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仝萱打开体检报告,只看了一眼,刚才还刺眼的阳光倏然间被尽数吸走,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她嘴角的笑容还在,却是被冻住了。
下班音乐响起来,仝萱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有人正使劲晃着她的肩膀。仝萱恍若梦醒般看刘蕾蕾指着体检报告一行字给她看:“我甲状腺超标115倍,医生要我动手术!”
仝萱勉强安慰她几句,便把眼睛转向屏幕,她想继续写刚才中断的财务分析,显然思路已经断了,再看那格式整洁的报表,上面的数字变成黑压压的蚂蚁,向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爬行。
仝萱依旧盯着电脑,泪珠在眼底结了冰,厚厚的。她看着数字在她手下穿来过往,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耳边不断听到 “走了”“明天见”……明明是很近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遥远、空洞。胸口憋闷得很,她急于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索性拿了钥匙快走,手碰到几张硬纸,她触到毒蜘蛛般,浑身冷飕飕的。
逃出办公室。夜色劈头盖脸蒙住她,楼前一株树儿,昨日还满枝粉灿灿的花朵,只一天,无风无雨的平静中已悄然谢去。仝萱轻轻摘下一朵残花,黑暗中,能感觉花瓣枯萎的痕迹。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辆车子疯狂窜过,扬起呛人的灰尘,仝萱咳了几声。透过路边的窗子,一对小恋人在亲密交谈,男孩说着什么,女孩用筷子头轻轻点他的脑门儿。这镜头不合时宜地闯进仝萱眼帘,她扭头走进公园。
浓重的湿气和着嫩草的清香弥漫在盛夏的空气中,湖边空荡荡的,只有风攀着柳枝在拨弄水面。仝萱的眼睛也被柳枝拨弄出水窝,一圈一圈漾了出来。一步一步挪上九曲桥最高处,她浑身酸软,便依着石栏杆对着湖吹风,夏日的热气扑面而来。走了这么久,她并不觉得热,身上反倒是凉津津的冷汗。
一串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上来,在她身后停住,桥顶狭窄,仝萱怕挡了路赶紧贴紧了桥栏。那人却不走,问道,“姑娘,现在几点了?”仝萱迟疑了几秒,答道:“八点四十了。”来人笑道:“谢谢姑娘,咳,该回家了。晚了,老伴不放心!”
仝萱突然意识到,许是自己久盯湖水的样子惹人误会了。老人扶着栏杆小心翼翼沿着台阶向下挪,背影像极了父亲。她心忽的热了,紧赶几步扶住老人的胳膊,一道下了桥。
回到家,卡卡睡熟了,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仝萱握着卡卡的小手也昏昏睡去。睡梦中她一会儿穿行在森林,一会儿滚爬在雪山,有炽烈的烧烤,也有刺骨的寒冷。她困倦不堪地行走在一条神秘的荒路上,最后竟走到悬崖边;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虎视眈眈的野兽。它们盯着她,露出无比愉悦的狞笑……仝萱听到一声大叫“啊!”她在惊恐中汗水淋漓地醒来,卡卡正推着她着急:“妈妈,我要迟到了!”
主任医师韩洋是个没有多少头发的五十三岁胖男人,因为提前检索过多遍他的资料,仝萱觉得已经和他有几分熟悉。显然,韩洋并不这样想,他面无表情、麻溜儿开出一把单子:“先检查吧!”
仝萱拿着单子再看韩洋,有些不被重视的委屈。她知道,韩洋极怕老婆,她老婆曾是她的助理,现在退休在家,每日抱着叫“豆包”的吉娃娃散步。她还知道韩洋喜欢麦当劳的草莓奶昔和牛肉汉堡,从不光顾肯德基,骨子里他认为肯德基是麦当劳的赝品;韩洋喜欢跳国标,得过省级业余赛中年组亚军。仝萱看他的肚子,想他如果现在还跳国标,舞伴势必被他的肚子拱着,他爱吃醋的老婆不知道又拍出多少醋意十足的搞笑照片,发到网上。
仝萱不仅在网上预约了一个乳腺外科专家,在了解他业务水平的同时也顺带了解了他丰富多彩的生活。仝萱在他博客上留言:“无数过往的生命,将希望交到您的手中!”韩洋的回答仝萱还算满意:“收下,加倍奉还!”
仝萱咬着嘴唇,看韩洋胖墩墩的手指一挥,变出一沓纸,转眼这沓纸变到她手里。
“把衣服脱了!”机器前的护士低声命令。她有些难堪地袒露出乳房,护士熟视无睹地将她在机器前定位好,便退了出去。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方形压板缓缓向她压下来,冰凉的板子先是触到乳房,随后重重挤压下来,剧痛像一根铁签顺着乳房穿透心脏,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护士跑进来看她眼睛圆睁,双手死死抓着床沿,皱着眉头问:“很疼吗?”不等她回答,又说,“是你太紧张了!”仝萱看她调整机器,心缩成一团。她怯怯地看着板子重新压下来,数十根铁签同时插进她的胸膛,她咬紧牙齿,眼泪不间断地灌进耳朵。
好不容易将单子一张一张交出去,回到门诊,助理女孩又递给仝萱一张单子,让她赶快去做穿刺。
仝萱整个上午在一间间黑洞洞的房子里被绑在各种仪器上,接受疼痛难忍或让人呕吐的检查,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头怪异的生物,被人研究着。她从不示人的身体秘密部位被一次次打开晾晒在陌生人眼前,即便她知道,在这里,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其实没有性别,她的心情和自尊还是被打击到极点。她沮丧地盯着手里的单子,半天没动。女孩连喊了她两声,她木木地站在原地,忘记哪一扇门是通向走廊的。
韩洋走过来安慰道:“我相信你已经有思想准备了,结果不一定很坏,但要精确地检查才能确诊,对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调整一下心情,坚强些!”
夜里,一只蚊子飞来飞去,咬得她两只脚痒得钻心,用牙膏把脚趾抹了又抹,她冷不丁想起,忘记给卡卡买袜子,他举着露出大脚趾的袜子抗议过多次。她给母亲打电话,半天母亲才接起电话,母亲答应一声“好的”,便极快地挂断了。仝萱盯着手机,涌上许多委屈。
半夜突然下起雨,雷电交加,闪电透过窗纱照亮了房间,雷声炸裂震得仝萱心惊肉跳。她担心地盯着窗外,盼着雷声赶快停下来,不要惊扰到熟睡的儿子。卡卡极怕雷雨,不管身边有多少人,只要下雨,卡卡就惊恐地眯起细长的眼睛找妈妈,钻在妈妈怀里他才能真正安静。
形成他恐怖的原因很简单,在他两岁半的夏日傍晚,天黑透了,暴雨夹杂着响雷闪电,卡卡哭着找妈妈。仝萱的弟弟、大学刚毕业的仝童在南京逗留,被卡卡哭得心烦,便吓唬他:“别闹了,你妈妈死了!”小小的卡卡大约知道一点“死”的含义,于是哭变成了惊心动魄的哭,并一定要舅舅把妈妈立刻找回来。仝萱到楼下的时候,仝童已经被卡卡赶到雨里多时。仝童自食恶果,因为从此之后,只要有雷雨,仝童一定会被卡卡赶出来并被胁迫着去给仝萱送伞。仝童自知理亏,到后来,一下雨就自觉地拿伞出门。如果雨小些,他还会抱着卡卡一道去。仝童没少收买卡卡,大到几百元的遥控车,小到电子手表,卡卡一律照单全收,不过只要下雨,仝童依然会被赶出去。
韩洋一张一张检视单子,偶尔抬头看一眼仝萱。他的助理是个女孩,失了水分的黄瓜般,青着小脸儿客气地让仝萱出去,请她家人进来。仝萱低声说:“我自己来的。”女孩胸前挂着蓝色工作卡,仝萱只管盯着牌子看那几个小字,并不看他们诧异的眼神。接下来韩洋冰凉的声音里兑了些滚水,“建议立即手术。”
他紧紧盯着仝萱,看她翘着细长的手指去抹镜框下滚滚的泪,那些液体被她一把把抹到裙子上。等她流不出泪才慢慢说:“生病,我们做不了主,战胜它才是我们能做的!”
仝萱离开医院。狂躁的热气扑面而来,辣辣地贴住仝萱红肿的眼睛。同医院里面的清凉相比,仝萱宁愿让这热辣暖着每一寸肌肤。
这一天是仝萱的生日,她三十六岁。仝萱像一颗种子被狂风吹落在某个荒凉角落,风沙和尘埃在狂躁中遗漏了它,幸而阳光和雨水是渗透得进来的,于是她在缝隙中慢慢发芽。她的容貌身体似乎是一夜间发生的变化,让人在诧异中不得不感叹蜕变的美。
仝萱的爱人于震伟经常自诩慧眼识珠。想到于震伟,仝萱的心平静下来。正午的太阳热烈地纠缠着一切活着的生物,努力榨取每一滴水分,仝萱也被阳光追杀着,无处躲藏。她只想快点找到车,把自己藏进铁皮下。可是,来回翻了两遍,她的车被太阳晒化了般,无影无踪。
无措中,一辆红色大众被拖着路过仝萱,她恍然大悟,找到附近的交警询问。“车牌号!”小警察并不看她,撅着屁股继续贴条儿。仝萱一报车牌,对方“刷”的抽出一张纸片,“喏,去这里取车!”她低头去看,大太阳下眼前一阵模糊,名片上白底光灿灿地刺着眼。交警正准备离开,看她神情恍惚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便捎了她一段路。
下车后还有一小段路,她呼呼向前走下去。太阳毒辣地烤着她,头发被电烫着般根根干硬。她的心被一只手揉皱了,她极想把它掏出来,碾平了再放回去。腹腔里一股子气窝着,像冬天暖气管道里被水压着到处乱窜的气,可是暖气有阀子,拧开放一会儿水就能通畅,血管却不能。
心事重重的仝萱乱用着脑子,没有看到一块碎掉的石砖,一脚踏进去,整个人猝不及防摔了出去。“嘭”,她的后脑勺先是撞向护栏,又跌向地面。仝萱躺在滚烫的水泥砖上,脑子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就这样睡过去是不是也很好?”
她昏沉沉地睡着,依稀听见嘈杂的声音,“中暑了吧?”有人把她抱到树荫下往嘴里灌水,头发上也拍了一些。好一会儿,她艰难地撕开眼皮,前面一个女人大声问:“好些了么?”她努力站起来,有气无力地道了谢:“谢谢,我没事。”
石碴和重力把裙子硌出几个小洞,洞里透出血痕。打上出租车,仝萱先找到一家宾馆,睡了一个小时才敢再出去。
车管所里,十几个车主情绪暴热,一张嘴就可以点燃这间房子,都是和她一样被拖了车的。好不容易轮到仝萱,她却怎么都放不下电话,审计部追着她问一笔活动费用,仝萱只好用一只手在包里翻证件,不想台子太窄,整个包扣了出去。一个男人弯腰帮她将散落在地的七零八碎一股脑塞回包里。
仝萱办好手续扭头就走,男人追上来笑着问:“你认识程志勇吗?”仝萱愣了愣:“不好意思,我有个同学叫这个名字。”男人笑里藏着些狡黠,他挥了挥手里的身份证,“碰巧了呢,我也叫程志勇!”仝萱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程志勇提议吃点东西再走。仝萱没什么胃口,这几天的检查加重了身上的倦怠,转念一想,要是食物能把心塞满了也好。两个人同时看向对面一家小店。店门口招摇着一只硕大的鸡笼,上面别出心裁地立着一副对联:“拳打麦当劳”,“脚踢肯德基”,横批是“我家大公鸡”。
店里倒是挺凉快,桌上铺着红底蓝孔雀桌布,被子放错了地方似的。等菜的空隙里,程志勇主动谈起同学眼中的于震伟,仝萱面对夸赞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替于震伟谦虚。
仝萱满腹心事默不作声,旁人看上去,程志伟像在自言自语。菜上来,程志勇松了口气,他把脸埋进面碗里,藏起自己。刚刚,仝萱的病历就掉在他脚下,BI-RADS 5级字样让他的胸口噎了好一会儿。
仝萱手术定在7月12日。一个月前仝萱刚回到家乡。起因很简单,于震伟三个月前换了家公司。在是否跟他去昆明的问题上,仝萱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拗过父亲,结束10年“南漂”回到家乡。
仝萱没有把手术的事告诉家人。公公四个月前做的支架手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下午,仝萱打电话回家,顺便告诉婆婆要出远门,时间会久些。婆婆满心不高兴,“卡卡在你妈家能行吗?”并不提接卡卡过去。仝萱硬着头皮打算起来,只能把卡卡再托给父亲。
晚上下班,仝萱一进门,听见母亲正大声抱怨:“谁像我,散个步、跳个舞都要想着给你们买早点!我上辈子欠你们的!”父亲正给九十二岁的奶奶换席子,地上盆里扔着几块臭味浓重的布片,仝萱赶紧端着盆子去卫生间。父亲喊住她,“泡上吧,你别动!”
仝萱忍着心里的、胃里的难受,使劲刷着黏稠的黄物,一边暗自替一天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在洗手间度过的父亲难过。父亲过来夺仝萱手里的刷子,仝萱不肯,低声商量道:“还是用尿不湿吧?”一松懈,刷子已经到了父亲手里。
“那东西不透气,我怕你奶奶长褥疮。”仝萱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好作罢。高压锅“突突突”响起来,父亲大声喊母亲,“把火拧到最小,十分钟就关火啊!”母亲并不答应,仝萱过去把炉子弄好,发现母亲正藏在卧室,陶醉在广场舞里。
仝萱回到厨房,菜台上摆着洗好的豆角、生菜、肉丝和已入盘的红肠,知道是父亲准备的晚饭,便开火烧菜。父亲弄好褯子赶过来帮忙,又喊母亲到楼下去叫卡卡回来吃饭。母亲一边下楼一边嘟囔:“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卡卡不买姥姥的账,他跑进门对姥爷抗议,“我不是小狗,我不是小狗!”仝萱哄道:“小狗是最忠诚的,姥姥希望你长大了孝顺可爱,又有责任心!”卡卡非常不满意仝萱的答案,往嘴巴里塞了一片红肠,继续口齿不清地囔道:“我就不是小狗!”
晚餐后,仝萱忙着洗碗,父亲照顾奶奶洗漱,已经出门的母亲又退回来,问谁让送来的洗衣机,指着仝萱抱怨道:“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没脑子,家里放得开两台洗衣机么?”抱怨归抱怨,还是高声指挥送货工人把洗衣机安装在洗手间角落,连连嚷着“迟到了,迟到了”,拎着舞扇快快走了。
手术要提前入院检查。临走前的晚上仝萱带卡卡出去吃饭。拿到菜单,卡卡伸出胖胖的食指点了三下“松鼠鳜鱼”就继续看《百科全书》。他把书脊靠桌沿,很爱惜地翻着,两人并排看着图画等菜。仝萱揽着卡卡的肩膀,心里叹息一声,等她手术回来,卡卡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
十一岁的卡卡已经有些男人的味道,他的脸庞像极了于震伟,但细长、温善的眼神总让仝萱恍惚看到小时候的仝童。仝童就像仝萱的小尾巴。仝萱不高兴了,仝童就腆着小肚子绽放着笑脸满世界追着她巴结。仝家客厅挂着一张姐弟俩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上仝童满头夹着花生,鼻子、眉毛挤在一起,花生娃娃是仝萱的突发奇想。
仝童经常给仝萱买裙子,当然,弟媳冷春梅并不知道。姐弟俩心照不宣,仝萱在网上查到价格,一通电话大骂仝童不会过日子,仝童挂断电话不理,过后依然会买,仝萱依然会穿,骂也照旧。
松鼠鳜鱼香甜的味道把仝萱飘远的思绪拉回餐桌,卡卡摩拳擦掌,小嘴嚼出一片心花怒放的香脆,仝萱心情也好起来。晚饭后,仝萱送卡卡去姥姥家。母亲跳舞还没回来,父亲握着书,老花镜挂在眼皮下,见仝萱背着卡卡惯常的衣物包,接过来送进卡卡房间。
仝萱打发卡卡睡了便要离开,父亲看她脸色不好,追到门口连连问了几遍,她不敢抬眼,借口最近接连加班没有休息好。回到家,仝萱心里空落落的,满满的客厅一寸一寸地空旷出无边无际。
她去收拾行装,衣橱内壁挂着各色胸罩,白色、紫色、黑色、米黄、粉色……仝萱不敢再看,一件件胸罩像一把把刀扎得她鲜血喷涌,她拽住手边一件胸罩捂住了眼睛。仝萱抵在衣柜门上,两只肩膀乱抖,胸罩在眼下潮湿起来。半晌,她扔下手里的东西走进浴室。她一件一件脱去外衣,对自己的身体生出几分胆怯。灯光疼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一直骄傲,肥而不腻的丰富。
她热爱夜晚的水龙头。无数孤独的夜晚,在喷淋的水中孤芳自赏,把熏衣草的香味揉搓进娇小的乳房;闭上眼睛想象抚爱,任激情像潮水一样淹没她。她的青春就在这娇美的乳的挣扎中将骨头一节一节断开,让她一次次想把自己崩碎。
她就要失去它了,与生俱来属于她的却要和她割裂,仝萱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不离开自己,她怕。她一度想放弃明天的出行,那样,至少它不用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和自己分离,至少,她是完整的。她的泪流在浴盆中,并不能看出水增多,水淹没了她的哭泣,她缩在浴盆里紧紧抱着自己,直到水变得冰凉。
她带着一身的水一身的灯光用手机拍下这对乳房,她想,她会想念它的。
楚威在纠结中请了三天假,她现在是DE公司的HR总监,仝萱加入DE帮了她大忙,虽然表面上她帮了仝萱。DE一年换了三个财务总监,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她也是从财务部逃出来的,知道数字的活儿不好干。市场部、销售部和财务部天天跟谁砍了谁老公孩子、谁睡了谁老婆似的,见面就掐,一个要钱,一个不给钱,外聘的财务总监一看这架势,就一招管用,滚。
一听说仝萱要离开南京,楚威乐得心里开花,赶紧做仝爸的工作,什么叶落归根啊,什么女儿小棉袄啊,什么暖心说什么,愣让仝爸把仝萱叫了回来。
可这会儿,楚威心里堵成一座火焰山。得知仝萱的病,她真被刀砍了一般,全身疼得冒血。仝萱是她一个被窝里滚大的姐妹,她要是男的,哪有于震伟屁事。仝萱入职32天就查出这么一病,财务部这风水,简直。楚威幸庆自己当初坚决逃离财务的决心,又内疚不已,就跟她害了仝萱一样。她愁得一团火四处乱烧,恨不得把查体那个医生抓来点了天灯,为啥他一经手仝萱就得病?
心里急是心里急,毕竟是做HR的,楚威脸上倒还算撑得住,一路讲着段子宽慰仝萱。两人说说笑笑,从穿错对方一只袜子到于震伟第一次偷给她们送电影票,把陈年烂谷子扒拉了一遍,拐进医院停车场,楚威听见“咯噔”一声,分明是脸上糊着的面具跌碎的动静。好在仝萱先下了车,没看见她满脸的泪。
楚威挽着仝萱办理各种琐碎住院手续,预约特护,交押金,一样一个地方,半下午就丢了进去。有一会儿楚威糊里糊涂的,觉得像是她来住院的,仝萱是在给她办种种手续,一会儿那身难看的蓝条病号服就得捆住她,把她捆到写着“5号”的那张窄窄的床上。她这么想着,果然蓝条条抛出一条条绳索套过来,不过套住的是仝萱,继而仝萱真的被拴在“5号”床头。
楚威噘着嘴拨于震伟的电话,蓝条条扯出一根套走了楚威的手机。仝萱求她道,“他来了也帮不了什么忙,白白多个人担心!”
楚威又气又怕又担心,抱怨道:“你就是太惯着他!我凭什么给你签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拿什么赔给仝爸?我拿什么赔给卡卡?”仝萱白了她一眼,“你能说点吉利的吗?死丫头!”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楚威后悔自己出言太重,一把抱住她,呜呜啦啦哭得一塌糊涂。
仝萱被推进手术室的刹那,楚威伸着脖子往里瞧,只看见另一层紧闭的大门。手机突然响起来,惊得她呆了呆,搜了半天才发现是仝萱的手机在包里没完没了地唱。于震伟连连质问为何这么久才接电话,楚威顿时来了气:“你发什么疯?”于震伟在那面呆住了,半晌才问:“仝萱在哪儿?”楚威说完就有点后怕,怕于震伟过于焦急,毕竟是几千里之外。
手术室的灯亮了,楚威赶紧跑过去,惊奇仝萱的手术这么快就结束了。推出来的却是个上年纪的男人,楚威无奈地退回等待区。她现在是亲人,仝萱唯一的亲人,楚威满心忧虑。想起手术单上她五线谱一样的签字,更是惊惧。
手表也跟着捣乱,平时“咔咔咔”转得飞快的秒针死活不动。走廊中间有一道屏风,用红色框子绷着白布,将手术区的空间延伸了些,外面的噪音俨然已隔断在屏风后。楚威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白布上的标本,鲜艳、没有知觉……她想这是一个梦才好,哪怕是一个噩梦,哪怕她被吓得魂散魄散,醒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很想把满腹恐惧都倒出去装进些新鲜东西,什么都行,鸡零狗碎的叨扰也比她一个人胡思乱想踏实。她一抬手指,电话拨出去,但随即她的脸变得黑紫,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楚威挂掉电话,看手机上明明写着“老公”两个字。一口气闷住她,不等回味过来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她的。冯云涛询问情况怎样,楚威敷衍了句:“手术呢!”便挂断电话。
她飞快地拨通哥哥的号码,告诉他,他内退的申请办好了,放在她床头橱上,让他赶紧取了去办理手续。
楚威在椅子上坐下来,盯着手机。她不希望哥哥来电,又希望哥哥来电。手术室的灯刺痛了她的眼睛,无端的,她的乳头里被扎进一根针,她交叉着胳膊紧紧抱住自己这两团软软的肉,不敢放开。
二
仝萱躺在ICU病房。这不是她看到的,而是刻在脑海中的程序。麻药过后的疼痛让她有大叫的冲动,她也的确大喊了一声。仝萱以为的大喊从嗓子里发出的不过是一声低低的叹息。她努力盯着天花板,一方方板子布满星星点点的隔音孔,有的像地图,有的像巫婆,更多是一棵挨着一棵的松树。因为年久,有两块板被管道滴落的水氤氲成褐色,像极了两只背靠背的小猴子。仝萱转了转眼珠,眼前的一块很新,没放平整,露出一截黑黑的踢脚线,像一只硕大的眼睛,在嘲笑这些表情怪异的残躯。
仝萱闭上眼睛,拒绝和那只可恶的眼睛对视。一阵阵疼痛令仝萱嘴里“嘶嘶”冒出冷气。氧气管壁藏着无数细微的泡泡,泡泡随着仝萱的呼吸移动,明明快到嘴边了,泡泡“啪”的消失了,这不是幻觉。仝萱突然有了超能力般洞悉着周边的细微。疼痛袭来,仝萱极想钻进氧气管壁变成一只泡泡也“啪”的碎掉。
这疼痛像什么呢?仝萱心口紧缩着,她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疼痛。
她和于震伟新婚。仝萱特意买了一只冬天极稀罕的西瓜。仝萱在厨房磨刀霍霍准备一刀下去,于震伟突然在客厅大喊了一声,“别动!”仝萱惊了一下,刀尖不客气地碰了下左手拇指,霎时鲜血涌出来。仝萱是晕血的,她连倒几步靠在墙上,努力让自己不摔倒,喉咙发出鸣笛般的尖叫。
于震伟冲进厨房,看见仝萱泪流满面地举着沾满鲜血的手。他果断抓紧她的手腕用凉水冲,仝萱的泪和血像打开的水管,和着水哗哗流淌。婆婆和于震伟将数个创可贴层层缠住伤口,血还是往外涌。于震伟当即收紧胳膊,裹挟着仝萱跑下楼,正碰到下棋回来的公公,也抬手扔掉手里的马扎,跟着他们跑。
还是缝了几针。从此再摸键盘,仝萱条件反射般先捻一下手肚上的疤。
那天,等待于震伟取药的工夫,公公突然无来由地对婆婆说:“看看,我磨的菜刀快不?”婆婆对着人不好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骂了句,“棒槌!”婆婆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三把菜刀跑到院子里,把刀尖在水泥地上磨钝了,公公破天荒地没有跟婆婆吵嘴。
仝萱在混乱的疼痛中度过了第一个夜晚。她时而醒时而睡,有时是半梦半醒。在疼痛中醒来,在醒来时痛着睡去。她愿意自己能睡得久些,这样醒来后也许不会再疼得痛不欲生。
有那么一段时间,仝萱觉得自己正走在一座桥上,黑衣太婆像奶奶一样慈祥地笑着,干枯的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挨在她唇边。过了一天,她醒的时间多了些,知道梦中的孟婆不过是护工在用棉棒为她湿润嘴唇。
昏天黑地中,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她。
真正清醒已经是第三天。耳边隐约有熟悉的声音,是楚威。虽然压低了,有些嘶哑。仝萱拼尽全身力气把眼皮撑开,一张圆硕的脸几乎趴在她的脸上。楚威像换了个人,淡紫色头发,弯弯的眉毛,脸似乎也瘦了一圈。仝萱想夸奖她,但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她模糊看见楚威眼睛里晃过一丝错愕。
一双大手抚摸着额头,仝萱的眼角涌出一滴泪,是于震伟。仝萱像穿着冰衣盔甲的战士,这手的温度让坚实的盔甲瞬间融化,冰水在仝萱的眼睛中泻出,仝萱如释重负般卸掉累赘变成一只水母,空灵地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面。
有人请于震伟和楚威出去,探视时间结束了。特护花了些时间才将仝萱脸颊、脖子清理干净,在她耳边轻声地嘱咐,不能再流泪,否则会影响伤口的恢复。过了一会儿,有人用棉签给她湿润嘴唇,仝萱闭着眼睛,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儿,不是特护的味道。
楚威始终没有等来哥哥的电话。她和于震伟等来了冯云涛。一套简洁的李宁运动装,宽大的墨镜让他风度翩翩。楚威注意到他的眼角一块青紫,要摘下他的眼镜,他头一偏灵巧地躲过了,嬉笑着说:“好了再看!影响我的光辉形象!”
三个人开始还交谈,后来就揣着各自的心事干坐着。午饭后于震伟回了医院,他坚信,隔着那扇厚重的大门,仝萱一定能感觉到自己在守候她。他用冯云涛的水果篮外加甜言蜜语搞定护士长,他被特许,每天晚上下班后可以探望仝萱十五分钟。为了这十五分钟,于震伟向风韵尚存的老女人抛出无数暧昧的微笑。
仝萱的眼泪长久地挂在他脑子里,就是不肯流走。那滴泪原本应落在他的手心,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这双手,白皙细腻,却捧不住一滴泪。他无意识地咬了下拇指,很疼;他不去猜想这段日子仝萱是怎样熬过来的。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检查,没有亲人的陪伴躺上手术台,这对见到一滴血都要晕倒的仝萱来说,是什么时候这么坚硬的,硬得令他陌生?
于震伟伸手摸烟,却摸出一张方正的硬纸,他颓废地缩回手,似乎看到楚威递过纸来鄙视的眼神,那眼神一度让他震怒。空旷的走廊里喧噪四处游走,在嘈杂中他的手有点抖,“她,是抱怨我吗?”
伟:
如果今天我已经走到生命的终点,请你一定好好替我活着,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卡卡是我们的最爱,让他成材。让另一个爱你的女人来照顾他,我相信长大了他会懂。告诉他:妈妈很爱他,另一个妈妈也一样爱他。
储蓄卡、股票放在你的领带盒中,密码已发送到你邮箱,记得留存备份。
我的首饰代我送给未来卡卡的爱人,一个母亲微薄的心意,感谢她今生与卡卡相伴。
在你不为难的前提下,探望我的父母,他们一直视你为骨肉。
至于我的身体,请原谅我擅自做出的决定:把眼角膜和肝脏捐献给需要的人吧,我想,换一种方式,我依然在这个世界,和你们在一起。
仝萱
泪落在纸上,洇晕了一小片字迹。
于震伟在椅子上蜷缩了一夜,他胡子拉碴出现在仝萱面前,仝萱的眼里便有了几分疼。于震伟蹲下身子,将指尖贴住仝萱的脸,仝萱的心立刻被指尖捏紧了,痛顺着她的心尖弥漫、扩散,连被子都痛得乱抖。上气不接下气的疼痛中,仝萱脑海中浮出两个字:“残乳”。这两个字“轰”的一声巨响,将她多年筑造的信心炸得灰飞烟灭,片甲不留。
仝童得到消息连夜赶到医院。他一声不吭地坐在仝萱手边不时给姐姐捋着胳膊,只管盯着一根一根插在仝萱身上的管子,任于震伟怎么喊他去吃饭也是不动。仝萱知道仝童哭了,他侧着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半梦半醒中仝萱总是做梦。梦中,一条条或黑色或黄色或满身白花的大蛇吐着信子,每一次她一定被蛇逼到悬崖边,然后看着自己坠下去,她一直坠,却永远摔不到谷底,一颗心在下坠的速度中被扯成无数碎片,她把手伸进肚里,就像推开一扇门,却怎么拼都不能把心拼在一起……她梦见下坠时她大叫过,心一下子从嘴巴跳出去,碎在一块石头上,而失了心的她看着自己的心丢在那里,继续向下坠着……“我的心我的心……”她大喊着醒来,发现仝童的手在她手里,被她捏得青紫……
仝童走的时候不敢抬头。他摸着仝萱的指尖久久不肯放开,仝萱勉强露出笑容:“这点小病,哪里打得倒老姐,放心吧!”于震伟也走了,就算有一万个牵念和不舍也不得不走。
工作,就这样成为病重的仝萱和一家人分离的理由。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好在弟媳冷春梅是高中老师正在暑假中,两个男人只能委托她照顾仝萱。
仝萱能够下床就催着冷春梅回去,她整天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是给仝心打电话,就是用手机看电视剧、刷抖音,一个人笑得稀里哗啦的。更多的时候她去逛街,买回一堆打折的东西,甚至有一天她骑回一台小巧的锂电动车,说给她母亲买菜用。冷春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仝萱一个人在医院孤零零地住了二十多天。手机不时有短信提醒,提示她即时文件到达邮箱。她忍不住想打开手机,手还没摸到,被白大褂劈手夺走,强制关了机。白大褂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硕大的脸被口罩遮着,眼神甚是锋利。仝萱不敢看他,抽着鼻子吸了半天,才辨识出是青薄荷味儿。
三
仝萱站在客厅,恍如隔世。她走的时候是仲夏,现在窗外银杏树一树金黄,房间久无人气,到处是灰尘和空气陈旧的味道。秋老虎趴在树上,一推窗子,它立刻跳进来,把屋子里每个角落都逛到了。
冷春梅打来电话,很热切地说搬过来照顾她,仝萱好不容易挤出来“不麻烦”三个字,还没走到冷春梅耳朵,她忽的转了方向,说最近学校正在评职称,忙得不可开交,撤回刚刚的承诺,只留下一条删除后的痕迹给仝萱。
仝萱肚子“咕咕”乱叫,过去打开冰箱,一股恶臭凶猛地窜出来,径直钻进鼻孔,她捂住鼻子退后几步,看清了是一段黑毛斑斑的香肠。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楚威听见她的动静,过来一伸头也是“呕”的一声,随即拿起纸巾清理出元凶。她把仝萱按到沙发上,提起垃圾,风一般出门去,一会儿工夫提回几个袋子,鸡蛋、挂面、青菜,还有一袋子熟食。
楚威钻进厨房忙活半天,出来端给仝萱一碗蛋羹,她自己是碗冷面,呼呼噜噜边吃边看电视,不像以前,多少饭也堵不住演讲的激情。仝萱用勺子一点一点往嘴巴里送蛋羹,边吃边看楚威,楚威就是不看她询问的眼神,也就罢了。
晚上,仝萱去洗澡。站在门口,她很害怕。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将浴室的灯关掉。她不敢触摸自己的身体,只开大水龙头让喷洒的水冲走各处的汗渍。
好久不上微信,一打开是网友铁观音一连串的问号。夜里醒来,铁观音有新留言,却是让她一定要关灯再睡,仝萱奇怪着。闭上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了,足足数了几百只羊才迷糊着。
仝萱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属于自己,许是生病的缘故,她想起许多事,都是存在记忆中忘记标注文件夹名称,平素检索不到的。
小时候,与父亲同在一间工厂工作的妈妈每天匆匆忙忙,细长的眼睛里永远写着不耐烦,只有发工资的时候,仝萱和弟弟才能看到她的一丝笑意。她是擦胶工,午餐大都是在食堂或者街上买来的成品,冬天是凉的,夏天是温吞的。仝萱不想吃这倒胃口的水煮菜,便拽着仝童一起去找爸爸哭闹。忙碌的爸爸被他们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揉揉发红的眼睛,一左一右地牵着他们的小手回家。姐弟俩最喜欢爸爸熬的小米粥,捧着烫手的兰花小碗,心里也热乎乎的。仝萱百吃不厌的是爸爸做的糖醋带鱼,站在煤球炉边看爸爸把煎得酥脆的金黄色带鱼身上撒些红糖淋点醋,带鱼“吱吱啦啦”变成酱红色,爸爸把带鱼分到两只碟子里,姐弟俩围着炉子吃得满嘴流油。
爸爸的头发有一小片爱立着,像院里的白杨树,又高又直,仝萱看爸爸坐在写字台前就爬到椅子上去给他捋,按下去,手一拿开它们又站起来;再按下去使劲拍拍,一抬起手又起来了……她反复地做着拍头发的游戏,爸爸逮住她的小手挠手心,乐得她咯咯地笑。仝童也爬到爸爸腿上,骑在上面拽着爸爸的耳朵,三个人笑成一团儿。妈妈很大声地呵斥爸爸“没个大人样子”,仝萱一边躲避爸爸在耳边吹的痒痒的热气,一边喊,“救命!”
妈妈蓬着头发去上夜班,爸爸小跑着回来给他们洗好脚塞进被窝,再扔给他们本书,童话,漫画,有时候是《唐诗三百首》,随意得很,他们也随意地看。爸爸自己从来不换,只有一本厚厚的什么“语言”。其实爸爸是学种麦子的,为啥去学什么“语言”,仝萱搞不懂,大人有大人的怪异。
爸爸有一台打字机一样的小机器,能打出一朵朵漂亮的花儿,也能打出房子、小兔子什么的,再后来是白雪公主。爸爸点着她的鼻子说,是用“语言”变出来的,仝萱撇着嘴,和弟弟一道把纸上的图案剪出来,贴在自己的本子上。
毕业后,仝萱固执地去寻找自己的梦想,父亲为了让她留在家乡,曾亲自带她参观工厂博物馆。博物馆里有爸爸的照片,他支棱着一缕头发,坐在老旧的186微机旁,严肃认真。现在,仝萱看着这张照片,爸爸依然盯着那台古董机器,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于震伟是爸爸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父亲和爸爸曾是老同事,两个人早把对方当成亲家。仝萱叛逃的目的之一就是想逃避这段既成的婚姻,但终究没有强硬下去,爸爸的眼泪使她妥协,骨子里她无法做到真正的背叛。
她和于震伟的恋爱被省略掉,本来嘛,青梅竹马,什么不了解呢。新婚前夜,她还是哭了。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爱人的样子,也无数次梦见那个人,但从来不是于震伟。她和于震伟是亲密的,亲密中含着相敬如宾的客气。同事眼中他们郎才女貌,同学眼中他们青梅竹马,亲戚眼中他们般配登对。
只是,漆黑的夜里,一个男人总是不期而至,那个男人让她激情柔媚,她对他呢喃着只有情人才有的放肆,她却看不到他的脸。从她第一次来潮就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存在,她周而复始地梦了他多年,一个没有面容的男人。
她和于震伟永远是平静的,一个平静抱着另一个平静。他们就这样美好地贡献给彼此,十年。卡卡的诞生让这平静更加平静,平静中又多了几分理应平静的理由。
仝童还是给家里打去电话。母亲是粗心惯了的,正掉着眼泪,她的手机响起来,“好好,我就来!”她一把抹干眼泪,换上舞鞋匆忙走出门,不到一分钟又折回来,站在门口嘱咐仝平安去看看仝萱,“我跳一会儿就过去。”不等回答,重新“哐当”一声按上门,留下一串远去的闷闷的脚步声。
仝平安惦记着仝萱,立刻去打发母亲睡下。仝萱开门看父亲气喘吁吁的,大步迈进来。他扭过身子看仝萱,左看右看,嘴唇哆嗦着,嘴巴开合就是没有一点声音。他坐在靠门的沙发上,沙发正对着阳台上的茶桌,仝萱听见父亲一声轻轻的叹息,正想问奶奶身体怎样,父亲却抬起身走到茶桌那边。
父亲高瘦的背影佝偻着,鬓角的白与染过的黑分明着界限,只有那缕头发仍倔强,刺得仝萱眼珠生疼。阳台玻璃映出父亲模糊的五官,他拿起一个茶罐又放下,仝萱远远地指着绿罐说,“泡碧螺春吧!”
父亲半天才啜一口,抖抖地问:“还痛吗?”仝萱嘴角强抹上笑,“不疼呢,好多了。”父女两个说着话,各怀着几分小心。
仝萱认真喝着茶。父亲的苍老如同冬天的冬青,乍看一眼的绿,仔细瞧,却失了水分,树心里埋着枯黄。看着父亲高山丘陵特征分明的脸庞,仝萱想,她还是幸福的。她人生的画卷是丰盈的,这丰盈因了于震伟而富饶,因了卡卡更加润泽。
父亲知道她不如意,他以为对的东西终究是错了,这错他们却都是不能回头的。父亲埋在深处的歉意,从她结婚起就冒出芽,如今已长成秋天的玉米。她知道,在感情的世界里,父亲和母亲有着长长的一段空白,那空白是母亲看不到也感觉不到的,那空白在父亲心里,像地球仪上宽阔的太平洋,手指一拨就不见了,在另一面却依旧汹涌着。她很想在那空白处写点什么,就像小时候在爸爸的厚皮本子上画一个蹩脚的花儿或小鸡,父亲举起高高的手臂然后轻轻落在她屁股上。她始终写不进去,多昂贵的画笔都写不进。
她很想抚摸一下父亲的脸颊,亲吻一下被时间刻下痕迹的额头,手臂举起来却只接过父亲递过的茶杯。一直等到九点半,母亲也没有过来,父亲只好回去。
父亲原是爱茶的,现在常常陪着仝萱喝茶。母亲隔三差五跟过来,手里托着水果或几个肥实的包子。仝萱接过包子去开冰箱,还没放好,母亲已经打开房门,“今天学新舞蹈,你方姨在楼下等我呢!”仝平安无奈地摇着头叹气:“除了跳舞你还有啥?”
母亲生性热闹,父亲的寂静让她不安,她和仝童的安静则让她困惑,她不明白三个人每每凑到一起端着指甲盖大小的杯子喝个啥?她喜欢大瓷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进了肚,那股子痛快。她痛恨仝萱、仝童骨子里是仝平安的精髓,全然没有一点她的基因。在这个家里三个人从不和她犟嘴,她情愿他们和她吵。倒是冷春梅虽然难得喊声“妈”,进门总是一团热闹,和她也能不疼不痒地聊上半天。得知仝萱手术,她几夜辗转抹得枕巾都是鼻涕眼泪,她想见仝萱,又怕看见仝萱伤心的样子,便把卡卡送回来陪着仝萱。
周六早晨仝萱打发卡卡吃过早饭就回到床上。卡卡给她端来水,看她脸色不好,体贴地问要不要给她读个故事,仝萱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微笑着说:“那就读一段《窗边的小豆豆》吧。”
卡卡坐在床头很认真地为妈妈读其中的一篇《盒饭》。他拖着长长的音儿捋着小下巴,好像真的有胡子一样,装出低沉的声调学小林校长:“大家都带了海的味道和山的味道来了吗?”然后换上尖锐的细声学小朋友:“带——来——了!”他自导自演,站起来当校长,坐下当学生,逗得仝萱哈哈大笑,身上的不适也轻了许多。
于震伟的父母挂着孙子也担心仝萱,隔三差五过来,碰到仝平安也在,几个老人就会分工,母亲给奶奶做好饭,婆婆去接卡卡,父亲炒几个菜,一大家人很热闹地吃着饭。
中秋节前夕,仝童和于震伟都回来了,几家人聚在仝萱的小家里过了个团圆节。仝萱白天乱了一天,晚上早早上了床。于震伟坐在床边陪着说话,卡卡在妈妈床上一会儿翻跟斗,一会儿唱歌,怎么撵都不去自己房间。正闹着,于震伟手机响了一声,他看卡卡指手画脚地在给仝萱讲老师的糗事,便慢慢踱出去。
卡卡很晚才睡,于震伟有些犹豫地把他抱回房间。月光倾泻进来,映着仝萱惨白的脸。他洗漱了很久,以为仝萱睡着了,一侧头,发现仝萱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纱帘上的月光。他钻进仝萱的被窝,被窝里有他不熟悉的味道。仝萱蹭到他怀里,脸贴紧他的胸膛,于震伟抚摸着她,一处一处都是熟透了的,当他抚摸到她的乳,她明显感到他惊悸了一下,随即迟疑了,几秒钟的工夫他果断地把手挪开,嘟囔一句,“真是累了!”仝萱人在于震伟怀里,流向大脑的血流进冰,渐渐地整个身子都冻住了。
在冰冻中,仝萱想起于震伟是极爱那只乳的,曾夜夜护在掌心。他含着它,像哺乳期的卡卡一样含着它睡去。他也贪婪地吮那只乳的乳汁,赞叹它的清甜,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食物。
卡卡出生后,仝萱左乳像只花洒,卡卡轻轻一吸,便喷洒出丰厚的乳汁。右乳乳头是凹陷的,懒惰的卡卡不愿费力气,那只乳被源源不断产生的新乳涨成一块石头。医生嘱咐婆婆去买吸乳器,胖墩墩的护士扫了于震伟一眼,不屑地说,“买什么吸奶器,你又不是没吃过!”
于震伟恼怒护士的粗俗,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处理方法。母亲找个借口离开了,于震伟迫不及待伏在她的怀里深深地猛吸了几口,乳汁喷洒溢满他的口腔,仝萱抚着他的头战栗不已。
仝萱的乳汁丰盈,半只奶足够卡卡的口粮,剩下的依然要吸出来,于震伟便成了她的吸奶器。
仝萱喂着他感受到他的力量,心旌荡漾。卡卡五个月大,于震伟再和他一起吸乳时,卡卡伸手挠破他的脸,坚定地用小手护住右乳,于震伟只能在卡卡睡熟后,偷偷吸食卡卡剩余的乳汁。而今他的乳消失了,留下一个漆黑的深渊,令他不敢窥探。仝萱慢慢抽出僵冷的身子。眼里渐渐蓄出一串珍珠,晶莹剔透。
于震伟走时,仝萱还在熟睡。他不忍惊动,轻手轻脚开了门,回头却看到仝萱正站在卧室门口。她穿着宽大的白睡衣,胸前的衣服倾斜着;脸色比衣服重了几分,有着不甚清醒的迷蒙。她微微张着嘴,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终于没有说。于震伟挥挥手,仝萱从正面照变成半身,再变成一条线消失在门里。于震伟的鼻子没来由地酸,他用手背使劲揉着上了出租车,揉着上了飞机。
冬天是因为一场雪提前到达的。下午,仝萱裹着棉睡衣站在窗前看雪,雪花从细碎的纸片渐渐变成羽毛的样子,她极想出去走走,左思右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傍晚楚威不约而至。好久不见,眼皮结出桃子,红红地顶着镜片。晚上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钻进带来的睡袋里,完全不似过去,光着身子满床乱滚。仝萱故作轻松地玩笑她:“从良了?”楚威把头蒙进被罩再不肯出来。
仝萱捉住楚威的手腕,见她胳膊上一层密集的红斑,顿时一惊。楚威只管去哭,仝萱把冷毛巾盖住她的眼睛,问她是姓裴的事么,楚威和裴的故事仝萱一来就有耳传,她原本只当一个谣言。
楚威去另外一个城市拿回药。仝萱把商标细细用水湿透后撕下来,在郊区一家小门诊约了护士到家里给她输液。楚威流着眼泪不住嘴地喊疼。她一边输着液一边打电话给裴,两个人居然还能卿卿我我。
楚威对着墙说,“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就是和他调调情吃个饭,要不是冯云涛这个王八蛋弄个女人上我的床,我也不会上裴的床。”“唉……”她叹一口气,“得了这样的病,他不光没逃,还带着我四处寻医。我终归是个小女人,遇到了就遇到了。”楚威带着几分回忆,声音也缥缈起来。
仝萱长久地沉默着,她跟铁观音聊起楚威的事,“这个世界有真正的爱情吗?”她打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疑问,眼前闪过于震伟离家时的表情。
“一定有,它喜欢藏在身后,偷偷等着你!”铁观音肯定道。她很满意铁观音的答案,便关上手机和灯,睡了。
四
冬日的阳光照得秋千上的仝萱懒洋洋的,兰花在暖气旁绿得像塑料盆植,把蝴蝶兰衬得更加柔美。书橱上于震伟在微笑,仝萱走过去摸着他的眼睛,她很想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扯出来团成团丢出去,镜框玻璃上映着她一高一低的胸膛,她胆怯地收回手,坐回秋千。
仝萱不知道,她每日被于震伟贴在胸口,暖着。灯红酒绿难以控制自己的时候,摸摸钱包,仝萱出现在面前,温柔地笑着。很多时候,那笑容让他清醒,但他还是时常忘记自己睡在哪里。早晨陌生女人和陌生的床会吓到他,只想快速逃离,扔下钱的时候他从不回头,不敢回头。
怀里这个女人有些不同。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心疼,在她身上也着意柔软了些,她有些感激,用更多的温柔回应他。他喘息的空儿她起身为他倒了杯水,用唇隔着玻璃试了试水温。于震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夜里,他的脚拖着他返回这间简陋的出租屋,说不清是那杯水还是她身体的缘故,他迷恋上这张不知多少人睡过的床,迷恋上床上女人丰腴的身体和肥美的乳。把脸埋在高耸的乳峰中间,他立刻有无穷的力量。
于震伟觉得自己在分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川,他害怕火焰融化掉冰川,也恐惧冰川熄灭火焰。自己杀死自己的滋味是壮烈的,自己否定自己是比杀死自己更痛苦的折磨。于震伟希望能够赶走龌龊的于震伟,重新变回有责任感的于震伟,他求仝萱每天开着视频,希望她的爱情能够将他拽回原来的生活轨迹。
视频中,于震伟看仝萱仿佛是睡了。其实仝萱正在翻山倒海的煎熬中,她侧起身子屏着气竭力控制住表情。也有那样的时候,隔着时空,三个人在两张桌上吃着不同的饭,一边聊天一边提醒对方喝汤或吃菜。看到这番情景,父亲总是一种心酸。
仝萱进入化疗期。她独自在医院熬过二十八天。
一辆车子无声地滑到仝萱面前,车窗里是程志勇在微笑。仝萱坐上副驾座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您是看病?还是看病?”程志勇笑着反问道:“你是在说绕口令吗?”车子稳稳地开进一条大胡同,径直停到一家西餐厅门口,他象征性地商量道:“我饿了,咱吃完就走!”仝萱看程志勇大快朵颐,也对面前的意大利面有了点食欲。她尝了一口,立刻引来歇斯底里的呕吐。有那么几秒,仝萱窒息了一般。服务员脸上写满愤怒,一言不发地收拾着呕吐物,程志勇不顾服务员的白眼拉着她换了个座位。仝萱抱歉道:“对不起,你的胃口都让我搅了吧?”程志勇摇着头,坚定地说:“不,不会!你还要吃,必须吃!”
仝萱无力地靠在软软的椅背上。幸好是西餐厅,大厅内有意地暗淡着。透过右侧镶嵌着硕大百合的玻璃隔断,仝萱模糊地看到自己苍凉的脸正在老去。餐厅里回荡着“夕阳西下”的曲子,优美的琴声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跟几个月前相比,仝萱有明显的改变。手术前,做什么她都强调速度,速度代表着效率。现在,她慢下来,她只能慢下来,在这“慢”中,仝萱渐渐感觉到一份从容、一份淡定,还有一些充裕的思索。过去,她杯中的咖啡还有半杯时,想的就是应该离开了,现在她竟然对着空杯子熟视无睹。
程志勇明白仝萱的疑问,他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只好沉默着,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几次,最终还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仝萱。仝萱扫了一眼,立刻坐直了身子,迷茫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怪物。
名片上清晰地印着“乳腺疾病科主任”。仝萱仿佛又看见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仝萱从震惊到呆傻,脑子被卡在某个坏掉的齿轮上怎么都转不动,“这个人不是来看病人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给别人看病的人?”下意识中她的衣服正在程志勇镜片后一件一件被剥去,她残破的胴体即将晾晒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跳起来,抓起皮包奔出餐厅。
外面残阳正浓,仝萱不知所措地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自己为何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得出去。程志勇追上她,硬硬拖着她僵了的手臂把她按到座位上。
落叶随风飞卷出深冬的萧瑟,这些叶子在彼此注视了春夏秋后得以在生命的尽头相遇。它们是有本质区别的,银杏叶的灿烂,法国梧桐的宽阔,杨树叶的低沉,柳叶的细密,在经历风雨时它们并不相识,在阳光下各自灿烂或暗淡,只是有一天,在最后的光阴中遇见彼此,相伴度过最后的时光。
沉默。仝萱觉得穿多少衣服都没用,只好沉默,用沉默藏起裸着的身子。
他们被卷入车流,天黑下来。几个月前他们曾经同行,只不过是一前一后,程志勇宽阔的后脑勺一路做着仝萱的路标。
鲁西的冬日有着北方彻底的寒冷,凛冽的北风用力敲打着车窗,程志勇没打算解释什么。他打开CD,用音乐驱赶沉默的尴尬。仝萱木木地接通电话,仝童打来的,询问她在哪里,仝萱再看手机,是一串焦急万分的未接来电。
窗外,路标一闪即逝,一处一处房屋像积木般转眼被抛到身后,并行的时而是客车,时而是货车,一辆拖车装着高耸的猪笼。那些猪并不知道旅途的终点,在呼啸的北风中集体度过最后时光。70分钟后他们转入国道,程志勇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下车,示意仝萱可以去卫生间。仝萱出来时,程志勇正喝着热牛奶,仝萱面前也有一杯,捧在手上,仝萱虽然还是盯着窗外,脸色却缓下来。
程志勇不看仝萱,踩开油门直奔黄河。跨过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桥再向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可以结束旅程。程志勇觉得不对的时候,车子已经卷入车河。大桥前发生事故,猝不及防的车流在这段狭窄路段凝噎成一条死河。
时光一分一秒流过,掉进河里的车子愈加焦虑,每辆车都试图找到出口,又有碰撞发生,车河终于被缠成一根硕大的麻花,凝固住。
程志勇靠在方向盘上拿着枚打火机转来转去。他的手指不似他的身形,细长而多肉,火机随着他手的运动,旋转出一小片银光。仝萱蜷缩在椅子里,身上盖着毛毯仍冷瑟瑟的。程志勇摸了摸她的脑门儿,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小棉服盖在她身上。昏暗的灯光映着仝萱眼角滚出的几颗泪,一滴一滴后来就成了小溪。
仝萱的眼泪让车内的空气湿润了许多。程志勇有些不忍,慢慢开口说:“前年我太太去美国学习,我只好把女儿送回来让母亲照顾。”仝萱默不作声,程志勇继续对着车窗说,“我们原本就是一级同学,只不过这些年都在异乡,没有机会了解对方在做什么,所以也算不上刻意隐瞒。你的QQ和微信网名都是:‘我是风’吧?”仝萱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铁观音’啊!”仝萱顿时惊呆住,眼泪戛然而止,她满心的委屈变成愤怒。
因为爸爸的关系,仝萱很早就学会使用计算机。爸爸买回大院儿的第一台家庭电脑,让仝家姐弟无比自豪。当新闻到处播报网恋、婚骗的时候,仝萱早过了“网精”的考验。在网上三句话就能分辨出男女,看看图片就知道文化程度,浏览发布信息就知道对方职业。网络中真实和虚拟并存,是依据个人喜好建立的一个虚拟中真实、真实中又充满想象的世界。
在数千个人组成的不同圈子里,仝萱只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网友“铁观音”。算起来他们网上交往时间已经超过10年。从QQ到微信,工具在发展,她和他似乎还停留在初识的默契中。
仝萱觉得她被欺骗了。十年来,铁观音知道她是谁,而她却毫无所知,不管他多么真诚,对她都是不公平的。素未谋面的“铁观音”和同学“程志勇”以及“程医生”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合体,仝萱一时无法接受。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网上最信赖的朋友,还是一墙之隔坐了三年的同学,或者是那个让她残缺不全的“程医生”。
可是,此时,她宁愿他是一个陌生人,素昧平生。
北风裹着肃杀的寒气顺着黄河一路狂吹,将车流吹开一条缝隙,一辆胆大的车钻进去,程志勇左躲右闪紧紧跟上,十几分钟后它们在大麻花结中解开了自己。
临近十一点,仝萱推开家门,把自己扔到冷冷的床上就昏睡过去。第二天早晨,仝萱是被自己的一阵呕吐弄醒的。抱着马桶一口口吐,直到把自己吐成一只蝉蜕。
挪回床上,她又昏睡过去,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摸起手机,QQ上有程志勇发来的数个截图,时间是凌晨三点钟。仝萱扫了几眼,认出,那是自己写在QQ上的个性签名,上面有楚威也有于震伟和一些同学的留言。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出卖了自己。仝萱身上的每一颗细胞都倦怠不堪,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拿不出,只在心里打出一行字:“对不起……谢谢……”
程志勇很想挽留仝萱身体的完整,可他做不到。他曾经失眠,想这个美丽的缺失。这么多年,他让很多女人失去乳房,为了让她们能活下去,可面对仝萱他伤感而歉疚,仝萱的手术他回避了。“不忍”成为他无法面对的理由。护士为仝萱换药时他看到刀口后深深地后悔,那刀口也许可以再小一点点。
仝萱不知道她作为“我是风”存在的意义,程志勇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仝萱像是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他疲惫的心。工作中必须面对的刀口,总是血淋淋的。生活总是奔波的,这么多年他仿佛一直在路上,妻子和他一样在严谨和小心翼翼中胆战心惊。他们每天打交道的是对癌症充满恐惧的特殊人群,久了,自己变得冷漠。那些需要割掉的器官成为一堆废弃的死肉,被随意丢弃在脚边的垃圾桶里。曾经这些肉给多少男人带来欢乐和幻想,多少男人为之疯狂,最终那些肉被埋葬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连那块土地都不知道,滋养肥沃它的居然是人体最诱人的部分。
程志勇感觉到自己变态的寒凉。他和妻子之间谈论最多的是病例中冰冷的数字,学术课题,最新方案,两个医生冷静的思想暖不热家庭的温度。
他是在一次手术失败后沉溺于网络的,停职检讨,道歉,接受谩骂侮辱,那些日子他几乎崩溃。他不能告诉妻子真正的心情,怕她被传染,坏情绪比癌细胞生长得更迅猛,传播得更迅速。他也曾想过转行,可是这么多年,除了做医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在迷茫中他爱上了网络。他记不清他们是何时在网上认识的,和“我是风”的交流成为他精神的慰藉。她是简单的,阳光的,那些鲜活的思想,快乐的情绪,时时感染着他。幸好有“我是风”相伴,他渐渐逃脱出失败的阴影。四个月后,恰好院里有交流学习的机会,他便申请去了日本。
日子久了,仝萱不记得有一段时间她是看不到“铁观音”的。他长久地黑着头像,仝萱留言后总也看不到“铁观音”回复,以为他已经忘记自己。
程志勇更不知道,仝萱对着不再跳跃的小企鹅时淡淡的失落。程志勇最初在日本的日子过得很苦,每天深夜他一路数着星星回到那间潮湿的小房间,抱着一只杯子取暖,他想象着“我是风”的模样,安然睡去。“我是风”的空间里有照片,但用密码锁着,程志勇并不希望看到她的照片,他害怕“见光死”。回国后,他打开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是风”是否还在。他们继续着原来的话题,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即便他有充分的信息知道“我是风”就是仝萱,在他心里,依然忽略掉现实中的仝萱,直到有一天,仝萱真实地在他面前出现,并且以这样无奈的方式。他把仝萱的病例发给远在美国的妻子,让她提供最先进的治疗方案。虽然他知道,科学没有人情,病毒也从不因人而妥协,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五
化疗后,仝萱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脱落。一觉醒来,仝萱惊恐地发现,昨夜还属于自己的黑发,现在铺满粉色枕巾,触目惊心。
仝萱开始失眠,每晚用手牢牢抓住残余的黑发,唯恐它们瞬间逃离。她拒绝和于震伟视频,也不再走出家门半步。父亲过来,常看见她站在窗前眺望天空,身子僵硬,显然已经立在那里许久。
程志勇在仝萱第二次化疗前,悄悄通知于震伟,去定制假发。假发做工精良,堪称完美时尚,并且和仝萱原来的发质极其相似,但仝萱的自信比头发脱落的速度更快。
楚威隔三差五过来看她,她熟视无睹。楚威一语不发地陪她站在窗子前,随着她的视线,看窗外盘旋的一只喜鹊。喜鹊落在窗台又飞远了,她还在眺望。仝萱弯着的眼睛时常睁得大大的,像被掏空的两口井,看着,让人心悸。冷春梅来了几次,看见仝萱瘦寒的样子不由得心惊,顿生几分可怜,晚上难过地告诉仝童,“姐姐整个人都垮掉了。”
于震伟的电话仝萱听的时候多,说的极少,她善变的思维、敏捷的辩论如今浓缩成“哦”“啊”“嗯”三个字。电话线那面,于震伟听她的声音缥缈得像是时断时续的北风,明明吹着却了无声息,只吹出一片天寒地冻的凄凉。托着电话他流泪,沉默越来越快地在声波中穿梭,直到替代他所有的哽咽。
父亲把卡卡接回他身边,告诉他,妈妈去北京学习了,大约要走一段时间。为了安抚他,仝心也被送回来和他做伴。
仝萱只是木然地站着,站在窗前成为她活着的理由。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意,仝萱想去洗澡,神情恍惚的她忘记关掉浴室的灯,猝不及防中她看见一具残破的躯体:几近光秃的头上稀疏地挂着几缕干枯的头发,白皙的身体上凹进硕大的黑洞,黑洞旁的一只乳孤歪斜着似乎也在塌陷,她被这个躯体吓到,简直就是怪物!她惊恐万分,喉管冲出尖锐的恐惧,手扑到台子上抓起瓶子对着那个怪物砸过去。
“哗啦”一声巨响,半墙壁玻璃碎成无数块掉下来,墙上残存的镜片中却映出更多的怪物。仝萱嚎叫着抓起能摸到的瓶瓶罐罐用力砸过去,砸,她要砸碎她。
汁汁液液撞向墙壁,洒出恐怖的图案,一块玻璃迸在仝萱脸上,殷红的血顺着破损的皮肤钻出来,挂成一串红色泪珠,滚下去。碎镜片扎破了她的腿、胳膊,她手上满是鲜血,她竟丝毫不觉得痛,绝望潮水般淹没了她……
仝萱终究没有死,她醒来,看着手臂上厚厚的绷带嚎啕不止。她多么不希望带着无法修复的残缺再回到这个世界。母亲终于意识到什么,接连几天没有去跳舞。父亲拉住仝萱的手,老泪纵横,“孩子,你是什么样子都不要紧,在爸爸眼里你都是最好的。你要是不要我们了,卡卡和我怎么活啊?”仝萱的泪叠着父亲的泪滴落到一起,染湿了枕头。
于震伟连夜往回赶,仝萱却出院了。手腕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会留下了一道一公分多的疤,可以用磨皮术做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像以前一样。”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安慰他。
仝萱还没有从残乳的躯体惊吓中恢复过来,父亲却突然没有了。
二月的清晨,阳光明媚,云高气爽,一身大汗跳舞回来的母亲惊讶地看见摔倒在厨房的仝平安。她惊叫着奔过去,想扶起他,摸到的却是他已冰凉的手臂。炉灶上炖着八宝粥的高压锅“呲呲”响动着,水壶摔在他腿边,身下是已经温了的开水。父亲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离去。情急中母亲打了120,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输上氧气父亲就能够起来,过几天照旧做饭、洗衣服。
父亲再没有站起来,他带着一腿水泡孤独地走了。
仝萱穿着母亲宽大的衬衫依然看得出缺失的一只乳,她却不在乎了。她跪在父亲床边,拉着父亲的手,她不愿意让父亲睡在这样一张狭小的床上,床太窄,一定很不舒服,父亲翻身的时候说不定会掉下来。于是她喊护士,扯着嗓子大喊,要她给父亲换张宽点儿的床。她战战兢兢地去摸父亲的脸颊,颧骨高高的,胡须渗着黑茬,扎着手心很痒,她想小时候父亲捉着她的手使劲按到脸上她会痒得笑,于是她真的笑了,笑得泪眼迷离。她俯下身子吻着父亲的额头,那是很长时间以来她想做未做的。
父亲的额头很凉,皱纹很深。仝萱抚摸着那些沟壑的纹理,用手指细细地记忆,直到把那些纹理刻到心里。她想,父亲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给奶奶洗褯子去,卡卡也还等着他接呢。她怎么能没有父亲呢,父亲怎么能没有他们呢。
她一直跪在那儿,纹丝不动,于震伟和仝童想把她拉起来,她死死抓住床棱不肯,于震伟试图把她抱起来,她突然间哭了,哭声震得仝童的眼泪像暴雨一般,于震伟也被震得泣不成声。楚威跪在她旁边,抱着她不让她瘫倒。仝萱只能不停止地哀号,凄楚的声音让楼道内过往的人都不忍驻足。
埋葬父亲那一天阳光灿烂。在送葬的人群中,仝萱意外地看到了程志勇。隔着许许多多的人,隔着许许多多的哀伤和漂浮在空气中的喧嚣的噪音,他看着她。
当晚,回到家,一家人在客厅刚刚坐下,母亲慌慌张张冲出奶奶房间,“快、快、快来,你们!”奶奶正大口向外吐气,她高举着右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仝萱握住她的手,她便死命地抓紧。许久,仝萱感觉那手慢慢在松开,然后软塌塌地往下掉。她的身子一软,几乎摔倒,于震伟伸出胳膊携住了她。仝童在床的另一侧也觉出那松软,姐弟俩看到,奶奶眼角含着一滴泪,眼睛还努力地睁着。仝萱知道,她是在寻找父亲,可是她给她找不回父亲了。奶奶最后的一口气终于吐尽,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仝萱用满是泪水的手盖住她的眼睛,轻轻揉了一会儿,再拿开,她真正睡了过去。
仝萱已经流不出泪,嗓子也发不出声音,她酸软在奶奶脚下,呆呆地看着母亲、婆婆一帮人为奶奶擦拭身子,换上蓝色缎子对襟大袄,是多年前就预备好的。
客厅里、楼道里都是人,刚刚送葬回来的亲人都在。
仝家在一周之内经历了两场丧事。仝萱以为母亲会悲痛欲绝,她借口卡卡需要母亲照顾,让仝童把她的衣服搬进客房。母亲闷闷地待了几天很快又出去了,她没去跳舞,而是在街上或超市里逛来逛去。
一天晚上,很晚她还没有回来,仝萱焦急地打了数遍电话,半晌母亲回电话说她在家里,“不摸着你爸的枕头,我睡不踏实!”仝萱的泪喷薄而出。一个一生爱着,一个一生挨着,两个好人在一个房檐下陌生着,不知道该牵肠挂肚的是走了的还是挨着的。
第二天,仝萱给母亲报了欧洲十日游,仝萱一开口母亲立刻答应了。
仝童和于震伟一道去送母亲,然后各自回驻地。他们走后,仝萱站在照片墙前看旧时的幸福时光:父亲头戴生日帽,鼻尖顶着一坨卡卡抹上去的奶油;仝童喂奶奶吃西瓜,于震伟高举着奖杯,卡卡躺在摇篮里吃着手指……一张张照片一个个片段,仿佛是昨天的事。她的目光停留在父亲坐在286电脑前那张照片上,眼含热泪。
她对着父亲保证,她会好好活着,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好好活着。
仝童回到北京,白天是繁忙的工作,每一个夜晚辗转反侧。家庭突然的变故让他猝不及防。这些年除了工作,似乎他不需要去想什么,看着同事家里家外忙得焦头烂额他总是很同情,他有父亲呢,有姐姐呢,无论什么事电话打给父亲,父亲总是温和地说:“好好工作吧,家里有我呢!”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父亲会离开他,他更不能接受父亲是在锅灶前,在一个人的挣扎中离开。仝童吞着眼泪在心里一遍遍道歉:“对不起,爸!”
仝童彻夜难眠的那些夜晚,便举着姐姐的资料看。他跑了几家医院找专家咨询,仝萱手术后恢复状况还要看化疗后身体的排异性及自身抗体等等。专家委婉又含蓄,但仝童清楚地知道,姐姐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状态,那个美丽、健康的姐姐从此只能与药为伍。专家都给出最好的预期,并安慰他,医学科技水平日新月异,也许不远的哪一天就能让这类病人完全康复。仝童相信专家的话,他宁愿相信。仝童预约了乳房再造手术,希望这个补救能够让姐姐找回曾经的自信和优雅。
他和于震伟都在事业上升期,仝童很想听听姐夫的想法,于震伟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艰难地说:“仝童,要是没有事业,我活着或许都没有意义。”仝童放下电话,一颗心倒踏实了。外面飘着小雪,一座城市雾气腾腾的像口滚着开水的大锅。每个人都是丢进锅里的饺子,被翻滚后,有的白胖着出锅,有的被翻滚得只剩下一张烂皮。锅也好,水也好,火也好,饺子也好,谁都做不了谁的主。
仝童用一只皮箱装走了北京的工作经历。仝萱接到楚威的电话立刻上网去看通告,已经不可更改。那天仝萱在窗口站了很久,母亲回来“砰”的关门声她都没有听到。
冷春梅知道仝童调回来的消息很高兴,周六晚上带着仝心过来吃饭。看着活蹦乱跳的两个孩子,母亲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仝萱看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受了感染,特意多做了几个菜。冷春梅眉开眼笑:“妈,姐,昨晚我梦见和仝童在湖边散步呢!”仝萱有些萧瑟地想起于震伟,他仿佛多日没有来过电话了。
吃过饭,母亲说要去跳舞,冷春梅、卡卡和仝心也闹着去,四个人便一道出了门。透过窗子,仝萱看着四个人像四团黑雾在路灯下移动,两团小雾团绕着两团大雾团在追逐,发出咯咯的笑声,扯得夜棉絮般,一块一块的。
仝萱又想起于震伟,便拿起手机拨过去,电话一下子接通了,却无人说话,仝萱正奇怪,电话里传来激烈喘息的声音,不是一个人的,是很混乱的喘息。仝萱不知所措地拿着手机,不知道是关上还是应该继续听,正犹豫间,突然一声尖叫划破耳膜,吓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仝萱剧烈喘息起来,她掉进一只染缸,赤橙黄蓝各色都在,染得她面目全非。
仝童一进门就掏出一条羊绒背心裙,领子镶着黑色狐狸尾。仝萱一看就笑了,说真是老了,居然到了穿红裙子的年龄。冷春梅心里酸溜溜的,看质地就知道价格不菲。一家人吃着饭,她的长脸无意识地拉得更长,眉眼也一副暴雨前的灰暗。仝萱知道她心疼,低头想,下次去省城一定记得给冷春梅买件羊绒大衣。仝童却忍不住了,筷子一摔,骂道:“你甭拿脸子给我妈、我姐看,不爱待就走!”仝心和卡卡各自捧着饭碗惊惶地看着他们,母亲“腾”的站起来,指着两个人道:“都给我走!”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冷春梅说这么严厉的话,冷春梅一脚踢开椅子“噔噔噔”一阵风似的走掉了。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一眼看见沙发上搭着件轻薄的宝石蓝大衣,愣住了。
春天在与冬的纠缠中径直来到仝萱楼下花园,赌气似的,一夜间吹开了满园子花儿。仝萱没有按照仝童的安排去北京做乳房再造手术,而是选择了程志勇的方案,在省立医院手术。
手术前,她和于震伟平静地离了婚。两人一前一后从民政局出来,仝萱自顾自上了车。她脸色苍白,头发高出头皮半寸,根根直立着。于震伟回到他们曾经的家。仝萱一脸平静地在看电视。于震伟把一张银行卡和钥匙放在桌上,想坐下来说点什么,看仝萱视他如无物,踱了几步终于没有走过去。于震伟轻轻带上门,“砰”的一声,传到仝萱耳朵中却惊天动地,震得她身子发抖。
公公婆婆在他们离婚后依然来看卡卡,她喊着“爸、妈”,他们像做错事的孩子坐在沙发上。两位老人讪讪地诉说于震伟带回那女人时他们的愤怒,仝萱淡漠地听着,没有半句回应。她知道他们终归会接纳那女人,因为,于震伟才是他们的至亲。
仝萱恢复了以往的美丽,至少表面上如此。
程志勇每天在网上给她一个任务,有时是做一道汤,有时是买一盆花,还有一次他居然让她去找卖种子的店铺,买生菜种子然后种在花盆中……她接受那些稀奇古怪的或者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任务,每次完成了,程志勇会奖励她一本书。书还没寄到,仝萱已经在网上看完了。仝萱知道程志勇的意思,努力按照他的要求让自己心情愉快。她想,就算回报一份良苦用心她也要快快乐乐的。
仝萱的头发足有一寸,像原来一样浓密乌黑,楚威说也要剪这么帅气的发型。仝萱煞有介事地拿出剪刀,她抱着头乱躲,说她信不过仝萱的手艺。隔了几天,她真的理了个板寸来见仝萱,搞得仝萱哭笑不得。楚威拿出两瓶洗发水送给仝萱,兴高采烈地说:“头发换来的!”
冯云涛在楚威提出离婚后,跑去找“裴”昏天暗地打了一架,裴在医院里悄无声息地住了几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冯云涛向楚威发毒誓,今后绝不再做错事,楚威嘴巴虽硬心却早软了半截,加上哥哥和母亲的劝说,她原本就是赌口气,仝萱说见好就收吧,就坡不下驴,要不以后就没机会了。楚威气昂昂地回了家。
仝萱离婚后,楚威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大骂于震伟,碰到于震伟父母也是好一顿冷嘲热讽。有两次喝过酒后高嚷着要去砸了于震伟的野窝,拔光野女人的头发。冯云涛按住灌了一桶冷水她才昏昏睡过去,以为她忘了,谁知第二天早晨还是摩拳擦掌地激动。冯云涛哭笑不得,疑心她是借事说事,指桑骂槐。
仝萱原本就是她最亲密的姐妹,一年来的经历让她们更加无间。楚威和女儿嘉蕊有空就泡在仝萱这里,跟卡卡和仝心混在一起。邻居看见孩子们嬉戏,笑道,“真是青梅竹马!”楚威打着岔把话绕过去,仝萱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她想起,她和于震伟、楚威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四月末是仝萱复查的日子。她独自开车去医院,拿到检查结果已是下午五点钟。程志勇的车子前几天送去维修还没有取回来,便申请搭仝萱的车一道回家。两人走了不到五公里,程志勇接到电话,要他回去紧急会诊,仝萱只好送他回去。路上程志勇努力劝她第二天再走,“好歹沾你一回光,好人做到底呗!”
仝萱懂得程志勇是担心她一个人走夜路,便答应下来。两人约好第二天的时间,程志勇便匆匆离去。仝萱呆坐了一会儿,决定去逛逛夜景。
一个人在陌生的街道游走,仝萱有了一点小小的欢欣,上一次这样闲走,是哪一年?她钻进自己的脑子里,细细寻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丝毫痕迹。
一对粉蓝色陶瓷猪隔着一道玻璃对着路人大笑,仝萱身不由己走进店里。地上一群小狗笑得打滚儿,架子上小猪小猫小老鼠围住小毛驴在笑,连桌角的杯子都笑得洒出水来。仝萱忍俊不禁,暗想,难怪生活中这么多人不笑,原来笑都被收到这里封存着。仝萱这么想着,手动作起来,把笑得前仰后合的、捂嘴偷笑的、轻声微笑的统统收进包里,末了,特地选了两只嘴巴咧到耳根子的小肥猪,请店员包起来其中一只,准备第二天送给程志勇。她一家店一家店逛,又淘到许多有趣的小物品。她猜想几个孩子看到它们时的表情,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一晚仝萱睡得很好,梦里有一头可爱的小猪一直拱她的腋窝,痒得她“咯咯”笑出了声。
早晨,程志勇一上车就看到小陶猪,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逗乐了,连连自嘲猪比人帅,仝萱只管抿着嘴乐了又乐。
走到高速路口,程志勇突然调转车头,仝萱以为他又忘记了什么,直撇嘴。几个月下来,他们成了熟人。从现实到网络,再从网络回到现实,兜兜转转中物是人非,时光就像昨夜的小雨,冲走了些什么,其实也留下了什么,都是悄无声息的。
四月末的早晨,空气还很凉爽。音乐流淌在蜿蜒的山路上,程志勇一鼓作气将车停在半山腰红叶谷公园门口。
初冬红叶遍山时才好看,这个时候只是一树树的绿,仝萱心里嘀咕嘴上并不作声。门旁斜着一位胖姑娘,一张白脸,带着星点未揉开的打底粉。她递给仝萱一个纸袋,公事公办地提醒:“不要吸烟,不要乱扔垃圾!”
仝萱久未进过公园,程志勇自顾自向前走,像是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等到两人转过硕大的地图屏风进到园子,仝萱惊呆了:或红、或黄、或粉、或白的郁金香蓬勃地开放着,犹如一幅油画儿,在山坳中一路逶迤,绘出彩虹般的惊艳。
沐浴着雨珠的郁金香,在微风中摇曳,仝萱一株一株闻过去,仿佛回到童年。她飘在花海上,是飘,白色裙子托着她在飘。她快乐地跑上木桥,抚摸花瓣儿,看到巨大的荷兰风车,又穿过花径去摇;一头奶牛雕像在花丛中间吃草,她踮起脚尖穿过石子路拍着牛背要骑在上面……
程志勇跟着她在没有规则的路径绕来绕去,只管拿相机一路拍。仝萱的笑、仝萱的惊奇、仝萱噘嘴巴的得意、仝萱和雕像顶着牛角……周一雨后的早晨,一个园子只为他们开放,除了“咔咔”的快门声,就是仝萱“哈哈”的笑声。笑声惊起几只野鸭子,它们伸展开翅膀,优雅地划过水面飞向湖心的亭子。
郁金香、青草、松树和雨和湖和野鸭子,混合出园子特有的味道,被仝萱用力吸进心里。走出大门,天空格外爽朗,几团云聚聚合合,几秒钟的光景竟汇合成一大朵红云,仝萱呆呆地看着,想起和于震伟在海南在西藏在澳洲也看过这样的云。心里顿时暗淡,飞得再高再美的云,也顶不住一阵微风。
程志勇的镜头里清晰地出现两滴眼泪,它们正缓缓滑下,应该是一张绝美的照片,红色云朵下,一个忧伤的白衣女子。程志勇默默收起相机,他更愿意他的镜头里只留下仝萱的笑容,只有笑容。悲伤无论多美,都是悲伤。
四月的鲁西是一年里最娇嫩的季节,麦子顶着果实在“噌噌”生长,树儿储存了一冬的委屈,伸展出怯怯的黄绿。急不可耐的蒲公英,顶着一头黄花就想带着种子到处飞翔。一路看过去,山是青的,沟壑是绿的。小草们连水泥缝隙都不放过,努力挤出来填满。“春天真好啊!”仝萱由衷地赞叹道。
夜晚,仝萱睡得格外香甜,卡卡握着她的手也睡得格外踏实。
程志勇把照片发给仝萱。其中有一张特别处理过,仝萱微笑着仰望天空,脚下是无际的花海。仝萱心生喜欢,找了间影楼制作成48寸的油画版,挂在卧室墙上,清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灿烂的笑容。
楚威羡慕得一塌糊涂,连连惊叫:“美死了!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周末便和冯云涛一起去了趟红叶谷。回来,噘着嘴巴说:“花儿还好,满院子人贴人,不好!”
仝萱笑道,“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人少有人少的清冷,遇到就是最好的风景,你这么心宽的人也学会计较了么?”楚威一想,也对,这风景也是体贴的,她最怕的就是冷场,仝萱最怕的就是热闹。
程志勇很满意仝萱的检查结果。她身体恢复的程度超过预期效果,不需要再使用提升身体抵抗力的药品。程志勇对比着仝萱手术前各项指标,心里奇怪着。仝萱卖了个小小的关子才告诉程志勇,她按中医的建议化疗期间坚持服用了阿胶。程志勇仔细将和仝萱相同的案例筛选后作为样标一道发往医科大研究所,申请成立课题小组。五一过后,虽然还没能确定最后一丝病毒被完全驱除,仝萱还是决定重返工作岗位。坐在桌前,显示屏亮起的瞬间,她默默闭上了眼睛,像是为自己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过去,工作是她的职业,现在,工作是她和卡卡的生存。她要靠自己为卡卡创造生活保障。
仝萱很少再开车,她喜欢上了穿平底鞋走路。程志勇不时在脑子里冒出来教育她,“舒适是最重要的!”夜深人静,仝萱格外怀念那段在路上的日子。归程的夜晚,灯光璀璨。仝萱甚至希望过,路永无尽头。路灯的光芒就像程志勇的友谊,照亮了仝萱一生最黑暗的日子,指引着她平安向前。她也幸庆有过这样的经历,领略到生死间的挣扎和活着的可贵,更真切地收获到危难中的真情。
一晚,仝萱习惯性地倚着床头看书,她突然笑了,路途中程志勇曾问她,“昨晚看新闻了没有?”她摇头。程志勇接着说,“今年开始,凡领取结婚证的,每隔七年要到民政局换领新结婚证。”仝萱不解地摇摇头,“哦,那民政局要忙了呀。”
“凡不换证的视为无效婚姻,可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啊?”仝萱的眼珠子差一点掉到踏板上,“这是什么法律?当是驾照啊,还要七年一审?”她还想理论,旁边的程志勇一声不吭正努力憋着气,眉毛眼睛挤得不像样子,仝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上当了,气恼地在他肩上使劲打了一巴掌,“亏你想得出,结婚证年审!”
她常想起他说过的许多话,都是一点一滴平常至极的,那时并不觉得怎样,独自一人回想时,却异常地温暖。
仝萱和程志勇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只不过仝萱把他的备注信息换成了“医生程志勇”。医生程志勇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告诫仝萱必须遵循的防护事项,每天将生活细节和活动规律写在记事本上定时发给他,用以调整她的治疗方案。当然,他还是会讲笑话给她听。有时候仝萱憋着不笑,他自己也会笑个不停,仝萱也忍俊不禁的时候两个人隔着几百里地笑得前仰后合。程志勇的女儿现在省城念书,父母也跟了过去,他极少再回小城东阿。
程志勇的太太偶尔也在网上和仝萱视频,虽然偶尔流露出丝丝傲慢,总还是善解人意的温和。她们谈儿女教育、家长里短。电脑那端她伏在程志勇的肩上,仝萱看得出,程志勇黑乎乎的胖脸挂着些许不自然,显然,她需要让仝萱看到属于她的幸福。他们平静的幸福是仝萱期待的,但不知为什么,又抑制不住淡淡的失落。夜晚,她想象靠在宽厚的肩膀上的滋味,伸出的胳膊长时间留在空中,弯成一个判断着他厚度的轮廓。
仝萱清楚,程志勇于自己终归是雪中雾凇,虽然美丽,却是凝着的美,因寒冷而存在,因阳光而消逝。她是他生活的过客,可能有短暂的并行,终究要走各自的路。
无法入眠的夜晚,程志勇就像聊斋中的那个书生,突兀地立在眼前。然而,一转眼,一棵树;再转眼,一座房子;其实是虚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该有,但似乎他们又什么都有了。
她从不告诉程志勇她深切的思念,忍不住的时候,她带着墨镜坐在嘈杂的走廊诊室,隔着来回移动的许多人的身体,在缝隙中看他,看他专注地给病人看病,墨镜后泪水将手里的纸巾湿糯成纸浆。
她独自找到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饭店,门口鸡笼上高大的对联还在,破旧得失了颜色,那公鸡也是不知换过多少茬。她叫一盘“群英会”,一盘高汤娃娃菜,两份手擀面,一碗面上摆着筷子放在对过;她吃掉自己面前的这碗,然后不回头地走掉。
她也堂而皇之地出现过,说是出差顺便看看老同学。两个人喝着咖啡,听着循环弹奏的“夕阳西下”,静静地坐半个下午。
她把这份幸福深埋在心底,不敢轻易取出来。夜深人静时,才层层解锁,打开心灵最底层,回想和他一起的每一秒,每一个细节。泪洒在枕畔,她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把这三个平淡无奇的字刻到窗帘上、台灯上、脚下的地板上,甚至每一根骨头上。恍惚间,他隐在空气中,隐在每一寸能够触及的空间。
她只是不敢再去红叶谷,她怕思念会把她击得粉碎,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她被思念绷得骨头酸痛,难耐的折磨中,她坚信自己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存在。
仝萱不知道,程志勇和她一样重复着她做过的事。饭店里他独自对着窗子和一碗面,男人粗重的泪水滚在面上,增加了面的咸度。咖啡厅里,惯常的座位,他端起杯子默默地对另一只杯子说:“还是那个味道。”弹钢琴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曲子还是那一支。难过时,他长时间坐在车上,盯着那只一味憨笑的小猪。在思念的折磨中,他相信,他是幸福的,因为有她。
清明节,一家人去给奶奶和父亲上坟,田里麦苗正在抽穗,一派生机勃勃。仝萱抚摸着石碑上凹进去的父亲的名字,一遍遍对父亲说:“相信我,爸爸!我一定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
回来路过广场,一丛丛梅花正开得灿烂,天空像被颜料涂抹过,瓦蓝瓦蓝的。一只只风筝上飞下舞自由自在。卡卡和仝心看得心痒痒的,也闹着要放风筝,几个人索性停下来让仝心卡卡去选风筝。冷春梅拿着一只,仝童拽着线,卡卡和仝心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风筝飞到天空,仝童把风筝线递向卡卡,卡卡却扭头跑向仝萱,要妈妈和他一起放飞另一只。
仝萱让卡卡拿着风筝,自己拽着线,她一边奔跑一边放线,风呼呼在耳边刮过,她脖子里的白色丝巾飘起来。
卡卡激动地大喊着,“飞起来了,妈妈,飞起来了!”
卡卡接过仝萱手里的风筝线,在春风中继续奔跑着,奔跑着。仝萱望着他小小的身影,想起安眠的父亲。她曾经是这只飞翔的风筝,父亲是这线,一直牵着她飞。她想,她不会做卡卡手中的线,她要建一个飞机场,在这残乳的胸膛上,让卡卡在这里起飞,飞向他想要的天空。
她一定做得到,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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