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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音:从才女到先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7127
韩晓征

  曹汛先生一九六一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营建系(建筑系前身),师从梁思成,毕业后曾任辽宁文物考古研究所高级建筑师。三年前,读曹先生所著《中国造园艺术》一书,其中总结中国造园艺术精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今夏,读这部《林徽音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对于作为建筑家的林徽音生平,亦自深感兴味。

  《年谱》所记林徽音,亦即以文学才女闻名的林徽因。然而,在其投入毕生精力的建筑领域,她的造诣和贡献,如今或许知晓者不多。曹汛这部《年谱》,紧紧围绕作为建筑家的林徽音生平而展开:从少年时候确立志向开始,一直到盖棺论定时候的追问,都是以建筑事业的红线贯穿始终。

  《年谱》的书名首先就为谱主正名。自一九三五年起,因为与一位男性文人林微音名字相近,为显示区别,她忍痛将父母所赐、来自《诗经》“大姒嗣徽音”的原名改为“徽因”。本谱则以一九三五年三月为限,之前作“徽音”,之后用“徽因”,书名则是坚持用“徽音”,以示尊重(本文亦采用“徽音”)。

  《年谱》在记述谱主每年大事的同时,旁征博引大量材料,例如林徽音本人涉及建筑、文学的作品及书信,其家人、友人的回忆,尤其是参考了大量建筑文献,例如《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等。作者治学严谨,比如一九三二年五月间,林徽音致函胡适先生,说自己“赶了几日夜两三处工程图案”,作者考证:“所说‘两三处工程,今知有仁立地毯公司铺面改造室内外装修及彩画工程一处,为一九三二年所作,余不详。或传北京大学女生宿舍及地质馆也是本年设计,但无确证。”再如,作者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搜寻林徽音少作,“考订林徽音第一篇文章《夜莺与玫瑰》译文过程,从而将林徽音最初发表作品时间从一九三一年提前到一九二三年。是年林徽音二十岁,这样方与一位早熟早慧的才女形象相符”(《年谱·编后记》)。如此言必有据,使得《年谱》具备一种实证精神。

  另外,从作者身份而言,虽系梁思成弟子,但是“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林先生逝世,同年七月他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读书,未有机会见到林先生”(《年谱·编后记》),这在作者虽引为憾事,但也让《年谱》叙事显示出了相对客观的特质。

  十年前的夏天,我拜访五台山南台西麓的佛光寺。从五台县乘车,东北行三十二公里,才抵豆村镇佛光山,面包车扬起一路烟尘,颠簸之中,听友人讲起一九三七年六月,梁思成、林徽音夫妇发现佛光寺的艰辛。如今阅读《年谱》才知林先生对佛光寺东大殿断代的贡献(“梁上的唐人墨书题记是徽因发现迹象”),不禁感慨作为建筑师的林徽音求美求真的刻苦耐劳,似乎与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所讽刺的那位养尊处优的交际花形象相去甚远。林徽音(因)

  仿佛为了呼应谱主的外在与内在之美,本书的精心设计亦令装帧与内文相得益彰:封面、扉页和内文纪年页面,满铺古建琉璃瓦的沉郁深绿,象征林徽音艺术生命的典丽长青;封面压凹、烫金工艺的装饰元素,都源于林徽音手绘建筑纹样;扉页开出一扇雕花小窗,隐约透出青年林徽音凝睇遐想的写真;每一个纪年,内文都包含大事记述、相关事件照片,以及作为插页的林先生文字作品节选;插页采用半透明宣纸印刷,尺寸略微缩进,表明从属于本年度,在时空上营造了一体感……展读摩挲之余,由衷认可这是一册由建筑家所撰,为建筑家设计,充满“建筑意”(林徽音语)的纸书。

  《年谱》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为逐年撰写的生平细则,后一部分为作者所撰《骄傲的辉煌—林徽音和她的建筑世界》,概述了谱主作為中国第一位女性建筑师、设计师的一生成就,兼述其文学创作事迹,正如林徽音在诗歌中的夫子自道:“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建议读者从作者这一总括大文看起,先对谱主一生有整体印象,随后再逐年细读。

  作者在介绍谱主家世和早年所受中西教育之后,对林徽音、徐志摩的情感际遇有简要交代,并对《一代才女林徽因》等书的“喧嚣、无聊和浅薄”予以批评。继而,介绍林徽音参加欢迎泰戈尔活动并发表诗作赢得才女令名,随后详述林徽音虽然“喜爱文学和美术,她最终选定了与文学和美术关系最密切的建筑艺术,而不愿意以纯粹的文学和美术为单一的终生职业,不能不说是一个英明果断的选择”,这也是林徽音遵从父亲教导“要报效祖国改良社会”的务实选择。

  作者把谱主一生,自学成归国始,总结为五个时期: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年,东北大学时期;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七年,北平和营造学社前期;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抗战时期在大后方昆明及李庄营造学社后期;抗战胜利后复原回北平清华大学时期;新中国成立后。林徽音担起“两担云彩”,在建筑世界里“骄傲的捧出辉煌”,主要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平营造学社前期,四十年代李庄营造学社后期,和新中国成立以后清华大学时期。

  林徽音的建筑学论文,逻辑谨严,表述清晰,遣词雅驯,不时透出诗意;她的新诗及散文,语言灵动,意绪遄飞,富于画意;她的剧本关注女性与平等,充满人文精神;她的小说,又于布局谋篇的框架组织上,显示出作者在一种“建筑意”审美影响下的结构意识。

  受到《年谱》触发,我回顾林徽音小说《九十九度中》的结构,领悟作者极有可能从中国古建的“攒尖式圆形屋顶”布局汲取灵感,单个的人物,好比那一垄一垄的筒瓦,转着圈,有序攒集在“九十九度中”或曰“热”的“宝顶”周围(这“宝顶”的内核是对生命无差别的慈悲),而那些一沟一沟,与筒瓦环环相扣的板瓦,则是其中细密的人物关系,循着从早到晚的时间顺序,条分缕析地勾连推进。

  林先生对于生命的同情与慈悲,不仅贯穿于文学写作中,也贯穿于她的建筑设计实践中。

  例如,《年谱》一九三五年记载,梁思成夫妇应邀设计北京大学女生宿舍,“徽因心细,考虑女生手小,楼梯扶手比一般细小,体贴入微,备受赞誉”。在《年谱》一九四九年的记载中,“北平解放后,徽因仍被聘为清华大学营建系教授。她教授‘中国建筑史课程并为研究生开‘住宅概论等专题课,她非常关心普通劳动者小面积住宅等合理设计问题,亲自做了多种方案”。

  读览《年谱》,有如阅读浓缩的传记:林徽音少年时候随父亲游历欧洲,倾心建筑之美,青年时候与未婚夫梁思成携手赴美求学,直接影响了梁思成选学建筑专业(因建筑系不收女生,林徽音转入绘画系);学成归国后,两人一起在大学教书,创建营造学社,创建清华大学营建系;抢在抗战全面爆发之前,奔波于中原古建筑探访与测绘;协助梁思成完成《中国建筑史》的写作;由于“京派”作家群同仁间的相互砥砺,文学创造力得以集中迸发,于短短数年间如文坛黑马般佳作频出,给人惊喜,确立了自身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新中国成立后,林徽音更多从事中国传统建筑研究及教学,参与国徽设计和景泰蓝传统工艺的抢救与改良,协助梁思成完成《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致力于古建保护工作……周旋于女儿、妻子、母亲、教师、建筑师、设计师等多重身份中。

  同样令人感慨的,或许还有《年谱》中的戏剧性。

  比如一九三一年,“7月30日,谢冰心写了《我劝你》一诗,渲染浮言,伤人感情,9月20日在《北斗》创刊号上发表,造成两家不快,不再说话……冰心后来又发表了《我们太太的客厅》”。

  查阅肖凤著《冰心传》,关于《我劝你》,说是“用十分严肃的态度,却又带点儿玩笑的口吻,来规劝那类意志薄弱、心猿意马的女人,请她们要当心那些轻浮的浪漫诗人引诱你去做的感情游戏;否则,假若你不谨慎,就将给老实的丈夫带来痛苦,失去了家庭的和睦和幸福”,还引用了其中的部分段落:“最软的是女人的心,你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在诗人,这只是庄严的游戏,你却逗露着游戏的真诚。”从字面来看,这里的“调弄”“逗露”用词丝毫不见严肃态度,且以今天的眼光看,即便是“严肃规劝”,也属干涉他人私事,越出了朋友的边界,更不要说公开发表了。

  关于《我们太太的客厅》,《冰心传》里有这样的概括:“把本阶层的一群无聊男女,描绘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精神空虚,矫揉造作的俗物。”据李健吾回忆,这部小说发表时,林徽音“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北平,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

  当年对于“太太客厅”的讽刺作品,还有钱锺书《人·兽·鬼》中的《猫》,止庵在《插花地册子》一书中有所评论,认为钱锺书作品“其中浅露的成分,在《猫》里看得更清楚……《猫》影射了很多名人,都只涉及皮毛,像拙劣的漫画”。

  不能否认,《猫》与《我们太太的客厅》的作者,承袭的都是英国文学的讽刺传统,从尊重自由表达的角度看,这当然是作者的权利。不过,读了《年谱》,发现上述两位作者描绘的人物特点,都在其中得到了相应匡正。比如,《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我们太太”几乎没有女性朋友,除了一位友情时好时坏、相互争风吃醋的西洋女性,就是一位几乎是陪衬人的邋遢艺术家。而在《年谱》里,历史学家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对林徽音大为倾倒,在其生前身后,都撰文盛赞其才华—“(林徽音)是当时你遇到的人中能够向任何方向发展的艺术家”,“她美貌、活泼、可爱,和任何人在一起总成为中心人物”,而林徽音则于肾病手术前写下诀别诗相赠;另外,林徽音对杨绛小说处女作很是赏识,推荐发表于《大公报》,据《年谱》记载:“是年(1949),杨绛回清华任西语系教授,拜会徽因。”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杨绛的夫君,正是《猫》的作者。对于“沙龙”的来客,《猫》中写道:“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是李太太的习惯,相与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唤得动,掌握得住,她也懒得费心机更培养新习惯。”这一段,若与《年谱》一九四九年初的一段相互参照,则耐人寻味:“解放军围城期间……徽因、思成不仅担心北平文物建筑,还非常关心困在城里的朋友。1月28日,徽因、思成居然通过朋友关系,设法将沈从文从城里接应到解放了的清华园来,住到老金家中,大家悉心照料,帮助他缓解紧张情绪。”这里的“紧张情绪”,指的是沈从文自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起“陷入‘精神失常的状态”(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可见林徽音夫妇与老友们的深厚情谊贯穿一生,不因空间阻隔和人生起落而改变。至于客厅中可能展开的话题,两部讽刺作品几乎只涉及了闲聊与调情,范围极其狭窄。

  实际上,只需随意翻开《年谱》的一页,比如一九三八年的这张合影:“思成、徽音等一大批知識分子辗转逃难到昆明。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孙、林徽因、金岳霖、吴有训……”就可以发现,“太太的客厅”里云集的,多是当时中国知识界的领军人物,包括此前北平时期的座上客:周作人、胡适、徐志摩、沈从文、常书鸿、钱端升,他们之间的话题,可以想见其弘富与广博,比如,周作人与胡适都推崇宽容理论;胡适与金岳霖之间可以探讨杜威的学说;胡适与林徽音、梁思成可以讨论历史文物的断代;金岳霖与陈岱孙、钱端升可谈政治、经济、法律制度;周作人与沈从文之间,可以聊性心理学、社会学、民俗学—据金介甫《他从凤凰来:沈从文传》的注释所载“沈从文根据周作人关于初夜权的性心理学理论,写出了《月下小景》这篇湘西传奇”;周作人、林徽音同为《文学杂志》编委,不乏巨细兼备的话题;与林宰平、郁达夫一样,徐志摩也是沈从文进入文艺界的引路人;查金岳霖年谱,徐志摩与金岳霖之间,也有办杂志的合作;萧乾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与林徽音、沈从文之间,亦多有编辑与作者、设计者之间的过从;至于林徽音与沈从文之间,除了文学,还可能有关于中国传统服饰、纹样等美学话题;林徽音、梁思成与常书鸿之间,更可以聊聊他们夫妇一直向往的敦煌……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七年间,既是京派作家(多为“太太客厅”中的常客)作品迭出的时期(详见止庵《“京派”的三幅漫画像》),根据《年谱》记载,这也是林徽音发现和提携年轻作者的时期(如卞之琳、李健吾、萧乾、杨绛),更是林先生本人六部小说集中发表的时段。北平林徽音的客厅那种风云际会、激发创造的魅力与活力,其实有些类似巴黎斯泰因的沙龙。

  掩卷之际,林先生的音容笑貌,让我不禁想起《诗经·硕人》中的诗句:“……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古代的硕人再美,身份只能凭借其与男性的社会关系来定义,而林徽音作为我国五四以来第一代独立女性,至今依旧难于被确认其独立的学术地位,这一现象,难道不引人深思吗?曹汛先生这一部《林徽音先生年谱》,正是要彰显谱主的一生成就:中国现代建筑界的开山鼻祖之一,中国传统建筑的研究者,古建文物的保护者,传统工艺的传扬者,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者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界集诗人、散文家、小说家、戏剧家于一身的文学家……其中的任何一项,均可作为某人引以为傲的终身成就,而林徽音一肩独揽,树立了中国现代女性独立自强的典范,树立了硕人自己定义自己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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