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说的“睡美人”,并非贝洛的那个美丽童话(1697),而是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月亮女神塞勒涅(罗马神话中是狄安娜)看上了牧羊人恩底弥翁(一译安狄明),为了能让月亮女神不受干扰地欣赏牧羊人的美貌,宙斯(罗马神话中是朱庇特)设法让牧羊人夜夜沉睡不醒。这个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成了后世许多故事的原型(但大都颠倒了性别关系),其中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也被做了各式各样的挖掘。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五卷《女囚》(1923)里,花了三四千字的篇幅,写了面对熟睡的阿尔贝蒂娜,“我”的种种心理活动和感受。“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过不少美好的夜晚,但从没哪个夜晚,有像我瞧着她睡觉这般温馨可爱的。”“我怀着一种超然、恬静的爱,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她的睡眠,犹如久久流连在海边倾听汹涌澎湃的波涛声。”普鲁斯特应该知道塞勒涅与牧羊人的神话传说,但他由此揭示的则是另一种占有方式,那就是超越人在清醒时的种种伪装而达至纯真状态。睡梦中的阿尔贝蒂娜,蜕去了人类性格的层层外衣(伪装),只剩下了植物般无意识的生命。“当我端详、抚摸这肉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着时从没得到过的整个儿的她。她的生命已经交付给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轻盈的气息。”而这在她清醒时是根本不可能的。与此同时,此时的“我”也得以脱去自我的表皮,恢复思想和幻想的能力:“独自一人时,我可以想着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没有占有她;有她在场时,我跟她说着话儿,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无几,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着的时候,我用不着说话,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层上了。”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睡眠使恋爱的可能性得到了实现,而她的清醒反倒会成为恋爱的障碍。“我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纯洁的、超物质的、神秘的爱,一如我面对的是体现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造物。”然而普鲁斯特也承认,“我”的这种占有方式,并非完全是心理上精神上的,其中也包含有欲念的成分。“有时候,我也从中品味到一种不如这么清纯的乐趣……当我的呼吸也变得愈来愈短促时,我抱她吻她都没有弄醒她。我觉得,在这一时刻我终于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东西。”
普鲁斯特提到过“睡美人”,在其早年的短篇小说《巴尔达萨尔·西尔旺德之死》(原载1895年10月29日《每周评论》,收入其《欢乐与时日》)中,也涉及了这一题材:“少妇睡着了,夜间,巴尔达萨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端详良久,就像叙事者端详熟睡的阿尔贝蒂娜。”《女囚》中的“睡美人”场面,被称为“真正的散文诗”。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号的《新法兰西评论》,刊出了《熟睡的阿尔贝蒂娜》,采用了新标题《看着她熟睡》,是普鲁斯特临终前建议的,说明他非常重视这个情节。(让-伊夫·塔迪耶《普鲁斯特传》)
我不知道,普鲁斯特《女囚》的上述这些话,尤其是最后那段话,以及关于阿尔贝蒂娜睡眠的描写,三四十年后,是否被川端康成读到了,从而催生了其晚年的杰作《睡美人》(1961)。“请您不要把姑娘唤醒。因为再怎么呼唤她,她也绝不会睁眼的……姑娘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但与普鲁斯特的着眼点不同,川端康成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表现老年人的性心理,亦即男性可怜的老年问题,他们的无奈、悔恨、挣扎与放弃。“到这里来的客人,谁都不会做什么的。来的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对这些美其名曰“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老人来说,那些绝不会中途醒过来的姑娘,为他们带来了没有年龄差异的自由,他们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而自惭形秽,甚至会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比自由地翱翔,无疑是一种使人安心的诱惑、冒险和安乐。一边抚摸着沉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的追忆中,也许便是这些老人可怜的慰藉。小说主角江口也觉得,像他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他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但与此同时,对于“可以放心的客人”,也就是已失去性能力的老人的标签,江口也不是没有抵触及反抗情绪的:“我能不能替那些在这里遭到污蔑和蒙受屈辱的老人报仇呢,不妨打破一下这家的戒律如何?對姑娘来说,这样做难道不是一种更有人情味的交往吗?”但江口也明白,这家的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坏,那些老人可怜的愿望和诱人的梦也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原型在转世,旋律在变奏,接力在继续。又过了四十年,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引发了马尔克斯的灵感。“我重读了两本我认为有用的书……另一本是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大约三年以来,这本书一直触动着我的心灵。它依然是一部美丽的作品。”于是,《苦妓回忆录》(2004,其实应译作《忆苦妓》)诞生了,它成了马尔克斯的文学绝唱。在它的扉页上,写着《睡美人》的开头几句:“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以示他对川端康成的感激与致敬。“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苦妓回忆录》就这样充满悬念地开场了。它沿着《睡美人》的道路前进,继续表现老年人的性心理,而且变本加厉,把老人的年龄加大了整整一辈,从六十七岁变成了九十岁。不愧是马尔克斯,把川端康成引向情欲的故事,重新拉回到了爱情的领域。“我”与“睡美人”相处的第一晚,便发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愉悦,那便是在没有欲望相催、没有羞怯阻碍的情形下,欣赏一个熟睡女孩的身体。“我”的全身被一种生命中前所未有的解放感充盈,认识到性是一个人在不能得到爱时给自己的安慰,终于从十三岁起便开始奴役自己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九十岁的老人凤凰涅槃,超越变态畸恋而华丽转身,爱上了这个睡梦中的女孩,想让她过得更好、变得更美。“如今,我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又一个奇迹,一个在九十岁时逢遇人生初恋的奇迹。”他怀着一种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强烈感情和幸福感,在对熟睡女孩的爱中飘浮着,因为她,黛尔加迪娜—他叫她那个被自己的国王父亲追求的小女儿的名字(按,也许他指的是贝洛童话《驴皮》中的那个公主,但《驴皮》中的公主及其他人原本都没有姓名),他在生命中第九十个年头过去时第一次面对了自己的本性。小说的结局简直就是个美丽的童话:原来,由于他对熟睡女孩的爱心和善意,那可怜的女孩也疯狂地爱上了他。于是他确信,死神最终会败在幸福手下,自己将在爱情中安然迎接死亡:“终于,真正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安然无恙,注定会在百岁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这就像《驴皮》的结尾,从此王子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果他们在一百年以后还没有去世的话,他们会永远相爱下去”。
许多读者也许会对马尔克斯心存感激,感谢他给这个“变态”的故事引入了灿烂的阳光,让它华丽转身成了一个“伟大的爱的故事”,也给“洛丽塔”们展示了完全不同的美好前景,让人们由衷地相信“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典礼上的演讲《拉丁美洲的孤独》,1982);而九十岁才逢遇的初恋,九十岁与十五岁的巨大年龄差,以及把小女孩叫作“黛尔加迪娜”(暗示乱伦倾向),则又是来自马尔克斯式幽默感、想象力和自黑自嘲的附赠品。另外,帕斯捷尔纳克曾向叶甫图申科建议:“永远不要书写关于个人死亡的诗,也不要预言自己的命运,因为这些全都会应验!”(贝科夫《帕斯捷尔纳克传》)马尔克斯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对自己的命运作了一个美好的预言,期待着按照既往的规律它也许会应验。
“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那些令他以强烈而疯狂的姿态去做、去碰、去想的事物,除了把他引向文学之外,还把他引向那位年轻的伴侣。”(《略萨谈博尔赫斯》)在现实的平行世界里,马尔克斯的前辈博尔赫斯,晚年幸遇玛丽亚·儿玉,终于得尝爱情的甘霖,宛如上述传奇的印证。
巧合的是,上述三位欧亚美洲作家的出生年龄各相差二十八岁,正好各相差一代人,他们宛如代际、洲际接力似的,把源远流长的“睡美人”神话原型变奏出了精彩纷呈的美妙乐章。
在中国,恕我孤陋寡闻,好像还没有看到过类似题材的作品;然而,类似的心理感受和表达应该是会有的吧。比如,据说沈从文游览江南的锦溪古镇时,就曾把它比作“睡梦中的少女”,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回头再看贝洛的那个美丽童话,如果让今天的人来改写,是否会让王子改变主意,不把睡梦中的美人唤醒,而是由着她继续沉睡,以便今后细细地品鉴?否则美人一旦悠然醒转,也许脾气倒是难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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