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夫林·沃《旧地重游》里有个骷髅,骷髅上刻着一句骷髅叹:我也有过田园牧歌的生活。对我来说,宁夏路路南的大麦岛,医学院一路之隔,就是我永远的田园牧歌。
1998-2002年,大麦岛活跃着一批垃圾生,大家在这里恋爱、同居、写诗、画画,组乐队、搞话剧,贩卖假爱华随身听。我属于垃圾生里的半垃圾——住在宿舍,每天钻过操场铁丝网笼的大洞,穿过宁夏路就到了麦岛天堂,而“全垃圾”索性在岛上租房子,买整箱的金锣火腿肠、十斤装的钙奶饼干,跟海参池子工人混居,墙上贴着李玟的半裸海报。二十年后,大麦岛成了均价五万的富人区,我路过时总想站到车顶眺望——大麦岛的海是弧形的,海水像是覆盖在一个曲线优美的苹果上,这道弧线让我畏惧,写进诗里:“海,今夜会不会站起来”。
我在大麦岛是个无名小卒:麦岛上传奇的朱铁姐姐,我没喝过她的咖啡;著名的蛤蜊酒吧,我毕业后当了记者才有机会涉足。另一方面,我参与过的几个大场面在变成口头传奇后面目全非。在写《麦岛食堂》的过程里,我试图跟当年的带头大哥一起发掘往事、印证真相,远在西八时区的他回复四个字:创作自由。大概他也对回忆不抱信心,毕竟随着成年的过程,那些看似无意义的、带体温的事件都被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鸡虫得失、风月胜负。
《麦岛食堂》这篇小说很笨拙,它大体上算是自传,也算是公传。从麦岛食堂走出来的,有艺术家、老板、牧师、教授,也有后来形同路人的女生。我想用小说记录一批朋友,他们曾经像小说里一样自主或者被动地活着;他们未来的辉煌、卑微、通透、愚拙,在大麦岛上都是让人频频举杯的可爱模样。青春的裹尸布我们人手一块,多年后,大麦岛的记忆在大脑里沉淀成粥样、淀粉样、蔗渣样,细节不断泯灭,只留下含混的暖意和神级质的抽搐。我尝试用小说把碎片拼起来,拼成一件丐帮的外衣,不求遮蔽,只要能看出大致的起伏,就是对那段日子的不成敬意了。
我写小说刚满两年,小说给了我很多乐趣。我给小说的很少,无非是平庸的几个故事,小说给我的反馈很密、很快,它会沿着自己的节奏生长。如果我做对了,它会张扬跳脱、一日千里;我做错了,它会死在那里,两个月一动不动,直到我认输,原路返回,看看自己错过了什么神谕。基本上,小说跟我老婆一个脾气,从来不肯痛痛快快认同我——我自以为三十岁就准备好当一个作家,小说不这么认为。我以为我可以跳出窠臼写一些更有灵性的小说,小说也不这么认为。我常常跟书房、跟电脑、跟阳台说:我再也不写跟医学院有关的小说了!小说没听见。
小说总是对的,别人的小说总是对的。小说如果错了,那就是自己的小说。
在写小说之前,我当然也是个小说的读者,虽然不是理想的读者。我喜欢读那些不带布景的小说,读者可以直接进入故事,比如《故乡天下黄花》开头:“腊月初四夜里,村长孙殿元被人勒死在村西一座土窑里”——没有朔风吹过衰草,没有细密的黄土淌过死者疲惫的黑发。而我读自己的小说,往往自带字幕和评论音轨,丧失了评价的空间。这也是我在小说里沉迷的地方:叙事的空间需要作者和读者共同搭建,在二者不能一致的地方,小说会呈现想象力的坍塌。这种坍塌往往被忽略,被跳过,留待批评家发现。问题是,作者可以多大程度赦免自己的懒惰,多大程度依赖读者的共建。写小说的过程,也是不断跟自己的心理洁癖斗争同时挑逗读者想象力的过程。
直到我明白我写不出来自己喜欢的小说,我才开始死心写小说。
《麦岛食堂》我写了差不多三个月,中间死机一个月,因为我发觉自己忍不住在小说里辩解、涂抹,变成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潜回大麦岛,跟小伙伴们来一场青春梦回。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初衷;二十年前宁夏路路南的那群孩子,大体上按照直觉活着。他们还没有把自己代入某个偶像或者使徒,只是作为一个个过剩的人而放荡形骸。等我反省归来,这篇小说已经走了两万多字,我希望它走得更远一些,而且它的背影最好不要像我。小说这件事身不由己。
我的几篇小说里,《麦岛食堂》跟我的感情最深。我常常跟老婆说,我的小说大部分是给女儿看的;我不指望孩子理解我,小说比当爹的说服力更强。《麦岛食堂》是我留给自己的,好比金圣叹的私处癞疮,热汤澡之,不亦快哉。从《麦岛食堂》所在的1999到2019,飞驰的世界把我们一代人拉拽成了一道长尾。在我的视野里,大麦岛走出的朋友们大多赶上了好时光,最好是20年前在大麦岛厮混,20年后买下了大麦岛的叠拼独栋。然而在内心里,我们仍然骄傲地把自己叫做异类,肩并肩就是浮华世界的长尾部分。
小说死机期间,我意外接到了画家的电话。他宿醉未醒,从一位被骚扰得忍无可忍的记者同行那里拿到了我的电话,正好我起床给女儿做早餐。他的谈话风格还是劈头盖脸的老样子,仿佛我们不是两年未见,而是接着昨晚酒局的话茬继续聊。他问我:你家对面的烟囱还有味儿吗?我边做丝瓜饼边敷衍应对,许久才明白,他说的是我以前的房子,紧临火葬场。
在离开大麦岛之后,我们这批人的生活进入了后非典时代。非典是一道分水岭,我们开始真正地凝视骷髅,理解当年那个怕死的诗人朋友。我把非典写入了另一篇小说里,沿着小说回溯,我发现生活就像一条江水,我用小说打捞出来的,跟画家用画笔打捞出来的,都是同一批鱼种。大家共饮一江水,渔网好细。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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