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去说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1924-2016;又译图尔尼埃)是一位什么样的作家,当然他身上的标签非常丰富而牢固:一位折戟的哲学家,一位成功的文学家,擅长改写神话,前期作品宏大壮观,后期作品短小隽永。一直以来,西方学界十分关注图尼埃创作的先锋性和颠覆性,而他尽管秉承了法国文学界的颠覆传统,却并未将自己的作品固囿于盛行一时的新小说流派之中,而是继承了福楼拜式的现实主义叙事传统,他不要做伏尔泰式的“哲学作家”,要做就做黑格尔那样“真正的”哲学家或者左拉那样“真正的”作家。他的《桤木王》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获得了法兰西学院大奖。但图尼埃自己并不满意,他认为《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太晦涩,哲学的东西太多,而他对创作的真正期待是,哲学是隐秘地潜伏在文本中的,像一个个美妙的陷阱,在读者不经意间将其拉入哲学的怀抱。秉持着这样的心愿,图尼埃重新写了一遍《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礼拜五或原始生活》因此问世。它是图尼埃心目中的理想文本,也成功地进入了法国中学教材,伽里玛出版社将它推荐给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这是图尼埃最为赞赏的年纪,他认为十二岁的孩子是具有神性的。但是这还不够,长篇小说带来的辉煌成就并不足以让图尼埃满足,图尼埃还要做的,是讲故事。给谁讲故事?既是给孩子们,也是给每一个来不及体验和回顾童年就飞速长大的成人。
图尼埃对于儿童的关注和热爱在他的前三部神话小说中就已经足够明显地体现出来。他笔下神一般的儿童在最后的关头出现,向被尘世生活异化的成年主人公伸出手,或者坐在主人公的肩头,指引着他们向新的世界走去。在之后的创作中,图尼埃逐渐改变了写作的姿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他在青少年儿童的带领下,朝着另一个更为纯真,也更为高远的文学世界走去。青少年和儿童逐渐成为图尼埃笔下的主人公。和鲁滨孙、迪弗热、让·保罗们比起来,《金滴》的伊德里斯有着少年独有的质朴,《阿芒蒂娜或两个花园》中的阿芒蒂娜和《小布塞出走》中的小布塞显得纯真烂漫,《图皮克》中的同名主人公则显露出青春期的困惑和忧伤。而在文本之外的现实生活中,图尼埃会前往法国国内外数百所学校,他会问小朋友们很多淘气的问题,比方说是更愿意选择鲁滨孙还是礼拜五结婚,还有《皮埃尔或夜的秘密》中皮埃尔最后应不应该给阿尔劳坎开门,而小朋友们当然也会反问他很多“一针见血”的问题,例如“怎么才能当上作家”“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等等。在他晚年回顾童年阅读体验的散文集《青葱阅读》(Les Vertes lectures)中,图尼埃仍然不无遗憾地写道:“我的志向本是给十岁的儿童上哲学课。”他甚至告诉朋友:“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死后,能有孩子们在我的墓前玩耍、奔跑,把这块土地当成游乐场。”儿童世界对于图尼埃来说像是一片“应许之地”,当现实给成人世界带来无尽的焦灼和困惑时,图尼埃试图从儿童身上找到从天国带来的指引和希望。这种对于儿童的热情让人联想到他在《桤木王》中创造的“背负儿童并与之共同前进”的人物形象,作家似乎也主动承载了这样的使命并付诸实践。
图尼埃的创作经历了几个比较明显的转型时期,第一次是由晦涩的长篇神话小说转向简洁明了的现实主义小说和短篇故事,第二次则是从虚构文本转向了非虚构创作。《大松鸡》就问世于图尼埃的第一次创作转型期。这本故事集不是那种类似《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或《桤木王》那样让图尼埃名震文坛的鸿篇巨制,但它是明亮的、深刻的。篇幅不算太长的十四个故事里,有少女也有死亡,有城市与高速公路也有隐秘的森林,有不谙世事的小拇指也有疲惫的鲁滨孙。
之所以说《大松鸡》是一本故事集,而不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是出于对作者本人意愿的尊重。图尼埃认为“短篇小说”是“现实的,经常是黑暗的、残酷的、悲观的”,为了阐述这一点,他曾以莫泊桑为例,尖锐地指出“他的作品里充满了黑暗”。而“故事”(conte)呢,则是若明若暗的,难以把握的,它介于短篇小说(nouvelle)的“残酷的暗沉”和寓言(fable)的“水晶般的清亮”之间。而且最重要的是,故事有着“强有力的哲学意味”,这是单纯陈述残酷现实的短篇小说所无法比拟的。从这个观点我们就可以看出,一方面图尼埃想要用文本勾勒一个“美好世界”,另一方面又不愿被读者完全掌控。他在文本中创造的世界有着现实主义的色彩,但其中又掺杂了无数的漂浮不定的元素,使得他笔下的故事像一个个“日常生活中的冒险神话”。
在这些故事里,我们能够看到面向儿童的活泼的叙事风格,也有自称哲学走私贩的图尼埃一定要偷偷隐藏在故事背后的哲学;更多的是,他在故事里糅合进了自身的生活体验和思考,尽管他说他一点也不喜欢写自传,他和他的主人公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图皮克》里的爸爸亲吻主人公时,后者总会忍不住说:“你好扎!”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图尼埃说小时候他总是要给祖父一个吻,但是他实在不喜欢,因为祖父的胡子太扎了;《特里斯当·沃克斯》里的主人公是一位拥有迷人嗓音、受众人迷恋的播音员,而他声音的广泛传播似乎又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他的身份,图尼埃在哲学教师会考失败后也曾做过电台播音员,也許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了对自我身份的迷思,并在多年后试图借文本展现出来;《少女与死亡》中的梅拉尼提到的花园里五颜六色的玻璃,也正是根植于他的童年经历,巧合的是,图尼埃非常推崇的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的手稿中也描绘了这样的情节,只是福楼拜在正式的文本中删掉了这个部分(图尼埃辩解说他写这个故事之前是不知道的)。当我们看到作为个体的作家将自身的生命体验融入文学,就更加能够感觉到在充满奇幻想象的叙事中,作家所投入的细腻和真诚;从生活的细密微小出发,故事的触角不断延伸,指向文学和哲学,复又回归具体生活,这种观照方式也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阅读生活的可能。
是的,还有什么会比少女逛花园,播音员在电台播音、小丑在马戏团跳舞更加平凡,更加常见呢?这些日常的乃至平庸的图景正是图尼埃的故事基调,而主人公们总是会在平凡的生活中突然迎来某种冲击,或是当头棒喝,尽管这些变化在外人看来常常是微不足道的。这固然是一种叙事张力的需要,却也是生活的常态。人物的生活和世界就此出现转折,而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主人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平凡的日常之中;或者说,即便他成功地返回了,返回的也不再是他了。这些主人公似乎总在反抗,而加入的又是一场不可能胜利之战,与时间对抗,与死亡对抗,与平凡的日常对抗,最终要么落败,要么接受。接受时间的流逝,接受死亡的不可抗拒,接受平凡的重量。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萨特的《恶心》,主人公罗冈丹也在拼尽全力与虚无和荒谬对抗,但图尼埃的主人公又与罗冈丹们不同,他们对于命运可能的种种安排,表现出了一种全力以赴后的平静。
要知道笛福笔下的鲁滨孙·克鲁索是多么全知全能啊,在荒岛创造、延续工业时代的英国文明,几乎可以说他创造了荒岛帝国!而图尼埃在《大松鸡》收录的短篇故事《鲁滨孙·克鲁索的结局》中给他的最终安排却是潦倒不堪的,鲁滨孙成了一个醉鬼,他总想要回到小岛上,甚至费了老大劲真的重回太平洋寻找了一番,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一切都不见了。这个故事中的现代社会像是一把残酷的雕刻刀,个体一旦进入,就必然要承受衰老和死亡。个体无法超越时间。鲁滨孙老了,小岛也老了,时间带走了无所不能的鲁滨孙,也带走了他记忆中的小岛。逝去的幸福和青春,能够被找回来吗?图尼埃不仅仅在这个有些沉重的故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在他认为会最受小朋友喜欢的、几乎是整本故事集中最为轻快的篇章《阿芒蒂娜或两个花园》中,这个问题也被抛了出来:阿芒蒂娜翻墙后重返家中对着镜子颇为困惑:“我有蓝色眼睛,鲜红的嘴唇,玫瑰色丰满的脸蛋,像波浪一样起伏的金黄色头发,但是我不再像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了,那我像什么?”而图尼埃在《思想之镜》(Le Miroir des idées)中也提到,“只有次等的人才会永远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中,他被三个幽灵困扰着:后悔、遗憾和怨恨……而一等的人却是会为永恒的当下庆祝的,每个清晨对于他来说都是创世的第一天”。逝去的将永远不再回来,只有当下可以被握在手中,人被翻滚向前的时间的浪花一路席卷着,一路又把无数个当下丢下,重新握住另一个当下,放下过去,接受当下,这似乎正是图尼埃对于时间的解读。
“翻越藩篱”是《大松鸡》中的另一个主题。这道藩篱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它可以存在于两个花园之间,可以存在于高速公路与铃兰空地之间,也可以存在于人的心中。《阿芒蒂娜或两个花园》中的小女孩阿芒蒂娜在小猫的带领下,从家中精致齐整的花园翻墙到隔壁凌乱荒芜的园子里,在经历了探险的兴奋与惊慌后,她最终得以顺利地返回家中;另一个故事《小布塞出走》中的小主人公也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一样,带着兔子离开了家,进入了宛若一帧帧梦境交叠的森林,随后他也像佩罗版本的《小拇指》的主人公那样,碰到了“食人魔”,但是这个“食人魔”不但没有伤害他,还给他讲起了故事,送给他一双靴子……小布塞顺利返回家中了,但并不是靠自己与成人的智慧博弈,而是被父亲与警察共同“解救”出来的;尽管他似乎又进入或者说回归了另一个牢笼,但他已经有罗格尔那双带着他乘着想象的翅膀成为大树的靴子。图尼埃在文本后对着工业文明发出讥诮:你们看,当现实被毁损,我们还有想象,还有文学。
但《铃兰空地》中的皮埃尔却没有阿芒蒂娜和小布塞那么幸运,这位常年在高速公路上驱车行驶的年轻司机,看见了铁栅栏另一边春意盎然、喜气洋洋的铃兰空地上的迷人少女,很难说吸引他的到底是少女还是铃兰空地,总之他想要跨越这“混凝土地狱”般的高速公路,到达铁栅栏的另一边,然而当他试图前往铃兰空地的时候,意外像命中注定一般地发生了。正如他自己所说:“当一个人属于高速公路以后,就不应该再想到摆脱它了。”十九世纪出现的铁丝网在该隐代表的定居者和亚伯代表的游牧者的战争中,是定居者们的一次了不起的创造。但图尼埃告诉我们,铁丝网既可以给定居者带来胜利,也可以给他们带来伤害。该隐和亚伯的纷争延续至今,如此久远的矛盾怎么可能迅速决出高下呢!同时我们也可以说,图尼埃也许想告诉读者,摆脱平凡的日常去冒险、去创造新的生活,并不总是会成功的,新生活并不总是光辉灿烂,它可能是艰辛甚至苦涩的,作家在明澈亮丽的寓言中所加入的现实主义色彩,让这些故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起来。
这本《大松鸡》如同一座充满野性气息的花园,里面有赏心悦目、朝气蓬勃的花朵,也有颓唐残酷的枯枝败叶;它既展现出一种纯真的近乎透明的詩意,同时蕴含着细致精密的自省和对现代性的深思。正是这样将童真与现实进行巧妙的交织,图尼埃创造出了成人读者与儿童读者都能够自然进入、从容阅读的文本,这种独特的故事风格也为图尼埃的文学创作以及读者对其作品的阐释注入了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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