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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的苏东坡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466
郑培凯

  一

  世上有许多偶然,难以解释得清楚。中国人受佛教影响,喜欢说“缘”,好像嘴里吐出这个字,就有了终极的答案,一切都清清楚楚,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人人都得到满意的理解,不须再问。然而,有些逻辑性特强的死脑筋,总要穷根究底,认为宇宙大爆炸都应该有个理由,“缘”也得有个缘由,不可让理性懒惰,轻轻放过偶然是否也有必然缘由。就算解释不清楚,至少说说相关的联系,风马牛不相及,也得告诉我们风马牛是什么,及其不相及的原因,缩小漫无边际的“缘”,聚焦到可能相关的“缘”上。

  這就说到我研究苏东坡了,是偶然的机缘,也有长期累积的原因。说是偶然,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放下手边已经大体完成的几本书,另起炉灶,从头开始,去研究苏东坡这样宏大如莎士比亚的题目。要不是新冠疫情来袭,闷在家中,编辑也不再催促快要完成的书稿,我也不会把苏轼的诗文来回看了好几遍,同时将其作为我书法习作的主要对象,以纾解与调适郁闷心境。原来只是为了沉溺在诗歌的艺境中,当作治疗疫病隔离创伤的消遣,没想到一头扎进去,像是进了万花筒的世界。苏轼毕生的波澜壮阔,诗文的五彩缤纷,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人间酸甜苦辣的经历,都历历在目,发人深省。细读苏轼诗文,让我感到这次疫疠带来的悲情,实在只是个人生命体验的小巫,而东坡先生一生波折激荡,超越困厄苦难,上升到豁达的心境,则反映了性灵体悟的能动性,蕴含生命意义的重大启发。东坡被后世誉为“坡仙”,固然显示人们对他崇敬的直觉,却在深层意识中,或多或少,触及他超越性的启示。就如高僧大德得道涅槃,在惊心动魄之中展示了难以企及的平常心,同时又因为苏轼不是出家人,更有人情温暖的亲切。他说过,人间有味是清欢。

  我前前后后购置了所有能买到的苏轼资料,从影印的宋版到各种校注的诗文集、年谱、传记,为什么?是为了研究,当作学术课题来探索吗?不是,至少一开始不是。我买孔凡礼点校的《苏轼诗集》与《苏轼文集》,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算来也近四十年了,一般只是翻阅,是当作消遣读物来读的,从来没有兴起研究苏轼的念头。一直到这三年疫情肆虐,我才憬然醒悟,原来我熟读苏东坡,让我在疫疠横行之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语),是有“东坡缘”,应该好好研究,述说苏轼超越人生苦难的心路历程,为我等俗世凡人开悟。

  我少年时喜欢读苏轼的词,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澄澈,《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壮。我理解的层次非常浮泛,真如辛弃疾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并不知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道出了他对弟弟苏辙忱挚深厚的兄弟之情,并由之衍生出人世的无奈与情谊的执着。至于读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只感到豪情万丈,最欣赏“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潇洒,完全没有体会“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历史苍凉,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是与他贬谪黄州的心境有关的。中学时代,我曾经在校际比赛中朗诵过《赤壁赋》,还记得诵读到“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感觉自己站在讲台上有一种凌然超脱的风神,好像完全体会了东坡的豪迈,“荡胸生曾云”“一览众山小”。这几年多次书写《赤壁赋》,特别是“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这一段,才憬然了悟东坡贬谪在黄州,是如何与苦闷的悲情相搏,从历史沧桑之中,体会了生命的当下意义。

  中学时读胡云翼选注的《宋词选》,特别标榜苏辛词的豪放恣肆,超越了晏欧的清丽闲愁、柳永的艳情婉约,使我成为苏辛词开放洒脱“以诗为词”的拥趸。读到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的记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七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以为这就是理解苏轼诗文的准则,直到多年后我反复通读苏轼诗文,特别是自己也经历过生命的波折,才知道这个说法的片面性,拿来理解苏轼诗文志向与内心幽怀,其实大谬,完全不能深刻体会苏轼诗文展现的生命意义。

  胡寅(1098-1156)在《向芗林酒边集后序》中说词曲是古乐府的延续,特别比较了柳永与苏轼的词:“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手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单以词学的发展而言,这个说法基本没错,苏轼的词,在文字艺术上的创新,的确“超然乎尘垢之外”,开拓与提升了审美心灵的境界,远远超越《花间集》与柳永的旖旎绮丽。但是,这个说法仅止于描述苏轼词的文学成就,不但没有涵括他的诗歌与文章,更未触及苏轼心灵境界的超升过程,根本无法呈现苏轼在文化意义上的伟大贡献。

  二

  苏轼的性格非常有趣,最让人难忘的是豪爽不羁、才华横溢,多少有点恃才傲物。他的豪爽与不羁,展现在俗世环境中,有时会刺激循规蹈矩的元老与当政的权贵,为他带来不少困扰。然而,他横溢的才华却不因政坛的挫折而铩羽,更在想象世界之中翱翔,通过心灵范畴的探索与追求,化作优美的文辞,在困厄中发现精神超越的海阔天空。苏轼晚年遭到放逐岭海的命运,几乎丧命在海南,在相当程度上是他昔日好友章惇一手造成的。那么,这个章惇是何许人也?他们年轻的时候怎么成为莫逆之交,又怎么老死不相往来的呢?说到底,都是因为政治斗争。两人站在不同的阵营,成了不共戴天的政敌。王安石推行新政,依附者成了新党,反对者则被目为旧党,新旧斗争,决不妥协,反复多次之后,出现你死我活的两军对垒情况,苏轼与章惇也就因为政见不同,终于选择在政坛割袍断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他与章惇的交往与冲突,以及仕途升迁降徙,一个饱受诬陷与打击,几乎贬死海南,另一个则衡情量势,青云直上,最能呈现两人的性格与人生的抉择。他们原是好友,性格也有相似之处,都是豪迈不群、恃才傲物的人物,也都才华横溢,受人瞩目。然而,两人豪迈的天性虽然相似,待人处世的方式却大不相同。苏轼对人比较儒雅厚道,虽然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典范,却在论人论事的豪放恣肆之中,保有一种憨厚与天真。他能够自己先退一步,像支裔繁多的大家族里,作为公正又体贴的当家人,尽心尽力为他人着想,干练却淳朴,最难得的是,还带着几分黑色幽默的自嘲。章惇则不然,像是严守家法的族长,有如司马迁描述的商鞅,“尊爵必赏,有罪必罚”,是“天资刻薄人也”(《史记·商君列传》)。王安石称赞商鞅,说“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自我期许新政的推行,也可以拿来形容章惇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苏轼与章惇订交,一见如故,反映了两人性格相近,开始看不出其间的根本差异。两人都有“致君尧舜上”的宏愿,在政坛上经常展现自我主体的存在感,因此惺惺相惜,倾盖论交。说明豪迈性格,是他们当初结交的基础,但是牵涉国家大局的政策方针,对王安石新法的态度,以及随之而来的政治斗争,两人的选择就出现南辕北辙了。

  《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论苏轼的性格与遭遇,充满了同情与惋惜。一方面感慨他不能收敛飞扬跋扈的才情,以至于遭到攻讦与迫害,然而,志气与节义值得赞扬。另一方面则委婉陈说,认为苏轼没能成为宰相,固然是命运安排,或许造就了他在文章立言上的不世贡献,也是文化的大幸:

  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呜呼!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而章惇则在《宋史》卷四七一,被列为“奸臣”之尤,叙述他为官刚毅果断的作为,打击异己毫不留情,结尾是如此评论的:

  惇敏识加人数等,穷凶稔恶,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子连登科,独季子援尝为校书郎,余皆随牒东铨仕州县,讫无显者。妻张氏甚贤,惇之入相也,张病且死,属之曰:“君作相,幸勿报怨。”既祥,惇语陈瓘曰:“悼亡不堪,奈何?”瓘曰:“与其悲伤无益,曷若念其临绝之言。”惇无以对。

  《宋史》所呈现的两人性格,都是器识过人,气概不可一世。但苏轼对人和善,爱护身边亲朋好友不说,对老百姓也平等相待,深得民心;章惇则不同,《宋史》说他“穷凶稔恶”,是以儒家道德史观看待酷吏的惯例,尽其抨击之能事,让人感到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所举的例证却是“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对自己的四个亲生儿子都不照顾,都不肯在官场上特拔提携,严守官场避嫌无私的纪律,绝不把权力私相授受给亲人。于此,我们可以发现,传统正史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有着强烈的道德偏颇,同情苏轼晚年遭贬岭海,就对贬谪苏轼的罪魁祸首章惇,毫不留情打上“奸臣”的历史烙印。其实,章惇对待政敌的态度,一以推行新政为第一考量,时常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手段倾向赶尽杀绝,但不因立场不同而落井下石,也不因私人交情而妥协。

  宋人对苏轼与章惇的交往,多有着墨之处,想来是感叹一代好友居然反目成仇,世事难料。《宋史·章惇传》一开头说的是他与苏轼年轻时的交往:

  惇豪俊,博学善文。进士登名,耻出姪衡下,委敕而出。再举甲科,调商洛令。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

  引述章惇冒生命危险,到万丈绝壁上题字的经历,出自曾慥《高斋漫录》:

  苏子瞻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相得欢甚。同游南山诸寺,寺有山魈为祟,各不敢宿。子厚宿,山魈不敢出。抵仙游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步以过,用索系树,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章惇、苏轼来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杀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

  章惇这种年少轻狂的事迹,大概苏轼见到不少,两人年轻时候的交游,充满了无限乐趣。陈鹄《耆旧续闻》记载苏轼在凤翔为官,与章惇酒后出游,见到章惇吓唬老虎的氣势,颇可作为后世《水浒传》武松打虎的张本:

  子厚为商州推官,子瞻为凤翔幕佥,小饮山寺。闻报有虎,二人酒狂,勒马同往观之。去虎数十步,马惊不敢前。子瞻曰:“马犹如此,着甚来由。”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铜沙锣于石上攧响,虎即惊窜。归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

  这两段记载发生在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正月,当时章惇商洛令任期刚满,特别约了友人苏旦、安师孟,同往凤翔去拜访苏轼,苏轼则尽地主之谊,陪章惇等游终南山楼观、五郡、大秦寺、延生观、仙游潭等名胜。《金石萃编》卷一四○载有章惇此游的题记:“惇自长安率苏君旦、安君师孟至终南,谒苏君轼,因与苏游楼观、五郡、大秦、延生、仙游。旦、师孟二君留终南。回,遂与二君过渼陂,渔于苏君旦之园池,晚宿草堂。明日,宿紫阁。惇独至白阁废寺,还复宿草堂。间过高观,题名潭东石上。且将宿百塔,登南五台与太一湫,道华严、趋长安,别二君,而惇独东也。甲辰正月二十三日京兆章惇题。”苏轼也在诗集中写了十一首诗,《自清平镇游楼观、五郡、大秦、延生、仙游,往返四日,得十一诗,寄子由同作》,记录他带领章惇等人游赏的经历。其中《仙游潭》一首,有苏轼自注:“潭上有寺三。一在潭北,循黑水而上为东路,至南寺。渡黑水西里余,从马北上为西路,至北寺。东路险,不可骑马,而西路隔潭,潭水深不可测,上以一木为桥,不敢过。故南寺有塔,望之可爱而终不能到。”这个潭水深不可测上的独木桥,就是苏轼不敢过,而章惇“平步以过”的天险。

  时过十一年,到熙宁八年(1075)章惇出任湖州知府,曾经给苏轼写过一首《寄苏子瞻》:“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余。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这首诗的背景是章惇在朝被人弹劾而外放,情况颇似一直被当权新党排斥的苏轼,流落到江南,远离朝廷。苏轼曾任杭州通判,到常州与润州赈灾,曾盼望能在常州阳羡(今江苏宜兴)地区买田卜居,终老江湖。章惇遭贬湖州,也兴起了退隐的念头,视功名利禄为浮云,想与苏轼一同诗酒风流,享受湖光山色的悠闲生活。诗中提到的“罨画”是阳羡地方风光明媚的罨画溪,苏轼期盼卜居之处,可以扁舟来往,渔樵江渚,快意悠游。章惇此时寄给苏轼好几首诗,希望能够在江南相会,但苏轼已经转任山东密州太守,于是次韵,回了《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其一:“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犹爱云水乡。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说的是章惇从朝廷高位出守湖州,来到江南云水之乡。昔日功名显著,名列前茅,却也想过归隐山林,只不过心中时时挂念国事,连做梦都会想到庙堂之事。其二:“绛阙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讲的是章惇功高名显,应该好好养生服药,保重身体,以期日后担当大任。在湖州霅水、弁峰这样山水明媚之地,休养生息,喝着江南的春酒,也是令人羡慕的好时光。诗中回忆了好朋友昔日相聚,共盼归休的愿望,更期望异日相见能够互道衷情。

  苏轼与章惇憧憬在江南诗酒风流的场景,始终没有实现。苏轼从密州知州升迁到徐州,之后又调任章惇当过太守的湖州,时在元丰二年(1079),此时章惇已经被召回朝廷,任翰林学士了。苏轼任湖州太守不久,就爆发了乌台诗案,系狱御史台(乌台),生死未卜。告讦苏轼的一批御史官员,搜罗苏轼诗文对新政缺失的嘲讽,决意置其于死地,身为副宰相的章惇在关键时刻向神宗皇帝进言,救了苏轼一命。叶梦得《石林诗话》记载:“元丰间,苏子瞻系御史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王珪)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云:‘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子厚(章惇)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尝以语余,且以丑言诋时相,曰:‘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

  苏轼的好友王巩(定国)写有《闻见近录》,说得更为清楚,不过时序似乎有点错乱:“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王珪)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这个舒亶就是联合御史中丞李定,罗织罪名,一心想要害死苏轼,借以成名的御史里行(见习御史)。章惇不齿这一批御史在苏轼诗中吹毛求疵,罗织罪名,于是挺身而出,甚至当面责骂当朝宰相,说他吃舒亶的口水,满口胡柴。乌台诗狱爆发,是新党对付旧党杀鸡惩猴的阴谋,想借着审理苏轼诗文的唱和对象,株连旧党元老如司马光、文彦博、韩琦等人,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章惇在这个特殊的政治斗争当口,以新党权贵的身份,维护苏轼的生命安全,可谓义薄云天,尽了朋友之谊。

  苏轼贬谪黄州,亲朋好友不敢与他来往通信,倒是苏轼刚到黄州不久,寄居在定惠院的时候,章惇就写信来嘘寒问暖,让苏轼感激莫名,写了两封回信。第一封信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并回顧昔日友朋间对章惇的印象,是“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这封长信写得极为诚恳,甚至把章惇对他的告诫比为亲人的劝告,爱护之情不亚于最亲近的弟弟子由,反映出苏轼心目中的章惇不仅是诤友,还是救急救难的真正知心朋友:

  轼顿首再拜子厚参政谏议执事。去岁吴兴,谓当再获接奉,不意仓卒就逮,遂以至今。即日,不审台候何似?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恭闻拜命与议大政,士无贤不肖,所共庆快。然轼始见公长安,则语相识,云:“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方是时,应轼者皆怃然。今日不独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轼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平时惟子厚(章惇)与子由(苏辙)极口见戒,反覆甚苦,而轼强狠自用,不以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无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轼真非人也。来书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时终不一眚见废。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轼正复洗濯瑕垢,刻磨朽钝,亦当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几天地之仁,不念旧恶,使保首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足矣。轼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少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而公乃疑其再犯,岂有此理哉?然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会见无期,临纸惘然。冀千万以时为国自重。

  这封信透露了许多信息,显示了章惇在苏轼此时心目中的形象与地位。苏轼很会写信,很清楚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如何向当今执政的副宰相说话。首先是如何开头,如何表达自己衷心的崇高敬意,又不失挚友的身份,于是有了“轼顿首再拜子厚参政谏议执事”这么一句。紧接着就说到湖州上任,随即被逮,身系乌台诗狱一事,一方面联系章惇曾任湖州太守,与他在同地担任过地方首长,完全理解他仓猝就逮的尴尬,另一方面又以“大恩不言谢”的方式,说了一句“遂以至今”,暗含章惇在御前搭救的高谊,让他脱离乌台囹圄,表达了无限的感激。随后说到他贬谪黄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敢跟他来往,“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在这样遭到举世抛弃与冷待之时,只有章惇还关心他,“忽蒙赐书,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因此,他重申昔日对章惇的看法是“奇伟绝世”,在自己的遭难境遇中,又得到了证实。章惇写信给贬谪黄州的苏轼,意在慰问,同时劝告他应该深自痛悔,不要再批评朝廷。朝廷知道他是有才之人,十分爱惜他的才华,虽然现在犯了错误,将来还是有机会被起用的。苏轼在这封回信中,信誓旦旦,说自己过去像犯了疯癫之症,向圣主狂吠了一番,痛定思痛,以后不会再犯了。信的结尾,叙述了自己谪居黄州的苦境,有可能衣食不继,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到那时再说,现在学乖了,跟着定惠院的和尚“布衣蔬食”,读读佛书,不再胡乱涂写诗文了。倒是显示了苏轼随遇而安的本色。

  第一封信发出不久,苏轼接着写了第二封信,问章惇是否收到去信,然后就说,自己并不想打扰日理万机的章惇,可是有件事非得拜托他关注一下。事缘苏轼在徐州太守任上,附近盗贼横行,苏轼曾答应地方豪强程棐、程岳兄弟,若能帮着缉捕剿灭贼众,就奏报朝廷,赦免程岳牵连的案件。程氏不负所望,捕获妖贼及其党羽,此时苏轼已经调任湖州,正要写章奏报,却突然遭到逮捕,无法妥善办理此事。等他贬谪黄州,程棐又派人来报告,妖贼已经正法,而他也受到朝廷褒奖,得了禁卫殿直一职。苏轼耿耿于怀的是,他当初答允要解决程岳牵扯的案情未了,“而轼乃以罪废之故,不为一言以负其初心,独不愧乎?”因此,希望章惇关注一下,方免程岳,或收取他作为一名武弁,报效朝廷。

  苏轼在黄州写的这两封信,明确显示他对章惇的信赖与依靠,认为章惇关心他贬谪后的生活与前途,甚至可以帮他解决未了的心愿。我们不清楚程岳案情的下文,但是却可从苏轼第二封信中看到,他心目中的章惇,不啻救苦救难的菩萨。

  三

  苏轼在黄州的困厄日子到了元丰七年(1084)暮春,终于结束,朝廷量移他到汝州,也就是解放了他的黄州贬谪罪惩。他在沿江北上的过程中,会见了王安石,两人一笑泯恩仇,又得到朝廷恩许在常州买田居住。不久神宗驾崩,哲宗嗣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开始了“元祐更化”,重新起用司马光、吕公著等旧党人物,苏轼也被委以重任,做到翰林学士,而章惇则面临旧党人士的反击,开始倒运了。

  元祐更化的初期,朝廷政策逐渐变化,章惇的庙堂地位也就受到弹劾而逐渐削弱。一开始苏轼和章惇的关系还好,蘇轼甚至作为宰相司马光的说客,在司马光与章惇关于新政存废的冲突中,劝章惇在朝对时不要当面折辱宰相。不久之后,苏辙以谏官身份上了《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事态发生了决绝性的变化。苏辙在状中说到司马光与章惇议论废除差役法之事,章惇反对一概废除,是居心叵测,以其“巧加智数,力欲破坏……深误国计”,所以恳请皇上“早赐裁断,特行罢免,无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国事”。章惇因此而罢官,被贬黜到杭州洞霄宫当一名无权无势的提举。新旧党争的相互攻讦固然是常事,但苏辙对章惇的致命打击,做哥哥的苏轼看在眼里,一声不发,显然是默许的,甚或是商量之后同意的。苏轼不单没有为章惇伸出援手,还接着上了《缴进沈起词头状》,其中提到当年新党人物依附王安石新法,“章惇以五溪用”,状中特别指出,假如不驱逐新党小人,“遂使四方群小,阴相庆幸,吕惠卿、沈括之流,亦有可起之渐,为害不细。伏望圣明深念先帝永不叙用之诏,未可改易……”苏轼说的“四方群小”,指的就是新党人士,他说的“吕惠卿、沈括之流”,虽然没有一一点名,显然也包括了章惇在内。苏轼、苏辙兄弟俩,连番重拳出击,是什么意思?固然是政治斗争的需要,政策不同必须选边站队,但苏轼如此对待当年救他一命的老友,这让豪气干云、睚眦必报的章惇,对苏轼产生了不解之仇。王文诰在《苏诗总案》卷二七有一句按语:“公与章惇自来交厚。时子由既奏逐之,公复形于奏牍,自是为不解之仇矣。”

  这个“不解之仇”,就出现了当世报。高太后逝世,元祐更化结束,哲宗亲政,恢复“绍圣绍述”,章惇回朝当了宰相,也就是苏轼一路遭贬,连接五次诏令,放逐岭南,又再流落海南之时。苏轼再贬惠州的制词,是他昔日另一位好友林希(字子中),遵从“时相风旨”起草的,其中有如此恶毒的詈骂:

  元丰间,有司奏轼罪恶甚众,论法当死,先皇帝特赦而不诛,于轼恩德厚矣。朕初嗣位,政出权臣(指司马光),引轼兄弟,以为己助。自谓得计,罔有悛心,忘国大恩,敢以怨报。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乃至交通阍寺,矜诧幸恩,市井不为,缙绅所耻。尚屈典章,但从降黜。今言者谓轼指斥宗庙,罪大罚轻,国有常刑,非朕可赦,宥尔万死,窜之遐服。虽轼辩足惑众,文足饰非,自绝君亲,又将奚怼?保尔余息,毋重后悔。可特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这个林希曾受到苏轼提携,现在却依附章惇,丑诋苏轼,不遗余力,难怪苏轼接到诰词,会揶揄了一句:“林大亦能作文耶!”值得我们注意的倒是,苏轼贬逐岭海,从惠州到儋州,一直受到无情的压制与迫害,多与章惇有关,苏轼也清楚章惇对他的仇恨,却从来不再提他们之间的恩怨,表面看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或许也反映了苏轼心中有愧,逆来顺受。

  苏轼与章惇性格豪爽相似,但处理朝廷事务的方式却很不同。苏轼宽厚豁达,爱民如子,有点婆婆妈妈;章惇遵法严苛,秉公办事,雷厉风行,从不因私情干扰公事。以传统知人任事的标准而言,苏轼接近儒家,章惇接近法家,一个重仁厚,一个偏峻急。

  等到徽宗登基,想要调和新旧党派的矛盾,从海南召回苏轼之时,章惇则因反对徽宗即位,又再次倒运,遭贬雷州。苏轼在北归途中,身染重病,听说章惇遭到流放,不但毫无幸灾乐祸之想,还在接获章惇的儿子章援(致平)祈求帮助之时,扶病修书,写了如下的劝慰:

  某顿首致平学士。某自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茫然不知致平在此。得书,乃渐醒悟。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也。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又海康(雷州)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广舟准备,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邻里乡党。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只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舒州李惟熙丹,化铁成金,可谓至矣,服之皆生胎发。然卒为痈疽大患,皆耳目所接,戒之!戒之!)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欲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所云穆卜,反复究绎,必是误听。纷纷见及已多矣,得安此行,为幸!为幸!更徐听其审。又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欺“此我里”,庶几且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

  写信之时,苏轼已经病入膏肓,饮食困难,只盼尽早回到“却认他乡是故乡”的毗陵(常州),终老于彼,聊以自欺罢了。写完此信不久,苏轼抵达常州,病重不起,就在常州逝世了。所以,这封信也就总结了他与章惇的恩怨情仇,袒露了他内心的纠结,发出“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的感叹。他们的交情,怎么可能“无所增损”?只是都到了日薄西山之时,自己在京口的金山寺写了《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诗句,而比他年长两岁的章惇也以高龄贬到天涯海角的雷州,所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他最后告诉章援的是,希望章惇保养身体,常备居家药用,养生为要。苏轼死后一年,章惇的贬所调回江南,最后死在湖州贬谪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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