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地》? [马来西亚]黎紫书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银霞是马来西亚华人(以下简称“马华”)作家黎紫书长篇小说《流俗地》里的主人公。这是一位先天性双目失明的女性,在小说中,作者透过她的听觉窥视、描摹出一段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马来西亚华人的生态。
《流俗地》出版以来,获得诸多好评,作者黎紫书也凭此书成为当代华语世界里不可忽视的一支笔。从“马华”文学世界到边缘化身份认同,从群像人物构建到返璞归真的语言风格,从独具一格的主角设定直至情节冲突的跌宕往复,《流俗地》始终绕不开的一个中心议题是:女性。
《流俗地》以“归来”开篇,大辉虽是小说中出场的第一位人物,但在具体情节中,他的作用更多偏向于工具人的角色,目的在于引出银霞、蕙兰、方氏等人。
“盲目银霞听见了大辉的声音”,由此,故事中的第一位女主角登场。银霞天生视障、生命残缺,但她自小个性倔强,不乐意像其他残障人士待在家里做零工,希望到学校里学习新的知识,结识新的伙伴。黎紫书将“真善美”的品性投射在这位女子身上,颇有融华夏传统中的精卫传奇与西方玛利亚的神话一体之感,故而银霞聪慧且豁达,柔弱又坚韧。
可这样一位通透的女性,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歧视,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性别、视障、贫穷,每一个标签都将她推入天平的另一方,本该收留身有残疾的孩子的庙堂以“不收盲人”打发了她,本来情同一家人的邻舍好友却因“害怕娶了这盲妹”而形同陌路。
如果说银霞背负着的是成为妻子、母亲前的少女的包袱,那么小说中另一组人物马票嫂和她的母亲邱氏则经历着少女、妻子、母亲等多重境地的戕害。
先来看邱氏。少年时被族中长辈从广东沿海的老家拐到南洋来,草草养了几年即婚配予人。她带着几件旧衣裳嫁给了一吴姓男子,可该男子沉迷于赌博,不久便音信全无;后又被那将她拐来南洋的亲戚嫁给一马姓中年男子,然这男子早已婚配,在收到老家妻儿的信件后有去无返,留下邱氏孤苦无依独自一人养活四个孩子。
再来看马票嫂,邱氏的第三个孩子。自懂事起就知道家徒四壁,有母无父。过于贫寒的家庭让这家孩子连内裤都没得穿,最终不得不止于学堂。马票嫂早早进入社会以养活一大家子,后被大户陈家看中,谁承想婚后日子才是炼狱,陈家人对她百般奴役,和娘家只隔了几个路口却在成婚三年间仅回去三趟,最终她熬不得这样的日子,带着孩子逃回了娘家。
无论是母亲邱氏还是女儿马票嫂,一生的命运都是掌握在男性手上。买卖、成婚,恶果代际相传,婚姻没有成为她们的避风港,反而使她们进入更悲惨的命运中。
黎紫书对马票嫂带有很深的感情。在“一席”的演讲中,她用两位平凡的女性故事来阐述她所感知到的女性力量。那并不仅仅是力量性的涌入,更多的是一股长长的、无言的甚至无悔的情谊,弥漫在女性群体中。其中一位唤作“戴妈妈”的女性,其实就是马票嫂的原型。这些“生而有罪”“婚后无我”,被社会边缘化、被男性权力迫害到谷底的普通女性,是黎紫书长期关注的焦点所在。
女性视角通常是边缘的、弱者的、被忽略的视角。正如前文所言,黎紫书关注的是这些寻常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历经的常识性苦楚,她们在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道路上始终处于“他者”地位,哪怕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一生都像是种奢望,更别提令自己避免暴力入侵了。
在《流俗地》中,黎紫书安排了几组“插入式”伤害案例,基本贯穿着小说始终。未婚先孕、强奸,在这些伤害发生时,作为施暴者的男性处于失语、逃避的隐形状态,只有受害女性独自承担后果、舔舐伤口。
小说中最精彩的一幕描写,是接近尾声的部分。银霞与顾老师被困于电梯中,她坦言自己曾在年少时被强奸的经过:
有一段时间她只觉得黑暗是滚烫的铅,从她的頭颅灌入。长这么大,她没有经历过这样充实的黑暗,如同滚烫的岩浆涌入她的嘴巴耳朵胸腔肺叶胃嚢……身体成了躯壳,所有的空处都被液态的黑暗填满,迅即凝固,让她成为一具被黑暗填充的木乃伊,与黑暗成为一体,实实在在。那人一直在她背后,没有将她扳过来,好像她的脸是不重要的,她的表情不重要,她的昏死与否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意志。
在这里,黎紫书用极其冷静和细腻的自述来表达盲女银霞被伤害的过程,但即便是几乎不带抨击的语言陈述,依旧给读者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冲击。一来,女性是被当作物件来对待的;二来,银霞的善与事件的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这,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何银霞妈反复叮嘱她,“以后千万记得晚上家里要开灯,让人知道屋里有人”,“屋子外面放两双男人穿的鞋子”等。
银霞是以“打掉孩子”结束身体上的损伤,而春分(大辉之女)则是以“生下孩子”开始这段莫名之痛。
未满十八岁的春分,离家出走,回来时肚子里怀了孩子。“胎儿已经五个月了,医生不敢冒险”,“那孩子的父亲也只是个孩子,还不学无术,没一份正经工作”,基于此,春分脸上虽带着孩子气,但被迫成为孙子辈中的成人,成为母亲。
小说中始终贯穿着一股冷飕飕的凉风,或许是因为盲女银霞的世界里没有颜色,她所讲述的故事也难免惨白,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小说的故事背景。那是锡都,一个逐渐没落的重工业城市,锡都的近打组屋,容纳种族各异、龙蛇混杂的贫民,有黑人、盲人,有黑道上的,也有做小本生意的,甚至还有死去的鬼魂。
那个女学生就是其中的一个。一个看似乖巧但却因大辉一尸两命的女孩,是常见的那种好学生被坏男人骗取感情的桥段。在她之前,也有个无眼女鬼,在此盘踞多年,恨自己有眼无珠,一再错爱薄幸郎。久而久之,总有来近打组屋跳楼的,但十之八九都是女性。
黎紫书将深切的关怀投射到女性群体中,她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伤痛与韧性也陪伴着她一同成长。于是她着重塑造了银霞这一角色。
盲女银霞虽生活在黑暗中,但始终心中有光,这也使我们在读这部描绘底层社会的小说时心中总有好奇、总有一束光的感觉。
任何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中,一来有自己的姓名,二来有自己的身份。身份的来源,一是自然情况,二是社会认知。银霞的自然情况,前文已作解释:盲人、女性、穷人,这也正是她最初遭受他者伤害的缘由;而对于银霞的社会认知及其个性和独特性,恰恰是一场永远在路上的身份角逐。家庭、邻里、朋友,最关键的是她自己,为“成为我”做着不懈的努力。黎紫书
银霞之家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着几乎每个家庭都会面对的鸡毛蒜皮,父亲也俨然不是一个好男人,但他却在银霞遭遇强奸怀孕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坚持要找议员把事情上升至政治层面,虽然最终败于“妇道人家”,但这一行为不失为遭遇伤害时最该做出的反应。母亲一度是家庭中“从属丈夫”的角色,可伴随着买房、步入晚年,她逐渐做到了“忽视丈夫”。刚强的母亲和“有种种的好让银霞多年来钦佩和感激”的谊母马票嫂给了她女性群体的强大力量,而好友拉组、细辉还有街坊邻居的呵护,都让这个女孩子多了那么一丝“勇气”。
银霞依旧在“成为我”的路上,这主要还是来自个体的身份认同,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阶段捕捉到这种变化—
年少时,近打组屋闹鬼(无眼女鬼),银霞经常幻想着自己遇见这女鬼,女鬼会问她有没有看见她的眼珠,银霞预备着这样回答:“大姐,我连自己的眼珠都还没找到呢!”
成人后,在描绘自己受到的伤害时,银霞也不免夸大其词,她对阿月说起小时候求学遭拒的事,不免添油加醋地加了一些伤害性极强的数落:“以后找一个盲人嫁了吧”“样子长得还可以,不如去按摩院”“不如去拉二胡”。
再到后来,银霞和恋人顾老师被困电梯里,她说:“现在你知道我的世界长什么样了。”顾老师不合时宜地调笑她生下来就不怕黑暗,银霞的回答很有深意,“連你们开着眼睛的人都觉得这世界不安全,都必须活得小心谨慎,更别提我们这些看不见的人”,“纵有一些时刻,譬如现在吧,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我确实觉得自己比你强大”。
从自我调侃,到放大心理创伤以寻求共鸣,再到内心的自如、坦诚和强大,银霞的生命在毁灭和重塑中往前迈进。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既是银霞的一个特殊场景的邀请,同时也展现了一个弱女子如何强大着,一点点认清自己、认同自己的内心邀约。整部小说至此灿烂起来。
《流俗地》有很多精彩的场景和巧思,女性只是其中的一个枝丫。事实上,黎紫书给我们做了一次很好的“祛魅”。长期以来,作家们致力于描绘一种共同的意识形态—劳苦大众是可怜的,女性群体是悲惨的,置身于牺牲品的夹缝里;然这些微小而普通的人们,依旧好好地活着,诚如黎紫书所言:“在面对困难,在面对困境,在面对人生还有命运给她们的各种考验的时候,这些平凡不过的女性,她们展现出来的光芒,我觉得是很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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