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荐语:
小说通过对三个不同人物的形象塑造,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描写展示了一个时代的乡村情态与景象,进而揭示了个体生命在社会变迁中的无奈与挣扎,于细微处敞开了作者深切的悲悯之心。
大龄青年李连成
我们村的李连成,读到初中毕业,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李连成回到村里,让村委的人叫去当通讯员。这人长得浓眉大眼,个头也不矮,腿脚勤快,做事也有眼色。只是不知怎么的,他到了二十八岁,还没说上媳妇,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龄男青年。俺村里的人私下议论起李连成的婚事,都说这些年给他介绍过的姑娘,应该能坐下三桌酒席的人了。鲁中南周边的风俗,坐酒席每一桌是七个人,意思就是给李连成介绍的姑娘太多了。既然这么多人给李连成介绍对象,居然没有一个谈成的,这里面就有问题了。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很多人都疑问,不知不觉地,关于李连成一直谈不成对象的原因,有很多说法就传出来了。
有人说李连成小气,他谈对象的时候,连一块手绢都不舍得给姑娘买。也有人说,其实李连成性格很弱,看见大姑娘就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姑娘们当然不喜欢笨嘴拙舌的人。最让人吃惊的一个说法是,李连成有一个让人不能接受的毛病,他跟姑娘约会时,总是会问姑娘:你是处女吗?他问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语气一本正经,姑娘们对这问话的反应,有的是大吃一惊,有的是羞红了脸不吱声,还有面皮薄的姑娘,当场就扭头跑了。
说是有一年夏天,李连成跟邻村的一个姑娘在河边小树林里第一次约会,那姑娘来晚了,一溜小跑着跟李连成见面后,喘息未定。李连成头一句话就问姑娘:你是处女吗?姑娘当时没听清,反问李连成说什么?李连成又说,你被别的男人睡过吗?姑娘终于听清了,当即又气又恼,骂了李连成一句神经病,扭身就走了。
从那以后,李连成是个神经病加流氓的臭名声传出来了。当然不管是神经病还是流氓,李连成从此成了找对象的困难户。在村里人眼里,李连成是不同村里人的异类。防火防盗防李连成,村里人都对他小心提防。
可是村里人越是这样对待他,他好像越是对年轻的异性感兴趣。无论在任何公共场合,李连成都爱主动往女人堆里钻,有事没事爱找女人搭讪聊天。只是他每次靠近村里的大姑娘或小媳妇的时候,那些女人都会异常警觉,就像羊群里闯进来一只狼一样,立即警觉,跟他保持距离。生怕他图谋不轨,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女人们越是跟李连成保持距离,李连成却越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看,看得女人们对他避让三尺。这时间长了,李连成是个女人迷的诨号,也在人们的认知里,扣在了李连成的头上。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没有人再给他介绍对象。有时候,外边来的人,听说李连成还没说媳妇成家,就好奇打听。别人都会含糊地支吾。镇上一个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听说李连成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一时兴起,就想把他老婆的表妹介绍给李连成。
那领导老婆的表妹没结过婚,只是跟一个当兵的定过亲。后来当兵的在部队考上了军官,成了吃国家粮的人,肯定是不回来了,就跟这个姑娘解除了婚约。那姑娘一时想不开,积郁之下,精神变得不正常,时哭时笑。眼看年龄大了,成了老闺女,家里人着急把她嫁出去。那领导对李连成也没隐瞒,给李连成这么一说。没想到李连成当时就愤怒了,红头涨脸地说:这样的女人俺不要。这句话让领导当场很尴尬,当然就把领导得罪了。领导视察完村里的工作,临走时扔下话:李连成这个人脑子有病,你们村委班子要慎用。
村委的人不憨不傻,领导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李连成不适合为国家和群众服务。领导走后没多长时间,村委班子就找个借口,把李连成辞退了。
李连成不当村里的通讯员以后,成了闲人,心灰意冷,对找对象这事也失去了信心。他爹娘没少骂了他:你这个憨熊,人家镇上领导给你找媳妇,以后成了亲戚,还能让你吃亏吗?李连成蹦出一句:婚姻有追求,我不凑合。
从此以后,李连成整天闷头不说话,窝在家里看书。那年月,除了几本《毛选》,基本没有什么别的书可看。李连成便把《毛选》背得滚瓜烂熟,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李连成除了下地干活,就在家里背《毛选》,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如诵经。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就这么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他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正在一筹莫展时,上边忽然来了通知,说全国恢复高考。不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可以参加高考,这消息犹如一声春雷,炸响在全村里。全村人都轰动了,觉得这一成不变的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年轻人都躁动起来,争着报名参加高考。对于李连成一家人来说,更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爹娘都怂恿着让李连成参加高考。爹说,有枣没枣打一竿试试,说不定你就考上了。娘也说,你考上了大学,成了国家干部,城里的媳妇咱也能找。李连成在村里已是四面楚歌,当然也想参加考试。可是李连成只读过初中,这几年除了背《毛选》,课本上学到的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数理化,根本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只能是临时找中学里的课本,抓紧恶补。
李连成找了几天课本,村里村外都跑遍了,才知道早在半年以前,中学里的课本就是走俏的东西,很多人都提前就已经备考,哪里还有闲置的课本呢。李连成急中生智,找不到就去抄。去村里准备补习高考的人家里,挨着抄人家的课本。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好歹抄完了初中到高中的课本,临考试的日子也到了。脑子里却是一塌糊涂,分不清个头绪,只能硬着头皮去考场。去了考场才知道,高考的人真多,千军万马争走这条独木桥。参加高考的全县有三万多人,都想在高考这一碗粥里喝一口。李连成进了考场,先开始考数理化,看着试卷上的数码和符号,虽然面熟,可就是一道题也答不上来。快到交卷时间了,只能胡乱蒙着填。
挨到考语文时,才有了一些信心,似是而非的考题,就像捏在手里的泥鳅,虽然抓不住,但是摸着了,至少有信心做下去。看到作文题目《难忘的一天》。李连成思索,这作文要拿住高分,要开阔思路,视野宽广,要把握政治高度,要反映新时期建设社会主义的一颗红心,要书写当下全民热火朝天的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潮,想到这里,激动不已,思绪联翩,构思之后,奋笔疾书,在写到他参加集体劳动时,李连成激动地写道:“在打井时,一块掉下来的石头砸掉了我的手指头,轻伤不下火线,我捡起手指头往腰里一别,继续干起活来……”写到此情此景,李连成先感动了自己,禁不住热泪盈眶,强忍热泪,更是挥笔如行云流水。李连成含着热泪交了试卷,出了考场。才听人说这次考试全国有五百七十多万人,国家物资紧缺,纸张紧张,只能调出准备印刷《毛选》的纸张用作考试试卷。李连成听了,心里更是激动,觉得自己一直跟《毛选》有缘,这次考试肯定有希望。
于是就回家盼着张榜的消息,一直盼了两个月,全村里没有一个高考的人盼来通知书,又等了两个月,从报纸广播里听说,这次高考招生工作全部结束,全国一共考了不到三十万人。这么小的概率,就像天上掉馅饼,怎么也落不到李连成的头上。全家人都死心了。没考过的人都自己劝自己:本来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不过就继续当农民种地。该找媳妇的找媳妇,该抱娃的抱娃,日子还得过下去。一番失落之后,村里高考落榜的人各就各位,踏实过日子。只是李连成却怎么也调整不到过去背《毛选》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应该考过,却没考过,这只是巧合的原因。他认为自己明年再考肯定能考过。就像赛跑,如果再来一次,李连成觉得自己肯定能跑得过对手。
李连成有再考的决心,也就有了学习的信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连成忍受着爹娘和家里人的冷嘲热讽,在埋头读书中度过了春夏秋冬,第二年再次走进了高考现场,这一次考试看似顺利,李连成觉得自己有了迈进大学门槛的希望,可是张榜成绩显示,那一年李连成只考了二百三十分。这一次落榜的打击显然比第一次参加高考更大。几度郁闷的李连成因此害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趴了一个月之后,李连成又摸起了书本重新学习。他不怀疑自己的智商,只怀疑自己的学习方法。坚定这个信念之后,李连成背上被褥,走进了镇上的高中借读,准备第三次冲击高考。
这一年,三十一岁的李连成在十八九岁的中学生当中,以农民老大哥的身份谦虚谨慎地度过了一年的中学时光,然后在春天里随着中学生们,第三次走进考场,他迈进考场时,就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冒汗,手脚止不住地打哆嗦,手指头连笔都握不住,他以为是感冒发烧,可是这哆嗦越来越厉害,考卷发下来的时候,李连成哆嗦得从座位上跌落下去。他咬牙,掐自己的大腿,挣扎着爬到座位上,攥着笔考试,头脑却轰隆得厉害,脑袋里像是一锅煮沸的水在翻腾。平时学到的知识被这一锅热水煮成浑汤水,李连成咬破了嘴唇,强打精神填完了试卷,歪歪斜斜地走出考场,刚走出考场大门,便一头栽倒在地,被过路的人拉进了医院。
第三次参加高考的李连成在过度紧张和焦虑中,打着止不住的哆嗦,完成了他注定失败的考试。面对第三次考试的失败,李连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来自他的内心,更来自村里人对他铺天盖地的讥笑和打击。这时候的李连成,在村里人眼里,已经不仅仅是耍流氓和神经病的李连成,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精神病。当然村里人不习惯喊他精神病,更乐意直来直去直呼他李疯子。这个称呼就像一根大棒,粗暴地砸在李连成身上。让李连成猝不及防,又躲避不及,砸得李连成浑身是伤。让李连成根本没有在村里喘息的空隙,砸得李连成失去了在村里的立足之地。李连成在村里人的嘲笑中,背着包袱逃离了村子。
那一年,李连成离开了村子,在镇上找了一间破旧的房子。当时国家已经全面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欣欣向荣,小镇上的个体经济也开始雨后萌生,生意兴隆。李连成依靠镇上的集市和沿街商铺,做一些能挣口饭吃的零碎活计,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准备再次参加他人生中的第四次高考。那时候,关于李连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在规模不大的小镇上已经传播开来,很多人都认识了这个连续参加三次高考的疯子。在近乎顽固的自我修炼里,李连成完成了那一年的自我学习。春天来临的时候,李连成第四次走在进入考场的路上。
只是那次李连成出现了他人生中又一次意外。他在通往考场的路上遇到两个吵架的农民,一个卖菜,一个买菜,一言不合就扭打在一起。李连成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听到这卖菜的和买菜的相互用粗俗的话对骂彼此的祖辈。李连成听得聒噪,他便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不料他这一眼给他惹来了人生中最惨烈的转折。
卖菜的责问李连成:你他奶奶的看什么看?
买菜的也跟着骂李连成:吵架有什么好看的,想挨揍是不是?
还没等李连成辩解,这两个吵架的人不吵了,一前一后朝李连成撵过来。李连成意识到了这两个气势汹汹的农民带给他的危险,可是还没等他跑开,其中卖菜的就揪住了李连成的衣领,就挥起拳头砸在李连成的鼻子上,买菜的也不甘示弱,跟着抬腿踹在李连成的裤裆里。这接二连三的拳打脚踢,李连成觉得鼻子里冒出一股腥气的热血,他抹了一把,接着就在那两个农民的拳打脚踢里放声大哭了。
李连成哭着说:别打了,求求你们,我还要去参加今天的高考呢……
在那个暖意融融的春天里,李连成遭到了他人生中意外的一次痛打。这次痛打不仅让他遭受了肉体的痛苦和屈辱,也让他失去第四次高考的机会。李连成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痛哭了一场,趁着天黑溜回村里,跑到爹娘家里,进门就给爹娘磕了三个头。李连成说:爹,娘,我要出去闯了,你们就当我死了吧,我闯不出个人样不回来。
第二天早上,李连成再次背着被褥,坐上公共汽车,随着八十年代农民打工进城的洪流,去了北京开始他的农民工生活。
大龄单身男人李连成的人生故事,从七十年代末的农村,转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的城市。李连成在城市里打工,他不像别人一样拼命挣钱,他更不像别人一样节食缩食地省钱寄回老家。李连成在城市里待了七八年的时间,他几乎做遍了所有用体力换取金钱的活计。他挣的钱除了维持自己正常的生活以外,就是不定期地给老家的父母寄去一些零花钱。李连成没有再考虑把剩下的钱用来娶个女人过日子,他把所有的钱全部用来买书。
他时刻关注着每一年的高考,从电视到报纸,从道听途说到耳闻目睹,在每一年的高考时节,李连成的精神都处在高度亢奋和紧张之中。他会在高考期间失眠,他甚至会在高考期间,不惜放弃打工挣钱,花费不菲的交通费用,跑遍京城的每一所大学门口,挤在高考家长们中间,像所有家长一样焦虑不安地朝大学里张望。他随着高考期间发生的趣闻和意外喜怒哀乐。久而久之,李连成养成抽空就去各个大学门口游逛的习惯,他没想过进入校园,只是在门口游逛一圈,朝校园里张望一番,心里就觉得踏实。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所大学门口游逛时,遇见一个老家附近村子的老乡,经过一番攀谈,李连成知道这位老乡在一所著名的大学的餐厅里当厨子。这个消息让李连成惊喜不已,他立即意识到他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李连成拉着老乡,在一家餐馆里花了三百块钱,请老乡喝酒。
李连成说:只要能让他去大学里打工,不给他一分钱的工资都乐意。
老乡说:不给钱白干活,你是个疯子吧?
李连成说:别人都以为我是个疯子,其实就是想实现自己心里的一个梦。
老乡听懂了,答应帮李连成介绍。半个月以后,李连成进了这所大学餐厅,在餐厅里洗菜拖地。工资虽然低,不过李连成却对老乡感恩不尽。每天晚饭后,李连成都在校园里转一圈,体验着大学校园的生活氛围,仿佛自己不再是一个在餐厅里干粗活的农民工,也不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是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这样的感觉让李连成近乎陶醉,也让李连成忘记了自己的现实身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因为一次夜晚的目击,再次绝望沮丧地离开大学校园。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夏夜,忙活了一天的李连成照例在校园里闲逛,他像往常一样陶醉在美好的感觉里。走到校园里一片绿化树中,沿着厅廊走榭溜达的时候,他发现了成双结对在阴影里的男女学生,或拥抱,或接吻,或亲昵散步。这样的景象让李连成心生失望和嫉妒,绝望和愤慨,猜忌和质疑,各种情绪纠结翻腾在他心里。这么好的年华,这么好的环境,怎么就不读书?却这样明目张胆地谈男女之事?此情此景,让李连成再一次重复做了他人生中的傻事。一个像蜻蜓一样轻盈的女学生哼着曲子从他身旁经过时,李连成忽然追上了那个女学生,红头胀脸地看着那个女学生,面对那个神情疑惑的女学生,李连成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二十年前,他在村里对姑娘们说的一句话:你是处女吗?
他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他以为那个女学生会像二十年前的姑娘们一样对他怒骂或者惊叫,至少会像二十年前的姑娘们一样恼羞地跑掉。他刚想给姑娘道歉、说赔罪的话,可是那个女学生在瞬间的诧异过后,突然哈哈地看着李连成笑了起来。那女学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探头对李连成叫了一声大叔,女学生说:大叔,你真逗,我是不是处女关你什么事?我是不是处女很重要吗?
女学生的话让李连成瞠目结舌,在女学生止不住的嬉笑声里,李连成落荒而逃。他跑得太快了,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一棵柳树上,剧烈的疼痛让李连成瞬间清醒过来,在那一刻,李连成才意识到,其实他不该来这所大学里打工,他后悔来大学里打工,他怎么这么傻呢,他进入了大学里,以为实现了他人生中唯一的梦想,可是,他没想到,他身处大学的时候,大学却把他的这一辈子的梦给破灭了。
当天晚上,李连成就收拾了行李,逃也似的出了大学门口,他一直没回头,一口气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气喘吁吁的李连成跌坐在路沿石上,怔怔地看着人来车往,那一刻,活了大半辈子的单身男人李连成,这才发现,他迷路了。
说话
我三舅年轻的时候,长年骑着自行车,绕着十里八乡的村子赶集说书。在集市周围找一片空地,打着竹板,说《三侠五义》《三国》,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说鲁智深拳打镇关西,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说得风生水起,唾沫四溅,说到精彩处,戛然而止,张手给蹲着的听众要钱。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两毛三毛钱,三舅也不嫌少,有出手大方的,扔给三舅两块钱,三舅就给人家鞠躬致谢。说书凭的是三寸不烂之舌,是全靠嘴皮子吃饭的行当。虽然不能赚大钱,但是也能糊口,维持日常生活,只是有了广播电视以后,没人愿意再蹲在集市上听说书,这行业就逐渐消失,我三舅也就放下竹板,摸起?头老实种地了。
听我父亲说,其实我三舅小时候口吃很厉害。我姥爷听见他说话就生气,经常打我三舅,越打越害怕。三舅看见我姥爷,就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姥爷只要逮住三舅,就让他背绕口令,什么扁担长,板凳宽,板凳不如扁担长,扁担不如板凳宽。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偏吐葡萄皮……本来我三舅正常说话就不利索,说这些绕口令当然就很吃力,说着说着就嘟囔不出来了。姥爷便劈头盖脸地打三舅,打得三舅嗷嗷叫。
三舅被我姥爷打怕了,后来看见我姥爷就躲。有时候躲不过去了,我姥爷逮住让他说话,他憋得脸通红,就用唱歌的方式来给我姥爷说话。很奇怪的是,三舅说话口吃,唱歌却一点都听不出口吃来。
我三舅被我姥爷逼得回答问题时,只得开口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用唱歌的语调开过头后,三舅接着唱:我吃过饭了,现在去南河拔草去……或者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有时候,三舅着急回答我姥爷的话,就直接用快节奏的歌调对我姥爷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咱家的鸡下了三个蛋,我捡起来放屋里了……
三舅这样唱着对他说话,我姥爷气得哭笑不得,刚开始虽然觉得滑稽,但是还能耐着性子听他把话唱完。时间长了,三舅只要一对我姥爷唱着说话,姥爷就气得头皮发炸,追着三舅打,三舅跑得快,姥爷就气得让我三舅滚远点。
后来听别人说了一个办法,让我三舅嘴里含着糖块说话,这样能改变三舅说话的语速。并且糖块发甜,也能减少三舅说话时的紧张。这个想法本来是很好的,只是三舅平时很少能吃到糖,糖块的滋味让三舅太着迷了。糖块含在嘴里,三舅含得直流口水,咂吧咂吧几下就把糖块吃掉了,然后三舅伸着舌头舔嘴唇,伸手对我姥爷再要糖。
几次三番以后,我姥爷气极了,一巴掌打在我三舅脑袋上,然后找了一块手指头大小的石子,揪住三舅的嘴唇,撬开他的嘴巴,把石子塞进三舅嘴里。我姥爷说:看你这个馋熊再吃掉它,有本事你嚼嚼试试,不把你的牙硌烂才怪!
三舅含着石头子,在我姥爷的监督之下,不敢吐出来,他说话就小心了,生怕不小心把石子咽到肚子里。除了吃饭喝水的时候,三舅早上起来就开始含着石子说话,我姥爷找了一本《论语》,让三舅含着石子念,三舅念了一百多遍论语,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我姥爷又让他背唐诗宋词,念之乎者也。三舅的嘴里差不多含了一年的石子,我姥爷让他把石子吐出来,再跟他对话的时候,三舅说话果真不口吃了。
我姥爷高兴坏了,把我三舅拉到村街上,召集了全村人,让三舅当着众人的面说话,背论语,背唐诗宋词。三舅背得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背完这些,三舅又开始跟别人对话,言语机智,简直是口若悬河,村里人都喊着我三舅的乳名说:果然厉害,三蛋说话不口吃了。
从此,我三舅不但改掉了口吃的毛病,还对看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遍了村里人家所有的书,包括《人民日报》和《毛选》,三舅也都看得津津有味。实在找不到书看的时候,三舅连村里妇女保存着剪鞋样的旧报纸也找来看。
也就是那时候,三舅把《三侠五义》《隋唐演义》等古书倒背如流,并且对书里的人物和情节有了自己的分析和理解。日积月累,对这些书的情节有了自己的再创造,觉得这些情节和人物在心里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折腾得他浑身难受。于是三舅就开始说书了。他刚开始只是在村里说,后来别人鼓励他赶集说书,至少能练练胆量,也能挣点钱花,从此,三舅走上了长达三十年的职业说书人的道路。
三舅凭借一张嘴巴挣钱,娶了我三舅妈,又把我的表哥张聪拉扯成人。张聪的性格却不随我三舅。从小就绷着嘴巴不说话,三岁以前,张聪没有表现出像别的孩子一样咿呀学语,整天耷拉着脑袋不吱声,我三舅跟三舅妈很着急,担心这孩子可别是个天生的哑巴,就是故意刺挠他,拿好吃的引逗他说话,或者掐他的腚让他喊疼,挠他的胳肢窝让他发笑。
可是张聪任凭三舅他们怎么刺激他,惹急了就会憋得脸通红,呜呜哇哇地哭着抗议,就是发不出一个字。三舅和家里人真是害怕了,以为这孩子真有什么生理缺陷。亲戚邻居们暗地里议论猜测:八成是三蛋这辈子说书说得话太多了,连他孩子这辈子的话都说了,老天爷报应,所以才让张聪不说话了。
这些传言钻到我三舅耳朵里,三舅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心里内疚自责,又不相信老天爷这么对待他。张聪长到五岁那年,忙完地里的农活,三舅带着张聪去城里看医生,他想知道,即使这孩子真是个哑巴,也得弄明白是因为什么成了哑巴。
我三舅带着张聪走到城里的医院里,坐在五官科的长椅上,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把镊子让张冲张开嘴的时候,张聪就吓哭了。张聪哭了几声,冲我三舅喊了一声:爹,我害怕,我想回家,我害怕……
张聪这几句哭喊,当时就把三舅吓愣了,三舅愣过之后,忽然抬手冲张聪的屁股上,边打边骂:你这个龟孙,你这不是会说话吗?你会说话怎么不说?
三舅说完这句话,猛地哽咽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吭吭哧哧地哭出了声。三舅哭着说:你怎么不早说话呢,你吓死我跟你娘了。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知道你爷爷奶奶替你操了多少心吗。
那天,我三舅带着张聪从城里回到村子里,刚一进村就喊:俺张聪会说话了,俺张聪不是哑巴,俺张聪说话说得很顺溜了。三舅的喊声连哭带嚷,他显然是被激动弄得有些失态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才好。
村里人听见三舅的喊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惊得跑出来看个究竟。三舅看见人拽着张聪的胳膊,冲村里人说:儿子啊,这个你喊二叔……那个你喊三爷爷……那个孩子你别看年龄比你大,可是按辈分喊你叔呢……
张聪像是换了个人,依照我三舅的吩咐,逐一喊村里人的辈分,喊完了这些,三舅又说:儿子,你听我的话,你跟着我说,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三舅直起脖子喊:社会主义就是好!
张聪也跟着喊:社会主义就是好。
三舅又喊:改革开放,国富民强。
张聪也跟着喊:改革开放,国富民强。
三舅高兴得脸上乐开了花,接着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德不孤,必有邻,父母在,不远游,游则必有方……
三舅喊得摇头晃脑,村里人听着这一对父子开心地表演,都笑得前仰后合,都对我三舅说:三蛋,这不是你在街上演过的一出戏吗?当年你口吃治好了,你爹也是带着你在咱村里显摆的。
这些话我三舅眨巴着眼皮听清了,好像突然想起来这事似的,忽然就缩着脖子不吱声了。
张聪开口说话以后,我三舅曾经试图把张聪培养成他的接班人,虽然以后不再依靠说书为职业,可是练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总是有用。于是我三舅就按照当年我姥爷训练他的方法来训练张聪,让他嘴里含石子,念论语,背古书,每天早晚读三十页四大名著。只是可怜我三舅的良苦用心,张聪一看书就瞌睡。他只要一摸起书本,上下眼皮就困得打架,口水从嘴角里淌出来,不一会就打呼噜。三舅气得没办法,拧他的耳朵,踢他的屁股,任凭三舅怎么揍他,他又闭嘴不说话了。三舅骂他倔强,他也不吭声。三舅打累了,也骂累了。知道他是犟,也就不爱理他。
自此,一直到长到上学时,张聪也很少说话。老师让学生集体朗读课文,或者集体唱歌,只有张聪不张嘴。很多老师看不惯,曾经单独在课堂上提问张聪,张聪摇着头不吱声。
老师生气了,问张聪:你是听不懂我的课还是听懂了不说?
张聪对老师摇头。
老师又问:你是对我的课有意见还是不愿意上学?
张聪还是摇头。
老师真是气坏了,怒冲冲地对张聪说:你别在这里浪费粮食了,赶紧回家吧。
张聪背起书包就走,老师一看张聪真要走,就又阻拦他:说你胖你还真喘呢,赶紧坐下听课。
张聪点点头,就又老实坐下了。
张聪用沉默的方式上完了小学和初中,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每一个学期里,三舅都被老师叫到学校里训话。老师说:你这儿子的话真金贵,他不去学表演哑剧真瞎了这个天才。还有的老师说:我一看见你儿子在课堂里绷着嘴巴阴森森地看着我,头皮就发麻。
三舅被老师训得狗血喷头。每次回来都指着张聪的鼻子骂,张聪还是用沉默来对待三舅的怒骂。三舅真是没办法了,好不容易等张聪上完高中,好歹拿到一张毕业证。既然上学没指望,只能趁早出去挣钱才是正途。那年过完春节以后,三舅就带着张聪出去打工。可是谁也没想到,三舅带着张聪出去打工的第三个月,三舅就出事了。
三舅跟张聪去青岛打工的电子厂是一家韩国企业。三舅和张聪同时在这个韩国企业的车间里做工,三舅考虑的是张聪年龄还小,他单独出去挣钱不放心,再说打仗还得父子兵,挣钱做事也是这样,既然出来挣钱,就要父子齐心合力。
本来他们在车间里做事,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跟韩国企业的老板搭不上关系。只是韩国老板是个中国通,偏爱中国曲艺。他设置的手机铃声也很奇怪,是著名评书艺术表演家刘兰芳的说书片段。
有一次韩国的老板带着一伙人去车间里检查工作,走到三舅跟前的时候,韩国老板的手机响了,刘兰芳说《杨家将》的声音响起来:“潘仁美‘哎呀’一声晕了过去,兵丁往上围,老百姓往外跑,人挤人,人挨人,人踩马踏,叫苦连天……”
这正是《杨家将》中的杨七郎力劈潘豹那一段评书,韩国老板掏出手机的时候,挨着韩国老板的三舅猛不丁地一哆嗦,他冲到韩国老板面前,探头盯着老板的手机,又惊又喜地说:怎么回事呢,你这个收音机里也能听刘兰芳说书啊……
老板被三舅的言行吓了一跳,他朝后趔趄了一下,生怕三舅抢夺他的手机似的,边躲边用流利的中国话说:你想干什么?你想抢我的手机吗?
随行的人一看韩国老板受到了惊吓,都朝三舅围过来。其中一个染着黄颜色头发的小伙子窜到三舅跟前,抬手一拳打在三舅脸上,接着抬腿踢在三舅的肚子上,三拳两脚就把三舅打翻在地,却还不依不饶,抬腿踹着趴在地上的三舅,边打边骂:你这个乡下来的瘪三,老板的手机是你看的吗?
三舅被踢得满地打滚,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张聪提着一根铁棍从人群里挤进来,抬手就砸在了那个小伙子头上。那个小伙子一声没吭,摇晃了一下身子,就趴在了地上。
人群登时就慌乱了,有人赶紧拨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有人嚷嚷着报警让警察来处理。急救中心的车很快就来了,公安局的110也跟着赶过来,张聪被人推搡到警察跟前,有人喊:就是这个哑巴打人,把他抓起来吧。警察盯着张聪,犹豫着问他:你真是哑巴吗?张聪对警察摇摇头,张聪说:我不是哑巴,我有话要说。
那是张聪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很多人都听到了,说起我三舅挨打的原因,张聪哭得伤心极了。张聪说,他挣钱以后,要给他老爸买一个能听评书的手机。只是张聪想给我三舅买手机的愿望却没能实现,他用铁棍把那个黄头发的小伙子砸倒在地以后,被公安局以故意伤害罪逮捕,送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被判了两年。算来这事已经过去一年多,再过两个月,张聪就该刑满释放了。
三姨的户口
我要说的这个人是三姨,她现在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三姨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在别人眼里,她甚至是长得很吓人。你看,就是影集里的这张照片,挨着我母亲站着的那个穿橙色衣服的就是她,她的个头算是俺姥娘家最高的,一米六五,在女人当中,她这个头已经很高了。是啊,她这张照片是侧着身子照的,只能看到她左边的脸。
她所有的照片都是这样的侧身照,这不是她照相的习惯,其实是她故意这么站着照相,因为我三姨右边嘴唇上长着一大片黑痣,密密麻麻的黑痣,就像米粒一样,堆积在她的上下嘴唇上,肥嘟嘟的,就像熟透的桑葚子一样,不规则的贴在嘴唇上。说难听点的话,一眼看过去,她嘴唇上的那一片黑痣,看着就像癫蛤蟆的皮一样吓人,让人真是不愿意多看一眼。
听我母亲说,我三姨脸上的这片黑痣,从她出生的时候就有,当然那时候黑痣很小,我见过三姨小时的照片,就是上嘴唇上有一粒豆粒大的黑痣,别人脸上也有这样的黑痣,不算什么毛病,当时家里人也没当回事,甚至还有个会看面相的人说,我三姨这黑痣是福痣,长大了能找个当干部的夫君,夫荣妻贵。
谁知道随着我三姨的年龄增长,那一粒黑痣周围,慢慢地又长出了一个,两个,越来越多,家里人这才觉得不行了,赶紧带着我三姨去县城的医院看,去省城的医院看,看了两三年,也没看出个结果,黑痣却越长越多,黑痣上又生出黑痣,一点一点蔓延,一粒一粒堆积。
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左边的上下嘴唇都长满了,并且肥嘟嘟的,坠得下巴都耷拉下来了,嘴唇都不能正常合拢,这真是麻烦事,家里人着急,三姨也整天哭,有很长时间,三姨都不想活了,买了农药想自杀,家里人好歹哄劝,好死不如赖活着。养活成这么一个大闺女,怎么能说死就死呢。
因为我三姨脸上长了这么一片黑痣,她的性格也变得自闭,轻易不出门,也不愿意认识陌生人。听我母亲说,我三姨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找到婆家,家里人都愁得睡不着觉。当然也介绍过,人家一看我三姨这模样,都摇头不愿意。
后来有人给我三姨介绍了两个二婚的男人,家里人表示,只要能嫁出去,不要彩礼,还倒赔嫁妆都行,可是二婚的男人也不愿意接受我三姨。眼看着三姨就要三十岁了,家里人没办法,因为这片黑痣,我三姨长得丑,人丑只能提高自身条件,改变自身环境。
于是我家里人就想办法,恰巧当时国家有一阵子,时兴买非农业户口,只要花三千块钱,就能转成非农业户口,变成城里人,可以去城里安置个工作。那样三姨的条件改变了,即使不能门当户对找个同样吃国家粮的男人,至少也能找个有胳膊有腿的正常男人吧。于是我姥爷就拉下脸来,到处求亲戚告朋友借钱,给三姨买非农业户口。
三十年前的万元户,搁现在说就是土豪级的人物,三千块钱当然不是小数,我姥爷想尽了办法,求遍了亲戚朋友,好歹给三姨买上了非农业户口,只是三姨的城市户口本是蓝皮的,跟人家的红色户口本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呢?管户籍的公安人员说,你这是花钱买来的城市户口,当然跟不花钱的有区别。这能有什么区别呢?又仔细问,管户籍的人也回答不上来到底有什么区别,能看出的区别只是户口本的蓝色和红色,其他真是没什么区别,拿着户口本办了粮食供应证,又拿着户口本办了招工手续,一切都很顺利。不到一个月,我三姨就成了县城里一家国营企业的工人。
三姨工作的那个企业,是粮油食品加工厂,加工花生油和制作花生食品,三姨只读过初中,没什么高学历,只能安排在车间里做普通工人,住在厂里的宿舍,每月拿不到二百块钱的工资。
当时国家刚改革开放,物资匮乏,企业产销两旺,又是国营企业,盈亏都有国家垫底,在当时看起来是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村里人知道三姨成了国家工人,果然有人上门提亲,都是模样周正的小伙子。家里人就劝三姨,别挑拣了,找个顺眼的男人赶紧嫁出去吧。三姨也听从家里的话,相过两次亲,就定下了邻村的一个复员军人。
秋天里相亲,见过几次面,到了冬天就嫁过去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孩子,谢天谢地,那孩子没什么毛病,嘴唇上没长黑痣。三姨夫和三姨安下心来,踏实过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国家突然出政策,国营企业改制,实行砸三铁的政策。砸烂企业的铁工资,铁饭碗,铁交椅。我三姨是国营企业工人,虽然不是领导,却端着铁工资和铁饭碗,来势汹汹的形势之下,三姨的工资和饭碗就给砸烂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三姨所在的那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就陆续下岗了,企业改制以后,就像吃奶的孩子没了娘,国家不再负责盈亏。经不住市场经济的弱肉强食,很快就奄奄一息,砸烂三铁没过两年,企业负债累累,进入了破产程序,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三姨成了下岗工人。
一下子没有了收入,此时三姨的儿子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正是花钱的时候,三姨夫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冬天站岗,夏天放哨,双腿落下风湿病。不能下苦力种庄稼,只能干一些轻快活,以为种地这活不累,就寻摸着,在村里种菜,芹菜,土豆,南瓜,豆角,白菜,一年四季不闲着。只是青菜不值钱,一年到头忙下来,落不下几个钱。却落下了腰疼腿疼的病。菜贱伤心,活累伤身。落下的这点钱不够贴膏药做针灸的。
三姨下岗以后,几乎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里,她有些接受不了,她自以为一辈子的饭碗就这么丢掉了,她自以为体面的工人身份失去了。失去了单位和工作,她好像觉得什么都没有了。她当了这几年的工人,当初花钱买户口的钱,刚刚赚回来。仔细想想,又没赚回来,自己是用自己的力气挣的钱,是靠耗费了自己的时间挣的钱。如果自己当初不进企业,种地干活,或者做小生意,这些年的时间也是能挣钱。这么想来,就越觉得亏了。越觉得亏就越想不开。
跟三姨一块上班又一起下岗的人,也觉得想不开,他们成群结队去找过县政府,请县政府给他们一个说法,他们以为政府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可是政府说,企业改制是大势所趋,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没法改变,政府给他们的答复只有四个字:自谋出路。这个答复他们当然不满意,刚开始是失望,就在政府门口闹,堵着政府的大门,不让县里的领导正常出入,打着条幅示威要政府给他们饭吃。
这样闹了一阵子,就把政府惹恼了,领导一生气,就给他们扣上了一个妨碍公共秩序的帽子,让派出所把几个领头的人给抓了起来。被抓的人进了派出所待了一夜,出来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垂头丧气地不再领头闹。上访闹腾的结果是不了了之,三姨这些下岗工人由失望到绝望。各自在家里待了半年,迫于生计,只得另谋出路,挣钱养家了。
三姨他们那些下岗工人,开始吃了很多苦,他们没技术,没学历,没有了年轻的身体去出卖劳动力。只要能保障生活最基本的吃饭穿衣,油盐酱醋,就是他们当时最大的愿望,根本不敢去奢望体面优越的生活。
有的人学着泡豆芽,有的人学着炸油条,有的人在街上蹬三轮车拉客,还有的人去了沿海城市打工。这些都是最辛苦又最不赚钱的营生,而且这些在街头摆摊的营生,影响市容,阻碍交通,是政府最看不惯的行当,于是负责城市管理的执法队伍就撵他们,把他们撵到街角旮旯里。为了多赚点钱,这些下岗工人就要与城管迂回周旋,斗智斗勇,在与城管的较量中,不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要腿脚快,随时拔腿就走,才能减少被逮住的可能。
我三姨学着在街头卖烤地瓜的时候,推着摆放烤炉的三轮车,烤炉是泥巴糊成的,很笨重,再加上一些放在车里的鲜地瓜,三姨推着三轮车就吃力,城管追赶的时候,第一个逮住的就是三姨的三轮车,被城管没收三轮车,缴纳罚款再推回三轮车,几次三番下来,三姨真是郁闷了。
更让三姨郁闷的不仅仅是城管对她的围堵和处罚,还有一些买她烤地瓜的顾客。烤地瓜本身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选品相好的地瓜,掌握准烤炉的火候,烤熟的地瓜都好吃。只是买地瓜的顾客一看三姨嘴唇上的那片黑痣,都觉得心里不舒服,都以为三姨身上长着什么说不出的病,潜意识的反应就是三姨烤的地瓜肯定有问题。很多人内心里都这么想,烤地瓜的人长得这么难看,她烤的地瓜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即使她烤的地瓜好吃,可是价格又不比别人便宜,同样价格的烤地瓜,同样是烤地瓜的人,干嘛不去买让人看着舒服的呢。
这样考虑的人越多,买三姨地瓜的回头客就越来越少,三姨干了不到一年的烤地瓜,到了第二年春天,就很少有人买她的烤地瓜了。三姨真是伤心了,几十万人的县城,就不能给她一碗饭吃吗。
三姨回家对着三姨夫哭诉几次。三姨夫说,你本来是农村人,还是回来咱们种地吧。城管管不着种地的农民,种地不需要凭长相,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三姨想了想,便有了回农村生活的打算。
只是三姨回农村计划也不顺利,她已经是城市户口了,村里早就收回了属于她的自留地。想要把户口迁回农村,只能给她一个农村的户口本,但是不能再分给她土地。如果一个农民没有自己的土地,她算什么农民呢,如果一个工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工作,她算什么工人呢?在城里生活了差不多十年,想要重新返回农村的三姨,实实在在地遇到了这么一个问题,说她是农民,她没有土地,说她是工人,她没有工作。
三姨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农民还是工人。三姨想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即使农村不会分给她土地,她也要回农村。她这么决定了,就去找公安局申请办理农村户口的档案关系,就去找村里的村委会,她要把户口变成农村户口。
三姨的非农业户口迁回农村的过程,费了不少周折,最后村委会提出让三姨缴纳三千块钱的安置增容费,接纳了三姨这个从城里返回农村的下岗工人。三姨拿到红色的农村户口本的时候,这才想起来,当初我姥爷花三千块钱把她变成了城里人,十年以后,她又花三千块钱把自己变成了农村人,这一来一去,关于户口三姨就比别人多了六千元。
她说,要是这买户口的六千块钱不花多好,至少她现在能有六千块钱的存款了。三姨拿着户口本,到我姥爷坟头上,给我姥爷说叨这事的时候,三姨对着坟头的草埋怨了我姥爷一阵子,忍不住委屈地哭了。
我三姨回到村里当了三年没有土地的农民,帮着三姨夫打理他家的菜园子。三姨夫种菜,三姨就摘菜,再拿到集市上卖,除去种子和施肥,卖菜得到的钱仅仅够花。随着她儿子长大,上学,读书,去了南方的城市创业。三姨的日子也就这么慢慢过来了。
两年前,三姨来我家,我问她,现在已经取消了城镇户口这个说法,你知道吗?三姨愣了愣问我,真的假的?那我以后又是什么户口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