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得分放羊回来,把牵羊绳系在脚脖子上,踮着脚后跟看铁匠打铁。小水羊大睁着两只琥珀色的眼睛,被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惊吓得惶恐不安。
太阳从槐树上照下来,照出块块亮斑,槐树下的火炉就像是架在了一张绿网下。铁匠和他的老婆正在绿网里打制一张铁锨。铁匠长了个长脸,窄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单单薄薄的身子,不像有什么大力气的,可他老婆却力大无穷,结实得像块生铁。往往是铁匠拿小锤给要打制的家什定型,他老婆双手提着大锤砸烧红的铁块,铁匠的小锤指到哪里大锤就砸到了哪里,手起锤落声声如磬,锤不但举得高砸得实,还落得准,有时不等铁匠的小锤点到人家的大锤就已经砸到了。
这当儿铁匠就会为自己老婆深厚的锤功咋一声响舌,响舌过后,眼光像牙疼似的从镜片后面漫出来,瞟向正站在旁边观看的男人们。这就有了挑战的味道了,那意思是男人们你们行吗?待眼光收回时,嘴里再高喊一个“得”字出来,双手一抖就把打制好的家什从铁砧上拎起来了。
这次铁匠拎起来的是张铁梅的锨,他把锨刃在水盆里轻轻一点,一股白烟升起后,铁匠把锨拎到墙跟前,靠在墙石上,接着从地上拾起一截粉笔头在锨面上写了个“梅”字。这就说明是张铁梅的锨了。张铁梅在娘家当闺女时叫张五花,唱过李铁梅后,便把名字改成张铁梅了。等铁匠回到砧子前,那个叫得分的小学生就叫生产队副队长喊过去了。副队长把得分喊过去,说他要是个真男人就在那个“梅”字上面写个字。写个什么字,副队长说完伸手摸了下得分的头发,笑了,得分也跟着笑了。得分知道这是个有意思的字,是个好字,所以副队长才这么个笑法,神神秘秘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
得分是个极喜欢捣蛋的孩子,别说一个字,过年放炮仗他都敢在大粪堆上放。得分看看周围的人,把牵羊绳系到副队长的脚脖子上,拍了拍小水羊的花头皮,悄悄跑到墙跟前,拾起铁匠扔下的粉笔头,在“梅”字上面写了一个字:爱。
傍晚时分,张铁梅来拿锨了。说实话,她算不上是个美人,却长着一副美人的脸盘子,上宽下窄的,周边有着柔和的鸭蛋形线条,只是到了五官的局部发生了变化,两个颧骨高了些,鼻头上也多了些肉,嘴又大了些,再配上两只细长的眉眼,看着不大协调,有些糙,也有些野气。但毕竟是唱过样板戏的,有过化妆的底子,所以站远了,看着还是好看,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太阳没有了中午时的明亮晃眼,却多了分素丽,就像有人在纯清的水里撒进了一点面粉,照在张铁梅的脸上温暖而又迷人。她像是才从麦地里走出来的,身上还带着新鲜麦子的香味,手背和脖子的地方都被麦芒扎出了血痕,头发上还挂着没拍打掉的几片麦鱼子。看样子人也乏了,上眼皮耷拉着像是贴上了两片扁长的麦叶。这个乏样子了她嘴里还没忘了哼哼几声戏文,舌尖顶在牙尖上用力往外弹气,只是声音很小,嘴的动作也不大,外人很难看出来她是在唱。她唱的还是三年前唱的那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其实她出生在乡下,家里也不宽裕,又打小没上过学,怎么能进戏班子唱戏呢。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她舅,她舅是公社文化馆的馆长,管着文化馆也管着戏班子,当时叫文宣队。文宣队里除了两个男女主角,都是临时从各大队抽调去的,比如她张铁梅的丈夫李再现就是我们尖山小学的音乐教师,由于会拉二胡就借调到戏班子去了。说来也巧,正是三夏大忙季节,文化馆要组织戏班子到田间地头为社员唱戏,偏偏这时班子里的女主角生病了,女主角是个知青,一生病就回城里养病去了。这可愁坏了舅馆长,在办公室里端着个茶杯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突然就想到张铁梅了。对呀,舅馆长想我是听过小妮子唱的呀,虽然和女主角不能比,但至少还在板。在板就好,有些拐弯抹角的地方小妮子拐不过来,到这里来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嘛。舅馆长立马就骑自行车到了小妮子家。小妮子下地了,两脚是泥地被喊回来,进门舅馆长就叫她唱戏。当时小妮子肩上还扛着把镢头,她想放下镢头,舅馆长说别放,她就扛着镢头抖着两只朝天撅的辫子唱起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唱完了,小妮子说她只会唱这一段。舅馆长说这一段就管哩,田间地头又不是城里的大舞台,社员还得干活来,听两句鼓鼓劲就行了。让小妮子唱戏是舅馆长的第一层意思,这第二层的意思嘛,直到小妮子结婚那天舅馆长才说了实话,要说当时文宣队缺人吧还真缺,两个主角少一个就像两条腿的板凳少了一条腿还能坐吗?要说不缺人还真不缺,少了一条腿把板凳放倒还不是一样坐吗?这缺人不缺人的就在舅馆长一句话。这舅馆长的意思就是想叫外甥女出来见识见识,将来嫁个有知识的家庭,不能一辈子跟个泥腿子,再生几个泥腿子了。
舅馆长看上的就是李再现。李再现的爹李家西是小学校长,李再现是音乐教师,正是标准的“乡村知识分子”家庭。嫁过来快一年了,张铁梅对这个知识分子家庭还不太适应,她性子直,再加上又是唱过几天戏的,脸面子比平常社员能拿得出来。她还好闹,工间歇着,常和以副队长为首的小青年打成一片。没有家规。对张铁梅的好闹,李家西校长是有看法的。
那张得分写上“爱”的锨,被张铁梅高挂在了屋门左侧的墙上,也就是乡下家家都有的香台子上方,落日的余辉照在上面闪动着玫瑰色的光泽。
这时候李家西校长回家来了。学生放了麦假不去上学了,李家西校长每天仍然到学校里去,有时也会到学校周边的地里,看看拾麦的学生,让他们把麦子送到学校里,然后写一份表扬稿到大队的广播上念一念。李家西校长有哮喘病,走不了远路,为此他更愿意学生们到学校周边的地里去拾麦。李家西校长已经谢了顶,平时戴着副老花镜,隔着老远人们看见一个头顶闪光眼镜也闪光的人,就知道是李家西校长来了。
李家西校长五指并拢,双手贴在裤缝上,手指紧提着裤子缝,头向前探探着,走路直僵僵的,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鸡鸣声。他推开院门,身子歪斜着探进来,反手关上门后,身子顺势靠在了门板上,镜片照例闪闪发光地照了一会儿院子:正在开花的家槐树,正在冒烟的锅屋,还有房顶上蹲着两只鸽子的堂屋,全在镜片里抖动不止。好一会儿院子里的风景才平静下来,李家西校长怀里的那窝鸡也安稳了,呼吸也平缓下来了,这才缓步走到香台前,一手扶着香台子,一手脱下那只已经架到膝盖上的鞋,倒鞋套里的麦粒。等换第二只鞋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锨,这就看见那个“爱”了。开始他的目光是平静的,认定这只是个普通的字,是铁匠写上去的一个人名。李家西校长想谁能叫这么个名字呢,写人家的名字就是人家的锨了,他老爱家的锨怎么挂到俺老李家墙上了呢?这么想着,李家西校长疑惑着把那只还没磕净麦粒的鞋放到了地上,抹抹镜片,等他看清了下面还有个“梅”字时,他似乎明白了,如同拉开了一道恼怒的闸门,李家西校长多日在心中积攒的不满呼啦一声喷涌出来,他抖动着双手在香台前转了一圈,想去摘下铁锨,可又够不到,猴急得没处去。听到锅屋里有拉动风箱的声音,便对着锅屋喊道:谁,是谁把锨挂到墙上的?
听到李家西校长的喊叫,张铁梅从锅屋里走出来,头上顶着块红蓝格子毛巾,看见公公,脸上堆下笑来,说:爹,你回来了?李家西校长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脸上烧烧的,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说,谁把锨挂墙上的?
当然是张铁梅了。张铁梅从铁匠棚回来,满院子看了看,想找个放锨的地方。院子里尽是鸡屎猪粪哪里都是脏兮兮的,最后她看上了墙上那根过节时挂祖像的钉子。
李家西校长两手扶着香台子,老花镜闪了儿媳妇一眼,手挥得像张饼子似的说快拿下来快拿下来。儿媳妇跳到香台上拿下来了。看着儿媳妇蹦上跳下,圆圆的屁股像只在绿叶下翻滚的香梨,李家西校长非常生气。但他又不敢太生气,那只怀里的“鸡”叫着还好,万一一气之下不叫了,他这个校长也算当到头了。因此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少生气,甚至是不生气,可他又忍不住要生气,像今天这事他一下子生了三个人的气:第一个当然是写字的那个龟孙,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坏蛋,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写了个斗大的“爱”来调戏良家妇女。第二个是儿媳妇,你不识字不为怪,孔子说你不知我不愠嘛。可这么大个院子哪里放不下一张锨头子,偏偏要爬高下低挂到墙上去;第三个人就是舅馆长,教育出这么一个外甥女可见他的水平有多高了。
这张锨明天能扛着下地吗?李家西校长自问道,他想象着张铁梅扛着“爱”锨下地的情景,自己回答道:这怎么行呢?还不丢死人啦。他一边自问自答着一边摇着头,一步一叹地走进屋里,在他的床头底下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一只黑板擦。黑板擦用秃了一半,他把它从学校里拿来擦皮鞋(他事先对教委主任说过了,教委主任同意了,不算私占公产)。李家西校长有一双皮鞋,只有当客、去教委开会时才穿,穿过后他就拿黑板擦往鞋上打磨一回鞋油。李家西校长把黑板擦和锨放到猪圈的墙上,看了一会字,就像一个叫庖丁的人看着案板上的猪如何下刀一样,看过之后就拿黑板擦擦了起来。
李家西校长擦累了,怀里的鸡鸣声越来越响亮,搅得他一连歇了三次。前两次歇过后他还有信心接着往下擦,第三次歇过后他拿眼打量了一下锨上的字,看见笔画暗淡了,字还是那么清楚地存在着,一下子失去了信心,身子靠着猪圈墙,两眼看着轻烟环绕的锅屋门,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来人”。他明知儿媳妇一个人在锅屋里烧饭,他不叫儿媳妇的名字,而是喊了声来人,明显地是向儿媳妇表示不满。张铁梅当然听出来了,她一听到就跑了出来,满脸堆笑地说:有事,爹?
拿水来。李家西校长说着,拿黑板擦用力敲了敲铁锨。
张铁梅去了,过了一会脚步轻盈地端来了一只淘米盆,盆里余下的米粒像牙齿似的磕碰着盆底,发出刷拉刷拉流沙的声音。张铁梅走近了,看着铁锨上的字,嘴角上还是笑眯眯的,她不认识那个字,但她觉得那个字挺可爱的。
李家西校长指了指铁锨上的字,说:倒,往这上面倒。
张铁梅一脸的笑,她乜了老公公一眼,说:爹,这是个什么字,这么个擦法?
锨头安到锨把上,就成了一张锨。张铁梅扛着这张锨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
每天张铁梅把锨扛在肩上,高高兴兴地走在生产队的小路上,脸上散发出的是雪花膏味,嘴里呼出的是新麦子味。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广播里阿庆嫂唱的戏是好听的。
有一天她看到了得分,得分正坐在一辆牛车上,头发耷拉在前额上,远远看去像是抹了一层油漆。赶牛车的是副队长,上面还坐着好几个半大小子,都是得分的同学,还有得分家的那只花脸白身子的小水羊。他们是去麦田里拉麦子的。
张铁梅看见得分后,站住了脚,她把手挥动得像只奔跑着的驴耳朵,张着嘴,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像得分不是在牛车上而是在半空中,得分得分地叫唤。过来过来。她说。起先得分装着没听见,后来见张铁梅越叫越欢,几个小伙伴都嬉皮笑脸地对着他笑,副队长也勒住了老黄牛,说去吧,也许是她哪里痒痒了,叫你挠挠。得分便很不情愿地下了牛车。张铁梅走到磨磨蹭蹭的得分跟前,瞥了眼在前面欢天喜地跑着的牛车,说你害怕啥,我又不吃人。得分咬着嘴唇,拿眼瞟了瞟张铁梅的花褂子,说干么?张铁梅说过来我问问你。得分跟着她走到一堵墙跟前,张铁梅下腰摸了块石头,拿石头的楞角在墙石上画了一个字,说这个字念什么?得分看了看那个字说:爱。张铁梅拿眼瞅着得分的眼,想看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爱?得分说:对,是爱。张铁梅嘴里嘟噜着爱,心想原来老头子不喜欢爱。这么想过后,张铁梅突然嘻嘻地笑了,她对得分说:你真能,连“爱”都认得,过来,张开嘴。得分不知道张铁梅要干什么,慢慢地张开了嘴巴,一块石子样的东西猛地从张铁梅的手里飞出来,落进了得分的喉咙里,得分用力咳了两下嗓子,那块石子才回到了嘴里。等到一丝清凉的甜味在舌头上散开,得分知道张铁梅给了他一块糖。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糖块在嘴里翻了一个滚,咂了咂糖味。
突然半空上扑扑棱棱传过来一阵扑打声。张铁梅和得分两个都抬了头看,见是两只斑鸠正在树梢上打架。两只斑鸠打了一阵,一只飞走了,一只追去了。
张铁梅拄着铁锨把,看了看得分,笑了笑,向得分走近了一步,拍打下来得分肩膀上的两片干麦叶,伸手搓弄了两把得分早上蘸着清水梳顺的头发,转过身子,一句话没说,扛起铁锨走了。
得分看着张铁梅越走越远,细腰如柳摆风,屁股像一只饱含蜜汁的香梨。一阵风吹起了街道上的尘土,几根麦秸围着尘土打起了旋风。听说每个小旋风里都有一个小鬼,旋着谁谁发昏。旋风旋风别旋我,旋您媳妇旋您哥。
张铁梅走远了,只留下了一串小旋风。得分吃着糖,怅然若失地去追赶牛车。他好像被旋风旋住了,心里越想加快步子,步子就越是快不起来,这对得分来说还是头一回呢,他的腿他不当家了。还不止是腿,后来脑子也不听他的了,刚才他脑子里还装着麦田里的麦子,等拉完麦子就去河里摸泥鳅,可这会儿脑子里一点麦子和泥鳅的影子也没有了,半路里杀出了一个张铁梅。张铁梅在他脑子里脸红得像苹果,花褂子上散发着花香味,像开着花的苹果树。得分脑子里正姹紫嫣红一树苹果花开着,差一点撞到了一头毛驴上。
那头毛驴拉的一车麦子翻倒在了路沟里。得分只好绕过去。刚绕过毛驴,就看见李再现从麦茬地里斜插了过来。李再现推着自行车,胡司令扶着后车架上的大鼓,阿庆嫂空着两手在旁边跟随,眼睛瞄着正吃麦子的驴子。驴子吃着麦穗,轻闲地伸出了下面的东西。
胡司令说:好大的家伙。
李再现说:我这就给他割了去,送给阿庆嫂当生日礼物。
阿庆嫂蹲着身子去掐一朵婆婆丁花,乜斜着眼看驴的那物件,掐过花后也不言语,把花举到鼻子下嗅着,加快步子前头走了。
看见李再现,得分的两眼一下子直了,脑子里像是扬起了一阵土末子,接着什么也不存在了,天不存在了,地不存在了,身边的麦个子也不存在了。他满眼里只有李再现越来越胖大的影子,周围还带着一层毛乎乎的虚光,如同鸡蛋里一只正要脱壳的小毛鸡。等李再现和他的身子并齐了,得分突然把含化了一半的糖块吐向了李再现。糖块没有吐到李再现身上,而是吐到了自行车车把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李再现正和胡司令谈着驴圣和阿庆嫂,听到响声,他看了看自行车把,眼光越过车把看见了正怒视着他的得分。得分见李再现看他,就对着李再现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一骂把李再现骂愣了,他眨巴眨巴眼看看周围,除了他和胡司令还有走在前头的阿庆嫂,就一个赶驴车的庄稼汉正急头怪脑地打驴,他问驴谁叫你往沟里拉的?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你爹你这么听他的。跟我学的?好,我叫你跟我学。空气里传来鞭子抽到驴身上的爆响声。
李再现问得分骂谁的。得分说谁问骂谁。声音急吼吼的,一副不讲理的味道。李再现被吼得一头雾水,停下来想去打他,胡司令就劝,说小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有没有疯病还说不定呐。李再现是认识得分的,他结婚的时候得分还给他放过炮仗,没听说他神经不正常,但看看得分的脸又确实和正常人不一样,蜡黄蜡黄的,两眼都发绿了。借着同事的劝说,李再现摇着头一副无辜倒了霉的样子推着自行车走了。
得分对着自行车的后影又骂了一句,站在那里发了会呆,直到那辆地排车重新装好了麦个子,驾地排车的人嘚嘚地吆驴,得分听见那人跟驴说:“俺的个亲爹,这回你可把路看好了走啊。”这才醒过神来,两腿软乎乎地向麦地里走去。
田野里干净而又繁忙,麦子收获了大半。年轻人组成的割麦队已经远去,天际那里红旗高扬,扯着金黄的云带;中年人组成的拉麦队车辆连成了排,如同驮着房子的田鼠正在集体搬家;后面是学生和老年人的拾麦队。得分赶到拾麦队时,他们的牛车已经装上一半麦个子了。得分扶着车帮,想把一个麦个子扔到车厢里,看着远方一块烧黑的麦地,突然两腿一软倒在了麦个子上。
是副队长和小伙伴们把得分送回家的,接着他娘也从地里回来了。得分没有对他娘提张铁梅给过他糖的事,也没提他骂李再现的事,他只是对娘说,他觉得头上冒虚汗,身上没劲。他娘给他熬了一碗姜汤,还往里面放了一大把红糖。得分喝了姜汤,捂着盖体(被子)发汗,还没等汗发出来他就睡着了。
夜里得分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张铁梅变成了一只羊,羊挣脱了绳子咩咩地叫着向他走来,张着琥珀色的眼睛看他,还伸出蹄子戳他的身子,先戳了下心口窝,又戳了下肚脐眼,最后戳了戳他的裆下。一股电流骤然传布了他的全身,他颤栗着醒了,身上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感。外面传来了小水羊的叫声。为了让那鲜见的感觉更长时间呆在身体里,得分一动不动地躺着。黑暗中他娘走进来,摸索着抓囤里的地瓜干。地瓜干是给人吃的,平时牲畜难得吃上一口。娘今儿舍得拿地瓜干喂羊,得分想着小水羊八成是病了。娘走后得分觉得身子下面凉凉的,伸下手去摸到了一些湿滑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娘手里拿着镰刀走进得分睡觉的房间,看样子是要下地割麦的。娘问得分好些了不。得分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说小水羊病了?娘说和病也差不多,你去找羊(配羊)吧,羊唤羔子了。娘说她在饭桌上留下了五毛三分钱,两毛钱找羊,两毛五分钱得分在公社饭店买一碗粥两根油条吃,余下的八分钱买一盒“经济”烟给他爹送去。
得分的爹三天前看守麦田。夜里麦田被坏人放了火,他爹被派出所的人逮去了。
得分说:我看见好多人都给俺爹讲情,说俺爹是好人不会放火的。
娘拿着镰刀站了一会,说:你看见了?
得分说:我看见了。
娘在暗地里又站了一会,“唉”了一声,说:都是好乡亲,孩子,你一辈子都别忘了人家的好。得分说:我知道了。娘说:再睡一会吧,天还早,等你看见太阳照在窗台子上了你再起来去。
得分答应了一声,一直看着娘走出去了,屋门也咣当一声关上了。
学校在村东南角上。找羊要走学校的东墙根,得分怕碰到了李家西校长。李家西校长要是问他为什么不拉麦子他觉得不好答话,拉麦子是生产队的事能理直气壮,找羊是私人的事不能理直气壮。去的时候,社员都在地里割麦,小学生们也在地里拾麦,路上没碰见什么人,连学校的大木门也是关着的。
找羊回来得分看见学校的大木门还是关着,从里面传来了嘭嘭地扑打声,他走到门前扒着门缝往里看。操场上堆放着烧焦了的麦子,那是得分他爹看守的那块麦田上的麦子。李家西校长正高举着杈子扑打麦秸,高高飞扬的灰片落满了他的头顶,看上去好像又长出了新头发。
一阵大风吹过来,把大木门吹得哐哐直响。李家西校长停下了扑打,一边哼哼地清嗓子一边朝门口看过来。怕被李家西校长看见,得分慌忙离开了学校的大木门,牵着小水羊走了。
从村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得分没有走上回家的路,而是走上了去铁匠棚的路。早饭他没有照娘说的那样买两根油条,而是买了一根,拿省下的钱买了四支粉笔。他要在那些新打制的农具上都写上“爱”。
那天,得分长大了,他知道了“爱”是人世间最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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