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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事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1492
刘致福

井台

村里有两口井。

  先祖在此建村,据说是看好了这里的水脉。水脉两注,南北各一,凿挖成井,人们循井而居,日久自然形成南、北两村,后合为一村,仍以井为界称作北街、南街。北街井在姜家墙外,井台很小,位于姜家院墙与南边单家房檐之间。井水黑亮,深达数丈。南街井位于村东平场,大队院南侧的一片开阔地。地势本来就高,加上挖井时井土的翻填,形成一个篮球场大小的高台。井不如北街深,但也有十几米。井口用四块大条石砌成一个方形的井口。井口周围布满井绳磨出的沟痕,让人体会到时间的力量与历史的沧桑。井水清得发黑,趴到井口可从如镜的水面看到自己清晰的面容。水面到井口有两米多的距离。趴在井口冲里边嗷吼一声,水便晕出无数的波纹,渐次向外扩延,面容碎乱变形,井下的世界便显得玄虚神秘。

  井口向外方圆十几米,杂石铺砌又用水泥勾缝儿,平展而开阔。周围是半米多高的一圈石砌矮墙,把井口紧紧围起来,东西各留一个出口,由条石砌成三四级的台阶,形成一个状似碉堡的完整平台,又像一个高出地面的舞台。每天早晚,家家户户都有人来井台挑水,把家里一天所需的清水灌满水缸。孩子们写完作业总喜欢在井台玩耍,勤快的姑娘、媳妇们相约着在这里打水洗衣。井台,是家家户户离不了的生计之源,也是村里活跃的娱乐场、重要的社交场。

  挑水是技术活,常有人水桶坠落井底。技术要领在于水桶接触到水面摆桶汲水的节奏把握,技术不熟,节奏把握不好,担杖和水桶一摆,后力跟不上,担杖钩便会与水桶脱落,水桶倾刻便会注满井水,咕咚一声沉到井底。挑水人懊恼地骂一句,执了空空的担杖去街上喊捞井人帮忙。捞井人都是心灵手巧又热心的壮汉,早有现成的长若几丈的杆子,下端绑了八爪钩,上端系了长绳,慢慢顺下去,沿井底一沉一提,总要大半钟头才能将水桶从井底捞起。井沿儿这时便会围拢一圈人,或趴或站眼睛随井杆移动,及至捞上水桶便一齐欢呼,唏嘘不已,仿佛刚看过一场悬疑大戏。

  每到秋后,村里总要雇人淘井。搬来抽水机将水抽干,然后有壮劳力腰间系了缆绳,猛吸几口白酒,下到十几丈深的井底,将墨黑的淤泥一筐一筐地刮上来。淘井常有意外之喜,总能捡到像章、水笔之类小物件,有时还会淘到手表。最后由淘井人捧上来的是浑身晶亮、活蹦乱跳的小鱼,引得看热闹的孩子们大呼小叫。大人们常说水清无鱼,这井里怎么也猜不透竟会有鱼。听老人们传说这老井井底有泉眼,可以直通南海,这小鱼是不是龙王的虾兵蟹将?每一年淘井都有成群的孩子围着要看个究竟。但井太深,向下看只看到淘井人光着的膀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等到淘井人上来,胆大的孩子便问找到直通南海的龙眼了没有,淘井的汉子总是眼一瞪一声吼,滚边儿去!孩子们便愈加感到井底的神秘难测。

  冬天的时候,井口周围结满了冰。水桶汲满水提上井口晃出的水一会儿便结一层冰,一层一层叠加隆起有半尺多厚,井口周围冻起一圈白花花溜溜滑的冰坎,这时提水既要有技术、力气还要有胆量,胆小的还没到井口就感到眼晕,总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滑溜到井里。井台上也布满了薄冰,都是洒出来的井水,清彻透明,薄薄的一层,像玻璃,能看清冰下石头的纹理。却极滑,不必说担起两桶水,就是空身踩上去也是极危险,必须猫步轻移。总有好心人在井台冰面上撒上煤灰或砂粒,即便这样,也还是有人不断地跌倒,两桶水倾洒出来,棉袄棉裤便浸得透湿。这时候去井台挑水不仅是力气活也是一件担风险有危险的差使。多数家里都是壮年男人来挑,倘若家无男丁或男人年老体衰,挑水便是一件让人犯愁的难事。这时候亲戚或邻里相帮,全家人都会打心眼里感激。有年轻力壮但家境条件一般的小伙,靠上给缺劳力的姑娘家挑水,打动了芳心,最后把如花的姑娘挑回家。

  井台上也会上演令人心酸的悲情剧。早饭时会听大人议论,南街某某家媳妇昨夜黑碰井了。一家人都慽慽叹惜。多数时候会被人及时救起,也有真的沉下去,打捞上来已经不治。第二天便有人张罗抽水淘井。南街人几天里要到北街挑水,小孩子几天不敢靠近井台。再过几天,人们都又各自忙碌,井台上的景况又恢复如旧,似乎那天夜里的一切都没发生。

  春暖花开后,井台上冰化了,便又重新热闹起来。孩子们一整天都在井台上捉迷藏、玩家家,天不黑不回家。姑娘们买了新头花、穿了新衣服,一定要手拉手到井台上转一转。媳妇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到井台上洗菜浆衣。没成家的小伙得空便会急火火地抄起担杖水桶去井台挑水。太阳落山以后,井台上好戏才真正开场。收工的男劳力们回家放下锄头都要出来挑水,平时还算平静的井台开始变得熙熙攘攘,挑水的人们你来我往,络绎不绝。也有收工刚回来的年岁大些的媳妇,打点好了晚饭让孩子烧着灶火,自己担着菜篮抱着白天没空洗的衣被来井台洗刷,有泼辣的这时会放纵地和挑水的男人们说笑戏闹。心思重的男人故意落在后边,等人都走了磨蹭着帮尚有几分姿色的媳妇打水挑担地献殷勤。将晚的井台,如天边氤氲的彩云,暖昧而又温情。

  每一担水挑出井台,都盛满了一家老小的渴望与期冀。走下台阶肩上的担子一摇一颤,清清的井水晃溢出水桶,花花打打地洒落到白净净的泥土路上。一串串一行行的水花润湿了一条一条的街巷,又分叉到各家的庭院。像一幅幅生命的血脉图谱,让人感受到湿润鲜活的生机,感受到干爽的土地与水的亲近。让人怀疑,倘若有种子播撒下去,明晨这一条条街巷都能长出庄稼,长出生命。

  村子就在这种滋润中成长、延续。

戏台

戏台在我记事前便有了,并不大,和半个篮球场相当。在大队院的西侧,台口向东,南北是两排石墙黑瓦的平房,背后是插砌的石墙。墙与戏台间有十多米的距离,演戏时上边搭上蓬布就是演员换装候场的后台。戏台四周是南山青白的花岗岩条石垒砌,中间是黄粘土夯实,上边撒上细细的砂子,平坦而又结实。四角各有一根七八米高的戏杆,演戏时四角系上绳子,幕布挂上去,围裹出一个方正闭合的舞台。看电影时银幕便挂在前边两根戏杆上。右侧戏杆顶部常年架着一只铝制的高音喇叭,平时各种通知从这里广播,开会或演戏时便哇啦啦响,隔着几里路都能听到。那是一种响彻乡村上空的唯一具有现代气息的声音。小时候经常盯着大喇叭中间的芯棒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声音怎么从那里传出来,又何以传播那么悠远。

  戏台大部分时间没有戏演,更多是用来放电影。隔几个月公社放映队来放一场电影。总是提前一两天便得到消息,孩子大人都有些沉不住气,四处打探。及至看到大队拖拉机把电影队从公社或邻村拉过来,便会兴奋得奔走相告。至于演什么电影,似乎都不重要。银幕还没挂上,台下空场上已经摆满了占场子的椅子、条凳、马扎、小板凳和蒲团,有的干脆就是各种形状的砖头、石块。孩子们则在台上台下地打闹,俨然过节一般,饭也顾不上吃,只盼着天快黑下来,尽快享受那道精神大餐。太阳落山的时候,放映员吃过派饭户家精心烹制的睌餐,身上还带着饭菜的香味,在一大帮半大孩子的前呼后拥下,来到大队院,开始挂银幕、扯电线、摆机器。孩子们好奇地围上去,总有机灵的主动跑前跑后地当助手,惹来同伴们羡慕的目光。

  电影就是那么几部片子,从《地道战》《地雷战》到《青松岭》,多数都已看过几遍,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片中人物仿佛已经成了自己的亲戚或朋友,多日不见便感到格外亲近。有的干脆把片子里哪一个角儿当成了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与片子里的情景同悲同喜。电影开演的时侯,整个村子一片漆黑,远看只有大队院银幕映出的电光,格外耀眼。平时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以及鸡叫狗吠、老婆吵孩子闹的喧嚣都没有了,只听到电机的嘭嘭欢叫、咝咝走片的声音和影片中枪炮的轰鸣、演员低沉的说话声。那是一种让多少人心醉的声音。外村蹭电影的,只要进了村子,循着声音和光亮便会轻松找到。电影还没开演,大队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院落中间是电影放映机位,以放映机为界,往前都是本村家有小孩提前占好位置的,坐在各种座椅板凳上的,都是年长的老人或妇女,越往前越低,前边几排都是小孩,有的干脆坐在砖头石块或地上。电影机后边都是“站票”,村里收工晚的青壮年或外村来蹭电影的年轻人,踮着脚或站在砖头石块上,从人头和肩膀的缝隙里向前看。银幕后边戏台上也坐满了看“反片儿”的,多是外村赶来蹭片儿的孩子。仰着头看银幕,脖颈发酸银幕上的字笔划也是反的,照样看得如痴如醉。

  戏台有时也是会场,印象最深的是批斗会。村里没有地主,富农便是唯一的批斗对象。富农是个罗锅,见人便点头哈腰,笑面虎,倒真像电影和书报里的地主。他的老娘七十多岁,平日总是一身皂衣,裏着小脚,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头后挽一个簪,大家私下里都喊她地主婆。两个人都由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押着,头戴报纸糊的尖尖的高筒帽,弯腰站在台上。戏台两侧挂着两盏汽灯,白白的光引来无数飞虫翻飞乱舞。不断有人上台发言声讨,台下有人领着呼喊口号,要他们低头认罪。儿子罗锅大概是认罪态度好,被红卫兵押到台口一侧,老太太却一句话也不说,任台上的红卫兵怎样追问,台下的群众如何呐喊吆喝,只是站着,一声不吭。几个臂戴红袖章的半大小子上去,扯起地主婆的头发,让她仰脸面向台下观众,老太太双目紧闭,嘴也抿得很紧。不耐烦的红卫兵一把将她从戏台中央推到一侧,另一侧的红卫兵接住,又一把猛推回来,老太太小脚颠倒着被推来搡去,整齐的头发纷乱地披散下来,依然一声不发。直到老太太瘫倒在台上,批斗会才在一片口号声中结束。

  一年中戏台大部分时间是空闲的,但村里人心里却始终记挂着那上边演绎的一幕一幕或喜或悲的大戏。

  到了年底,戏台便开始忙碌起来。各村都有自己的戏班子,小到活报剧,大到整台吕剧甚至歌剧都能排演。冬闲时节,戏头儿便召集戏班子成员,白天黑夜地排练。大队院南侧大房子里成了排练场,寂静的冬夜里,不时传出的丝竹之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为平静的山村生活凭添了一抹艺术的亮色。戏班里自然有男有女,都是有艺术细胞的俊男靓女,又受着艺术的熏染,自然少不了男欢女爱的各种传言。未婚的还好,常有结过婚的文艺男与某某女演员如何如何的传闻,家家炕头上便多了一些不断添油加醋的言情故事。那是村里人津津乐道的长篇电视连续剧,高潮是听不得传闻的男一号的媳妇大闹演出组。但不管怎样,戏还是要排下去。进了腊月门,排演已近尾声,风和日丽的午后,戏班子便会在戏台彩排,并不熟练,但还是引来一批一批热心的观众。过了初五,村里大戏便开演了。村里人奔走相告,不少都把外村的亲戚接过来,吃饭、喝酒、看戏。年这时才真正有滋有味。天还没黑,村里的响器班,早早地在戏台一侧支起了锣鼓响器,一遍一遍把开场锣鼓咚锵咚锵咚咚锵地敲得山响,隔着山邻村也能听到,勾得人心里嘭嘭乱跳。酒也便喝得急了,匆忙吃几口饭,便大呼小叫地往大队院赶。大小街巷,一家老少,欢声笑语,呼朋引伴,这是一年里头最让人兴奋、最让人动情的夜晚。

  演过这一场,整个正月戏台上便会好戏不断。初六开始,各村互相送戏。送戏自然是关系好的村子,多年形成一种友好甚至姻亲关系。戏都是拿得出手的大戏,吕剧《三定桩》、京剧《芦荡火种》,最大也最让人难忘的是邻村高格庄送来的歌剧《洪湖赤卫队》。那优美的唱段,漂亮的扮相,让一村老小民众如痴如醉,恍入戏境。不少人台下跟着哼唱。这些与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村青年,竟有如此的勇气、胆气,也有如此的功力,把一台专业要求极高的大戏演绎得有模有样。送戏的过程,密切了感情,也常常成就了姻缘。常有多情的小伙,看好了演戏的姑娘,追着戏班一村一村地去看,最终打动芳心,喜结良缘。戏里的成功也常有戏外的收获。姑家表哥在戏里扮演一位赤卫队员,腰扎武装带,身背驳壳枪,英武潇洒,挥手叭叭两枪,敌人应声倒地,表哥连打两个滚翻,马步站稳,挥手亮相,幕合,台下一片欢呼。有人窃窃私语,打听谁家小子,第二天便有人上门找父母帮忙提亲。

  演过戏的戏台,便有了一种艺术的灵光。大人小孩从大队院前走过,总要扭头瞅一眼戏台,浪漫的光亮便在心头闪掠而过,平淡的日子便有了亮色、有了念想。无戏的日子,小孩子们会在台上模仿戏里的情节,尽情投入地演绎。小小的戏台,将大人孩子心灵的空间放大、提升。儿时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身手矫捷地在戏台上腾挪跳跃,离家后耳畔常响起戏台上咚咚锵咚咚锵的开场锣鼓和悠扬动听的唱段。几十年过去,村里戏台已经拆废,但那些或喜或悲的故事仍如梦境不时在脑海浮现。

  戏台,时代悲喜的乡土演绎。戏台,乡村世俗生活的诗意向往,已成过往的精神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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