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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7847
黄天骥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在宋代,晏殊可以说是最为幸运的词人。他生活在宋真宗和宋仁宗统治的年代(991-1055)。这段时期,外患逐渐减少,经济有所发展,政局相对稳定,统治者推行“重文轻武”的政策,文官的地位也愈来愈高。这一来,文官内部因利益不同,政见不同,“党争”也出现愈演愈烈的趋势。

  晏殊在少年时代,即被视为“神童”,应顺时势,十四岁便中进士,踏进了文官的阶梯。此后,仕途尽管有起有落,但多数时期,他在中枢机构工作,大体上一帆风顺。晚年还升官拜相,门第风光。欧阳修说他“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见《晏元献公挽辞》,“元献”,晏殊的谥号)。据知他为政稳重,毛晋在《珠玉词跋》中说他“赋性刚峻,遇人以诚,一生自奉如寒士”。他又很重视对人才的培养,《宋史》本传称:“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这说得有点夸张,但注意“兴学”,也确是晏殊的一大功德。

  在词作方面,晏殊写有《珠玉词》三卷,现存词一百三十多首。这“珠玉”的名字,和他提倡词风要展现“富贵气象”的主张,是相称的。不过,请勿就此以为他主张在创作上鼓吹宣扬“珠”“玉”等表现财富的姿态。刚好相反,他反对在词作中滥用过多艳丽缤纷和玲珑纤巧的字句,认为这是俗陋的作风。他提倡的是在词作中呈现出优雅闲适,亦即只有士大夫才有的情怀和气度,需要有贵族般的高雅胸怀,而鄙视浓妆艳抹、以声色示人的伶工气习。这种主张,和当时词坛上一些人为适应歌伎们演唱流行曲调的需要,过多使用纤巧的辞藻、争妍斗丽的手法,有所不同。这种主张,也表明宋代词坛在创作上有了新的进展。上引的《浣溪沙》一词,恰好是他所倡导词风的代表作。

  这首词,开始便说“一曲新词酒一杯”,语气平顺。作者只记述了自己的两个动作:听歌伎唱了一曲新的词,喝下一杯酒。据叶梦得说,“晏元献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稍阑,即罷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见《避暑录话》卷上)。这番话,恰好是晏殊词中所写这两个动作的注脚。至于是他听了一曲新词,还是写了一曲新词,便喝了一杯酒,这不重要。是否仅喝了一杯酒,还是频频举杯,也不重要。晏殊只突出地写这两个细节,从而让读者进一步品味这娴雅举动包含的意思。

  按一般的写法,作者是会接着表明他喝酒的举动或思想状态的。但出人意料的是,晏殊说“去年天气旧亭台”,只点出当下听曲喝酒的天气和地点。原来,他当下面对的一切,和过去一样,没有变化。这七个字,既没有动词,也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字眼,但出现“旧”和“去年”两语,让它与首句出现的“新”字,相互对应,也就暗示着这里景色依旧,但人事已非。这巧妙地让读者感受到,作者一面对酒当歌,一面想着过去的日子,怀念着旧时的事,思念着过去在这里与他共醉的人。于是,这不带情感色彩,不露痕迹,只是平顺写来的两句,却让读者觉察到作者在笔底之下,泛起了淡淡的愁思。这也就是他所提倡的娴雅优游富贵人家的格调。

  接着,晏殊又提出一句:“夕阳西下几时回?”这一问,很有意思。首先,“夕阳西下”一语的出现,说明他饮酒听曲,逐渐到了黄昏。天色昏暗,他的心情也变得黯淡,于是提出了“几时回”的疑问。

  这提问,似乎是多余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太阳下山,明天又会升起,这是常理,也是自然界的客观现象。不过,联系到这词前边两句作者流露出的物是人非的情愫,面对前景,他在主观上却捉摸不定,于是问:明天的太阳,会是和今天同一个样子吗?它没有任何变化吗?这一点,晏殊曾在另一首《清平乐·秋光向晚》中提出:“暮去朝来即老。”显然,他在这首《浣溪沙》上片结句的提问,也流露出对前景没有把握,感觉物是人非、时光易老的忧愁。

  过片后,晏殊写下了广为人们传诵的两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联,写得如行云流水,隽永深刻,意味深长。它既承接上片所表现的百无聊赖的感情,又进一步深化展示思想的矛盾。

  按说,“无可奈何”是人们日常所说的大白话,是人们主观的心理状态;“花落去”则是事物的客观现象。在春天,花开朵朵,良辰美景,让人们十分爱惜。但是,鲜花总归是要落下去的,这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面对这一不可抗拒的规律,人们虽然希望春花永不凋落,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惜花人只好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面对这不由自主的局面。当然,人们希望春花不会凋谢的主观要求,和春花必然落下的客观存在,是相互矛盾的,但是,这一对矛盾,又不是对抗性的。我认为,晏殊运用“无可奈何”一语,实在精到,因为,对待这非对抗性的矛盾,作为主观方面的人,只能降低自身对矛盾的态度去适应调和。如果用过于悲切激烈的态度来对待,或者以无动于衷的语言去表达,都不能确切地解决这非对抗性的矛盾,唯有用“无可奈何”这看似寻常却又非常微妙的表达,才能准确地传达作者无法抗拒,而又惆怅失落的心态。这心态,和上片的结句对“夕阳西下”的提问,在情绪上是互相照应的。

  与“花落去”照应,下片的第二句即写“燕归来”。燕子是候鸟,传闻它在冬天,会从北方较寒冷的地方,飞到南方。一般在春天时分,又凭感觉飞回旧巢。燕子回巢,这是自然界客观的现象,人们往往把“燕归来”,视为眷恋旧情和不离不弃的比喻。让人们最担忧的,倒是它去而不复返。所以《诗经·邶风》写“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人们也害怕燕子归来时,找不到旧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而晏殊则直说“燕归来”,他看到了燕子毕竟南归,这景观让他舒了一口气。他不是在词的上片,感慨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吗?有意思的是,晏殊在这“燕归来”的前面,又加上了“似曾相识”这看似普通的定语,那么,就诗人的主观方面而言,这景象又具有了不确定性。他看到的燕子,是回归旧巢为他熟识的燕子,还是新来乍到的燕子,他没有把握能辨认清楚,但眼前出现的情景,又并非完全没有重寻旧事,恢复过去理想状态的可能。这一来,“燕归来”的自然界客观存在,和诗人的主观认知,又存在矛盾。当然,这一对矛盾,也是非对抗性的。如果晏殊以确切性的语言给予表述,反而不能准确地展示他主观情绪的复杂性。也只有用“似曾相识”这模棱两可的词语,才能显示他有所希冀,却没有落实的疑问。这种状态,典型地展示了他在复杂的环境中忐忑不定的心态。

  我们知道,[浣溪沙]原是唐代教坊曲调,属黄钟宫,音色明亮,节奏悠扬,更重要的是,曲调灵活,可以有多种变体。所以,在宋代,无论是婉约派还是豪放派的词人,填词时都喜欢使用这一曲牌,因为词人可以根据自己所要表达感情的需要,使用这既有正体又可变体,既可明快又可舒徐,灵活性较大的曲调。

  若按[浣溪沙]的正体,下片开始两句,应为对偶句。若用变体,则可做非对偶句。而上引晏殊的这首《浣溪沙》,最为重要的是下片开首两句,从字句的词义而言,大致对偶,却非工整。它是对偶句,却又非完美的对偶句。固然,“花落去”与“燕归来”,是对称的;但“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这对词组和句式,则不成搭配。而这参差中见整齐的对偶方式,却让语言节奏既具有齐一性,又具有灵动性的艺术效果。更重要的是,在这相互对应的两句中,上句情绪有所失落但不至于哀伤,下句则有所希望却不至于兴奋。上句与下句的思想状态是互相对立的,但它們之间的关系又不是对抗性的,这两者既有矛盾,又互相融汇;两者在对立中虚虚实实地结合起来,让读者觉得作者只是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把句子顺手拈来,便充分地展示出内心既感失落,又有所期待忐忑难安的微妙心态。卓人月说:“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古今词统》卷四)晏殊《浣溪沙》这虚写作者心态的对偶句,收到上下呼应浑然一体的效果。

  这首词的结句是“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在写他经过一番感慨后,再以行动描绘自己的心境。他不再听新曲,不再饮闷酒了,而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走出了亭台,在花园的小路上独自徘徊。在这里,他强调“独”字,指他没带随从,没有同伴,只是一个人,独自在还有花开着的小路上彳亍。“徘徊”一词,运用得十分准确,把他一面来回踱步,一面沉默思考的神韵展现无遗。这一句,其实是晏殊正面点明自己创作这首词时的心态。

  晏殊的这首《浣溪沙》,优悠雅淡,没有华丽的辞藻,特别是“无可奈何”两句,好像作者只是信手拈来,不经意碰着了恰当的字眼,幸运地写出了成功的词句。其实,哪里是这么简单!刘熙载说:“词中句与字有似触着者,所谓极炼而如不炼也。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触着之句也。”(见《艺概》卷四)这说得颇有道理。表面看来,晏殊写这一对偶句,的确“似触着者”和“如不炼”之笔,实际上,它是“极炼而如不炼”而已,如果不是经过认真的思考,诗人是不可能获得如此深刻的神来之笔的。

  在诗词创作中,人们常把字和句的作用,看得十分重要,陆机在《文赋》中提出:“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他的意见,许多人表示赞同。清代的刘体仁在引述陆机的意见后,认为词的创作,也应如此,“词有警句,则全首俱动”(见《七颂堂词绎》),他把“警策”,理解为警句,晏殊“无可奈何”两句,便属警句。

  字和句,对诗词创作是重要的。当诗人要把意象化为文字符号,大脑皮质细胞紧张活动,会有多种信息在记忆区中闪烁。而哪一个符号更能恰切表达意象,缔造意境,诗人有一番斟酌选择的过程,这就是所谓的“炼”。而近体诗和词须炼字和炼句,是解决有限的篇幅和要求包孕无限内涵的问题。一般而言,所谓炼字,是在诗句中选择了最具新意和最能表达意象的词语,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都是属于在炼字方面成功的例子。所谓炼句,不是提炼某个文字符号,而是追求在作品中让句子最能明确表现出具有思想感情的典型性。我认为,在诗词创作中提炼出警策、警句,往往比提炼出个别新奇巧妙的“字”,更不容易。因为它要诗句既是流畅的,又能概括地展示具有典型意义的情态。潘德舆说:“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达之妙也。”(见《养一斋诗话》)确实,诗人在进行艺术构思的时候,能够提炼出警句,亦即能够用语言在诗句中曲尽事物的情态,能够把人之情、物之理最为幽微深刻之处,传达出来,让读者能够领悟诗作内涵的精妙。

  我们一再申明,晏殊的这首《浣溪沙》,整首词没有任何尖新奇巧和华丽的辞藻。词中有些句子,甚至是把前人的诗句随手拿来,像“去年天气旧亭台”,就是唐代郑谷《和知己秋日伤怀》诗中的一句,晏殊把它拿过来,就用上了,它与“一曲新词酒一杯”之句,相互对应,连成一气,也颇自然。

  但是,请勿以为看似平顺而有深意的字句,作者可以信手拈来。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王安石也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这都是经验之谈。

  如果以为晏殊“无可奈何”这两句是看似寻常的警策,很容易写成,那就错了。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引出一段传闻,说晏殊赴杭州时,“道过维扬”,知道都尉王琪的诗写得很好,“召至,同饭。饭已,又同步池上,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又荐馆职,遂跻侍从矣”。这传闻未知真假,退一万步说,“似曾相识”一句,是晏殊在王琪的启发下写成的,也说明晏殊为了提炼这一警句,确实经过了长期的思索。如果这传闻属实,那么,晏殊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问题是,他曾“弥年未尝强对”,花了一年的工夫,还找不到合适的诗句。这起码说明晏殊创作这首词,是经过了长期思考的,一旦受到别人的启发,茅塞顿开,这“不炼之炼”的警句,才脱颖而出。从他“弥年未尝强对”到他解决问题时高兴痛快的情状中,可以窥见他提炼这一警句的艰辛。因此,即使晏殊受到王琪的启发,从而发为佳句,我们也必须承认这是他长期思考锤炼的劳绩,承认这警句的创作权属于晏殊。

  在文学史上,作者在别人作品的基础上,加工提炼点铁成金的情况,是时常会出现的。像汤显祖《牡丹亭》的名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实出自宋代聂冠卿的《多丽》:“想人生,美景良辰堪惜。问其间、赏心乐事,就中难是并得。”可见,一经名手借用点化,很普通的句子,也会熠熠生辉。有关晏殊采纳王琪意见的传闻,如果属实,我们也不能抹杀他的著作权。

  不过,晏殊这首《浣溪沙》的警句,也只有在整首词所包孕的总体意象中,才能显出其精警,如果胡乱使用,则并不显得出色。这一点,在晏殊自己,就有过教训。看来,他很喜欢这一偶句,于是在《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一诗中,又重复使用了一次: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这首七律,其中三句,竟然在《浣溪沙》中都出现过。但即使他把“无可奈何”这两句放在诗中,却毫不显得出色,这首诗一直寂寂无闻。有人说,这两句只适用于词,而不适用于诗。其实,关键在于这诗的前言后语,和“无可奈何”一联所表现的空灵幽淡的气象,全不搭配。你看,这律诗写清明时分,诗人一个人在幽径徘徊。为什么失落徘徊?他没有说。然后,颔联写春寒下雨,已经喝醉了酒的他,还禁不住再去吃酒,至于以“斑斑雨”对应“滟滟杯”,也显得生硬。转进颈联,晏殊又说喝醉了酒的自己,忽然又有“无可奈何”的淡淡忧愁,又会模棱两可地有所希冀,这使读者感到异常突兀。

  上面说过,在《浣溪沙》一词里,上片最后一句“夕阳西下几时回”,词人一面叹惜好景不长,但对明天又有所企盼。他无法左右一切,忐忑难安,最后才以“小园香径独徘徊”,以踽踽独行的举动,抒写百无聊赖的心境,在默默无言中表现出欲说还休的韵味。而在律诗中,这对联的出现,则过于突兀。至于在诗的颈联后,晏殊直截了当地吩咐友人,说这地方人才不少,应不惜血本地选拔。这样的写法,实在没有多少诗味。可见,警句的创造,必须和整首作品的含义结合起来。晏殊在诗词创作上的成败,很值得后人记取。

  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曾为其父辩白:“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见赵与旹《宾退录》卷一引《诗眼》)这话说得有点勉强。作为名士,在歌楼舞榭中,偶与歌伎们酬酢势所难免。事实上,在晏殊的词集里,也有表达男女之情的作品。不过,晏殊的词风,确与专门从妇女角度表达情痴爱恨的作品不同,他往往通过写歌伎的遭遇,抒发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态度。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另一首《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中,写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这样怀远伤时的句子。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认为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句,和《诗经·蒹葭》一样,“最得风人深致”,而且显得“悲壮”。他还视此句可以比喻“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然经过三种境界之一。一辈子忧国忧民的王国维,如果不是看出了晏殊词作具有深刻意义的一面,是不可能给予如此高度的评价的。

  晏几道为其父辩白,虽然说过了头,却也说明在宋代的词坛上一些作者和评论者,已经不认同那些“作妇人语”、热衷于为歌伎们炮制“流行曲”的词风,而推许词作直接抒发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事实上,从张先、晏殊等人的词作看,当时词坛的风气,与宋初受晚唐花间派影响,以及与柳永等人热衷于表现市民审美态度的情况,大不相同。晏几道强调晏殊作品不“作婦人语”的姿态,标志着宋代词坛风气发展的另一种趋势。一方面,为寻欢买醉者“作妇人语”的流行音乐,依然受到广大市民群众的欢迎;另一方面,更多的词人,已和唐代多数有成就的诗人一样,把词这一体裁,作为宣泄个人感情、揭露社会和时代矛盾的载体。就此而言,由晏殊等人开始的宋代词风中的新风气,具有积极的意义。

  就上引晏殊的《浣溪沙》看,它的确没有“作妇人语”,有的只是作者抒发的淡淡哀愁,以及对人生前景忐忑难安的忧虑。这首词有很深刻的思想内容吗?没有,但整首词,特别是“无可奈何”两句,却典型地展示了在社会矛盾中,一些混迹官场人士的思想状态,也反映了封建时代人性的复杂性。

  欧阳修不是说过晏殊是“富贵闲人”吗?不错,他们是好朋友,晏殊也多次提携欧阳修;但他们的政见不尽相同,晏殊也不满欧阳修过激的言行。他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欧阳修说他是“富贵闲人”,当然是贬词,有说他的词作无病呻吟之嫌。其实,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晏殊家势确属富贵,但他却不是闲人;他确是在呻吟,却不是无病。幸而,欧阳修也说了半句公道话,他不是也说到晏殊“明哲保身存”吗?晏殊的这种态度,和他处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有着密切的关系。

  宋真宗、仁宗时代,在朝廷还没有过多地限制不同思想的文官,以及杀戮敢于犯颜直谏者的情况下,长期处于各种矛盾中心地位的晏殊,算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即使在表面上比较承平的年代,在封建王朝内部,也不可能不存在严重的冲突。如何处理各种利益的冲突?在深刻的历史变革和各阶层的激烈冲突中,晏殊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长期处在火山口上貌似“富贵闲人”的晏殊,其实内心是忧心忡忡的。这一来,如何避祸解厄,就成为他心中无法摆脱的话题。在晚年,即使他当了宰辅,还不是被赶到下面当地方官吗?为了避免在官场斗争中出现种种危险,作为长期担任高官的他,竟然还写过长文《解厄鉴》。这是一篇在封建时代为官作吏的经验总结,他告诫人们:“厄者,人之本也;锋者,厄之厉也。”他还警告,为官要“慎言”,“言之祸,无论优劣也;语之弊,由人取舍也。君子不道虚言,实则逆耳。小人不表真心,伪则障目”(《慎言》)。总之,为官之道,最好什么也不想,“一念之失,死生之别也”(《戒欲》)。很明显,这是晏殊为官之道“明哲保身”的总结。这也足以说明,如果不是他身居高位,具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受,是不会写出这解厄避祸的心得的。这也说明,似乎是“闲人”的他,长期处在危机中,实在有许多难言之隐。所以,像上引的《浣溪沙》,以及《珠玉词》中的不少词作,表面上写得平淡娴雅,其实在严酷的社会斗争中,作者内心隐藏着深沉的苦闷。“无可奈何”一联,正是他既担忧失去一切,而又有所期待,这特有的矛盾心态的概括,是人性微妙复杂的具体表观。夏敬观说,“殊父子词,意浅情深”(《二晏词·导言》)。确实,看似浅近的意思,包藏着深沉的感情,这正是晏殊许多词作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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