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掇拾》出版前后
《山野掇拾》是画家、作家孙福熙(1898-1962)的第一部散文集。
孙福熙,字春苔,系孙伏园之弟。他负笈法国,《山野掇拾》是写他留法时在法国乡间旅行的所见所闻,书稿得到了鲁迅的校正。
鲁迅日记一九二三年八月五日云:“晚孙伏园来,并持春台里昂来信。”十二日云:“夜校订《山野掇拾》一过。”十三日云:“夜校订《山野掇拾》毕。”十四日云:“上午寄伏园信并还《山野掇拾》稿本,又附寄春台笺。”到了一九二四年一月八日,鲁迅日记还云:“下午孙伏园来部……即付五元豫约《山野掇拾》《纺轮故事》各五部。”可见鲁迅为《山野掇拾》的校订和出版付出心血不少。
一九二五年二月,《山野掇拾》由北京新潮社初版。同年九月九日,鲁迅日记云:“小峰、学昭、伏园、春台来,并赠《山野掇拾》一本。”这是孙福熙自法归国后专诚拜访鲁迅,奉上这部鲁迅为之操心的《山野掇拾》,他在书上题字曰:
豫才先生:
当我要颓唐时,常常直接或间接从你的语言文字的教训得到鞭策,使我振作起来;这次,你欲付印《山野掇拾》也无非藉此鼓励我罢了,我不敢使你失望,不得不从新做起;而我没有时候再来说这书中的缺点了。孙福熙
《山野掇拾》问世后即受到朱自清注意,他写下书评,刊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我们的六月》,对此书评价甚高:
写着的只是“大陆的一角”,“法国的一区”,并非特著的胜地,脍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此书却兼记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谓“文化”,也并非在我们平日意想中的庞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较风物为更多:这又有以异乎人。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在也非写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孙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妙地告诉我们他的哲学,他的人生哲学。所以写的是“法国的一区”,写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说得好:
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原书二六一页)。但可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
朱自清又进一步指出,“孙先生是画家,他之爱自然风物,是不用说的;而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也似乎不用说的。孙先生是画家,他更爱自然的动象,说也是一种社会的变幻”。的确,孙福熙是用一个画家的眼光来打量他所描绘的法国乡野的风土人情,《山野掇拾》就是文中有画,画中有诗。而全书的装帧、版式和插图也确实与众不同。封面彩图《扣动心弦深处》是另印粘贴在封面上,独树一帜。全书共四幅作者自作插图,最后一幅《在夕阳的抚弄中的湖景》是朱自清的“最爱”,以至发出“本书的装帧与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阳抚养而可爱”的感慨,更充分地体现了作者无论撰文还是作画都“细磨细琢的功夫”。
孙福熙读到了这篇书评,把朱自清引为知己。《山野掇拾》一九二七年二月改由北新书局再版,孙福熙在再版本末尾加上一段类似新的后记的话,其中第一段如此回应朱自清的品评:
感谢佩弦兄,在《我们的六月》书中作文批评《山野掇拾》。那时他与我还没有现在的相熟,但他早已十分的知道我的心了……
巴金说“梦想的个人生活”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六日,上海《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期推出“新年特辑”,邀请京沪等十一个城市的二百四十四位各界人士撰写“新年的梦想”。撰稿人涵盖面甚广,有作家、艺术家、教授、官吏、实业家、职员、学生等。还有外籍人士,如美國人伊罗生。作家就有柳亚子、谢冰莹、郑振铎、巴金、郁达夫、老舍、叶圣陶、胡秋原、钱君匋、李青崖、盛成、俞平伯、茅盾、施蛰存、周作人、章衣萍、洪深、林语堂、夏丏尊、曹聚仁(以刊文先后为序)等人,均为一时之选。还请丰子恺等绘制多幅漫画,与文字相映成趣。
这个“新年特辑”总题“新年的梦想”,自然应景,但并不奇特,奇就奇在总题之下,又有两个分题,一为“梦想的中国”,另一为“梦想的个人生活”,从国家到个人。换言之,撰稿人应以这两个分题各撰一篇短文。大部分作者都照办了。不过也有例外,周作人就只回答了前一题,而且是抄录其旧著《看云集》中一小段话塞责。
然而,总题之下有两个分题,这就出了问题。由于这两个分题的文章各自排印,后来的研究者在辑录作者《“新年的梦想”》一文时,往往只注意第一问,即把作者对第一问的回答视为对“新年的梦想”全题的回答,而忽略了第二问,漏收作者对第二问的回答。当年我编《郁达夫文集》就只收了郁达夫谈“梦想的中国”这篇,而遗漏了谈“梦想的个人生活”的另一篇。这个失误,新出的《郁达夫年谱》(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初版)已经纠正。
同样的疏漏也出现在《巴金全集》中。一九九三年初版的《巴金全集》第十八卷(佚文集上卷)“一九三三年”部分,首篇就是《“新年的梦想”》,也只有总题之下的“梦想的中国”篇,而未收“梦想的个人生活”篇。现将巴金这篇集外文照录如下:
我个人的生活里不敢有什么梦想,黑暗的现实把我的梦景全都摧毁了。在这一片血泪的海上,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够建造我理想中的美丽的天堂。在这时候我只能够有一点小小的希望,这希望也许就是不能实现的梦想罢。
我的希望是什么?自由地说我想说的话,写我愿意写的文章,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不受人的干涉,不做人的奴隶,不受人的利用。靠着自己的两只手生活,在众人的幸福中求得自己的幸福,不掠夺人,也不被人掠夺。
我有一个先生,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个口都有面包,每个心都受教育,每个智慧都得着光明。”假若这就是他的梦想,那么我的也是这个。我也相信个人是和社会分离不开的,要全社会得着解放,得着幸福,个人才有自由和幸福可言。
巴金此文是他“梦想的中国”中所说的“在现在的这种环境中,我连做梦也没有好的梦做,而且我也不能够拿梦来欺骗自己”的进一步发挥,强调自己“只能够有一点小小的希望”,那就是“自由地说我想说的话,写我愿意写的文章,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巴金的思想后来几经变迁,直到晚年,随着《随想录》的诞生,他终于真正实现了这个“小小的希望”。从这个意义讲,这篇短小的集外文,是值得巴金研究者注意的。
未刊之书
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些著译虽已广告,却最终未能出书,这当然是很令人遗憾的。未出之书又分好几种情形。第一种情形是,其实后来还是刊行了的,只是书名有所变动,如我以前介绍过的周作人译外国诗集《陀螺》,李金发著新诗集《食客与凶年》等。《陀螺》最初广告书名《华鬘》,《食客与凶年》最初广告书名《荒年的食客》,待到出版时才改成现名,《华鬘》与《荒年的食客》就只剩一个书名而无书了。一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杂志公司广告将出版《望舒少作》,但半年后出版的却是《望舒诗稿》,而《望舒少作》也只剩下了一个书名。
第二种情形是虽然广告了,最后确实没有出版,如我以前介绍过的叶灵凤编《琵亚词侣画集》。又如施蛰存的长篇历史小说《销金锅》,一九三六年一月《良友图画杂志》第一一三期封底的“良友文学丛书”广告中,此书被列为“丛书”第二集第五种,广告中是这样推介《销金锅》的:
本书是作者第一个长篇创作,以南宋时代的临安城作背景,从一些小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反映一个亡国的社会状况。作者以写历史小说著名。这部长篇,更是他的精心之作。
可惜这部“精心之作”未能写成,也未发表部分章节,只留下一个书名和一段广告词,给读者留下无限的遐想。施蛰存还有一本新诗集《纨扇集》,也广告了,最终也未见踪影。一九三五年十月,戴望舒主编,脉望社出版的《现代诗风》第一册问世,其中第四页上印了一则“本社拟刊诗书预告”,依次列出金克木《蝙蝠集》、侯汝华《海上谣》、陈江帆《南国风》、玲君《绿》、徐迟《二十岁人》和施蛰存《纨扇集》六种,《纨扇集》注明是“拟名”。结果金克木、侯汝华、徐迟三种在一九三六年另起炉灶,列入邵洵美主持的时代图书公司的“新诗库”而刊行,玲君的《绿》列入一九三七年上海新诗社的“新诗社丛书”也得以出版。这四种诗集都在新诗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但《纨扇集》和《南国风》两种都一直未能编成付梓。当然,施蛰存和陈江帆两位发表在《现代》月刊上的诗理应编入两书,也是可以想见的。
这就涉及第三种情形了,即一些新文学作品集虽已广告书名,最终却未能出书,但我们今天还是可以根据广告提示的线索部分还原此书内容。不妨举徐志摩的《文学姻缘》为例。一九二九年,上海新月书店印了一册《新月书店书目》,在“新书出版预告”中竟有一本徐志摩的论文集《文学姻缘》,这个书名是如此陌生,在内地和港台已有多种版本的《徐志摩全集》中,都找不到这本书,可以肯定,此书虽已列入新月书店计划,却由于某种原因,一直未能问世。那么,有没有可能把此书部分还原呢?答案就在此书广告词中:
这是一本论文集,徐先生告诉我们他怎样的认识了世界驰名的文学家及其作品,如哈代,曼斯斐尔,泰戈尔,丹农雪渥,等等。文笔的清新艳丽,在当代是很少见的。
显而易见,所谓“认识”包括认识作家本人和认识作家作品两大部分。这则广告词中具体介绍了《文学姻缘》拟收的至少一部分内容,那么,如果反推回去,找出徐志摩写过的包括上述这几位在内的讨论外国作家的“清新艳丽”之文,应该就是《文学姻缘》的主要内容了。我想,大概有以下篇目—
《汤麦司哈代的诗》《厌世的哈提》《汤麦士时代》《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哈代的著作略述》《哈代的悲观》《曼殊斐尔》《再说一说曼殊斐尔》《泰戈尔来华》《太戈尔来华的确期》《泰戈尔》《丹农雪乌》《拜伦》《读雪莱诗后》《济慈的〈夜莺歌〉》《白朗宁夫人的情诗》《波特莱的散文诗》……
这些都是徐志摩一九二九年前写的,如果这样编一本《文学姻缘》,不也很有意思吗?
《野兽·野兽·野兽》的版本
现代畅销作家无名氏,最早把他写进文学史的是司马长风。司马在《中国新文学史》(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1年12月版)第五编“凋零期”(1938-1949)之“长篇小说竞写潮”中,写了“无名氏的《无名书》”这一节,不但将无名氏与徐訏并列,还将篇幅浩大、一九四九年之前已出版了前三卷的《无名书》与巴金的“人间三部曲”(《憩园》《第四病室》《寒夜》)、沈从文的《长河》和鹿桥的《未央歌》并称为这一时期长篇的“四大巨峰”。这样推崇《无名书》自会引起争议姑且不论,《无名书》的版本变迁一直混沌不明,却是无名氏研究的一個缺陷。
我藏有一部《无名书》第一卷《野兽·野兽·野兽》(以下简称《野兽》),土纸本,全书正文完整,共三百五十页,封面绿图衬红字,漂亮醒目,书脊印有“野兽·野兽·野兽”“无名氏著”“无名书初稿第一卷”“时代生活出版社刊行”等字样。但此书无版权页,也无版权页被撕痕迹,是否原书漏印或不印版权页,待查。
这部《野兽》封面之后有一页类似总序的《无名书初稿》说明,照录如下:
无名书初稿? 共七卷? 第一卷野兽·野兽·野兽? 第二卷海艳(注一)? 第三卷金色的蛇夜? 第四卷荒漠里的人(注二)? 第五卷死的岩层? 第六卷开花在星云以外? 第七卷创世纪大菩提
注一? 著者前在西安某报发表之长篇小说《一百万年以前》,出版时曾改用本书第二卷《海艳》之名,著者现决用原名。以后该书决仍以《一百万年以前》书名出版,《海艳》则为《无名书》第二卷。希读者注意。
注二? 著者前在贵阳某报曾以另一笔名发表长篇小说《荒漠里的人》,本书第四卷《荒漠里的人》内容与所发表的完全不同。
《无名书初稿》乃至后来的《无名书》七卷书目,已为世人所熟知,司马长风的文学史中就已引用,值得注意的倒是两个不为人知的注释。注一透露“海艳”这个书名其实用过两次,第一次是连载的《一百万年以前》首次出版单行本时所用,此书我也藏有一本;第二次才用在《无名书初稿》第二卷上。注二又透露“荒漠里的人”这个书名也用了两次,也是完全不同的两部长篇,不能混为一谈。无名氏曾以卜宁笔名在一九四二年八月至翌年七月贵阳《中央日报·前路》连载另一部《荒漠里的人》。但“西安某报”待查。
《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陈思广著,武汉出版社2021年10月版)云,《野兽》初版本为上海时代生活出版社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出版,真善美图书公司总经售,有封面和版权页书影为证。然而,这个初版本封面与我所藏《野兽》完全不同,版权页所印“主编者 无名书屋”,又列为“无名丛刊第四种”等,我的《野兽》也全无。我所藏《北极风情画》“渝二版”(1945年5月)土纸本末尾,刊有《野兽》“可于本年九月底出书”的预告。因此,我的《野兽》应是一九四五年九月或稍晚在重庆印行的一个版本,比一九四六年“初版本”早了一年多,既然是“无名书初稿第一卷”,理应比“无名书”初版本要来得早,真的属于“无名书初稿”,也许是《野兽》真正的初版本也未可知。但是,这个推断能否成立?仍待查。
此外,我所藏《海艳》也是土纸本,也无版权页,扉页印有“无名丛刊第三种 卜少夫(无名氏兄—笔者注)主编 无名书屋刊行”。到了《野兽》一九四六年“初版本”版权页,列出的“无名丛刊”依次为《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一百万年以前》《野兽·野兽·野兽—无名书第一卷》《海艳—无名书第二卷》五种,主编者则改为“无名书屋”了。可见无名氏对自己的小说,不但书名不断调整,编排也不断调整,《无名书》已成为“无名丛刊”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调来调去,在现代作家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对无名氏研究者而言,把“无名丛刊”和《无名书》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还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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