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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之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7444
程虹

  《神圣的风景》一书称美国的哈德逊河为“一条艺术家的河流”。这条河流所滋润而造就的著名艺术家,应当首推托马斯·科尔(Thomas Cole)—哈德逊河风景画派的奠基人。此书的“艺术家之河”一章主要介绍了科尔及其代表作。值得一提的是,由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所著的《艺术的历史》(Art: A New History)中专有一章讲述美国山水绘画,其主要内容便是评介哈德逊河风景画派,而介绍的首个人物是托马斯·科尔。

  科尔一八○一年生于英国的兰开斯特郡,一八一八年随父亲从英国移民至美国。出于对绘画的兴趣,科尔在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The Pennsylvania Academy of the Fine Arts)短暂习画。后来,他们全家在纽约定居。科尔曾在父亲位于格林街住处的阁楼上绘画。尽管其父对家庭负责,对子女倍加爱护,但却命途多舛,始终不得意。作为家中四个子女中唯一的男孩,科尔在追求自己绘画兴趣的同时,一直在尽自己的义务,帮助父亲持家。可以说,科尔基本是自学成才,从书本及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中学习绘画。一八二二年,科尔开始绘制肖像画,后来逐渐转向风景画。

  当科尔一八二五年到达纽约时,那里已经有了为数不少的风景画家,但科尔的到来,改变了纽约当时风景画的风格。科尔在纽约的首次画展点燃了艺术家们的创作激情,而他后来的作品也在随后的二十多年内出类拔萃,经久不衰,直到他一八四八年离世。科尔之所以在美国风景画中享有如此盛名、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因为他的画与哈德逊河谷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他的画作试图形成美国人对风景的认知。据科尔的首个传记作者路易斯·L.诺贝尔(Louis L. Noble)所述,哈德逊河谷及卡茨基尔山(Catskill)那“乡村风光”及“浪漫的景色”,“迷住了他(科尔)的双眼,占据了他的心灵”。科尔本人在日记中写道:“对艺术而言,这里的自然皆是崭新的。”

  作为哈德逊河风景画派之父,科尔以一八二五年在沿哈德逊河写生的三幅画作而出名,开启了其艺术生涯。这三幅画作分别是《帕特南要塞之景》(The View of Fort Putnam)、《带有枯树的湖泊》(Lake with Dead Trees, Catskill)及《卡特斯基尔瀑布》(A View of Kaaterskill Falls)。前者以西点军校的帕特南要塞废墟为背景,那里曾经是美国独立战争的战场。第二幅画则以枯树围绕的湖泊之画面,展现出荒野之美。而第三幅画是令科尔感到震撼并称之为“宏伟壮丽”的景色。它是一道两级瀑布,从山中的岩石中飞流直下。第一级落差54.86米,第二级落差21.34米,显示出的景象,给人以惊叹的美感。英国历史学家约翰逊在《艺术的历史》中评述道,这时“他(科尔)已能从美国苍茫大地的深远、辽阔、强烈的色彩中,营造出磅礴撼人的气势”。

  以上三幅画被收入美国艺术学院(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的画展,从而确定了科尔的社会名望。这三幅画也使得科尔有幸结识了对其艺术生涯产生重大影响的纽约艺术界的三位翘楚。长期任美国美术学院院长的画家约翰·特朗布尔(John Trumbull)看过画展后,立即购买了《卡特斯基尔瀑布》并赞叹道:“这位年轻人在没有经过系统专业培训的情况下,一举创作的画作令我这个有五十年作画实践的人都难以为之。”特朗布尔随后将他发现的这个年轻画家介绍给美国画家、剧作家及历史学家威廉·邓拉普(William Dunlap) 以及美国著名风景画家阿舍·B.杜兰德(Asher B. Durand)。邓拉普随即购买了《带有枯树的湖泊》,而杜兰德则购买了《帕特南要塞之景》。这三位纽约艺术界翘楚对科尔画作的认可,使科尔的绘画艺术受到了普遍好评。美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威廉·C.布赖恩特(William C. Bryant)评述道,科尔的这些早期作品表现了他满腔的激情。这些画使观赏者的目光随着画面转向那些充满野性的恢宏景色,那些未曾被斧头损坏的高耸入云、郁郁葱葱的群山峻岭,那些未曾被文明所毁坏的清水河畔。

  科尔旨在达到“更高的风景画艺术境界”。他的画是自然景色与艺术家的想象力、聪明才智及灵感的完美组合。可以说,科尔把自然景色理想化了。在多种情景下,他都会营造一种比现实更动人的景色。他曾拒绝其赞助人让他完全写实的劝告。科尔认为,伟大的艺术,是一种组合。“如果人的想象力受到束缚,除了我们所见之物,不会有任何所描绘的风景。如果如此,在绘画及诗歌中也鲜有伟大的作品问世。”美国作家詹姆斯·F.库珀(James F. Cooper)评述道,科尔的画作不是“自然的单纯模仿,而是带有强烈想象力的作品。诗人及画家携手给这种自然以美的完美组合”。库珀还写道:“那种使绘画引人入胜,同时又保持其与原景相像的人堪称顶级艺术家。”此时,不禁使我们想起荷兰著名画家温森特·威廉·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开创传记小说先河的美国作家欧文·斯通(Irving Stone)的处女作便是《渴望生活:梵高传》(Lust for Love,1934)。斯通在这本书的导言中谈到,促使他写这本书的首要原因是看了梵高那些“光辉灿烂的油画”。他继而写道:“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在人、植物、动物从那富有生命感的大地升向富有生命感的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向下会聚到同一中心的运动中,一切生命的有机成分都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崇高的统一体。”科尔与梵高虽生活于不同的年代及不同地域,但他们追求和探索自然与美的艺術取向是相通的。他们的画作都是其超凡的艺术及人之精神与想象的完美结合。

  在卡茨基尔山的写生使科尔迷上了这条山脉。从一八二七年,他开始在山中避暑,他将山中的卡茨基尔山村称为“自己心驰神往的地方”,最终在婚后落户于卡茨基尔山村的“松园”。这个山村的西边群山高耸,哈德逊河波澜壮阔。他在那里与妻子及五个子女一直居住到他一八四八年离世。值得一提的是,科尔的妹妹萨拉·科尔(Sarah Cole)及其女儿埃米莉·科尔(Emily Cole)也都是植物及风景画家。科尔认为自然是“最好的灵魂疗愈”。科尔的挚友布赖恩特曾这样评述道:“他(科尔)无法忍受城市的生活;他必须生活在乡村那一望无垠的景色之中。”乡村的生活,对于科尔而言,“是一个艺术家保持欣喜兴奋的必要因素,是对他的艺术作品作出有益判断的必要因素”。从一开始,松园以及周围的卡茨基尔山就滋润了科尔的艺术心灵。在位于哈德逊河谷的家中观望卡茨基尔起伏的山脉及那条奔腾的哈德逊河,令科尔心醉神迷。哈德逊河及卡茨基尔山赋予科尔生命的目标及创作的主题。科尔后来发表的《美国风景散论》(Essay on American Scenery)及多幅哈德逊河画派的杰作都产生于松园。

  从松园起步,科尔经常到附近的山中并远足于美国东部的其他山野中写生,寻求大自然中的優美及壮美。他的足迹曾遍布新罕布什尔州的白山、缅因州的海岸、康涅狄格州的河谷、尼亚加拉瀑布及阿迪朗达克山脉。这些远足对他后来的画作意义深远。一八二九年科尔赴欧洲,但对欧洲的艺术及艺术家并不满意。后因父母感染霍乱,而于一八三二年回美国。家庭的不幸及科尔特别喜爱的一棵树被砍伐,令科尔对美国的风景深感忧虑。于是便有了他于一八三六年发表的《美国风景散论》。这篇文章首先将美国原始自然称作“美国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并以画家之笔、诗人之语赞美了美国集壮美、优美及气势恢宏为一体的独特风景。他在对自然美进行比较时认为,如果说欧洲代表着文化,那么美国则代表着自然。生长在自然之国的美国人应当从自然中寻求文化艺术的源泉。科尔还在《美国风景散论》中倡导要教育美国的儿童及成年人理解“培养对风景之品位”的重要性,欣赏风景并对滥用自然资源进行严厉的把控。我在《宁静无价》一书中曾论及科尔的《美国风景散论》与美国自然文学的主题、创作背景及表达方式的密切联系(详见《宁静无价》第一章“相近的灵魂—哈德逊风景画派与自然文学”)。

  值得一提的是,在科尔写《美国风景散论》的同时,他也在绘制题为《帝国之路》(The Course of Empire)的组图。此画含有深刻的寓言意味。它由五幅画组成,依次为《荒蛮之国》(The Savage State,1834)、《田园牧歌》(Pastoral State,1834)、《完美极致》(Consummation of Empire,1835-1836)、《毁灭》(Destruction,1836)以及《荒凉》(Desolation,1836)。这套组图描绘了风景的历史之变化并隐含人类对风景的影响。阐明了人类从荒蛮到文明的演变:荒蛮—奢华—毁灭—荒凉。《荒蛮之国》可谓一幅黎明时荒野的情景,笼罩着海湾的乌云正在消散,露出远处一座山脉的轮廓,画中之人的着装颇像野人。这幅画展示出科尔所描述的“人类社会的雏形”。第二幅画《田园牧歌》是在第一幅画原址之上而作,只不过时间变成了初夏的日上三竿之时,呈现出人类文明之延续。画中牧童在绿色的草地上放着一群白羊;一个男孩在艺术女神缪斯的感召下,正伏在石头上作画;画的中景是类似英国“巨石阵”的一组巨石。在海湾边上的小村庄里,人们正忙于造船及其他经济活动。在此画中,科尔试图表明,人类已经驯服了荒野及野蛮,人类与自然呈现出和谐之景色。第三幅画《完美极致》是组图中最为宏伟壮观的一幅,描述的依然是在第一幅画原址的情景,只不过时间是初秋的正午。原来“粗野的山村变成了一座华美壮丽的城市”。古典的建筑、雕像、喷泉及凯旋门点缀其中。《完美极致》展现的是,借用科尔的话,“人类辉煌的极致”。但它也预示着如同古希腊及古罗马文明似的衰落。第四幅画《毁灭》旨在显示人类文明的后期,帝国被击败:入侵的军队及乌云压顶暗示着曾经辉煌至极的城市即将土崩瓦解。高大的建筑物被焚烧,雕像被推倒,入侵的野蛮人肆意劫掠这座城市。第五幅图《荒凉》描述的是同样的地点,只不过是在日落时分。暮景残光洒在被毁坏的残垣断壁之上,那里曾经是令人自豪、爬满常春藤的城市。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立于废墟之中,一只苍鹭在石柱顶上搭了个巢。画面中已经全无人类的迹象。总之,这组享有盛名的画作表明大自然最终将无情地战胜人类的存在。难怪约翰逊在《艺术的历史》中称这五幅油画为“美国艺术的伟大象征”。而在出版《帝国之路》组画时,科尔明确指出,“尽管人类及其作品已经毁灭,但陡峭的山岩海角依旧耸立于天空之下,巍然不动”。这与美国二十世纪自然文学作家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y)的观点不谋而合。后者在记述其独居美国西部沙漠经历的《大漠孤行》(Desert Solitaire,1968)中写道:“人有生有死,城市有起有落,文明有兴有衰,唯有大地永存。”

  在《美国风景散论》发表两年之后,科尔又写了一首二百四十五行的长诗《森林之怨》(The Complaint of the Forest)。这次在表述人类对自然毫无理智的破坏时,他没有用画笔及画板,而是用了诗句,来痛斥那些自然的“破坏者”,那些“停不下来的斧头”以及“现代的野蛮人”。美国历史学家佩里·米勒(Perry Miller)评述道,科尔与为数不多但是颇有影响力的几位美国艺术家及作家为伍,对国家的走向发展深感忧虑。米勒以布赖恩特、库珀、科尔及爱默生(Emerson)等人为例,说明他们“谴责或痛惜文明的盲目推进”。他们的观点表达了深切的担忧。对米勒而言,他们“表明了健康的、极富个性的美国与自然的关系”。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在科尔于一八三六年作的一幅画《河套》(The Oxbow,1836)中,清晰地看到他对自然与文明这对矛盾的认可和解决方式。《河套》展示了由霍利奥克山俯视康涅狄克河的景色。这幅画的左侧是荒野的象征:崎岖的峭壁,昏暗的森林,被雷电劈断的树干和汹涌的乌云;而画的右侧则是一幅安详和谐的乡村景色:康涅狄克河在此处打了一个牛颈弯,河岸上是一方方平整的田地,绿色的矮树丛中坐落着整齐的农舍,阳光给这田园风光增添了欢乐的色彩。美国历史及环境研究资深教授罗德里克·纳什(Roderick Nash)曾这样评述这幅画:“科尔的一分为二的画面隐含着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接受的不言而喻的观点,即人类对环境乐观的态度是一种荒野与文明的结合。”

  科尔后期的画作,主要是他于一八四二年所作的一组名画《人生旅程》(The Voyage of Life)以及未完成的带有宗教色彩的组画《十字架与世界》(The Cross and the World)。《人生旅程》以自然界的春夏秋冬来象征人类由童年、青年、成年到老年的生命旅程。童年的旅程给人一种天将亮、春来临的感觉:一只独舟载着一个幼儿,在天使的引导下从岩洞中驶出,拂晓的曙光洒在河心的小舟和岸边的花草上,而那岩洞,用科尔的话说,象征着“我们大地的本源,神秘的过去”。到了青年时代,旅行者独自在“生活的溪流”中航行,此时,明媚的阳光洒满了鲜花盛开、枝繁叶茂的大地,天空中的云朵堆起了一座充满青春之希望的王宫。人到中年时,青年时代那乐观而浪漫的景色已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激流和岸边的怪石,一幅萧然昏暗的秋景,但山间那一抹夕阳显示出一种超然的力量,给人以遐想与希望。而那幅《人生旅程》的老年图,则给人一种梦幻般的宁静,宛如一个冬天的梦:在几乎是夜色的背景中,一个天使飘向独舟上孤寂的老人,一束神圣而永恒的光芒穿透了滚滚的黑云,显示出令人震颤的壮美。科尔的《人生旅程》以画面的形式再现了爱默生在《论自然》中的心灵旅程图像,像爱默生笔下的“独自眺望星空的人”一样,科尔的《人生旅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次“孤独的旅程”,是一种从自然中寻求自我,寻求个性的旅程。

  一八四八年二月,科尔病逝于松园那间可以俯瞰卡茨基尔山的卧室。后来,他被葬于松园的墓地里。科尔生前作有一首小诗,希望逝后长眠于他终生喜爱及生活的地方并与卡茨基尔山长相伴,永相随。对于科尔的去世,纽约的报刊称为“国之丧”。而科尔生前的诗人好友布赖恩特,则在科尔逝后的《祭文》中声称,“这位艺术家的去世,使我们感到巨大的损失”。当他提到科尔生前情有独钟的卡茨基尔山时说道:“某种气壮山河、波澜壮阔的神魄从壮美的山峰、广袤的森林及飞流的瀑布中因此而隐身了。”有人评述科尔之死“使得美国艺术界失去了其声名显赫、德高望重的人物”。科尔热爱哈德逊河谷,对他而言,乡村的生活,用布赖恩特的话来说,“是这位艺术家保持心情愉悦及验证其作品是否优秀的首要前提”。不仅如此,科尔还提携并引领了哈德逊河画派的其他画家,比如阿舍·B.杜兰德(Asher B. Durand)及弗雷德里克·埃德温·丘奇(Frederic Edwin Church)。丘奇是科尔的弟子,也是美国哈得遜河派风景画第二代核心人物。科尔将他所挚爱的哈德逊河谷以画卷展示于众,激励人们去欣赏自然,将自然视为与生俱来的权利。虽然,斯人已逝,但他所描绘的壮美山脉、辽阔森林及飞流瀑布将成为人们永久的记忆。

  二○○一年,在科尔诞辰二百周年之际,松园作为美国国家历史文化遗址向公众开放。如今,在松园方圆五英里之内,仍能看到科尔在世时壮观的山景。夏日里,松园南花园的花,依然绚丽多彩,那片雪松林,依旧郁郁葱葱。科尔生前所居住的卡茨基尔山的那座山脉—卡茨基尔山中的第四大山峰,被命名为“托马斯·科尔山”(Thomas Cole Mountain)。科尔是用整个身心去拥抱自然、描述自然的艺术家。逝世后,他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并在人类历史上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不朽。

  二○一六年的秋季,在美国的瓦莎学院(Vassar College)参加过自然文学的研讨会之后,我来到距瓦莎学院约半小时车程的松园。我走过了那几株枝繁叶茂的雪松,走进了科尔的故居,从二层的回廊上,可见卡茨基尔山脉连绵起伏,但由于树木繁茂,看不到哈德逊河的景色。我来到科尔曾经的画室,那里依然放着他的画桌,桌面上还摆放着调色板、画笔及各种颜料,令人可以想象出画家当年在此作画的情景。十几年前,我动手书写评介美国自然文学的第一本书《寻归荒野》,当提及科尔与自然文学的联系时,曾根据英文的书面描述来尽情想象松园的情景。而此时我深切地感受到与这位十九世纪著名艺术家跨越时空的心灵碰撞。我在科尔的故居购买了《神圣的风景》等讲述哈德逊河及其河畔风情的书籍以及几本哈德逊河风景画派的画册,以便以后还能在哈德逊河这条文化及艺术之河中进行精神的畅游并欣赏其丰富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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