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诗人冯至(1905-1993)随大学内迁,辗转至昆明,入西南联大教书。当时日机不时轰炸,他经友人介绍,在昆明东郊杨家山林场(今昆明世博园附近)管理处院中租了两间茅屋,携家搬到山上居住。时于一九四○年秋至一九四一年秋。这一段山居生活对他影响很大,据其回忆:“我在茅屋里越住越亲切,这种亲切之感在城里是难以想象的。在城市里人们忙于生活,对于风风雨雨、日月星辰好像失去了感应,它们都被烦琐的生活给淹没了。在这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显露出来,无时无刻不在跟人对语。那真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云形树态,无不启人深思。”(《昆明往事》)在此,他完成了最重要的三部书—诗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和小说《伍子胥》。特别是《十四行集》,思想融汇中西,形式臻于完美,成为新诗史的重要诗集。
较少为世注意的是,此期冯至还写有一部《昆明日记》(1939年1月至1943年8月),虽然主要记录生活琐事,但偶尔也记录个人感慨。而这些感慨,恰恰可跟《十四行集》和《山水》对照,让我们可以一窥他的内心世界。
据《昆明日记》,一九四○年十二月“21日上山。22日,疲倦乏力,糟糕透顶。下雨。23日,疲倦乏力。糟糕透顶。下雨”。连续两天都用“糟糕透顶”形容,可见心情之恶劣。《十四行集》第二十一首,或许正写于此时(本文的《十四行集》引文,皆据1942年初版本):“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也生了千里万里的距离:/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又据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日记:“夜间大风,好像把一切都要刮到天上去,黑暗中觉一身之外,毫无所有。甚悚然。”此条写于第二十一首诗成后,但虚无感则相同。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五日:“月夜里,我们望着有加利树,越望越高,看着它在生长,不由得内心里惊惧起来。”这种“惊惧”之感,可跟《十四行集》吟咏有加利树的第三首对照:“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筑了一座严肃的庙堂,/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但日记里的“惊惧”,诗里转换成了“仰慕”。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看见蜻蜓飞翔,好像过去的青春在这小小的生物身上。这小生物的翅子使人感到虚幻。”这种“虚幻”之感,可跟《十四行集》第二十四首对照:“这里几千年前/处处好像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我们未降生前/一个歌者已经/从变幻的天空,/从绿草和青松/唱我們的运命。/我们忧患重重,/这里怎么竟会/听到这样歌声?/看那小的飞虫,/在它的飞翔内/时时都是永生。”但日记里的“虚幻”,诗里转换成了“永生”。
对照《昆明日记》和《十四行集》,我们可以发现:日记颇多消沉情绪,不时有“虚幻”“孤独”“悚然”等词;反之,《十四行集》很少描写负面情绪,更趋积极。例外的是第二十一首,“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虚无感跟日记相同。诗集出版后,朱自清在《新诗杂话》中称赞这第二十一首,冯至自己却不以为然,认为“不太满意”(1942年11月21日)。究其原因,或许是此诗过于虚无,披露过多悚惧吧。
人皆向死而生,一生难免惶惑、悚惧和紧张的时刻。当时战火连年,从国家到个人更是遍地疮痍,充满苦痛。冯至和家人的昆明生活也不轻松,妻子姚可崑回忆这段生活,以“贫穷和疾病”来概括:“冯至经常与病魔搏斗,回归热、恶性疟疾、斑疹伤寒、背上疽痈等有名堂的疾病,都连接不断地光顾他,他一关一关地闯过来了。可是他发高烧甚至昏迷不省人事时,那种景象,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他们父女在昆明轮流得过多种传染病,我的日子总是战战兢兢地过着。”(《我与冯至》)
更令人痛苦的,是战火绵延,死生永隔,消息断绝。据日记,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四日:“战争把世界分割成这么多块彼此不通闻问的地方。两三年来,到过这山上来的朋友们其中已经有一些不能通音讯。而且有的已经死亡。对着和风丽日,尤其是对风中日光中闪烁着的树叶,使人感到—一个人对着一个宇宙— ”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一日:“朋友走了,把通讯处留在日记本上,每逢换一个新日记本就把它誊录在新的上边。这样过了几年,信则不能发一封。世界上一层一层的炮火什么时候停息呢?”偏僻生活的寂寞,对时局的厌倦,溢于言表。
尽管如此,我们从《十四行集》中读到的,主要还是生命的庄严、山林的幽美及人情的淳朴。同期散文集《山水》也如此,名篇《一个消逝的山村》(1942)所记录的山居生活,我们几乎感受不到世外的战火纷飞:“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他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
为什么冯至在创作中极力淡化“虚幻”,压抑“悚惧”呢?只是出于逃避吗?
对此,他在《山水·后记》里是有解释的:“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也就是说,他的淡化“虚幻”,压抑“悚惧”,旨在勉力“向上”,更好“生长”。
实际上,这正是冯至所师事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 M. Rilke,1875-1926)的诗歌观。里尔克有一首名诗《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云:“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但是那死亡和奇诡/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冯至译)他认为,面对“死亡和奇诡”,诗人应当以赞美的心态来“担当和承受”,而非单纯付诸宣泄。这里的“赞美”,不是对“死亡和奇诡”的“否认”,而是“担当和承受”后的“克服”。冯至是认同里尔克这种“赞美”诗观的,故《十四行集》开篇写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从《昆明日记》的“悚惧”,到《十四行集》的“赞颂”,正显示了这样一种心理转换过程。
最后要补充的是,比冯至写《十四行集》还早两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爱尔兰诗人叶芝(W. B. Yeats,1865-1939)去世,英国诗人奥登(W. H. Auden,1907-1973)面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残酷时局,写了名诗《悼念叶芝》,宣称诗人应当努力“化诅咒为果实”:“走吧,诗人,径直/走向黑夜的深处;/用无拘无束的声音,/仍然劝说我们要欢欣。/通过耕耘诗篇/把诅咒变为葡萄园。”(笔者译)跟冯至一样,小他两岁的奥登也喜欢里尔克,此诗的思想同样是对里尔克“赞美”诗观的继承。而“通过耕耘诗篇/把诅咒化作葡萄园”,我们亦可视为对冯至创作心理的一个最佳诠释。
二○二三年二月十一日至六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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