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多拉·邓肯的最后岁月》
[ 德] 艾尔玛·邓肯著 廉瑛 石墙译 孔宁注
辽宁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
作为现代舞的创始人,世界上第一位披头赤脚在舞台上表演的舞者,伊萨多拉·邓肯,无疑是一位伟大的舞蹈家、艺术家和教育家。从贫寒家庭的小女孩,成长为开创一脉先河并掀起世界文化艺术领域惊涛骇浪的大师级人物,其人生本就充满传奇。因此她的自传出版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影响,但其自传只记述到一九二○年年底,所以其于一九二一年之后在“新世界”的生活一度鲜为人知。实际上这段经历对于我们理解邓肯,理解艺术乃至爱与生命的真谛,都极为重要。
所幸的是,始终追随邓肯左右的养女及嫡传弟子艾尔玛·邓肯写下《伊萨多拉·邓肯的最后岁月》,讲述了舞蹈家邓肯在生命的最后七年的故事,让人们知道了邓肯是如何用人间最为炽烈的方式,去诠释什么是对艺术的最高信仰与礼敬。
时至今日许多人依然不理解,邓肯当年为什么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开往莫斯科的轮船,既然她始终宣称自己并不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当时的人都以为她神经出了问题。时至今日许多人依然不理解,邓肯作为不婚主义者为什么嫁给了小她十七岁的苏联诗人叶赛宁,甚至在那段谈不上幸福美满的婚姻中,绝无仅有地放下她高傲的身段,甚至尊严。时至今日许多人依然不理解,邓肯享誉世界四处巡演又为什么始终过着债台高筑的生活而至死不悔。在艾尔玛·邓肯的记述中,我们或许可以解开这一系列谜团。
邓肯既是一位舞蹈艺术家,又是一位哲人教育家。人们普遍认为邓肯开创现代舞先河是对传统贵族芭蕾舞的否定,是一种革命性的创新。然而邓肯自己从不这样想,她认为舞蹈是生活,是本能。她说,“我对于标新立异毫无兴趣”,“我的舞蹈是与生俱来的,是发自天然的”。这其实和邓肯并非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但却与苏联社会形成某种共鸣是相通的,只不过前者是自我唤醒,后者是外部革命。邓肯十岁辍学,上了三天芭蕾舞课之后就因其动作刻板和对身体的束缚而离开了,但她读过莎士比亚、狄更斯、萨克雷的全部作品,深谙康德、卢梭、叔本华、尼采等哲学家的思想。她认为孩子都有和谐的直觉,舞蹈必须先从灵魂开始,而不是身体。这样的观点放在当下也是极具批判力量的,现今有几人学习舞蹈是从阅读莎士比亚、尼采开始的呢?
自由是邓肯舞蹈的第一要素,她的灵感来自花朵、山川、大海、云、风等大自然里一切自由自在的事物。邓肯认为,对于孩子来说,无言的表达,诸如音乐、舞蹈,更能让他们理解,而语言是最苍白枯燥的。在她的舞台上,每个孩子都可以用不同的舞姿跳同一支舞。她说:“我们应该以不同的方式接近每一个孩子,因为每一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思想显然直接继承自尼采。正是这种对艺术的信仰和对生命的敬畏,成为邓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不竭动力。
邓肯在她的自传结尾处说:“旧世界,永别了!新世界,我来了!”一九二○年夏天,邓肯在巴黎香榭丽舍大剧院连续演出,鲜花堆满了舞台,掌声与欢呼声经久不息。一场演出结束后,她用法语演讲时曾说到,“把孩子交给我,我教他们像神一样跳舞,不然就把我杀了”,“因为,要是没有学校,还不如死了”。她当时是复述自己此前对苏联领袖说的话,邓肯其实是想办一种免费的舞蹈学校,只收穷人的孩子、战争的孤儿,唤醒她们的意志力和想象力,唤醒她们的灵魂。德皇直接否定了、美国委婉拒绝了、希腊正在打仗无暇顾及、法国负责人一笑而过、英国未置可否,恰在这时只有苏联向邓肯送来橄榄枝。于是邓肯带着她的梦想奔赴莫斯科,开启生命最后的华章……
邓肯的设想无疑是高尚而伟大的,然而尚处在探索时期的社会主义苏联无法源源不断地为她的学校提供财政和物质上的支持。在不会放弃那些孩子的前提下,邓肯不得不在这期间又往返于欧洲、美国与苏联之间进行商演。由于其太有个性的性格和政治上的原因,她后来在欧美的演出活动受到很多阻碍,收益也十分不乐观。每次演出谢幕的时候,邓肯都会发表激情洋溢的演讲,而这些演讲言辞犀利,常常会触动当局的神经。她甚至在苏联一些地方也受到嘲讽和排挤,有人认为她的到来只为了领取免费的食物和物资,有人曲解她的舞蹈是在变相歌颂教皇与封建君主。邓肯的可爱与伟大之处就在于,她从不妥协,更不会因为这些评价改变自己。“你本狂野,莫被驯化”,这就是邓肯。
谈到邓肯,尤其是谈到生命中的最后岁月,我们就无法回避她与叶赛宁欲说还休的爱情。这不是我们对女舞蹈家私生活的猎奇,而是了解两人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艺术家及其超越凡俗的艺术。
叶赛宁,俄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被称为“一个最纯粹的俄罗斯诗人”和“乡村最后一个诗人”,高尔基认为他是俄国自果戈理和普希金之后最伟大的诗人。他的突出气质就是放荡不羁、玩世不恭,在婚姻中亦是如此,他的冷漠、游离与邓肯的主动、热情形成鲜明对比。叶赛宁的朋友、舞蹈学校的秘书曾经谴责他说,“伊萨多拉唯一的错是对你太好了”,“我亲眼看到伊萨多拉为你做了什么,但我没有看到你所谓的‘爱’……”是的,在他们的婚姻中,邓肯只有付出从不求回报,而且即便在叶赛宁死后人们诋毁他的时候,邓肯依然公开发表文章为叶赛宁辩护,并昭告天下“我们从未离婚”,且对他的遗产分文不取。
与叶赛宁结婚的时候,邓肯四十五岁,而且她此前有过婚姻生活,所以这段跨越年龄与国度的爱情理论上讲并不是邓肯的一时冲动,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时期正是她思想趋于成熟的重要阶段,她对艺术和人生都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那是什么让邓肯无怨无悔地爱上叶赛宁并改变不婚的初衷呢?表面看是邓肯想带他去美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要履行一定的手续。这当然只是表象,她为什么非要带他去美国?还是爱,她的爱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就不能自已,于是她想让他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以触发他的灵感,成就他的卓越。邓肯在悼念叶赛宁的短文中有一句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她的行为。邓肯说:“他年轻、英俊、才华横溢。他的果敢精神对上苍的这些恩赐并不满足,所以努力追求无比的完美……”自由地追求,不用婚姻束缚彼此——包括灵魂与肉身,并促使对方完成此生的使命,大概是两人无需多言的默契。
如果说叶赛宁完全没有爱过邓肯,亦未必尽然。叶赛宁最后精神崩溃自缢的地点就是他和邓肯蜜月期间住过的那个酒店的那个房间,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诗人在生命最后时刻所想的不是曾经的爱人吗?我们大概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天才的精神世界。可以设想,如果他们婚后过的是一种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是那样的人,我们今天还有多大的可能性在这里讨论那些不朽的诗歌与舞蹈呢?所以我以为,他们的结合与分开恰恰都是两颗天才之星的灵魂碰撞,于邓肯甚至还有对叶赛宁的惺惺相惜,尽管用世俗的眼光看来那可能就是爱情“事故”的翻车现场。
一九二七年九月的一个夜晚,舞蹈家邓肯死于一场意外——在距离自己工作室十几米远的地方,随风飘扬的红色丝绸围巾搅在汽车轮胎里勒断了她的颈动脉。上车前她对朋友说:“再见,我的朋友们,我要去寻找光环!”瞧,那个最浪漫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如此凄美的!而在两年多以前邓肯旅途中写信给艾尔玛时曾说:“路是漫长的,但光就在前面。我的艺术是时代之花,但那个时代死了……”今天我们可以说,无论那个时代“死”与“不死”,邓肯都没有死,因为,舞动的生命将会永生,自由之精神必定不朽。感谢艾尔玛为我们全面了解邓肯完整而传奇的人生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邓肯最熟悉的哲学家之一尼采,曾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中評论另一位她熟悉的哲学家叔本华说,他的“英雄生涯”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不在乎自己境况的好坏,唯愿洞察万物直至其绝望的底蕴,“当所有人在自己身上只感觉到私欲的蠕动和卑劣的焦虑,就这样从人的形象堕落,堕落为禽兽,甚至僵化的机械之时”,只有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才能“负着人的形象上升”,而其中最能给我们鼓舞的是甘愿为真诚受苦的叔本华。他们都是邓肯所崇敬的哲学家,我想用这段话来理解邓肯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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