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我在多伦多的博物馆里,第一次听到著名的加拿大原住民因纽特人的“喉音”演唱,可惜我努力听了好几段,连音高都感觉不到,也记不住。不过仍然有一样东西感染了我,这就是明快动人的节奏。对完全陌生的音乐风格和文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我又一次猜测,人脑对节奏的预知、分析和相关的快感,是不是各种音乐所共有?和声、音阶这些东西极难在人类音乐中寻得共性,但我“冒死”下了一个结论:音乐之中,唯节奏不可缺少。
而人脑和节奏的天然联系,我一直有很多想法。拿今日能覆盖大半个世界的欧洲古典音乐来说,它确实精深、复杂,能容纳丰富的个体心灵,也就是说,一个人无须他人带动、起哄,可以静静地欣赏,这是古典音乐让人独立和强大的一面;然而音乐仍有社会性的一面,古典音乐也不例外,只要节奏的感染力还存在,人们就会有“一起动”的需求。
而节拍(meter)和节奏(rhythm)的秘密让人常想常新:保持均一节奏的神经机制在哪里?科学家的结论是,节奏和节拍不可分,没有节拍重音或者说没有组织结构的话,人脑很难感知到运动性的节奏。科学家也知道,人在听音乐的时候,尤其是在听到有节拍(重音)的音乐的时候,运动辅助区(Supplementary Motor Area)及其周围会被激活(但哪怕是职业音乐家,仅仅读谱并不激发运动中枢),所以音乐家也可以被称为“听觉运动员”。此外,无关文化,人脑中的基底神经核(basal ganglia)的功能就包括把重复信息组织成小块,这类重复信息可以是走路、有节奏地挥旗子、敲鼓,也可以是音乐的节拍。这种听觉回路和运动区的结合,有可能激励人脑的奖赏回路(以至于上瘾),也就是产生多巴胺。所以一群语言不通的人可以一起唱、一起拍手,甚至一起預测、填补一个拍子,音乐天然地可以连结彼此,甚至有语言隔阂的诗歌也可因音节的律动,稍稍跨越文化。虽然,现代西方古典音乐的演奏现场发展成了一个怪胎:观众被牢牢钉在座位上不许参与(掌声而且是特定时候的掌声是唯一被允许的参与),但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场合,听者仍然有“想象中的运动”,即跟随音乐默默打拍子或哼唱。也就是说,哪怕是“被动倾听”,听觉回路也能在预测、期待音乐的过程中分泌多巴胺。
关于拍子,学者马古勒斯在《极简音乐心理学》中说,大部分人按照要求打拍子,都能很精确,但毕竟不可能达到数学的完美—一般会提前二十至六十毫秒左右,因为人脑在不断预测,就难免“抢”一点点。也因为预测的本能,有上下文的音乐比孤立的一小节更让人跟随得舒服。
人脑自带节奏装置,但肉身终有限度,而艺术瞄准的正是普通人脑的捉襟见肘。这样一来,各种文化都有自己的训练办法来解决问题。而在科技文化兴盛较早、复杂多声部音乐也更常见的欧洲,就逐渐有了节拍器这个独特的存在。
二
“我按节拍器来训练大脑,并且时时都在测试自己。我可以按每分120拍或者105拍的速度走路,如果我愿意。如果拍子错了,我的整个身体都会感觉到。管弦乐团呢,一个独奏进来快或者慢了,我立刻知晓,因为立刻感觉不舒服。”这是卡拉扬大师的话。
从琴童到演奏家,练习的时候都有这么个物件“嗒嗒”地响不说,竟然连卡拉扬大师也未免俗。节拍器这东西,看上去似乎供初学者用,实际上悄悄塑造了欧洲音乐传统的方方面面。美国大提琴家莫斯科维奇(Marc D. Moskovitz)在演奏之余,辛苦地钩沉史料,摸索出这样一本“节拍器小史”:《测量:对音乐时间的追寻》(Measure: In Pursuit of Musical Time)。今人写一物之史,从现有的成品回溯,总能找出很多人和线索。毕竟,没有什么复杂之物不是经过多人合力,加上时代不断选择形成的。
以钟摆为出发点的节拍器,其原理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的伽利略。他发现钟摆的周期和振幅是互相独立的,当钟摆振幅越来越小的时候,周期仍然不变。不过他留下的文字中,并未提到钟摆的这个性质有朝一日可用来测量音乐的节律。之后另一个重要的学者数学家梅森(Marin Mersenne,1588-1648;他可以说是十七世纪音乐家里最拼命格物致知的了),他很清楚伽利略的发现(甚至修正了一些错误),并且算出了一些钟摆摆长和振动周期的对应,也设想过可以用它来标准化音乐计时,这样“可以把音乐传播到所有角落”。而计时并不仅仅是梅森这样思想者的需求,当时的音乐作品已经让学生对稳定节拍十分头疼。比如当时意大利作曲家弗莱克斯巴尔迪不断“抽筋”般的节奏,用嘴可真不容易数清楚。听上去松松紧紧,事实上节拍严谨,可以说作品的要义就在于音符忽多忽少之际,保证节拍框架的稳定。
到了路易十四的年代,作曲家红人吕利(Jean-Baptiste Lully,1632-1687)已经上演了很多复杂的歌剧、舞剧,有一场马拉松般的芭蕾舞剧,据说持续了十三个小时。国王不会接受声音和动作不整齐的演出,那么排演中保持拍子的艰难可想而知,目击者都记录了最后演出时的挣扎—音乐家尽了全力,仍难避免歌舞者的乱象。当时所谓的指挥也就只能靠敲桌子、蹾拐杖的办法来打拍子。有趣的是,因为吕利是御用音乐家,拥有最多的资源,生产最复杂的歌舞剧,就在数拍子、变化节奏的艰难挣扎中,他的作品在当时激发了不止一种“音乐计时器”。那个年代,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钟摆的长度一旦设定,摆动频率就恒定了,但时间和摆长的精确关系,因为非线性而是平方,所以不够直观,两者的换算还没有人用表格清晰标出来。
此时有个名叫傅叶(Raoul Feuillet, 1660-1770)的编舞大师根据钟摆原理设计出了一个计时装置,而且标识清晰,可以在歌剧的不同段落开启不同节奏。一六八三年,吕利的歌剧就真的用了它。整个装置一米五左右,钟摆长度可调,而且摆动的一端能装上一个小镜子,当镜子反射光芒的时候,舞者们就看到一个黑点忽现忽灭,所以就省得受振幅干扰,跟着黑点的亮灭即可。
一六九六年,法国音乐家鲁利埃(?tienne Loulié)第一次设计成功了一个可调节的钟摆式计时装置。鲁利埃是演奏者、教师,也做过“市场”—帮人卖吕利的乐谱。因为跟吕利的音乐圈子有近距离接触,他知道在当时的歌剧、芭蕾舞剧中,多声部的演出多么需要整齐的拍子。
他的成就是用上了伽利略的“秒摆”,也就是半周期为一秒的钟摆(需要钟摆1米左右),并且按照周期与摆长平方成正比的规律,清晰计算出了音乐速度对应的摆长。相比之前指挥们砸桌子,它倒是没有声音,音乐家只能像看指挥那样看它,这对舞蹈来说颇有用。不仅如此,它需要用到六码多长的钟摆,讽刺的是,“码”在法国就比较混乱,所以,统一音乐节拍之前,统一长度单位就够难了。因为是吕利的粉丝,他的节拍速度是根据吕利的音乐节拍定制的,而且并不灵活,这样别人也只能勉强换算才能用上。此外,他的仪器是用钟摆长度而不是音乐家所习惯的音乐速度(每分钟多少拍)来标注的,极不方便,又因为受摆长之限,不能实现较慢的速度(每分钟40-60拍),而在当时的欧洲音乐中,偏偏这类慢速度占主体。即便如此,鲁利埃的发明在当时还是划时代的,呈献给了法国科学院,在当时被称为“本世纪最美的发明”。而且,这个思路引领了后来的发明者。
其实鲁利埃有个重要的合作者—不懂音乐但热衷音乐发明的数学家索维亚(Joseph Sauveur,1653-1716)。鲁利埃在跟他的合作中,成了巴黎“最懂理论的音乐家”,也差不多是最有科学思维的音乐家。索维亚反复试验“音乐计时器”,也尝试别的“音乐规范化”,比如调律。他想出了近三十种调律的方式。至于计时的钟摆,“秒摆”根本不能满足他的想象,他要的是比秒小得多的单位,并且真的用一个更小单位并用了对数计算,标注了吕利的一场歌剧的速度。结果有点讽刺,甚至可以说是科学和感性的一次典型对话—索维亚以为更能体现微妙速度的标注,音乐效果反而更差。
最后连鲁利埃也受不了索维亚的极端追求了。这种人耳不能感知的精度,有什么用?把音乐切成如此小的碎片,太过分了。两人渐渐貌合神离,而鲁利埃不久就与世长辞,这段意味深长的“音乐和科学的合作”到此为止。
之后,从标注钟摆长度到时间的换算,终于实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用现在的话说,是人们充满信心,认为可以掌握一切宇宙秘密的年代,也是狄德罗编写《大百科全书》的年代。狄德罗跟著名音乐家如拉莫、巴赫的儿子等人学过作曲,他本人对音乐计时也有无穷的兴趣,认为当下的意大利表情术语讲不清时间,造成太多混淆,而如能利用计时的工具,准确记录吕利歌剧节拍和速度,才可把大师的杰作传下去。不过,另一启蒙思想者卢梭表达了相反意见:太死板的节拍记录,会损害音乐灵魂的表达;就算把意大利人的音乐速度准确记下来,法国人也未必喜欢,所以,速度并无固定的必要。也有音乐家认为,用心跳来判断节奏就足够了。所以,真正的节拍器还没诞生,反对声已经不绝于耳。当然,这并没阻止音乐计时的脚步。虽然十八世纪的音乐计时仍停留在钟摆的思路上,但越来越多的作曲家开始在作品上标了速度,尽管还不是每分钟多少拍,而是某些表情记号下,一小节延续几秒钟。
各种反对批评很多,但对音乐计时的疯狂赞美也很多,尤其在美国。拥趸之中,包括一个名叫托马斯·杰斐逊的音乐迷兼业余小提琴家(此人参与起草《独立宣言》,后来当上总统)。因为这段时间(1784年左右)美利坚和法国签署贸易协议,往来很多,他正巧发现了这个钟摆式节拍器,如获至宝,还自己动手改造,最后鼓捣出一个思路清奇的简化版计时器:按Largo、Adagio、Allegro、Presto等由慢到快的表情术语来算摆长。
总之,早期的节拍器和钟表类似,都需要至少五六码长的空间。如今还有一首名叫《爷爷的钟》的英语歌曲就唱到“爷爷去世了,埋葬在钟表里”。
三
节拍器和钟表并不等同,节拍器需要更精确并且可以调控,但钟表只需长期稳定,精度不需超过秒,所以两者的思路其实是可以分开的。一八一四年,在阿姆斯特丹,一个来自德意志乡下的钟表匠温克尔(Nikolaus Winkel,1777-1826)带来了真正的改变。他做出这样一个计时装置:钟摆是倒过来的,双配重,有棘轮控制方向,能发声。这样一来,摆动的性质就跟钟摆不同,摆长不再是关键因素,配重之间的长度比才是,故无须再用真刀真枪的钟摆。短小的黄铜柄加上两个配重,摆动周期的公式用的是另一个,调节起来容易得多,过于笨重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这个聪明的办法,恐怕让鲁利埃等人深恨自己为何没想到。而在诸位对节拍器做过重要贡献的发明家里,温克尔留下的故事最少,人们只知他是一个移民潮中来大城市求生存的钟表匠,并在这里攒钱买了房子。他发明过不少物件,包括一个能自动演奏的小型管风琴,至今收藏在荷兰的音乐钟博物馆(Museum Speelklok)里。
一八一三年左右,出生于巴伐利亚的发明家、商人和钢琴教师梅尔策尔(Johann Maelzel,1772-1838)也在钻研“音乐计时器”,也搞出了一个改进的模型。虽然这些计时器包括梅尔策尔的都不好用,但越来越多的音乐家渴望正确记录大师作品的速度,所以还是尽量用当时较好的梅尔策尔计时器来标,萨里埃利就是其中之一,他已经试着记录了海顿《创世纪》的速度。
当时处于“前沿”的发明家,大概有一定的交流。有史证表明,温克尔曾经写信向梅尔策尔介绍他的发明,梅尔策尔也看过它的样子,立即意识到这是件大事情,遂向温克尔要一个模型,被拒绝。但他没有放弃,着手按温克尔的记述造出了一个双配重的节拍器,立刻去巴黎申请了专利。梅尔策尔的模型至少有两个版本,一种是以配重为动力,另一种是以弹簧为动力(后者当时更贵,也是现在大家用的),还有“无声版”和“有声版”。他在改进中把铜柄的比例用得更合理,体积更小,让之前的音乐计时器立刻进了垃圾堆。更惊人的是,此模型使用到今,后来梅尔策尔和别人都继续开发出一些新模型,反倒不如这一款有生命力;再往后就是电子产品了。
温克尔后来的反应可想而知,想挽回自己的发明署名,为时已晚。后来,梅尔策尔来到荷兰,在一个公开场合里口头承认见过温克尔的发明,也是因此受了启发。但他不肯留下书面的证据。
梅尔策尔这个人,后代可能会总结出鸡贼、投机等结论,比如他曾经弄出一种“会下棋的土耳其士兵”,最后证明是造假。又因为他的工作坊曾经在维也纳,听力越来越糟的熟人贝多芬来找過他,问他有什么助听的办法。梅尔策尔给了他一种“耳号”(能戴在头上的小号)试试,或可让他听得更清楚,其实也没什么用,无非就是把双手解放出来而已。梅尔策尔还鼓捣出好几种新乐器,其中一种叫“Panharmonicon”(能充当机械乐队的乐器),他为此鼓动贝多芬写了个应景的作品,导致贝多芬写出了一辈子赚钱最多但声誉最差的《惠灵顿的胜利》。又因为梅尔策尔偷偷把这个曲子改写了一部分并且私自演出,贝多芬跟他闹到对簿公堂。
梅尔策尔的节拍器,虽然是“山寨”了温克尔的主要想法,不过他确实自己做了出来,并且首创了“节拍器”这个名字,若干年里持续改进。此外,音乐界的人气绝对在梅尔策尔这一头,因为他本来就认识很多作曲家,其中特别需要节拍器的就包括萨里埃利和贝多芬。讽刺的是,梅尔策尔早先的音乐计时器已经被一些作曲家所用,因为不够标准化,作曲家往往在速度旁标上“梅尔策尔系统”,而真正好用的节拍器出来,大家索性只标数字,懒得再提梅尔策尔的名字了。
贝多芬跟梅尔策尔虽有嫌隙,但贝多芬毕竟把准确演奏他的作品看得比命还重,新节拍器让他彻底心悦诚服,把自己之前八个交响曲都标注了节拍器速度,还宣布有了这个宝贝,“快板”“慢板”等表情术语可以进垃圾堆了。著名的钢琴奏鸣曲Op. 106则留下标注速度过于疯狂的公案,贝多芬本想严格控制速度,结果造成了大乌龙,苦了后代钢琴家。虽然贝多芬留下的一切都被经典化了,大家还是不得不放弃这个速度。写《第九交响曲》的时候,贝多芬是把节拍器一直放在手边的,标记的节拍也让后人十分迷惑。其实,他的这个宝贝,有时坏了需要修,有时则是自己耳聋的问题而误标。读了这段历史,音乐家不应再迷信他的速度标注了。
作曲家们对节拍器反应不一。门德尔松说过“傻瓜才不能第一眼就从音乐看出作品速度”,不过几年之间,他还是标注了一部分作品。柏辽兹衷心拥护节拍器,并且一直在排练现场用,但对自己标注的速度百般焦虑,有时连续的几个小节就标了不同速度。
晚生了几年的舒曼,已经是作曲家中的“节拍器一代”,从一开始就标速度,除了艺术歌曲。他是这样一个充满梦幻和自由的人,却也有拥抱技术、赞美各种进步的一面。可惜他自己的节拍器也有问题,导致许多标注都不合理,克拉拉后来修正了一些,仍然留下很多争端。批评家冯·彪罗甚至说“舒曼整个最有成就的时期,都建立在一个有毛病的节拍器之上”。
一八八七年,电磁驱动节拍器诞生,之后也经历了一轮轮被需求强烈驱动的进化。如今,免费的节拍器软件都满坑满谷了。当然机械节拍器仍有大批粉丝,据我所知就有日本Nikko、德国Wittner等,不过基本思路跟梅尔策尔相差无几。
四
今年我在柏林的科学博物馆中,就看到了一个高耸出屋顶的壮观长摆,地上放了一圈小木桩,估计一个小时内敲倒一个,这样一天左右的时间(周期由所处地理位置而定),一圈小棍都躺平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九世纪的傅科摆!因为摆绳是柔性的并且很长(至少十几米,越长越好),摆绳上拴着铜球,它相对独立于地球的惯性系,所以地球的转动让小棍不断送到它跟前被撞倒。别的博物馆还有更刺激的版本:一圈小玻璃球摆得更密集,五分钟就被大铜球弹射出一个。在聪明的设计面前,地球讲出了自己的秘密,而时间的冷静,本身是另一种讲述,打开种种可能—节拍器和钟摆天然地跟时间、引力以及人脑内在的节奏相联系。而且,别忘了“摆”无所不在,连我们的腿骨加膝盖都是。从稳定行走到数拍子,就有这样一种共同的源头。
仅就欧洲音乐历史来看,科学对音乐有几次较大的推动和改变,我认为节拍器应该算其中之一。电子时代以前,某些科学对音乐的影响比如调律、乐器制造等,反倒是音乐家和工匠无须借助理论也能摸索出来的。而节拍器稍微特殊,并不是人类要依靠它才有节拍和韵律感,但它帮助人精确记载音乐速度,并且给作曲家创造了一个框架,可以依赖它扩展更复杂多变的速度和节奏,尤其帮人训练多声部的大型音乐。所谓君子善假于物,不如说人类终究是工具的动物,这一点在欧洲文化中无处不在。
然而人脑,尤其是人群的大脑,有它自己的“远古遗迹”。“真”可以激发美,但“真”不等同于美;理性和精确给人脑带来快感,但这个“适配空间”有限度、有范围。作曲家可以追求无限精确,但未必能化为听众大脑中的美感。音乐学家布诺斯(Alexander Bonus)发表了一篇题为《节拍器》的长文,“其实,节拍器的历史比音乐家跟节拍器的关系的历史好讲得多”。他的研究表明,节拍器的推广,不仅仅是技术原因,更重要的是社会变迁—节拍器的制造技术,当时还比不上最好的钟表,但在欧洲,这正好是一个“自动化”“机器”开始盛行的时代,节拍器是这个拼图中的一部分。
一方面工程师们千辛万苦改进节拍器,另一方面很多音乐家并不领情。历史总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文化都能轻易向科技臣服, “越精确越美”“越复杂越美”,大约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世界。历史上倒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喜欢音乐的科学家受音乐启发,或者以音乐为出发点在科学、数学上有所突破,但最后抵达的精确度、复杂度远远超过了音乐的需要,索性自成新分支。科学从音乐出发,又回归科学;而每当新技术出来,貌似将变革音乐的时候,音乐家又发现技术并非包治百病,它必须跟人的判断结合起来才管用。科学跟音乐狂热相拥,但又各自回落到更新的边界以内。
从音乐的学习规律来说,大部分音乐教师都会告诉学生,节拍器是为检查和矫正而用,不宜形成依赖。等节拍自如地植入身体,摆脱节拍器也将是必须,因为音乐有时就需要严整节拍对照下的自由。此外,人和情形都是变化的,“精确记录”的反面,是音乐对变化的需求。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虽然离不开节拍器,但作曲家本人后来的感觉大不同,意识到记录下来的速度仅仅适合一时一景。这样说来,“时间”是一回事,“听到的时间”是另一回事。而当音乐上真正需要极小时间单位变化的时刻(比如rubato),精细入微的拉宽(可以相差在毫秒级),往往都不是靠节拍器,而是音乐家在练习中摸索出来的,跟生活经验相关的产物。有时候,节奏偶有适当游离,音乐之“态”全出,正是神来之笔。
所以,音乐、艺术,终究是人对人之物,生产音乐的人自己能用身体感应到的东西,才能传递给听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欧洲音乐有着较细致准确的记谱系统,包括神奇的节拍器,被乐谱丢失的信息仍然很多:音乐太“身体”了,太多原始的律动感了,也太多巴胺了,这都是人脑听觉回路和运动中枢互送信息所决定。所以它跟语言不太相容,甚至跟乐谱也不太相容。
如果问听觉相比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特殊在哪里,我认为至少有一个“动”字。关系到时间和节律的书写,我们还远未能总结。当年伽利略要估算球体滚落斜坡的时间,据说是靠唱歌打拍子,也就是人脑自带的节奏功能。音乐就这样曾经帮助了计时,计时反过来又帮了音乐。人脑与时间,有太多故事可讲,而细分时间的需求和快乐,则无处不在。
参考文献:
1. https://pubmed.ncbi.nlm.nih.gov/9753592/The basal ganglia and chunking of action repertoires;
2. Measure: In Pursuit of Musical Time,by Marc D. Moskovitz, Boydell Press 2022;
3. The Psychology of Music: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by Elizabeth Marguli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4. https://academic.oup.com/edited-volume/42059/chapter/355873649 :Metronome, by Alexander E. Bonus;
5. 鲁利埃的计时器,图片来源:https://fr.wikipedia.org/wiki/Chronom%C3%A8tre_de_Louli%C3%A9#/media/Fichier:Chronometre_assembled.jpg;
6. 梅爾策尔的节拍器构造专利申请图, 图片来源:https://leadingtone.tumblr.com/post/14805973329/diagram-from-maelzels-patent-for-the-metronome-a;
7.巴黎帕提农纪念馆内的傅科摆,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Foucault_pendulum#/media/File:Panth%C3%A9on_Pendule_de_Foucault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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