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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纳石失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8605
尚刚

  

  

  

  虽然西方的纳石失制作更早,但本文说的纳石失,仅指元代中国生产的一种织金锦。织金锦,古称“金锦”,即用金线织出花纹的丝绸。

  元代,纳石失有许多不同的汉字写法,如纳失失、纳什失、纳赤思、纳阇赤等。在乾隆以后的清代官府文献里,又被写成了纳克实。一个名词有多种音近的异写,说明它一定是个音译词。译自哪里?应当是波斯语,而语源或许出自阿拉伯语。

  由于帝后亲贵格外爱重丝绸,元代的官府丝织业特别发达。在官府众多的丝绸品种里,纳石失尤其尊贵,影响也最大。既然织造在中国,地位还那么重要,为何却要取用西域的称谓?这是因为它的技术一如西域,艺术与伊斯兰装饰相似,产品或者大抵出自西域工匠梭下,或者由他们主持生产。

  《元史·百官志》记录了大量由中央机构管理的官府作坊,按照它提供的知识,织造纳石失的局院大约有五个。其中,两个在弘州(今山西阳原),一个在荨麻林(今河北张家口洗马林),一个在大都(今北京)。还有一个局院很可能也织纳石失,它或许设在今日河北省的西北部。

  按照元代的制度,匠籍世袭,不得脱籍,不准改业,因此,工匠的男性后裔要在局院中继承父业。在当年的弘州和荨麻林,聚集了大批西域工匠,这里的纳石失局或者由中亚匠师与其后裔组成,或者由西域人“总为提调”。在大都的那个局院,名为别失八里局,别失八里在今日新疆的吉木萨尔,曾经是高昌回鹘的夏都。这里地近中亚,久受濡染,仅仅产品名称依从西域,就应该在提示,所织为中亚纳石失的正宗嫡传。

  关于纳石失匠师籍贯的消息,主要由《永乐大典·局字韵》及《元史·镇海传》提供。一个情况理应关注,即在《局字韵》里,许多元代记事虽然自称引用的是《元史》或其《百官志》,但内容却往往详细许多,甚至文字多出一倍以上。对纳石失匠师籍贯的知识,就大抵出于那些多出的文字。最典型的例子是别失八里局,《百官志》只说:“秩从七品,大使一员、副使一员,掌织造御用领袖纳失失等段。至元十三年置”,未记设置地点和匠户组成。《局字韵》则称:“《元史·百官志》:‘别失八里局,至元十二年,为别失八里田地人匠经值兵革,散漫居止,迁移京师,置局织造御用领袖纳失失等段匹。十三年,置别失八里诸色人匠局,秩从七品。今定置大使一员、副使一员。”提供的知识多出了不少,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个局院设在大都,工匠来自别失八里。当代的著述通常说,别失八里局设在别失八里,就是听信了今本《元史·百官志》里被略去重要内容的记录。

  缘何《永乐大典·局字韵》称引的《元史》或《元史·百官志》文字更多、内容更丰富?显然不会是编纂者自己的添加,而是因为所据《元史》的本子与今不同。可惜,关于那个本子为何没有传至今日,为何《元史》居然有两个本子,后世的史家往往不曾留意,至今也未见解说。

  纳石失都产在隶属中央的官府局院,产品也主要归帝后宗亲占有。除去自家使用,天子还经常以纳石失颁赐百官和外番。蒙古君主对纳石失宝爱非常,不仅生前愿使它不离左右;死后,还要用它遮覆棺木、装饰车马。这种宝爱源远流长,当年,成吉思汗坐在阿勒泰山上,就曾发誓,要把女眷“从头到脚用织金衣服打扮起来”。果然,一旦条件具备,蒙古人的袍服面料就常常换上织金锦。

  納石失的用途大体等同于一般丝绸,如裁造衣帽、帷幔、茵褥等。由于它纹彩华美,装饰性强,又时时制为衣缘,如“御用领袖纳失失”。此外,纳石失还被大块缝缀于外衣。当时,靡费纳石失最多的活动是质孙宴。质孙,又作只孙、济逊等,是个蒙古语词,汉译为“一色服”。质孙宴乃蒙元时期特有的大型宫廷宴饮,与宴亲贵动辄逾千,马可·波罗甚至说,有一万两千人。质孙宴中,上自君王、百官,下至乐工、仪卫,都要穿同一颜色服装。质孙,天子冬夏二十六种,百官二十三种,其中,分别有四种和三种是以纳石失制作的。不难想象,成千上万的人身着金灿灿、明晃晃的袍服,视觉效果该有多强烈!

  关于纳石失,长期流行着不少误解,最重要的一个是,在元代,纳石失为金锦的完全同义词。其实,当年金锦的完全同义词是金段匹,它至少指代了纳石失和金段子两种织物。《事林广记》里的一则记录就说清了这个问题。它说,每逢元旦,都要向皇帝贡献,中书省的贡献包括了纳石失九匹、金段子四十五匹等。如果两者是一回事,元人绝对不可能分开记。其实,就是再晚到明初,人们也不把两者混淆。

  既然都以金线织花,那么纳石失和金段子的区别是什么?先要说明的是,在那个文化大交流的时代,不同产品的相互借鉴、相互影响在所难免,所以讲区别,也只能针对典型作品。两种金锦的区别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潜藏在作品背后,是隐性的,一类展露在作品表面,是显性的。

  隐性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作坊:纳石失织造在中央性官府作坊,金段子不仅产于官府作坊,民间也大批织造;产量:纳石失较低,金段子很高;拥有者:纳石失主要归帝后亲贵占有,金段子只要富足,便可购买;工匠:纳石失的织工以西域人为主,金段子主要出自汉族织工梭下。最后的这个最重要,织工的不同就是引出显性区别的直接原因。

  显性的区别大致有五个。织法不同:纳石失为新出现的特结类,金段子属中国传统的地络类;金线有别:元代用于丝织的金线有两种,纳石失以皮金线织花,金段子可以用皮金线,但更多的用纸金线;棉纬有无:纳石失秉承西域传统,纬线中含有棉纬,金段子则延续中国风,不加棉纬;幅面宽窄:纳石失较宽,金段子较窄;图案差异:纳石失的装饰题材和构图有浓郁的西方风情,金段子则主要取中国风。

  除非专业人士,大概没有人关心织法、金线、棉纬的区别,对于本文,点到就已足够。但是图案大大不同,关乎审美,牵连世风,还指示文明渊源。因此,下面对显性区别的解说,也只限于图案。

  在德国的柏林国立博物馆,收藏着一片对鹦鹉纹纳石失(图1),其装饰主题被包围在多棱形的团窠之内。若讲西域风情,鹦鹉题材似乎不算典型,但其对称方式却西风浓郁。在那时的中国,头对头、背对背,转颈相向的动物题材大抵来自西域。鹦鹉四周有细密的写实花卉纹样,这也是伊斯兰艺术的典型题材。最具标志性的伊斯兰风出现于鹦鹉翼上的圆形,里面用波斯文织出了工匠姓名。波斯等伊斯兰艺术酷爱文字装饰,纳石失中,文字题材的实例很多,不仅有工匠姓名,更多的是赞颂语,甚至没有语意,只取书体的形式之美。在伊斯兰化以前,鸟兽合一的格里芬就是西域流行的装饰主题,到了蒙元时代,此风仍不衰减,也为纳石失一再采用,也取转颈相向的对称方式(图2)。

  图1. 对鹦鹉纹纳石失摹绘图

  图2. 团窠对翼狮纹纳石失

  虽说纳石失有浓郁的伊斯兰风情,但中国的产品往往要带有中国的印记。可仍用柏林对鹦鹉纹纳石失为例,团窠之内的鹦鹉对称方式、细巧花卉、波斯文固然西风浓郁,但团窠之外的盘龙却是典型的中国题材、华夏样貌。

  别失八里局织造御用领袖纳石失,尽管实物已经不存,但其图像仍能见到。台北故宫收藏着十五幅小型的元代皇后御容,皇后领口的外缘便均以纳石失为饰(图3)。不过,和一般的纳石失不同,其表面几乎布满金线,仅纹样轮廓线露出织物的地色。这样的设计,显然是为了增强装饰的效果。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女式袍服,往往以锦绣、印花甚至彩绘的丝绸包镶边缘,目的就是展现装饰之美。可以再说一句,虽然名为御用领袖纳石失,但目前只见到皇后饰用它。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那幅著名的缂丝曼荼罗上,同为供养人,皇帝像上,不见领袖纳石失;皇后像上,领口、袖口均饰纳石失。图3. 元世祖皇后御容

  图4. 团龙凤纹佛衣披肩

  金段子的织工大抵为汉族民众,占有者也未必尽皆显贵,所以图案往往延续中国传统。如故宫的织金锦佛衣披肩(图4),其主面料以红色为地,用金线织出团龙、团凤(图5)的主纹。在连弧团窠之外,以龟背做辅纹。龙、凤、龟背都是传统的汉地装饰题材。从图案分析,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一片绿地春水纹妆金绢(图6)也是金段子。金代,这种海东青捕天鹅的题材已经进入丝绸等装饰。从现存实物看,兔纹、鹿纹也是金段子常见的装饰主题。鱼龙纹略显特殊,它虽然源出印度的摩羯,但早在唐代便渐渐融入中国的装饰传统,完成了寓意的转化。圖5. 团凤纹

  图6. 春水纹妆金绢局部

  中国是丝织王国,丝绸的品种很多,但蒙古帝后亲贵为何偏爱伊斯兰风的纳石失?这同他们崛起时的文化状况直接联系。

  窝阔台是蒙古国第二代大汗。在当年随使蒙古的南宋人士笔下,蒙古族的手工业曾经相当原始,生产仅仅局限在皮、毛、木、骨的小范围内。但后来他们席卷中亚,令他们获得了精美的手工艺品和优秀的工匠。蒙古族攻略金朝固然更早,但金代的工艺美术与宋同风,以蒙古族当时的文明程度,欣赏宋金般的含蓄典雅还太困难。但一二一九年开始的西征,让他们较早占有了伊斯兰世界的手工艺品,其繁丽华贵的风貌很快令蒙古族宝爱非常。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对手工艺品的审美判断就是由伊斯兰文明培养的。

  《世界征服者史》是重要的波斯史籍,记录了许多不见于中国文献的窝阔台作为,其中的一件和本题相关。他曾下令将西方的名品与中国的劣货一道陈列,以引出两者相差悬远的判断,这代表了蒙古族上层的文化取向。出于对伊斯兰文明的喜爱,在蒙古的帝王亲贵周围,总充斥着来自西域的各类奢侈手工艺品。不过,单凭输入,数量终归有限。于是,帝王又主要依靠回族工匠,专设局院大事生产,仅以丝绸论,非但有纳石失,还有撒答剌欺(原为中亚织锦)。倘若官营作坊能令产品与西方类似,便可得到褒奖,比如弘州献上的毛织物貌似西锦,令忽必烈大喜,作坊的主官因此升迁知州。

  蒙古上层爱重纳石失,这种爱重导引着全社会热情追逐织金锦,还招致了真假饰金的丝绸风靡天下。

  按马可·波罗的记忆,中国的蚕桑之地大多出产织金锦,可见织造之盛。在元末的高丽汉语教科书里,买卖织金锦是典型的中国世俗生活场景,可见追逐之热。元代统治者几次限定,织金锦的生产仅在官府作坊派定的份额里,可是一旦管制稍见弛缓,民间私织、私贩就煽惑成风,迫使政府的禁断法令频频颁布。法令频颁,说明的正是屡禁不绝。

  不过,私织、私贩、私衣织金锦毕竟几度遭禁,织金的丝绸也一定售价高昂,然而,社会对织金锦热情难以压抑。于是,民间就冒出了不违禁限,降低成本,面貌还能乱真的仿制品,即用熏银充金的假织金锦,逼得政府严令禁断。在甘肃的汪古部豪门墓葬中,妆银的华美丝绸也有出土。

  元代社会喜奢侈,尚富丽。因为织金锦风靡天下,绣金、印金也盛极一时。今存几卷元末的刺绣佛经便兼用金线,其技艺娴熟精湛,很受称道。印金的实物(图7)在内蒙古的元集宁路故城遗址出土了不少,其主人应当是蒙古高官。它们图案纤巧,纹样清晰,线条流畅,花纹附着牢固,制作极其考究。丝绸之外,当年的毛织物也在织金,建元之前,毛段织金已经引起统治者的关注,或者因其靡费,忽必烈登基未久,便下过禁断的诏旨。

  图7. 四季花纹印金绫袍

  明清时代,织金、绣金、印金等技法越出越多、越来越精,应当也是受了元代丝绸饰金,特别是纳石失的启发和引领。

  尽管很早就有专家推测,中国的织金锦应出现于战国时代,但实物至今未见,文献则语意难明,无法凿实。依据历史文献提供的知识,西域,特别是西亚织金锦的历史早于中国。八世纪中叶以前,出现在中国的织金锦也往往来自西亚。如隋文帝时,波斯献上“金线锦袍”,唐玄宗时,大食送来“金线织袍”。宋以前的文献屡屡说起西亚国家的织金锦,透露着那里织金锦夙有传统,且量大质优的消息。

  中国确曾织造金锦的第一人是隋代的何稠,不过,他的织造却有比照,那是波斯献来的“金线锦袍”。何稠的祖籍应在中亚的何国,其祖父还有过为南梁武陵王萧纪“主知金帛”的历史。至于中国大批生产织金锦的时代,应该已经晚到中唐。

  宋辽金时代,虽说丝绸织造南盛于北,织金锦生产却北盛南衰。在宋墓中,织金锦尚未闻发现。但辽墓里,则出土了织金锦和织金的缂丝。而金墓里,既有织金锦,也有妆金的丝绸。同时,在宋人的笔下,内迁的回鹘也是织金的能手。蒙元时代,中国织金锦鼎盛,然而,随着明王朝的建立,织金锦的尊荣和风靡也转为历史。

  简略追述中国织金锦的早期历史,是为了揭示两个联系,一个是同西亚乃至西域国家的,一个是同北方乃至西北民族的。

  隋唐是西亞织金锦进入内地和中国自产织金锦的初始时期,此时,东西交流频繁,统治集团与西北民族文化联系密切,甚至有血缘关系。宋辽金是中国织金锦的发展时期,但织金风气最盛的是北方,辽金与西方的联系多于宋,而肇建政权的契丹、女真都是北方民族。蒙元是中国织金锦的鼎盛时期,此时,中西交流盛况空前,统治民族又恰是北方的游牧民族,这就是其织金锦风靡的大背景。

  文献和实物都在证明,古代游牧民族对贵金属的热情远远高过农耕民族。究其原因,物质的因素比审美观念更重要,甚至因此衍生审美观念。在不断的迁徙中,游牧民族要尽可能妥善地保有财富,高值、易携、轻便的物品最利于保有财富,丝绸符合这个要求。织金锦以金线显花,在丝绸之中,尤其符合这个要求。因此,蒙元时期,纳石失的得宝爱同蒙古民族习惯的迁徙生活也必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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