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一家小报社当记者。突然有一天,总编召集开会,说是马上就到抗战胜利纪念日了,报社打算做一期专刊,主要就是寻访健在的抗战老兵,八路军、新四军,或是国民党士兵都行,好好挖掘他们身上用鲜血和硝烟写成的故事。总编说,这叫“寻兵记”,得用心去写,不可辜负历史,辜负后人。
我立即想起了朋友小华,他在西城党史办工作多年,当地的抗战史倍熟。一个电话过去,小华想都没想,说:“还真有这么一位抗战老兵,叫王逢凯,都90多岁了,只是……”
没等听完小华的囫囵话,我就兴冲冲地挂了电话,飞似的往西城赶。
一见小华的面,我劈头问道:“抗战老兵王逢凯在哪?咱马上去!”小华苦着脸,说:“他家我倒知道,离这不远,十来分钟就到。只是这位老兵脑子糊涂了,连自家的伢崽都不认得,恐怕你也采访不出什么。”
一听这情况,我大失所望。小华接着说:“不过,前些年我们在搜集抗战老兵的故事时,当时他还没糊涂,给我们讲了许多,所以大致情况我还是了解的。要不,我把那套资料给你,你这大秀才受个累,好好加工一下,行不?”
这哪行啊!总编说,“寻兵记”得寻出生动,寻出鲜活,寻出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闭门造车,在材料上修修补补,哪怕再真实,也总少那么一些味道。“这样吧,不管怎样,你都带我去看看他,成不成再说。”我垂头丧气地对小华说道。不一会儿,车拐进一普通居民小区,在一幢楼房的车库前停了下来。一下车,就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安静地坐在藤椅上,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不看,也不问。眼睛尽管是睁着的,可里面混沌不堪,看不清丁点东西。小华说,这就是王逢凯老前辈,每天都这样端坐着,不跑不跳,不哭也不闹。我不死心,嗫嚅良久,开口道:“王老,我是报社记者,今天来采访您。”
王逢凯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动不动。
我顿了顿,又说道:“您还记得抗战那些事么?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王逢凯依然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动不动。
小华劝我道:“我早说过他脑子糊涂了,你问了也是白搭,还是我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八九不离十。”说罢,他拖过两把小竹凳,我们各自坐下。小华讲道:“王老小时候在我们这的南街读私塾。14岁时,在父亲开的纸钱店帮衬并学习手艺。17岁时,国民政府征兵,他大哥榜上有名,可那时大哥已成家立业,并生有儿女,于是他替兄应征……”
据小华介绍,王逢凯参军后,因有文化被分配到某部二营五连当文书。后来,他所在的部队参加了著名的湘北会战。战斗异常激烈,打到后来五连在一片山林里被日军两倍的兵力包围。战士们且战且退,日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一直退到一片废弃的战壕边,里面已积满了水,连长命令战士跳下去泅水到对面。泅水上岸之后,战士们躲在树后还击,日军不敢过来,就在对岸射击。
当时,王逢凯旁边有位年轻的班长,是名机枪手,他端着一挺机枪向敌人猛烈扫射,日军倒下了一大片,可惜突然有颗子弹射中班长的头颅,鲜血溅了王逢凯一身。他连忙走过去想扛起机枪为班长报仇,连长对他说:“你个子小,不要拿机枪,换支步枪吧。”于是他拿了一支步枪向敌人射击,连长端起了机枪,枪口喷出了愤怒的火舌。不久,援军及时赶到,对日军进行了前后夹击,实行反包围。可是日军天上有飞机,地面有火炮、坦克,轮番轰炸,因此战况异常惨烈,双方均死伤无数。我突然注意到,当小华讲到“湘北会战”这四个字时,王逢凯眼睛清亮了不少。我以为他记起来了这些事,就想让他讲两句,可他又一动不动。
“后来呢?”这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忍不住向小华追问。“后来啊,部队奉命集合,成建制分散进军云南。一路跋山涉水,经过江西省黎川县德胜关,以及福建省建宁、泰宁等地先后进入云南战区,先头部队很快攻下了腾冲……不久,先头部队由缅甸向东,王逢凯所在部队由云南向西包围并夹击日军。之后,其部奉命在腾冲待命,一面训练,一面保卫滇缅公路军需运输线的安全。”看来,小华多次讲过这个故事,时间、地点、经过,甚至一些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
在听故事的过程中,我不经意一瞥,发现每当小华讲到腾冲这个地名时,王逢凯眼睛就清亮不少。我赶紧问他:“王老,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就给我们讲讲腾冲战役,如何?”令人失望的是,王逢凯又一动不动。
小华讲得虽然精彩,可毕竟只是转述,不是王逢凯亲自讲述,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返程时,我俯身对王逢凯说:“王老,我们走了,大家都记得您抗日的故事呢!”还未及转身,没想到王逢凯竟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右手五指并拢,伸到额前,“啪”地给我们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像电影里巴顿将军那样潇洒,那样干净利索,那样神采飞扬。我一愣之下,赶紧端起挂在胸前的相机,狂按快门,抓拍下这难得的瞬间。
后来总编表扬我,说我的这张照片里,主人公的眼睛特别清亮,从中他读到了一位抗战老兵最真实的情怀。因此,我这“寻兵记”,是写得最生动、最鲜活、最与别人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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