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元旦假期刚刚结束,竟姐在老家重庆市江北机场等候返京的航班。“我女儿哭得声嘶力竭,我除了难受,脑袋里一片空白。在机场一个人抹眼泪。”她在“北京欢乐谷”的微信群里发消息,她的女儿才3岁,留在重庆老家给丈夫和父母一起照看。“北京欢乐谷”是我、老周和竟姐三个人的微信群聊名称,我们三个都在国家卫生部借调,听命于同一司局的同一位领导。当时起聊天群名的时候大家讨论叫什么好,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某某司局大家庭”“某某工作小分队”等工作群,我灵机一动想起了神雕侠侣的绝情谷,所以提议不如就叫欢乐谷,作为远离家乡和原单位的国家部委借调人员,我们期冀在异乡的寒夜中温暖彼此,撇开工作,还能在北京这片土地上苦中作乐。除了“北京欢乐谷”这几个字符,若干年后,我可能还会对另外几个字符也念念不忘,首当其冲的是“0517”。
“0517”,是我们仨借调到部里办公室的门牌号。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友谊宾馆的一间开水房,夏无空调冬无暖气。友谊宾馆坐落于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建于1954年,前身是国务院西郊招待所,当时用于接待在京的苏联专家。1956年改为北京友谊宾馆。建筑古朴典雅,是一座园林式的宾馆。我和另一位借调人老徐先到的国家卫生部,老徐50岁,身材清癯消瘦,虽年近半百,但仍精神矍铄。他是行业协会的“笔杆子”,正因为文笔好被点名借调到了部里。我俩到部里后被安排到了0517,一个徒有四壁的开水房。我和老徐搬来桌子,借来凳子,开了网后扯根电话线便开始办公。老周和竟姐随后而至,屋里的家具也随着多了起来。老周座位旁边有个写字白板,白板上贴满了审稿单。他40岁出头,南方温州人,是个骨科大夫。也热爱临床科研,一次饭后在0517铺张纸板席地午睡,在我们将要入眠之际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问我t a n、c o t(初中公式,指正切、余切函数)的转换公式是否还记得。我一脸懵掉问他干嘛,他说写论文计算手上植皮面积,或许借用三角函数可以开发一个新的手术方法。然后便拿出量角器和三角板一通画图,科研男认真的样子真是可爱。最后他把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的审稿费单子贴到身旁白板上,一张张审稿单就像一颗颗红星照耀着他在科研的道路上不断去战斗。
再后来我们从楼道里搬来了沙发,从后勤部门申请了饮水机,于处送来了茶叶和烧水器,老周采购了取暖器,竟姐带来了一堆重庆麻花等零食……这个生前寂寥的空屋子渐渐有了人气,窗台上干枯的绿萝和兰花也日渐葱郁起来。
在国家部委工作,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轻松,没有朝九晚五,没有喝茶看报,有的是工作强度大,工作节奏快。一般领导都会带头加班,每日工作到晚上九、十点钟是常事。我在部委借调一整年,准点下班的日子屈指可数。记得有一日加班又是到很晚,我忙完看表已是21:52,我和老周四目相对,两眼相望对方双眸中满是疲惫。这时老周提议,不如喊上竟姐喝点啤酒,三人小酌驱烦解忧。竟姐本不能喝,但还是拿出一次性杯子满上了,喝了两口表情狰狞,捂嘴想吐,我和老周赶忙夺过来杯子。第二天,竟姐兴冲冲的跑过来,对我和老周说帮我们网上订购了家乡的啤酒——重庆嘉宝。“那个据说超好喝!”竟姐边拿手机给我们看网购订单,边兴奋地评价着。我和老周问“竟姐你喝吗”,竟姐说我不喝,专门给你俩买的,然后转身出了0517的门,刚出去又探了个头在门缝中扮鬼脸说道:其实我爱喝的是白酒。
2017年9月28日,我和北京的朋友外出吃饭,回到住处后食物中毒上吐下泻,连夜去魏公村的诊所挂吊瓶。次日没好意思请假,拖着病躯,面色苍白地赶到0517。老周看到后问我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我说食物中毒了,刚挂完水。他不做声,默默地跑去楼下。不一会儿,便拿过来了两个一次性杯子递给我,里面盛满了白色粉末。“一杯食盐,一杯白糖,1:1地冲水喝,补充能量。”老周叮嘱着我。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仿佛自带光环,简直帅呆了。我若是姑娘,肯定就是它的死忠小迷妹了,那刻我也感觉到,榜样就在身边,朋友之间就应该做到像他这样相互关心和体贴。
2017年10月3日,又是一个加班日。加完班后老周提议去便利店买些啤酒,直接在街上喝两杯。我俩一拍即合,提着燕京迈上天桥。男人有时候需要一点点酒精才能敞开心扉,三杯两盏下肚,老周跟我吐了烦心事。前阵子夫人上班时被车剐碰,虽并无大碍,但总归受伤住院,没来得及第一时间陪在身边照顾,还是几多愧疚。他也提到了自己的前程,作为一个大夫,他还是无比热爱他的临床工作,爱科研爱病人爱做手术。但医院赏识他的领导把他派来这里接触高层,自有领导的用意,我们这时候或许还看不清,但我们能做的就是执行,虽是执行,但能听出来他内心的彷徨与纠结。纵然我较他年幼,但我还是跟他分享了一句话:年轻人最缺乏的不是思考,而是行动,行动是解除一切焦虑的良药。迎着初冬的冷风,我和老周看着桥下的车辆川流不息,感叹着逝者如斯夫。不知道我那碗鸡汤他有没有饮下,只知道两罐燕京干掉,我们只想跳下天桥。
一周后,也就是2017年10月10日,温州市鹿城区永兴巷楼房倒塌,后经确认死亡22人。这一事件直接导致温州市区开始大面积拆违,老周房子也受波及。听到老娘心急如焚打来的电话,说家里可能要被政府拆掉一部分。老周朝我和竟姐扔下了“安居才能乐业”六个大字,转身赶往机场。
2017年11月13日是个周末。我、竟姐、老周三个人决定搞个家庭聚会,大家一起包饺子。我到老周小区的时候,他从楼上窗户跟我打招呼,进门后才知道他正在厨房和面。馅已经剁好,猪肉韭菜。脱掉外套撸起袖子,我们仨准备在厨房大干一场。当竟姐问我馅怎么调的时候,我觉得她可能长时间不包饺子给忘了,当她问我皮儿怎么擀的时候,我想可能她并不擅长擀皮而是包饺子吧。当我擀好皮,老周调完馅后,她问饺子应该怎么包的时候,我们想打开窗户一跃而下了。吃完饺子还有时间,老周便连上投影仪和蓝牙音响,将幕布投在卧室的墙上,我们席地而坐,准备一起看电影。当屏幕出现黎明骑着单车的画面,时光倒回到20年前。老周放了电影《甜蜜蜜》。好在我是一个比较怀旧的人,对这部片子也很喜欢。老周属马,大我一轮,竟姐属狗,长我八岁。就这样,一个70后,一个80后,一个90后,三个年代的人席地而坐,安静地观赏着陈可辛导演的这部经典之作,享受着北京忙碌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安静美好时光。
2017年12月16日是个星期五,这周末我们司里有一个全国的会议安排在重庆举办。老徐这次同我们一起赴渝开会,晚我们一步抵达。我们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跟我们相聚了,因为之前他提过说将要离开,协会的薪酬待遇难以让他满意,老婆又是全职太太,老来得子,姑娘才四五岁,迫于生活压力他得辞职换个薪水更好的工作。重庆第二日,我们依旧加班。老徐改完稿子也是凌晨两三点了,打电话给我和老周,说在家这个时候肯定被老婆催着睡觉了,难得出差是个机会,我们一起出去小酌两杯。我们拦了辆巴士便冲进了这茫茫夜色,沿着嘉陵江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烧烤店,入座酒斟满。觥筹交错后,老徐开始健谈,这跟他在办公室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老徐酒后讲了很多掏心窝的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句“我刚在昌平买了房子,你们说我是贷10年的款还是贷20年呢?贷10年压力太大,贷20年的话我又怕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老徐说的时候轻描淡写,但这句话像刺刀一样插入了我和老周的心里。这或许是我2017年听过的最让人悲伤的一句话了。我和老周看着这位现在妙笔生花的高级干部,年轻时候也曾叱咤过京城的小钢炮沉默不语,默默地端起酒杯,和老徐相碰,且将生活这杯酒一饮而尽。
老徐,女儿5岁,北京某协会,北京借调一年,离家70公里;
小炜,目前未婚,山东某医院,北京借调半年,离家335公里;
科长,目前未婚,山东某医院,北京借调半年,离家450公里;
聂磊,儿子1岁,山东某医院,北京借调两年,离家480公里;
文艺,新婚1年,南京某高校,北京借调半年,离家1020公里;
大波,刚有二胎,温州某大学,北京借调一年,离家1588公里;
老周,儿子8岁,温州某医院,北京借调一年,离家1588公里;
竟姐,女儿3岁,重庆某医院,北京借调半年,离家1756公里……
前赴后继的国家部委借调人,一个个远离家乡的北漂人,每位都在坚守着,认真地在北京工作着、生活着。此刻我抬头看到窗外正在燃放起新年烟花,绽放得绚烂且热烈。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甜蜜蜜》中男主角黎小军对女主角李翘说的一句话“我爱你们,过新年,要再说一遍。”我们苦中作乐,一路向前。愿所有的借调时光都不被辜负,愿所有的辛苦与坚持都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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