国古代诗歌、书画深深迷恋,并从中得到心灵的慰藉和解脱。

  段巍作品的艺术价值,留待时间评判,留待后人评说。海德格尔说过:“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然而,段巍这朵诗歌之花,尚未完全绽放,对更多的读者来说,他是白昼里的星辰,亟待发现者为之命名。

  我对段巍的作品,比对他本人还要熟悉。我们之间的往来,更多的是“诗歌在场,诗人缺席”。就是说读他作品的时间,比相聚的时间要多。段巍不光写诗,还写抒情散文、读书随笔、书画札记,等等。他师承高古,尝试用一种新的语言、句式,构建一个诗情画意的世界。在他那里,雨天构成了独特的语感、空灵的情境:一个灯光下赏花的人,不用刻意追求语言的极致,生活的细节浑然天成,无须雕琢。“灯下观竹,新生的枝叶,真好看。”(《灯下》)

  我知道有一种深入灵魂的诗歌,不用大声,只可默读。段巍就是发明这种诗歌的人。

  因此,段巍的诗具备这样的特质,百读不厌,历久弥新,值得反复阅读,读得越多越能感受其持久的魅力,同样经得起时光的打磨,时间愈久远愈能发现不可模仿的个性。段巍是诗人中的诗人,他的诗是诗中的诗。他的文字天然、纯净,如雨后的空气,耳目一新。常读这样的诗,会让浮躁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那些诗看上去并不晦涩,但若想读懂也没那么简单。每每读来都让我的目光回到书卷,沉浸在阅读的喜悦中。“夜晚最好的事是静夜思,然后是读你,读你的屋宇、庭柯,读你在路上遇到的荆棘、杂草、废墟。因为一切都在时间里,所以美好;因为一切都将消逝,所以满足。”

  雨天读诗,忆起段巍,我想起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中的一句话:“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无论如何,我无法完整地讲述段巍的故事。

  当我在公园里散步,或者外出旅行,回忆就像一场雨,在我的生活里时断时续。诗就是那样一种“轻”的声音,把记忆中的人唤醒,他告诉我“小雨点——打在手臂上的,比打在手上的更凉。”而今,那个蘸着雨水写诗的人,已和我分属不同的维度。“悲欢离合,难说究竟,前途未卜的依旧是那个雨天。”(段巍日记)

  在湖边,看到很多的荷花

  沉沉雾霾里

  我感到,我欠这些红花翠叶

  一个恩情

  想起许仙的借伞之恩

  悲欢离合,难说究竟

  前途未卜的依旧是那个雨天

  5

  段巍的诗无疑是当下罕见的文本。这与诗坛无关,与刊物发表无关。这些诗珍藏在笔记本中,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间传阅,或者偶尔被他贴在博客上,不几日又被他删除了,就像一场雨下过之后,留下清新的空气。

  博客里的空白,如一扇窗,打开又关上。

  有那么几年,我家的电话铃声会准时响起,那是段巍打来的,午休或深夜十一点,他在处理完公文后,开始抚摸笔记簿上的词语和句子,然后一行行读给我听。那平顺、柔和的声调,萦绕在耳边。如今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隔着一首诗,一扇窗。雨中的电话线,时断时续,很难再听清什么了,窗外雨水滴落在树叶上,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窗前拍照,细数玻璃上的雨滴。

  又是一个腊月。我漫步在少陵公园,在冰凉的空气中闻见腊梅的幽香。想起段巍的诗,想起我曾经写下的句子:腊梅花,腊月亮,哪个更冷,哪个更香?我有一首写给段巍的诗,发表在《扬子江诗刊》2012年第3期。抄录于此。

  吾友,深夜来电话聊天

  这位崇尚魏晋风骨的兄弟

  在文山会海中加班

  苦熬。已是青丝斑白

  常在电话里读诗。如:“梅花中

  有一个人早年的嗅觉……”

  我没有告诉他,今晚散步

  从空气闻到:少陵公园的腊梅开了

  更未言及心中的秘密

  日采三五朵。泡茶

  今冬,弥漫着腊梅的香气

  (王黎明《梅花》)

  段巍喜欢梅花,我偏爱腊梅。相近的趣味也有明显的差异,对诗歌的审美我们同样保留了各自的看法。最近几年,我和段巍几乎失去了联系。我丢失他的电话,也没有他的微信(这个时代,朋友之间如果没加微信,就等于失去了交往)。但我和他不会因为联系疏密而冷淡,我时常把他的诗拿出来读一下,以前没有在意的一些篇什,反而读得更细致了。

  我和段巍见面除了诗,很少谈别的。记得有一次,他在诗中写到大学时代的一段恋情,有几首诗,我印象很深。我想从诗稿中找出来再仔细读一下,可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现在才知道,他把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该留下的一样不少。

  段巍对自己作品,既倍加珍爱又极度苛刻,懂得爱就懂得割舍,最后他忍痛删除了大量不满意的文字。写诗对他来说,不是名利所求,而是存在的证据。诗人走了,留下诗篇从此不再属于他个人。正是这些诗成为亲人和朋友思念的信物。他记下的每个时间节点,都成为永久的怀念。

  今天是2008年12月31日

  一样是散淡的一天

  散淡的意思是

  对遇到的事物

  不讨厌

  也不喜欢

  总结逝去的一年

  也大略如此

  段巍活在他的诗中,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都有他的体温、呼吸、脉搏和心跳,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把诗和生命融为一体,诗就是他的灵魂,是他心灵的植物,依附于万物而生生不息。

  段巍有许多美好的愿望,尤其是向往晚年的生活。他想“回到自己出生的乡村,和年迈的双亲一起居住。每天在公鸡的啼鸣声里醒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令人羡慕的愿景却指向生命的终结。事过很多天,我才得知段巍病故的消息,不是“突然”而是陡峭,他的离去如悬崖陡立在眼前。我们之间从此成为未读之书、未经之旅。五十岁只是生命的中途,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去做。那个雨窗——时常在寂静的时刻打开又合上,那是一部还没有写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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