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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恶人——记一个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东文学 热度: 12784
老 四

  1

  弟弟带着女朋友走过来。那个女人在他身后半米处向我微笑。她曾和十个男人上过床,我有证据,只多不少。我也有过机会,不过后来放弃了。弟弟之前说他有女朋友了,准备结婚,带来给我们看看。父母很高兴,他三十岁了,早该结婚。没想到却是楚梅。和她上床的男人里有三个我认识。

  生态园门口人来人往,午后的阳光打在每个人脸上,冒出一点点反光和油脂的痕迹。我把弟弟拉到一边,问他什么意思。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瞄一眼楚梅,小声问他,这种女人你也要?他说,挺好的啊,我很喜欢。我说,你知道她的历史吗?他说,知道又怎么样?然后说,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听了可能挺郁闷。我不耐烦,让他说。他说,结婚必须有房子,要不然她不嫁给我。我再次瞄了一眼楚梅,她再次微笑,脸上的脂粉往下落。弟弟说,你也知道,我没钱,咱爸那里还有点儿。我说,那是他们养老的,不能动。他说,我结婚重要还是他们养老重要?我说,你说呢?他说,我要是不结婚,他们死的心都有。他又说,楚梅说了,结婚后不和父母住。

  我让他闭嘴。他说,你别动。说着来拉我的衣领。我来不及阻止,被他抓住了衣领。他拉开了,说,你又跟我嫂子吵架了。我说没有。他说,你别装了,都写你脖子上了。我说,不是她抓的,是我不小心磕的。他说,嘿嘿。我说,你还是闭嘴吧。

  昨夜没睡好,头有点儿疼。头疼使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情更差了。周围人多起来,我不再和弟弟说话,转身朝生态园里面走。各色南方植物簇拥着我,几团硕大的香蕉挂在我头顶。拐过了几道弯,在一个假山下面,和父母以及我妻子林冉儿子小光汇合。我走到假山旁边,假装认真地查看一棵香蕉树的形状。弟弟领着楚梅给父母和林冉介绍。林冉说,不赖嘛,挺漂亮。我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嘴张得老大。我爸脸红了片刻,说,中午一起吃饭,吃好的。

  不想回忆昨晚的事,但有些影像还是不断地在眼前晃。林冉的一个男同学来这里出差,她请对方住到了家里。我反对无效,林冉说这个男生是她铁哥们男闺蜜。鬼知道什么男闺蜜,对于此人我早有耳闻,林冉做什么决定都会跟他商量,我总感觉生活中存在一个影子,她好像一妻二夫。男闺蜜不喝酒,象征性倒了半杯白酒,话多,唾沫星子直朝我脸上扑。此类液体也曾无数次扑过林冉吧,有点儿恶心。我逼他喝酒,除了这个我不再自信。一遍又一遍。喝吧,不喝不是爷们。喝到一半,我父母来了。我谎称这是我同学,我爸来了兴致,嚷嚷着陪他喝一杯。终于,在我们父子的联合进攻下,他喝光了那半杯白酒。这哥们好像智商有点问题,喝了半杯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口一个林冉,历数大学时卿卿我我那点儿破事。我爸脸上挂不住了,我妈也停了筷子去和小光玩。他说到和林冉两人结伴去三峡旅游,高峡出平湖佳人才子,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还会背诗,看来智商就是从这里来的。我终于站起来,用拳头问候了一下他的嘴巴。我爸伸手拉我,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嘴和鼻子流出了血。之后家里乱作一团,林冉领着他出门找宾馆住,我坐在餐桌前猛灌白酒。后来林冉回来,质问我为什么打她的同学。我说,我以为你一起跟他住宾馆。她窜过来抓我。

  我们压低了声音在卧室里撕扯。林冉生气了就数落我,媒体小记者,混得还不如民工,你看看那个同学,年收入已经七位数了。我不再争辩,脑子越来越沉,不一会就睡着了,梦见了一个人工的大湖,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神女峰。早晨醒来感觉脖子别扭,不用看也知道又多了几道抓痕。

  小光走到我面前,指着树上的香蕉说他要吃香蕉。我告诉他没有香蕉,那是假的。他说我是骗子,香蕉树上的香蕉不可能是假的。我不耐烦,推了他一把,让他去找他妈。他咧开嘴哭了,说我要吃香蕉我要吃香蕉。林冉结束和楚梅聊天,过来蹲下,柔声告诉小光为什么不能吃香蕉,说话的间隙,乜了我一眼。我们从未如此陌生,好像不认识。她的那个男同学今早晨刚走,奔向三峡边的某个城市,那是他们读大学的地方。楚梅依旧微笑地看我。我们认识,一起喝酒后送她回家,她邀请我上楼我没上去。记忆窜出来的时机不太好,我的脸红了片刻,汹涌的浪花被压制在大脑深处。

  阳光透过巨大拱棚的缝隙射进来,和植物发生光合作用。空气烦躁,有点儿闷。楚梅和弟弟纠缠在一起,挽着胳膊咯咯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和这个女人说过话。

  2

  生态园很大,兼吃饭和游乐功能。我们走出拱棚,就进入了游乐场。巨大的过山车盘旋在空中,恰好有一辆车开过,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我们把目光对准了天空。小光喊道,我要坐过山车。楚梅过去摸摸他的头说,我也想坐,我们一起坐好吗?林冉说,太高了吧,小孩不适合。小光撅起嘴说,上次叔叔还带我坐过。林冉把目光对准弟弟,弟弟搓着手呵呵笑。我爸说,你们去坐吧,我们老了,到一边凉快去。说完就和我妈走到一边的凉亭坐下来。我不想坐过山车,说,不好意思,我恐高。弟弟转头对我说,哥你还不去买票?我说,我不坐,你们谁坐谁去买票。林冉说,你哥就喜欢穷酸。

  妈妈和爸爸坐在凉亭里,像一对恋人一样拉着手。看到他们这样我很欣慰,吵架一辈子的夫妻,老了之后吵不动了,反而成了朋友。

  我走向售票处,那里已经排了长队。跟在一个女人后面,盯着她屁股缝里夹住的裤子。她用手抠了几下,夹住的衣服更多了。队伍一动不动,像静止的风。我顺着女人的肩膀朝前看,窗口处,两个男人吵了起来,唔哩哇啦,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大概是关于买票先后顺序的争论。队伍开始不耐烦,时间在争吵中缓慢挪动,有人走了,更多的人静静观察那两个男人。售票员伸出脑袋来,喊道,你们再吵谁也别想买票。那两人不为所动,依旧在对着嘴巴争辩。两条胳膊指向对方,却在该碰触的时候偏离了方向。有几个人不再排队,离开队伍。我向前挪动了几步,隔着七八个人,朝前面喊道,吵架真没意思,你们俩怂货,还不赶快打。那两人一起回头盯着我看,嚷道,刚才的话是谁说的?他们齐刷刷朝我走来,前面的人让开道,跟随他们的脚步一起盯着我。我说,我帮你们解围呢。一个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揍你。一个说,孙子你小心点。我说,光吵不打才是孙子。两个敌人瞬间化敌为友,成为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一个朝我冲过来,被我一脚踹到地上。另一个继续冲,抱住了我。地上的人蹿起来,给了我一耳光。

  他们分别踹了我两脚,扇了我两耳光后扬长而去,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不一会儿消失在人群里。我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抚了抚疼痛的脸颊,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有血丝隐入水泥地上。往前看,队伍消失了,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走到售票处,窗口紧闭。敲了敲,没人回应,售票员不知去向。

  我只好往回走,弟弟迎过来,问我票呢,这班车马上就要开了。我没说话,自顾朝前走。刚才的变故太迅速了,也就一分钟,除了周围的陌生人,没人看见我在地上像一只豆虫被踢来踢去。

  林冉发现了我身上的异样,问我怎么搞的。我点上一根烟对着天空发呆。除了我,所有的事物都该闭嘴。视线定格在一片蓝色的天空上。深邃的天空没有底色,只有像洞一样的无着落的茫然感。

  弟弟说,我去买摩天轮的票。说完朝另一侧走去。天空中,过山车缓缓驶过,弯曲着朝远方驶去,像一条蛇,扭动风骚的腰肢。它的旁边,一座巨大的摩天轮正在缓慢运转,看似不动,没有什么凸起的快感。林冉带着小光朝那边走去,只剩下楚梅,隔着三个老太太朝我微笑。真想一巴掌扇在这张脸上,或者用身体别的部位抽打。她拨开老太太走到我面前,说,刚才我看见有人打你。我说,你看错了,我也打了他们。她说,嗯,你踹了一个人一脚,不过接下来都是他们在打你。我说,你想说什么?她说,你还疼吗?周围熙攘的人群,散发出更加熙攘的气味。她穿的有点少,白T恤上沿闪现出深邃的乳沟。我把眼睛移到摩天轮上,烟抽完了,我扔到地上踩灭。她说,几年没见,你还是挺帅的。说完咯咯笑了。

  我不想跟她说话,用眼睛搜寻弟弟。他举着票朝我们跑来,中途小光朝他喊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停,而是奔到我们身边,把票给楚梅,然后给我。我摆摆手说,我说过了,我不坐。他说,不是过山车,摩天轮,你看,转得很慢。我说,慢我也不坐,我怕高。他说,你看你那德行。小光跑过来,嚷道,叔叔我让你给我票你没听见吗?

  弟弟拉起小光,朝摩天轮的乘车点走去。身后跟着林冉和楚梅。楚梅回头问我怎么不一起去,我再次说恐高,不想去。林冉说我有毛病,什么都不敢。她的嘴唇像一杆枪,两片嘴唇叠加成一股奇怪的射击声。

  3

  镜头一直在转换,从此地到彼处,像一条射线不断滑动。他们飞上了天,端坐在云端朝我微笑。我漫无目的走动,盯着一张张陌生的脸。走到一个供人休息的方凳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上面,旁边留出了半米的空隙。我坐上去,点一根烟。打开手机看微信,没什么可看的,关掉手机屏幕。五秒后再次打开,再看一下微信。再次关掉。男人转过脸来,让我不要抽烟。你没看见有孩子吗,他说。我看他一眼,是刚才跟我打架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我说,操。他说,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你管得着吗?他把手里拿的一杯奶茶放到凳子上,撸起袖子站起来,朝我慢慢靠近。我快速拎起奶茶,朝他的脸泼去,然后把纸杯扔到他脸上。他眯起眼睛,脸扭曲到变形,一旁的孩子哇哇哭起来。我迅速起身,朝一个人少的方向跑去。

  跑了五分钟,回头看不见男人了。我蹲下来喘气。走着走着,就到了游乐场的边缘,对面是一个大湖。我走到湖边,在草坪上躺下,天空一片湛蓝,太阳已经消失了,空气变得凉爽。我闭上眼睛,不一会就睡着了。

  电话把我惊醒,林冉朝我吼道,你死哪里去了?

  我猛然坐起来,天空已经很暗了。我说,你们在哪里?

  她说,在生态园,你还吃不吃饭了?

  我挂掉电话,走到路边一个站牌处。许多人等在那里,五分钟后,一辆敞篷摆渡车开过来。我顺着人群朝车上走,准备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没有了空间。司机发动了车子,我抬脚跳上去,撞到了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缩了缩身子,给我空出一点儿地方。她的左侧,拉着一个小女孩。她们的身体被挤得变了形,小女孩死死抓着她的裤子,脸上的表情很崎岖。为了和我隔开距离,女人的半个身子到了车外面,差一点儿就滚出去了。观光车到了一处弯道,猛然刹车。女人的身子快速朝外甩去。出于本能,我伸出左手,抓住了女人的胳膊,让她回归原处。我努力往另一旁挤了挤,腾出一条腿的位置。女人顺势把小女孩塞过来。这时候,她才看了我一眼,说谢谢你。我也看了她的脸,有点儿熟悉。一绺头发滑落到她的额前,挺拔的鼻子托举出一张俊俏的脸。脸上露出了笑容,想起来了,是李晓晨,读大学时低我一级的小师妹。我们曾是同一个话剧社的成员,合演过《海的女儿》里的人鱼和王子。李晓晨说,师兄怎么是你啊。我说,好多年没见你了。

  忘了多少年了,大学时光让人心生隔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怎么一个人?我说,我的家人在那边。手向某个方向指,却没有具体的所指。我问她怎么一个人。她说,我全家都在这了。说着,让小女孩向我问好。我对小女孩做了个手势。拥挤的人群中,对方用躲闪的眼睛看着我。

  到了一站,旁边坐着的男人终于下车了,空出了一个巨大的屁股。我让她坐,她把小姑娘抱过去坐下,还有剩余,我们俩站着足够。

  思绪延伸至许多年前,好像又一片空白。我想起毕业前,李晓晨从郊区的新校来看我,送了我一件紫色领带,让我上班用。我说上班才不系领带,又不是公务员。她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怎么那么多废话。她说,下学期我就搬到老校了,你却要走了。有点儿伤感,我拉住了她的手,仅此而已。拉手使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了亲近感,之后亲近感越来越淡。临走的时候她哭了。我说我只是回到家乡的城市工作,不太远,你随时可以来看我。她上了公交车,在窗边坐下。窗子开着,风吹动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我喊她一声,她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公交车开走了。

  后来断断续续联系,终至于没了联系。没想到她也会出现在我的城市。无数的疑问潜藏在我们周围,犹如一个个巨大的坑,每一个都有让人跳下去的冲动。

  她说,还记得我送你的领带吗?

  我说,当然记得。

  她说,那你怎么没回复我?

  我说,回复什么?

  她说,领带里夹着一封信。

  我使劲让记忆回到过去,我把领带放到宿舍里,出去和同学喝酒,喝多了一起为毕业痛哭。第二天收拾了行李,打包寄回老家。毕业后就去单位报到了,再回家看到行李,随便收拾了一下。领带,我拿出来发了一会儿呆,没有打开包装,放到了床底的箱子里……

  我问,信里写了什么?

  她说,也没什么,就是几句问候。

  她把头转到一边,盯着路边的冬青。

  我说,晓晨。

  她没有回头,就像许多年前在公交车上没回头一样。我想起舞台上的人鱼,眼里储满泪水的可怜表情。小姑娘对我说,叔叔你的脖子怎么红了?我把衣领往上拉了拉,碰到了昨晚留下的伤口,好像那是一条紫色的领带。

  我对李晓晨说,你到了这里,怎么不和我联系?

  她说,我是后来嫁过来的。

  我说,现在挺好的吧。

  她说,嗯,我离婚了,现在过得挺好。

  这时,摆渡车又到了一个站点,林冉和小光站在黑夜的树荫下。看到我,林冉不耐烦道,你怎么才来?我没有回话,挪动几步走下观光车。回头看一眼李晓晨,想要说句一直没有说出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一会儿工夫,已经失去了刚才那种交谈的环境。她也在看着我,又看看林冉。车子发动了,司机是个愣头青,没给我留下犹豫的时间。李晓晨远去了。

  林冉盯着远去的摆渡车,若有所思,朝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小光说,爸爸你不知道摩天轮多有意思,坐在上面,可以看到远方的山。

  林冉问我,脖子上的伤还疼吗?我摸了摸脖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她再次看了一眼远去的摆渡车,只能看见一团黑夜。她走近我,掀了掀我的衣领,她的眼角露出一丛斑纹,好像是皱纹,又不是。

  4

  有一天,一部电影上映,我好像是这部电影的编剧。证据是在电影的海报上,“编剧”两个字后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但我不记得写过这部电影。记忆慢慢填充,所有人都说我是编剧,我也就真的成了编剧。不仅是编剧,我还是演员。当然不是主角,而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反派,有一场在仓库里打斗的戏,我说了许多句台词,最后被一掌拍死。我迫切希望看到这部电影,好看看自己在影像里是怎样的状态。

  很可惜,在路上我的车子出了毛病。我先是有事要办,把车子停在路边,等办完事回来,车子的一个后视镜被刮掉了,这显然是一起车祸的现场。我有点儿难过,发动了车子,却忘记放手刹,发动机嗡嗡响,当我想起要放手刹的时候,发动机发出一声巨响,死掉了。或者从此死掉了。

  电影院就在离我一千米的地方,电影还没有开始,我完全可以步行过去。但相对于电影,我更心疼车子。我准备去修车,打电话给保险公司,保险公司的人说我这种情况没法找到肇事者,只能走我自己的保险。我的信用额度会大受影响,因为修车的钱快赶上一辆车钱了。挂掉电话,我坐在车里等人来拖车。想起那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我想杀了你,但却不知道你是谁。”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是编剧,所有的人都是我创造的。包括这台破车在内,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以上这些是一个梦的主要情节,我昨天晚上做的。坐在餐桌上,我把这个梦梳理了一遍,产生了一个愉快的想法:现在的我,以及我们,也是在梦里吧。这个想法一经产生,我便兴奋起来。我确信,我现在在梦里。

  爸爸示意可以喝点儿酒。我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白酒,给他倒上一杯,弟弟不喝,楚梅嚷着要喝一杯。我们三个喝酒。喝过了几杯,楚梅说,我妈说,我们结婚后可以住到我家去。爸爸没听懂她的话,让她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妈妈说,你是说让老二倒插门吗?弟弟说,什么年代了,什么倒插门。

  我说,你之前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我那是试探你,看你没那个意思,所以只能这样了。爸爸把酒杯墩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周围食客熙熙攘攘,服务员端上一盆炒鸡。林冉道,第一次见面,先不说那个,来,多吃点儿。

  我想起朋友关于楚梅的一些描述,咽了一口鸡胸肉,刚才的脑子里的幻影逐渐消退了。爸爸叹了口气,说,我和你妈商量过了,等老二结婚,我们就回乡下住。我说,这怎么可能,乡下哪儿有地方?爸爸说,不是还有老房子吗?我说,那个老房子,已经二十年没人住了,不是早塌了吗?爸爸说,塌了没事,盖起来花不了几个钱。我说,那市里的房子怎么办?爸爸说,给老二结婚用。林冉斜了我一眼,用腿碰我一下。弟弟咳嗽一声说,我怎么能把你们赶到乡下,那个破地方吗,我已经二十年没去了。爸爸说,农村环境好,我们也该落叶归根了。弟弟说,还是别了,我可不想当千古罪人。

  饭吃得不咸不淡,爸爸没有肯定地给出回乡下去住的具体时间。这就算是模棱两可了,接下来需要看弟弟的表现。很明显,爸爸是拿这个举动跟楚梅的话对赌,以退为进,希望对方好自为之。楚梅干掉杯子里的酒,又倒上一杯。我想起上一次我们喝酒,她和几个男女不停喝酒,不知道喝了多少。当然我也喝了不少,但最后控制住了自己。

  所有的事物都在酒里流动着。妈妈问楚梅家里的情况。楚梅没有直接说,而是说,我自己能管我的事,家里人管不着。妈妈皱了一下眉头,问她做什么工作。她说,在一家超市,不过不是营业员,是做管理的。妈妈说,你们要是住到你家里,不会不方便吧。楚梅说,挺方便的,我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林冉插话道,他们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举起杯子,楚梅也举起来,我没跟她碰杯,而是举到爸爸面前,爷俩各自喝了酒。

  爸爸还在想乡下的事,说如果住到乡下,就开始钓鱼。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遥远的童年,钓鱼摸虾,返老还童。我插话道,我好像记得二叔跟你打过架,和你争那个老房子,不知道这些年他是不是已经把房子占了。爸爸一口酒喷到面前的碗碟中,不住地咳嗽,脸憋得通红。他在市里工作了一辈子,按说乡下早没了立足之地。他哼了一声,摸起餐巾纸擦嘴。

  楚梅起身去上卫生间,等她拐过了拐角,妈妈立即说,老二,你这个女朋友我不同意。弟弟说,你管不着。妈妈说,吊儿郎当,没有家教,第一次见就谈结婚的事,我不是反对你结婚,和这样的人你会吃亏的。弟弟说,你觉得我有家教吗?妈妈愣住了,说不出话。爸爸盯着酒杯,脸越来越红。林冉一边喂小光吃米饭,一边说,我看住到女方家里也挺好的,现在不讲究封建。我说,你闭嘴吧。

  后来吃完了饭,我们继续走在生态园里。小光要回家,楚梅也要回家,让弟弟去送她。我让弟弟和楚梅先走,我们等一会儿再回去。弟弟伸手跟我要车钥匙。我说,我们人这么多,坐公交不方便。弟弟说,楚梅第一次来,我还是开车把她送回去吧,我不喝酒就是为了送她。我说,又不是你的车。他说,你的不就是我的,别闹了,快给我。我说,我的车坏了。他说,你不是开车来的吗?我说,是开车来的,不过现在坏了,发动机崩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说漏了,串到梦里去了。我不情愿地掏出钥匙给他,让他记得给我加油。他说,你还真是小气鬼。

  弟弟和楚梅刚走,爸爸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大口喘气,脸更红了,像一只萎靡的茄子。他的手按住胸口,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盯着一株香蕉树。我赶紧蹲下,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口。妈妈急了,说,你爸可能心脏病犯了。我说,早不犯晚不犯,车让老二开走了,现在怎么办?林冉说,门口就是二院,先过去再说吧。我让他们把爸爸扶到我后背上,背起他往外跑。小光奔跑在我身侧,喊道,爷爷的脸是红气球。

  到了医院,挂号,进急诊室。等忙完,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爸爸被安排在了病床上,医生让躺着观察。我问他有没有事。医生说,应该没事,不过心脏病不是小事,说不定会有事。等于什么都没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小光躺在走廊的椅子上睡着了,林冉坐在旁边发呆。我走过去。林冉问我老二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她的意思。她继续说,老头老太太的房子给他,我们吃大亏了。我说,又没确定给他。她说,哼,你看着吧,老二肯定会继承老房子,到时候你连根毛都没有。我说,你还是闭嘴吧。她说,嫁给你真倒霉。

  我妈走出来,阴着脸,让我们回家。我说再等一会儿,和她一起守着。她说不用,转身进了病房。林冉起身唤醒小光,没成功,抱起他向电梯走去。我追过去。林冉说,你还是别回去了,这里更需要你。我说,这里也没事。她说,家里也没你的事。电梯开了,她走进去。

  5

  五分钟后,我走下楼,离开医院。生态园关门了,里面发出幽暗的光。我向左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片柳树的树荫,没有路灯,水泥路上零零星星出现几个行人。两个男人坐在一条石凳上,在激烈争论。我靠近他们,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原来他们在讨论金庸小说里谁是最大的恶人。这个话题有意思,我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甲说,四大恶人,单拎出任何一个都算是大恶人了吧。

  乙说,不算,台面上的恶人不算恶人,顶多算是坏人,坏和恶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甲说,那你说谁算恶人?

  乙说,李莫愁算是一个,因为自己的爱情问题而滥杀无辜,属于典型的脑残。

  甲说,按照你这么说,李莫愁和叶二娘也没啥区别,一个是因为爱情而杀人,一个是因为丢了孩子而杀人,原因不同,性质相同。

  乙说,更大的恶人你还不知道呢。

  甲说,谁?

  乙说,萧峰。

  甲说,你是在胡说八道吧,谁都知道萧峰是大英雄。

  乙说,个人英雄并算不得什么,他阻止了两国开战,就是纯粹的恶人。如果当时打一架,说不定历史会变得更好。

  甲说,你这是胡说八道。

  他们的争论没完没了,没有意思。我不得不伸出手去阻止他们,让他们听我的分析。我首先对甲说,你说的那些恶人,现实中司空见惯,没有什么意思。我再对乙说,你最后的观点有点儿意思,不过近乎想当然,属于历史虚无主义,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狭隘的观点强加在既成事实之上。

  他们齐声问我,你说谁是最大的恶人?

  我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恶人善人,所有的评价都是相互的,你眼里的恶人可能就是别人眼里的善人,再大的独夫民贼,也有人为他赴汤蹈火。

  甲说,你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

  乙说,有道理。

  我继续说,现实是一个陷阱,我们每个人都陷在里面,一个普通人也可能成为历史的大罪人。比如莫高窟当年的看门人王道士,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就是因为他的疏忽,导致国宝大量流失。就这一点而言,他是恶人。但是,如果没有王道士,还会有刘道士李道士,会有另一个普通人处在那个位置,国宝的流失不会以他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个意义上,王道士又是无辜的。

  我说,难道你们俩不是恶人吗?

  手机响了,我向他们摆摆手,走到一边接电话。弟弟告诉我,车被交警扣住了。我问他怎么回事,是出车祸了吗?他说不是,交警查酒驾,被查住了。我说,你又没喝酒,怎么会被查住。弟弟说,楚梅喝酒了,还没有驾照。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她非要开车,我就让她开了一会儿,眼看就到她家了,却窜出一群交警,真倒霉。我说,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他说,你这才知道,你赶紧来吧。我说,我没空,咱爸还没醒呢。他说,咱爸怎么了?我说,被你气得心脏病犯了。他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吧,你最好想想办法,把楚梅保出去,还有你的车,你不是认识交警队的人吗?我说,认识谁也没用,现在查得紧。他说,那我们怎么办?她会被拘留的。我说,赶紧拘留,眼不见心不烦。挂断电话之前,我做出结论:“你们两个傻逼。”

  走回去,那两个人目不转睛盯着我。黑暗中,甲的脸庞若隐若现。他说,我认出来了,你就是用奶茶泼我的人。

  乙说,你在买票的时候踹了我一脚。

  我说,谈那些东西有意义吗?我们现在谈的是关于理想的话题。我说,你们怎么和好了?我们三个人中,矛盾最深的应该是你俩。

  甲说,我的理想就是再泼你一下。

  乙说,我的理想就是再踹你一脚。

  我感到无奈,向他们解释,我并非成心和他们作对,本来看他们吵架,想替他们解围,没想到却引火烧身。他们对我的解释表示不满,同时站起来,开始摩挲自己的拳头。我摇了摇头,坐到水泥地上,抬起头,看到浩瀚的星空,一轮半月挂在树的头顶上。我对他们说,你们想打就打吧,但不要碰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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