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黛玉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8895
张宪光

  



  有位评论家谈论济慈时说,诗是诗人的手、喉咙、嘴巴、舌头、皮肤、泪水、心脏、血液、眼睛、不适和疾病的具体变现。对林黛玉来说,诗是她的疾病和泪水的变现,是身体的“分泌物”。泪水的多少,与黛玉的生命力有着同步性,与黛玉的诗的创造力同步,也与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的盛衰有着同步关系。

  初露诗才,是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黛玉与诸姊妹奉元春之命,为大观园的匾额题诗。这个夜晚,黛玉本想“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却因每人只能一匾一咏,只好胡乱作了一首五律;后来看见宝玉大费神思,便替他作了一首《杏帘在望》,元春评为“三首之冠”。应制诗往往流于颂圣应酬的套路,纤巧富丽或者哀怨豪爽皆不合适,故脂批说诸人所作并未见长。这算是大观园建成之后的第一次诗歌活动,是在尝试为大观园中的居所、景观命名—在作者眼里,只有宝玉和十二钗才拥有命名权。诗与才华,一开始就与这个“世外桃源”联系在一起。

  真正属于大观园的第一首诗,是《葬花吟》。阅读长篇小说,必须把“事件”、情节或细节放在整体性中去考虑,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或者“伏线千里”,或者遥遥呼应,最初的一声呼喊,几十回后还可以听到它的回声。“黛玉葬花”即是大观园的第一个象征性“事件”,是美的消逝、“万境归空”主题的预言性姿态,而《葬花吟》就像一首长诗的序曲,给大观园的走向和十二钗的命运定调。《红楼梦》写了两次葬花,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的后半部分。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宝玉拿了一本《会真记》(即《西厢记》),在沁芳桥边桃花树下的一块石头上“从头细玩”。看到“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那一首曲子,桃花落下来,“落的满身满树满地皆是”,宝玉不忍抖落,便兜着那些花抖在池水中。这时黛玉就像一个行为艺术家一样,“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出场了,然后两人有了一番关于葬花的对话。第二回葬花,见于第二十七回的后半段。宝、黛二人闹了误会,宝玉看到凤仙、石榴等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于是又把落花兜着,送往花冢处,恰好听到黛玉在哭吟葬花词。据书中所言,自古以来的四月二十六日的芒种节要“祭饯花神”,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这个说法,恰与“三春去后诸芳尽”的诗谶呼应。因此,我们可以把《葬花吟》视为一首提前唱响的大观园诸艳凋零的挽歌。《红楼梦图咏》中的黛玉,〔清〕改琦绘

  “黛玉葬花”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它的寓言性,还在于它是宝、黛二人自我成长中的一个决定性瞬间。在此之前,宝、黛二人内心相爱,但还停留在一种两小无猜、闹情绪的情愫中。比如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段,两个人同榻共卧,斗嘴、说笑话,在胳肢窝处乱挠,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爱在潜滋暗长,宝钗、湘云的到来使黛玉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全感,时不时发作的醋意便来自这种未必自知的不安感。“黛玉葬花”则是一个自我发现的时刻,有人说黛玉的眼泪是哲学的眼泪,就是这个意思。宝、黛的觉醒,是由戏剧文本激发的。宝玉读了《西厢记》,才激起他对落花的柔情,但是仅止于此而已。黛玉的觉醒先于宝玉,内涵也比宝玉高明。宝玉“情不情”,对没有生命之物有一种天生的痴情,而黛玉在落花身上看到的则是自我,“宁使香魂随土化”也不肯被玷污。脂批说“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其言甚是。“共读西厢”的另一个作用,是使宝黛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提升,当宝玉用戏文比拟两个人的关系时,黛玉恼了,但是当她同样引用戏文来嘲笑宝玉的时候,更像是二人爱情关系的一种确认。宝玉离开后,黛玉独自走在梨香院墙角边上的小路上,听见《牡丹亭》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你在幽闺自怜”等曲词时,不觉“心动神摇”,继而“心痛神痴”。此时此刻,林黛玉的少女时代结束了,她步入了属于自己的哲学时刻,也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红楼梦》,清道光十二年双清仙馆刊本

  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很少一次性把要言说的东西说尽,总是留着劲,蓄着力,不把黛玉的感悟一次性抛出来。两次葬花中间,他要插写些贾芸和小红的相思,要插写进赵姨娘与马道婆的毒计,再来写黛玉“春困发幽情”,写晴雯偏偏没有听出黛玉的声音。章回之间的安排,曹雪芹常常精心剪裁,一主一次,一正一偏,一雅一俗,呼应中有映照,映照中有参差,然后才来写第二次葬花。即便一回之内,也常常要有一种参差的对照。比如第二十三回先要写贾琏、凤姐之间的夫妻对话,然后再来写黛玉葬花;第二十七回先写宝钗欢快地扑蝶,再来写黛玉葬花。而且两次葬花都是独属于宝、黛二人的小世界,其他人不能介入其中,才能见出二人是真知己。黛玉的《葬花吟》,是写实的,也充满了哲思。她是时间中的人,感觉到时间的快速流逝,感觉到美的短暂和飘零的必然性,感觉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感觉到“花魂鸟魂总难留”。最重要的,是她感覺到了死亡的必然来临以及自身的无所归依: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红楼梦》十二钗中的其他人,除了秦可卿考虑过家族衰亡外,几乎没有人对死亡有所思考,只有黛玉真真切切地表达出了个体对于死亡的忧虑。就这一点而言,黛玉是十二钗中唯一的诗人。黛玉的眼泪和诗,扩展了宝玉的生命沉思,让他恸倒在山坡之上。宝玉的思考,在一种更为宏大的视野中展开,由黛玉花颜月貌的消失,推想世间一切有情无情之物的终将消逝,从而陷入一种大虚无、大困惑中去。少年宝玉也常把死亡挂在嘴边,不过他看重的是如何与他欣赏、爱慕的那些女子一起好好活着,即便因为爱这些人而死掉了,亦无遗憾。对他来说,最幸运的事便是能够死在那些女孩子的前头,让她们的眼泪流成大河,将他的尸体送到远方,随风而化。黛玉的一生是来还泪的,宝玉的期待是用眼泪为他送葬。宝玉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把和这些美丽女孩子的相守相伴视为人生的最高价值和归宿,这是其离经叛道处。因此,他才会把那些“文死谏、武死战”的家伙视为须眉浊物,不知大义,沽名钓誉。“葬花”这一事件,让黛玉和宝玉的生命彼此碰撞,互相生发,扩展了他们彼此的生命场域。他们属于《红楼梦》中思索过死亡意义的少数派,故而精神相通。

  这两次葬花的感情基调有一些差异。第一次葬花,黛玉第一次读到《西厢记》。只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接着独自聆听《牡丹亭》,深深领略了个中趣味,虽然也流下了“人间亦有痴于我”的共情之泪,但那是自我发现的眼泪,难以言说的喜悦潜藏其中。第二次葬花吟诵的《葬花吟》,饱含对自身命运的沉思,对人生的虚无有了更深的领会,根柢里是深深的悲哀。



  《葬花吟》是大观园的开篇诗,黛玉从春日落花中感知到了那尚未来临的东西,而海棠诗、菊花诗则是大观园诸艳才华与品格的初步展示。她们作诗的时候,眼前并没有真的白海棠,也没有菊花,因此她们的诗不是来自山程水驿,不是来自眼前所见,而是来自悬想和虚构,是一种诗艺的演练和典故的展览。咏白海棠的诗,仅宝钗、黛玉二人托物言志,高出一筹。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一联,写的是一个女孩子关着门在院子里独自看花,有着“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自傲,亦有“愁多焉得玉无痕”的苦恼,最后落在“不语婷婷日又昏”的静默上。她自觉向着《女诫》等书籍的教诲靠拢,抡起了观念的锤子,有节制地敲打着白海棠这块石头,擦出了美德的火花。黛玉站在门内看花,看到的是一位“秋闺怨女”在拭泪,看到的是无人倾诉的孤寂。众人都道黛玉的诗更出色,李纨却以为宝钗之作更为“含蓄浑厚”—这更像是一场道德的胜利,而不是诗艺的精湛。

  芦雪庵联诗是大观园十二钗诗歌活动的顶峰,也是大观园文雅、风流、欢乐、美丽的次高峰—小说的高潮应该是第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如果说大观园是海,香菱、黛玉、宝钗、湘云等人便是一条条女儿溪,从四面八方汇流入海,直到第四十九回,副十二钗册上的宝琴、岫烟等人才一起汇入大观园。除了尤二姐、尤三姐外,十二钗基本聚齐了。因此,第四十九回是她们第一次比较齐整的集体亮相,是一次雪天举行的服装展示大会,也是一次诗学的高雅的聚会(顺便说一句,为了这次聚会,作者先让香菱这个“诗呆子”学诗)。什么是高雅的生活与猥琐的生活,《红楼梦》某种程度上是很好的教科书。十二钗身处“琉璃世界”中,赏雪品梅,鹿脯下酒,岂能无诗?因此芦雪庵联诗乃是诗学的盛会,连王熙凤这样不识字的人也加入其中,一句“一夜北风紧”简朴、拙直而大气,无意中符合了“诗的起法”。联诗的过程是那样欢快,不须浓眉紧缩,不须搜肠刮肚,不计工拙而自工,不求潇洒而自然潇洒,大观园理想的那一个侧面得到了更多的呈现。

  结社咏诗、制作灯谜、抽花签等活动,可以说是十二钗的合唱或者轮唱,黛玉虽是主唱之一,究竟要与姐妹们分享机会,而《红楼梦》仅仅为黛玉一人提供了独唱的机会。除了《葬花吟》,黛玉还写了《五美吟》《桃花行》。《五美吟》有些单薄,姑且说说《桃花行》。写《葬花吟》的时候,黛玉等人刚刚搬入大观园,兴致盎然地扛着花锄去葬花,而今她却不敢、不忍出门看花了,只是隔着帘子与桃花对看、对话,一同伤感。仲春的桃花,似乎懂得黛玉的哀愁,但是它还是开得灿烂,开得酣畅:“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大观园里的桃花再多,也没有一万株,因此这里写的是主观世界里的桃花,是印象派的桃花,是浪漫主义的桃花。《桃花行》最后还是落到了胭脂和眼泪上: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胭脂即是桃花,即是人面,黛玉从金盆泉水中看到的是自己憔悴的容颜。当她的泪水旺盛的时候,她的生命力也是旺盛的,就如那盛开的桃花,可是一旦泪流干了,花就憔悴了,人也就憔悴了。《桃花行》和《葬花吟》有着一种结构和精神上的呼应,《葬花吟》是对将来花落人亡的忧虑,是将然,《桃花行》则是即将变成现实。黛玉的诗,是用泪水写就的。泪水这一分泌物的枯竭,意味着生命即将终结。桃花社是一个人的诗社,只出产了一首《桃花行》,紧接着再填柳絮词,出自湘云的提议,比之当年海棠社、菊花诗的雅兴与盛况真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诸人所作柳絮词,多不祥语。探春说的是“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北各分离”, 黛玉写的是“飘泊亦如人命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才情高华的宝琴也要感叹“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唯有宝钗独作“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奇语壮词。柳絮本是“轻薄无根无绊”之物,“离”字是核心词,宝钗虽然擅长翻案,依然不能改变大厦将倾、诸艳离散的结局,那么她的壮词就只是一种修辞策略罢了。

  第七十六回在《红楼梦》中有着比较特殊的地位,仿佛是大观园高雅生活的一個收束。月上中天,贾母和众女眷在山顶赏月,当笛声从远处的桂花树下传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约略听了两盏茶的工夫才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桂花阴里,笛声袅袅悠悠,又再次传来,越发凄凉,越发悲怨。这样的场景,必须让那些须眉浊物离场后才能上演,让贾母这个文艺老年带着大家领略一下什么是真富贵、真风雅。此情此景,高雅至极,又凄凉至极。黛玉不免对月伤怀,唯有湘云豪兴不减,邀她移步凹晶馆,近水赏月联诗,亦是高雅至极,孤寂至极。黛玉、湘云大概是十二钗中最爱作诗的人,莫非作者就是要让这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人来一次最后的对决?起海棠社的时候,湘云补作了两首,已经显示了她的才华,到芦雪庵联诗的时候则尽显捷才,柳絮词也是因她而起,真可以称得上是黛玉的敌手。这两个人,一个是“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一个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却是两个孤寂者,两个活得像诗一样的人。这次联诗,以乐始,以悲终,大概全是为了逼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两句吧。“花魂”是谁的魂呢?是黛玉之魂,是十二钗之魂,是天下薄命女儿之魂。这是大观园诸艳的最后一次诗歌活动,随后就锣鼓铿锵地衰败下去了。

  第一个为大观园作诗的人,是宝玉;最后一个为它作诗的,也是宝玉。入园之初,宝玉作了四首四时即事,为园外的一些势利之徒传抄称颂,可是那四首诗雅则雅矣,却像无病呻吟。每次举行诗社活动,宝玉都很积极,可是诗作总是垫底;在园外作诗,他的诗总是比别人好。这大概也是小说家对照的笔法使然,也是在为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诔》做铺垫吧。这首诗是为晴雯写的挽歌,脂砚斋以为“虽诔晴雯,而实又诔黛玉”。一般认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且黛玉在第六十三回所掣花签恰好是芙蓉,因而脂砚斋的说法并非无据。扩而大之,《芙蓉女儿诔》实是大观园所有薄命女儿的挽歌,它必须由宝玉来完成。这首前序后歌的诗,是宝玉最好的诗文,比同一回中的《姽婳词》高明许多。它来自宝玉真实而深刻的生活经验,并且对于“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的女儿与诐奴悍妇之间的冲突有了深刻的思考,将晴雯之死与屈原、贾谊等人相提并论。晚明以来,长篇小说中有一种女性地位逐步提升的趋向,她们的德行、才华、命运得到了较为深入的关注,《红楼梦》则是这一趋向的巅峰,黛玉、宝钗、湘云等人是其中较为丰满而富有内涵的人物形象。《红楼梦图咏》中的宝钗,〔清〕改琦绘



  前文说到《红楼梦》是一本生活的教科书,告诉读者什么是猥琐的或真正的生活。以贾赦、贾珍、贾琏等人为代表的男性所过的便是猥琐的生活,他们追求身体的快感,眼界狭窄,把享乐、苟且当作了生活的驱动力,缺少精神的追求,过着一种缺乏自省的虚无主义生活。而林黛玉、贾宝玉、史湘云等人过的是真正的生活,一种高雅的生活。所谓高雅的、真正的生活,便是生活在美之中,并创生着美。黛玉等人以艺术的态度来对待生活,因此是一种诗化的生活方式。这是大观园的青春世界与外部肮脏的成人世界的核心区别。

  黛玉不仅是大观园的美之神,也是诗之神,是“诗魂”和“花魂”的化身。黛玉的眼泪,是沉思的眼泪;黛玉的病体,是生产诗歌的机器;黛玉的诗,是自身以及美必然消逝的忧郁的晶体。那么,黛玉的诗的艺术性究竟如何呢?也许是因为眼泪太充沛了,《葬花吟》《桃花行》免不了有些繁复,唯恐不能将自己的愁怨抒发出来。又或者有些地方免不了瑕疵,比如凹晶馆联诗中“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就未必是写实,只是为了凑韵而已。一般说来,中秋夜月朗星稀,是不太可能“箕斗灿”的,当时只有呜呜咽咽的笛声,也不能称之为“管弦繁”。但黛玉的诗是真正的诗。大观园诸艳中,宝钗、湘云、宝琴等人诗艺娴熟,但是对她们而言,诗艺主要是一种修养和工具,而不是生命和意义本身。宝钗显然不认为诗很重要。第六十四回中,宝钗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她虽然能诗,却是像脂批所说“有生不屑为此”。湘云才思敏捷,又喜吟诗,被宝钗称为“诗疯子”,可是她的诗主要是才华的展示和技术的演练,与她的人生之间缺少内在的关联。另一位深藏不露的诗人,是妙玉。凹晶馆联诗一回,妙玉窃听黛玉、湘云二人联句,联到最为悲哀之处,被妙玉打断了,又邀请二人到栊翠庵饮茶,将方才吟到的诗句一一誊录出来。不仅如此,妙玉还续了二十六句,发了一通诗论:“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硬把那悲哀的调子给拗了一些回来。妙玉劝黛玉二人不要“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其实她的续诗才真是“搜奇捡怪”,逞才翻意,未见得佳。对黛玉来说,诗不是消遣,不是为文造情,不是技术的展示,亦非故求险怪,而是生活、生命、美、命运本身—她所经验的一切本身就是诗歌的内容和目的。

  小说中能够写出好诗的,还有黛玉的老师贾雨村。第一回中中秋月圆,甄士隐宴请贾雨村,后者口占一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首诗确实是好,那种自信的气魄比宋太祖的“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亦不逊色。可是贾雨村不过是一个贪图权势、徇私枉法的政棍,只知道一味向上爬,诗对他而言或许只是附庸风雅、谋取利益的一个工具,无怪乎黛玉从来不提起她的这位老师,宝玉对他也是满满的鄙夷。黛玉的诗,是用眼泪来滋养的,贾雨村的诗,靠的是野心,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之所以不避繁芜,说这些闲话,缘于第一回脂砚斋的一段批语:“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那么《红楼梦》把诗社放在秋天,又特别把凹晶馆联诗放在中秋,确实别有深意。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