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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朝西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1361
王 选

  云朝西,泡死鸡

  云朝南,冻翻船

  云朝东,一场空

  ——秦源农谚

  五月,百花褪尽,草木浓绿。水萝卜在地里,天旱,长虚了心,长老了皮。三月天孵出的鸡娃,线团大,现在绒毛掉光,灰不溜秋。老猪婆卧在圈里,吃怕了苦苣、灰灰菜,不和玉米面,不下嘴。屋里钻进来的绿头苍蝇,嗡嗡叫了两天,最后在玻璃上撞死了。

  再过十来天,就该割菜籽了。

  赵贵子坐在门口的廊檐下,掏出老年机,拨了一串号码。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已经是赵贵子无数次拨打这个号码了,关机,像一扇门,紧闭着,将他拒之在外。他捏着手机,满心茫然和不安。

  号码是儿子赵天的,已经关机将近三年。

  他想着儿子春节会回来,给他养的老猪婆已经两年了,肉厚膘肥,再不下刀,就老了,但儿子没有回来。他想着清明前后会回来,他种的水萝卜那时正嫩,红根绿缨,白肉薄皮,削了,倒上炝过的浆水,滴上熟油,撒上盐,真好吃,但儿子没有回来。他想着五月过端午,会回来,炒一盘土鸡蛋,金黄油亮,清香扑鼻,比城里的鸡蛋好多了,但儿子还是没有回来。

  他不知道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毫无音讯的日子,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紧到不小心就会断掉。他和儿子唯一的联系,就是一串已经似乎失效的数字,对这串数字,他倒背如流,但无济于事。以他大半辈子的风水经验,他隐约感觉到了事情不好,至于啥事,他不知道,毕竟他还不是神机妙算的人。

  出门,门楣十天前插上的柳梢,干了,叶子发灰,风一吹,唰啦啦响。赵贵子穿过巷道,巷道里寂寂无人。冷清,空旷,如同一件破汗衫,罩在秦源上空。三十户人的村子,走的走,死的死,搬的搬,所剩无几了。平日,找一个说话的人,也难。晚上,更是寂静,寂静得可怕,可怕得发狂。当他一一走过那些门口时,门上没有柳梢,只有铁锁沉沉。几十年了,他清楚地记得这一户户人家,是怎么一点点从秦源消失的。他们不在了,除了回忆,他们带走了一切,包括故事、手艺、爱恨、血汗。如果有一天,就连回忆也没有了,这些人,就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或者说,就压根没有来过。赵贵子这么想的时候,满心难过,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什么时候离开秦源,或许还早,或许,也快了。

  出巷道,沿着出山的路,再走,有一个土山包。山包上,长着一棵核桃树。没有人能说得清这树的年岁,传说,这棵树和村庄同龄,也仅仅是传说罢了。它一直那么长着,两人才能合围的树干,铺天盖地的枝叶,似乎向大地昭示着什么。有人说,这棵树,他很小的时候,就这么大,后来,说话的人老死了。再后来,还是有人说,这棵树,他很小的时候,就这么大,再后来,说话的人也死了。赵贵子也曾给儿子说过这样的话。他知道,没有一个人能活过这棵树,在秦源,甚至在所有的地方。

  他蹲在核桃树下。五月的核桃树,叶片油光,呈椭圆状,核桃挂在枝头,纽扣大小。核桃树散发着一种苦涩的味道,他熟悉这味道,就如同熟悉每个七月,割完麦子,坐在麦场砸核桃的情景。他砸,儿子在一边吃,白嫩的核桃仁在白嫩的牙齿间散发着清香。他舍不得让儿子动手,核桃皮上的汁液会将手指染黄,变黑,难以洗净。在核桃树下,远眺,是一条通往山外的路,细瘦的路,盘绕在山背上,曲曲折折。下了山,是通向城市的公路。

  以前,核桃树下总会蹲着人,像望乡台。冬天,子女们打工回来过年,扛着大包小包,在白雪覆盖的路上,缓慢地移动。核桃树下的人,远远看见,就溜下山包,去接人了。春天,大人们去赶集,下午两三点,孩子们像一群猴子,爬在树上,守着山下的路口。大人们背着背篓,提着化肥袋,摇摇晃晃上山了。孩子们一奔而下,一股风一样,跑到父母跟前,从背篓里掏出一根水萝卜,一边啃着,一边扛起了化肥袋。秋天,农闲了,该出去打工了,父母把孩子、女人把男人送到路口,出远门的人,背着圆滚滚的被褥,一步三回头,说,回去吧,回去。送行的人,眼泪巴巴,叮嘱道,吃饱,穿暖,天冷了,就回来。知道了,回去吧。出门的人扭过头,忍住胸口的酸涩,踩着黄土,走了。送行的人,没有回家,爬上了山包,站在核桃树下,目送着亲人,一寸寸,消失在了草木背后。

  多年以后,当赵贵子蹲在核桃树下,把一条日渐荒芜的山路反复翻捡、搜寻,但依旧空空荡荡的时候,他依然记得多年以前的那个正午。

  那一年,儿子赵天十六岁,初三毕业。儿子赵天要上高中,但赵贵子坚决反对,他要求儿子上师范。以当时赵天的中考成绩,上师范刚够线,但上最好的高中还差几分,要上二流的高中,成绩绰绰有余。赵贵子认为,上师范,四年都是免费的,这样他们就要少支出一大笔钱,这笔钱完全可以用来治疗他女人的肝病。况且,师范毕业包分配,一上班就能领工资,吃公家饭。但上高中,未必能考上大学,即便考上,四年的学费,就能要了他的命,毕业后,就业还是问题。作为在村上一个老想出人头地、指手画脚的人,他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已经为儿子规划了多半个人生。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掰着指头掐掐算算了十天半月,认为儿子性格忠厚老实,处事踏实勤恳,早年运势平顺,学业事业均有所成,中年运势亨通,财运水涨船高,老年更是运势强盛,福荫庇佑子孙。最关键的是,他重新堪舆了自家祖坟,发现脉气正旺,在他的儿子辈最少要出一名县级干部,他对自己的掐算和堪舆深信不疑。

  甚至为了让儿子赵天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还对家里的大门重新进行了翻修,他深知大门对一个家庭从风水学上的重要意义。他曾私下里对懒球说,入门宜三见:见红——喜庆,见绿——舒适,见画——有涵养。入门三不宜:开门见灶——火气冲人,开门见厕——秽气袭人,开门见镜——镜子反射,好坏均反。大门两大忌:横梁压门——压抑,不安全。拱形门——私墓碑,类阴宅。大门正对走廊或通道,不好,穿心剑;大门对流体不好,流财。当懒球请他喝了三顿酒之后,他建议懒球按照他的指拨,重新翻修他家大门,但懒球太懒了,嫌麻烦。

  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儿子赵天依了赵贵子的意愿,上师范。但二十天后,其他同学的师范录取通知书都陆续收到了,唯独没有赵天的。正当他们疑虑不决时,一纸通知寄到家中,说是赵天经体检,患有黄疸肝炎,不适合上师范。赵贵子捏着纸,手抖得哗啦啦响,他想不通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竟然有肝炎,平时也没征兆啊。当然,既然是体检的结果,无法更改,他也知道黄疸肝炎会传染,上师范是不可能了。对于儿子,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伤神。最后,儿子师范没有上成,高中也没有上成。仲夏,打碾麦子,他担心儿子的病,抽空从麦场回来,披着两肩麦衣,带着儿子去乡镇卫生院检查,结果没有肝炎。这让他很吃惊,很纳闷。反复确认之后,他知道儿子并没有所谓的肝炎。多年后,赵贵子才参透这里的问题。他儿子的成绩被别人顶替了,所谓肝炎,只是一种借口。那时候,他在秦源自以为聪明绝顶,但殊不知,城里的套路,才是要命的。

  秋天,刚拔过胡麻,金黄的胡麻,头顶滚圆的铃铛,在蔚蓝色的风里,摇响。拔掉的胡麻,梳成捆驮回麦场,摞成小摞子。等再过一段时间,天稍凉,人手头一空闲,就该打碾了。吃了第一顿新胡麻油煎的油饼之后,儿子赵天就出去打工了。赵贵子本不想让儿子出远门,一是不放心,二是想让儿子留下学点他的手艺,但儿子赵天这一次再不听他的话了。他像所有叛逆的少年一样,凡事开始跟赵贵子对着干,尤其把没上成学的责任全归于赵贵子一人。况且,他也知道当父亲的赵贵子,那半斤八两的风水水平,糊弄一下村里不懂的人,勉强凑合,但大多时候,都是信口雌黄,半瓶水。关于这一点,他比秦源任何人都了解。

  赵天走的时候,是个初秋的日子。拔过了胡麻的地长满了灰菜、芨芨草、大蓟、马齿苋等,耕地的人吆喝着牲口,一犁过去,泥土翻滚,露出潮湿黝黑的血肉,杂草躺倒,白色的根须裸在光天化日之下,没几天,就干枯了。赵贵子把一亩胡麻地耕完后,吆着牲口,扛着步犁回到家时,赵天已经走了。他从屋里找了一圈,没人,只有炕上放着几件儿子的旧衣服。他出门去寻,没走多远,他母亲捣着拐棍,背后跟着他女人,一起摇摇晃晃来了。他问,干啥去了?送天娃。天娃干啥去了?走了,我们拦不住。赵贵子头里轰一声,血液倒流,他隐约听儿子给他妈说有个同学的哥哥在深圳开洗车店,缺人,他准备联系好之后过去打工。当然,自从收到肝炎通知的那一天起,赵天就跟赵贵子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对做父亲的怀恨在心,认为他自私、狭隘、偏执,毁了他的人生,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上高中,就不是今天这样的状况。以前,赵贵子吃饭,儿子端碗;赵贵子喝茶,儿子添水;赵贵子撒尿,儿子倒尿盆,很听话,很孝顺。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他再也不会和赵贵子说一句了,他的话只说给母亲和祖母。

  当赵贵子带着一串咳嗽跑到路口时,已经看不到儿子的踪影了。他爬上土山包,核桃树浓密的阴影裹住他的全身,他左手遮眉,皱眼远眺,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穿着蓝色衣服,在草木深处,一晃,又一晃,就不见了。赵贵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知道,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住了,况且,儿子恨他了,这恨,就像一道门槛,立在了那里,要砍掉,就不容易了。核桃树的叶子渐渐发黄,风吹,如诉,似水。即便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中午,他的儿子怀着怨恨,第一次离开了秦源。这一次离开,如同他们人生的分水岭。

  儿子赵天走后,便很少和家里联系。那时候,村里还没手机,只有村长赵世平家有一部黑红色的座机。座机在面柜上架着的炕桌上蹲着,盖着一张绿头巾。有电话打来,赵世平接电话,问清找谁后,让那头先挂了,过二十分钟以后,再打过来。赵世平从门背后摸下蓝布帽,小跑着叫人去了。一般,接一次电话,收费两元,含跑路费。打一次,一分钟五毛,赵世平掐表。后来有一次,赵贵子说赵世平赵主任,你说你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赵世平拍打着帽子上的驴粪渣,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贵子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以后有人打电话过来,你就再不用跑路叫人了。那咋弄?你把你的大喇叭用上啊,那是你的一点权利,你不用谁用?人家打过来电话,你喇叭上一通知,人家清清楚楚就能听见,一来你再不用跑路,二来不用担心找不见人。赵世平手一拍,对啊,我咋没想到。你要是能想到,就不当干部了。当晚,赵世平请赵贵子喝了一顿酒,把招待乡长吃剩的半只鸡解决了。从那以后,秦源村的喇叭里就时常响起:赵虎,你哥给来电话,问你大(爸爸)身体咋样,赶紧来接。赵望祖,你媳妇粉香打来电话,说要离婚,赶紧过来。赵虎皮,你的女亲朋给打电话过来了,叫你城里浪一圈。赵翠叶,马猴的电话,问你啥时候走兰州……从那以后,秦源谁家啥人来了电话,啥事情,大家都一清二楚,私事家事通过大喇叭,都成了众人事公开事,一开始,人们还有点难为情,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电话里的事,也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劳苦闭塞的秦源,这无疑像一把盐,让日子有了些味道。

  当然,喇叭里也偶尔响起:赵贵子,你儿子赵天电话,说了啥,我没听清,赶紧来接。赵贵子在村口的地里撒粪,一听电话,铁锨一丢,跑到赵世平家。电话再次打来,赵贵子趴在面柜上,接起,刚说了句天娃,好着没?赵天一听声音,立马挂了。这样几次以后,赵贵子就不好接电话了,电话打来,只能让女人和母亲去接。村里人都知道,赵天恨老子,不给他说一句话。

  赵天在深圳打了十多年工,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他母亲去世时,回来了一趟。回来,木愣愣、冷冰冰的,不哭,不说,也不跟别人搭话,跟赵贵子更是一言未发。出门几年,人咋就变了个样,赵贵子实在想不通。复三结束后的晚上,赵贵子提着半斤酒,从厢房找儿子。他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儿子,儿子没接,他放窗台。另一杯,一仰头,灌了。他说,你妈的病,我知道,看不好,肝癌,谁能看得了,迟早的事,你妈一辈子命苦,年轻的时候跟上我受罪,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没吃过一顿好饭,后来,害病,罪受了一茬又一茬,走的时候,头发掉光了,人瘦的,跟一把玉米秆一样。赵贵子抹了一把眼泪,长长出了一口气。儿子躺着,面无表情,眼瞅屋顶,屋顶的椽,被烟熏得乌黑。过了半天,冷幽幽来了一句,你没好好看,我寄回来的钱,都干啥了?他确实没怎么好好看过女人的病,他知道看不好,看也是早晚的事,不看,也是早晚的事,那些花钱透析、化疗的人,还不是一个个殁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省点钱,给活人用,他也不知道儿子寄来的钱,都被他干啥用了。他想解释,儿子咳嗽了一声,他把半肚子话憋了回去。他又灌了一口。沉默,寂静,甚至能听见蜡烛在堂屋的跳动声,甚至能听见香烟在屋里弥漫的声响,甚至能听见一个人殁了后留下的悲伤的气息。赵贵子咽了一口唾沫,念书的事,都怪我,当初,哎,怪我……话还是没有说完,被儿子截掉了,你把自己过好,对我婆(祖母)好点。说完,翻了个身,卷着被子,睡了。

  后来,赵贵子对自家的祖坟又重新进行了堪舆,发现当初看到的脉气并没有显现,而是发现祖坟埋的地方不好,一里地外,是秦源的一座老庙,庙塌了,扔着些残砖断瓦。赵贵子深知,地有十不葬,一不葬粗顽块石,二不葬急水滩头,三不葬沟源绝境,四不葬孤独山头,五不葬神前庙后,六不葬左右休囚,七不葬山岗缭乱,八不葬风水悲愁,九不葬坐下低小,十不葬龙虎尖头。他家的祖坟,前面就是庙。他认为,家里不顺当,儿子和他关系冷漠,正是祖坟的原因。但要迁坟,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祖宗八代都埋在这里,没法迁,迁了,伤了根基,更麻烦。只能补,所谓补,就是在坟前面栽一排树,树是一面墙,一座山,能把庙遮住。

  儿子第二次回来,一是给他妈过三年,二是看看他婆。

  四月天,天气温和,草木渐稠,秦源一派生机。而这生机,是在人口逐渐消失后,动植物肆意营造的。赵贵子的胡麻地,草盛胡麻稀。这些年,种地的人少了,赵贵子也就没有心思种了。加之山里野猪、野鸡、野兔这些野物多了起来,种点地,全被它们填了肚子。况且,家里就他和一个八十岁的老母,吃不了多少。但不种点不行,农民人,说到天东地西,种地是老本行,不能闲着,人闲,就像地荒了。另外,他思谋着儿子回来,有吃有喝,都是纯天然,无公害,比大城市的吃食好多了。万一,万一儿子不想打工了,回来还有几亩熟地可以种,也算是个退路。

  赵贵子懒得给胡麻拔草。儿子赵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还领着一个女人。他在朦胧的灯下,看着又白又胖的儿子,看着他油亮的头顶挂着几根稀疏的头发,看着他滚圆的下巴长着一簇浓密的胡子。他竟然对他如此陌生,陌生到不可思议。他一度怀疑这是自己的儿子吗?是不是认错人了?或者走错门了?时间究竟在他们之间掳走了什么,让一个人变成了这般模样。但他依然从对方的水泡眼上确认了这个人,就是他儿子。对,就是水泡眼。他们父子都有,鼓胀的眼袋,总是雾蒙蒙的眼珠,倒三角的眉梢,这些都是他们共有的。

  这几年,儿子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寥寥可数,每一次打来,就是给他婆的。赵贵子扶着颤巍巍即将倒塌的母亲,去赵世平家接电话。母亲接,他蹲在一边听,顺便插一句,让母亲问。比如有没对象?那边热不热?啥时候回家?赵世平家的电话这个月要拿去修,就不要打了,等等。母亲捉着话筒,咿咿呀呀半天,也没说清,耳朵更是背得厉害。虽然儿子对他态度冷漠,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不问寒问暖,怎么行。况且,他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咋能不让人操心。

  儿子回来的当晚,他婆拄着拐棍,在厨房炒了两碗鸡蛋,给孙子吃。她的眼睛不行了,看啥都是雾,吹不开,擦不净。吃毕,儿子和那女人到厢房,去睡了。赵贵子还正为这个女人在哪睡犯愁呢。但人家明目张胆、顺其自然地就一起睡了,这让赵贵子怪不好意思。

  第二天,三年,忙忙乱乱,吵吵嚷嚷。

  第三天,消停了,赵贵子才有精力想想别的事。他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这个女人是赵天的对象。今年三十五,比赵天大十岁。这让赵贵子心里窝着一疙瘩。三十五,一个半老女人了,竟然挂着他二十多的儿子,这简直,这简直是羞辱。他还听别人说,这女人是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他没接触过湖北人,但钉在脑子的这句话他记得一清二楚,也因着这句话,他似乎对湖北人总是没好感,觉得儿子上当受骗了。这些还不算啥,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赵天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他赵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跑去上门,这不明摆着让他赵贵子这一门断茬吗?再说,天下女人一层又一层,你不找哪一个,偏偏找个能当小姨的,还要跑去给人家上门,你这是有多贱?有多贱?这两年,你不回秦源也就罢了,原来一直都在湖北女方家呆着,给人家挣钱,给人家干活,你这是旋风钻进裤裆里——鬼迷心窍了吧。当然,这些还不算啥,最最要命的是,这个女人是离过婚的,湖北那边有一个儿子,据说,现在女的已经结扎了,不能再生了。这犹如晴天霹雳,让赵贵子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跟一个离过婚、有孩子、不生育的女人搅和在了一起,日他妈,这真的是让他赵贵子断子绝孙啊。他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头里装了大粪,和正常人不一样了。这在秦源简直是奇耻大辱,还让他赵贵子怎么见人,怎么说话,这真是吃了包子开面钱——混账。

  他坐在厨房门后,脚下堆着碗碟,借别人家的,干事上用过,准备要还。但现在一头稀泥,痛苦不堪。儿子和那女人在厢房,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一句听不懂。

  他隐隐中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曾经处心积虑地看风水,把女人埋进新坟,他早不指望他们家出县级干部,只求家和万事兴,顺风顺水,就好了。而那块新坟,他死了、他的儿子死了,都要埋到那里。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下一辈人就能翻身。但他再一次错了,他看了大半辈子风水,给人家看院廓、看坟地,到头来,一事无成,甚至败在了自己手上,这日他妈真让人伤心,这日他妈寡妇死儿——没指望了。

  他在门口坐了一个上午,儿子没出来跟他搭一句话。儿子对他依旧冷漠,这两天,加起来,跟他说了不到十句。他没想到十年前栽下的孽,十年后,竟然还这么牢不可破。他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毕竟这么多年,他们没有沟通过,没有彼此亮过底,甚至连基本的一点亲情都没有了。冷漠和隔阂,像一条河流,把两个人的心床冲刷得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坚硬,直到彼此遥不可及。

  晚饭,是赵天和女人在厨房自己倒腾的,赵贵子没有吃,他窝着一肚子气,胀得胃疼。

  晚上十点,夜色漆黑,青蟒岭上的布谷鸟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紧似一声,要把嗓子喊破一般。桌上摆着一碟干事上剩下的胡萝卜丝,一瓶酒。赵贵子敲开厢房门,女人坐在炕上,穿着吊带,硕大的奶子松垮垮挂在腰眼,白花花的胸口,在灯光下,显得刺眼。那一刻,即将花甲之年的赵贵子,隐约在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儿子赵天十多岁出门,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这么多年,孤身在外,他缺乏一种安全感,一种依靠,而这个能当他小姨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母爱,这种母爱,让他获得了安全感和归宿感。所以,当所有人都对这种感情不可思议之时,赵贵子在某一刻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即便意识到了,他也无法接受,真的无法接受。

  他想和儿子谈谈,喝着酒,推心置腹地谈。

  当儿子把第一杯酒咽下去的时候,他灰白的脸上立马酱红如漆,甚至脖子和手臂上,也都泛起了红色的颗粒。儿子不胜酒力,他更像一个南方人。在秦源,没有不喝酒的男人,没有不能喝酒的男人,都是半斤不醉,八两不倒。人们在苍茫的光阴里,用辛烈的酒消除着抵挡着困苦、疲惫和无聊。

  最后,半斤酒还是被赵贵子闷着头喝了。

  啥时候走?赵贵子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

  后天吧。

  啥打算?

  没啥打算。

  还是去湖北那女人家里?

  不然呢?

  一股气卡在了赵贵子脖子眼,难以下咽。他对儿子如此的答复,莫名冒火。但他还是压住了,一团唾沫把那口气塞回了胸膛。

  我的意思,你就别出门了,家里的几亩地,咱俩务上,再不行,你到近门处打打工,日子还是能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跑那么远,我们也不放心,再说,我们有个头疼脑热,也没人管。赵贵子带着一丝祈求的口吻。他想换个方式,试探一下,他知道,霸王硬上弓,在儿子跟前已经不起作用了。

  留在秦源,有出路吗?我还没活人哩。儿子说话时,有电话打来,他掏出,压了。是那女人从隔壁打的,叫他睡觉。

  你婆年龄大了,腿又不好,我也上了年龄,干不动了,你这一走,我们咋办……

  你不是会安排得很吗,还问我?十年前你就给我安排了,现在,你问你自己吧。

  沉默,黑漆漆的沉默,在屋子像一群鸟,翻腾着翅膀。儿子的话已经说绝,没有回旋的余地。窗外的布谷鸟停止了啼叫,山河一片沉寂,只有供桌上的香灰,一截一截坠落,坠落。

  电话第二遍打来的时候,儿子接上,换了一种极为温顺的口气,说,就过来,你先睡。

  儿子走了,赵贵子老鼠钻进烟洞里——两眼墨黑,他拉了灯,靠在窗沿边,把自己淹进了黑暗里。他看到黑色的河流,在他和儿子之间流淌,冲刷,逝去,他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这宽阔而绝望的河流,踏上对方的堤岸,并肩,站在一起了。河流滚滚而去,带走的是光阴,是感情,是对活着的期望,可现在,一切河水逝去,一切荡然无存。即便在赵贵子消失之前,他也没有搞清,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问题的症结难道仅仅是初三那年的一次志愿填报?怕不全是。

  赵贵子出门的时候,母亲坐在门槛上,拐棍倒在眼前,儿子和女人已经走了,他没有机会再去核桃树下送一程儿子了。

  儿子走后,音讯全无。一年后,赵贵子母亲过世。过世前,她想孙子,每天哭,最后哭瞎了眼睛。过世时,她念念不忘的依然还是孙子,她叫着:天娃……天娃……但天娃不知人在何处。最后,她嘴里含着那个没有叫完的名字,咽气了。

  母亲过世后,家里就留下了赵贵子孤身一人。这几年,自从到董村给人看风水失手后,他几乎不再走艺了,一是西秦岭的人都不再相信他的水平,二是他连自家的风水都看不准,还给别人咋看,三是儿子的事,让他身心疲惫,也在秦源抬不起头。他是村里不多的几户种地的人,每样只种了三五分。他种地,一是消磨时间,毕竟在地里腌酱了一辈子,不干活,闲着跟行尸走肉一般,不是他的做派,二是等儿子,虽然这么些年跟儿子没有生活,但他依然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馋什么,因为一个人的口味是小时候养成的,而关于儿子的小时候,他了如指掌。

  儿子走后,再没有回来,就连他婆过世也没有来。儿子走时留下的号码,没过多久就停机,再也打不通了。赵贵子从别处打听来的号码,一开始还通,但没人接,后来,就关机了。是人家故意不接关机,还是号码错误,他搞不清楚。

  这串从来没有接通过的号码成了他和儿子这三年唯一的联系,这十一个数字,他滚瓜烂熟,甚至把每一个字都念瘦了一圈又一圈。

  赵贵子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

  他总是想起二十年前,母亲尚在,女人健壮,儿子还小,一家人其乐融融。春天,母亲下地,掐芨芨菜、挑苦苣、剜苜蓿芽,他和女人往地里送粪,儿子跟在架子车边,空车子回去时,总要坐在车框里。车框脏,不让坐,就哭。他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拉着车走,女人怪怨,你好好惯,以后就惯得没样子了。他回道,你不懂,儿子越养越亲。那时候,花白的鸽子掠过头顶,柳树在枝头噘着嘴,蒲公英在路边,开出了金灿灿的花。夏天,驮麦子,母亲做饭,然后去麦场晒麦子。他在地里捆麦垛子,女人赶着毛驴从地里往麦场驮,儿子也会赶一头驴驮麦子了。一天下来,小脚板磨起了明晃晃的水泡。饭前吃西瓜,瓜在水窖里,提出来,上桌,一刀杀下去,呀,凉,凉气升腾,凉气漫过眼睛,眼珠子都是冰冰的。当然儿子要吃最大的一牙。秋天,荞熟了,母亲在地头,看着两头驴吃草。女人和他进了地,割荞,攒到一腰粗,就可以束成一捆。女人总是笑话他,手底下慢。他说,慢工出细活,你那,跟老牛吃草一样。儿子在他们身后,捉了一只油绿的螳螂,用半截狗尾巴草逗着。他一伸腰,腰好酸,天好蓝,荞叶暗红如铜,风一吹,唰啦啦的响声,漫过了田野。割新荞,吃凉粉。冬天,大雪如被,盖了秦源。母亲怕冷,缩在织满补丁的被窝,不出门。女人在厨房,撒馓饭,大木勺在锅里轰隆隆不停搅,白花花的雾气在窗口往外涌。他出堂屋,隔着门说,你要把锅底捣烂啊。女人从雾气里伸出蓬乱的头,嚷道,饭熟了,又跑到哪里去?一天跟游鬼一样,不消停。我去找天娃,提着《寒假作业》到同学家去写了,到现在没回来。他猛咂一口,把烟把丢进雪里,白雪被烫出了一个黄洞。

  但这都是往事了,所有的人,都会败给时间,时间是往事的罪魁祸首。

  现在,他只能通过拨打那串号码,只能在土台上的核桃树下守望,只能在几亩地里用自己的老骨架种植期盼。村里的人,起初还同情着他的遭遇,但后来,人们疲于应付自己的光阴,也就无暇顾及了。他只有把自己的心事塞进自己胸膛,腌着,腌成了一腔辛酸。

  后来,当赵贵子意识到这个号码永远不会开机不会被人接听时,当坐在核桃树下,在春去秋来、花开叶落里把那条小路上翻寻不出什么时,当他种的东西一天天发霉变质、养的东西一天天老化干涩时,他彻底败退了下来。有人建议他出门找找,他拒绝了,他年轻时曾出过远门,贩过东西,知道中国之大,大到无边,要找到一个人,比登天还难。有人建议他到派出所报案,他也拒绝了,他知道这样也是徒劳,况且派出所大多时候是个摆设,办个户口都那么难,别说找人了。没有人给他建议了,人们看着一天天瘦成葵花秆的赵贵子,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该给他什么建议。

  赵贵子也不要建议了。他似乎听说了几种关于儿子的下落。

  第一种,很传奇。说是跟上湖北人,去了非洲,在那里掏金矿,发了。湖北的那个女人,不要了,找了一个非洲黑妞,浑身上下,黑得跟锅底一样,只有两排牙是白的。据说还在非洲的海边买了一栋别墅,房顶带着一个打麦场一样大的游泳池。这么一说,赵天可能是秦源第一个出国的人,也是第一个娶外国女人的人,了不得。但他也已经晒成了煤球,跟那黑妞,要那么大一个泳池,再洗,也黑不溜秋,洗不白了。他即便回来,赵贵子也不认识他了。但是,赵天最后死了。因为他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被偷偷枪打了。赵贵子在新闻上看到,在非洲,死一个人,跟喝一碗拌汤一样平常。赵天死了,他的财产也被抢劫一空,那个黑妞,也跟了别人。

  第二种,说是赵天还留在湖北,但那女人跟另一个男人钻在一起胡搞,被他发现了。赵天打了那女人,那女人回家告状,她的兄弟不依不饶,说你一个上门鬼,还由你了。把赵天暴打一顿,赵天一怒之下,提着菜刀,把人家那女人弟弟的一只手剁了。赵天被抓了起来,判了刑。据说那边找了人,判得很重。那女人带着赵天多年积攒的一点家业,和勾搭在一起的男人,离开了湖北。

  第三种,似乎不太靠谱,但也有人这么说。说是赵天在湖北,一天不干活,买了一堆书,把自己锁在屋里,开始学习,考自考,先考了大专,后考了本科。据说本科考上后,他又开始考研究生,但研究生不好考,他连续考了好多年,都没考上。而他报考的正是初中时理想中的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有一年,成绩出来,他还是名落孙山。他在屋里把一堆复习资料一把火烧了,火势太大,把屋子都点着了。女人喊来人救火。人们隐约在烟火和浓烟中看到赵天披头散发、魂不守舍,从屋子里走出来,消失在了暮色里。人们忙着救火,没有人注意他去了哪里。人们只知道,赵天被书念疯了。没多久,那女人因病,也死了。

  当赵贵子听说了一连串关于儿子的死讯后,他确认他的儿子真的死了。至于如何死的,他把那电话塞进炕洞,烧了,觉得已经无所谓了。

  人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赵贵子了,家里的门锁着,地荒芜着,核桃树下,也无身影。

  有人说,赵贵子离家出走了。在某个清晨,他背着自己的罗盘,踩着一地白霜,在那条落满过他的目光的路上,走向了远方。他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说得清。

  但很快,有人推翻了这种说法。他说,赵贵子把自己埋了。夏天的时候,他看到赵贵子在他女人的坟地用罗盘测定着方位,测定完毕之后,就开始挖坑。他挖得很慢,很慢,从夏天葵花盛开,一直挖到秋天,葵花秆干枯后。他挖了两个坑,一个在女人的左手,一个在他们脚下。这两个坑,一个是给他的,一个是给他儿子的。秋天,浓霜落满了西秦岭,草木骨肉冰凉,大地昏沉。赵贵子把儿子所有的东西,埋进了坑。这是他儿子的坟。最后,他把自己埋了。人们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一个人是如何埋掉自己的,寥寥无几的秦源人,难以想象,但人们在他女人的坟地确实看到了两个新的坟头。

  最后,赵世平又给大家提供了一种说法。他说,那天中午,他背着背篓去拾粪,村里都没有几头牲口了,况且还拴在槽头。哪里有什么粪可拾,他不过出门散散心罢了,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年了,再不多看几眼这生过长过老过最后死掉的地方,再不多看几眼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山川河流,再不多看几眼这盛放着秦源祖祖辈辈命运和魂魄的地方,再不多看几眼这平静过疯狂过干旱过洪涝过沉寂过激情过兴旺过但最终衰败掉的故土,这爱到骨髓也恨到血液时刻想逃离却时刻想归来活着时深陷泥土死了后深埋黄土的家园,这孽、这福、这债、这情,这狗日的秦源,这狗日的西秦岭,这狗日的西部,这狗日的大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都是往黄泉路上赶的人了,多看一眼是一眼,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走到了土山包下。他抬头,落光叶子的核桃树,干硬而冷峻地立在天地之间,让人心惊。当他觉得人他妈的一辈子不过是一片核桃树叶绿了黄了零了时,他在树底下看到了盘腿而坐的赵贵子,他刚要喊他的名字,赵贵子像一件黑衣裳,轻飘飘,轻飘飘,飘了起来,飘过核桃树,飘过他的头顶,飘过秦源的上空,越来越远,从一只乌鸦变成一粒墨点,最后不见了。他惊呆了,提着拾粪篓和豁口的镰刀,在土山包下站了半个钟头。当他清醒过来后,他被赵贵子飘走的事吓坏了,背着空背篓,甩着两条老腿,跑回了村。后来,他把自己亲眼所见赵贵子飘走的事告诉了所有人,大家都不相信,觉得不可能。但他真的看到了。他说,我不哄大家,我一个快死的人了,哄人,死了阎王爷割舌头,我真的看到赵贵子在核桃树下飘起来,飘着飘着,消失了,我以我四十年的党龄保证,你们还不信,我以马克思的名义保证,绝无半点虚言。

  当他这么笃定地赌咒发誓时,一些青灰的云,划过秦源的额头,朝东而去。秦源有谚云:云朝东,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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