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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川书舍札记(七)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9755
陈子善

  《海夜歌声》问世经过

  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后期,引人注目的長诗开始出现,如白采八百多行的《羸疾者的爱》、韦丛芜六百多行的《君山》和朱湘近千行的《王娇》等,均已被写进了文学史册。然而,还有一部更长,长达一千六百余行的长诗《海夜歌声》却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海夜歌声》是新诗人柯仲平的第一部诗集。生于云南的柯仲平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到京“北漂”,他痴迷新文学,曾在《莽原》《语丝》等刊发表诗文。其间柯仲平数次拜访鲁迅,《鲁迅日记》均有记载,他还为鲁迅朗读自己写的诗,荆有麟《鲁迅回忆·母亲的影响》中有生动的描述;又得到郁达夫热诚帮助,《海夜歌声》序诗二《寄我儿海夜歌声》中写到“慈爱的达夫他送来十元”,在《革命与艺术》“第三讲”中写到“希列尔(疑为席勒—笔者注)的诗歌集又是郁达夫赠的”。正是在新文坛前辈的关爱和鼓励下,柯仲平一鼓作气,完成了《海夜歌声》这部长诗。诗末署完成日期为“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于北京”。

  长诗虽已杀青,出版却是一波三折。过了一年多之后,柯仲平才写下《冠在海夜歌声前》。此诗为《海夜歌声》序诗一,写给远在上海的创造社“小伙计”周全平。诗中明确宣告《海夜歌声》是他的“孤儿”,他“生在诗歌死在诗歌里”,“怅望黄浦把这孤儿向你托”,落款时间为“十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七个月之后,一九二六年九月《洪水》第二十三、二十四期合刊又发表柯仲平的《关于我就要出版的〈海夜歌声〉》,一开始就告诉读者:“这是篇一千六七百行的、抒情的—就说它是枪伤之歌吧,然而也说是一篇抒情的战歌呵。它是前年秋冬里产生的,大概要在今年秋风待动时才能束装入世。”兴奋和期待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海夜歌声》的出版还要拖延近一年,直到一九二七年八月才终于被列为“幻洲丛书”之一,由上海光华书局初版。其时柯仲平也在南下成为创造社又一“小伙计”之后,又北上西安教书立说去了。

  “幻洲丛书”是潘汉年、叶灵凤主持的幻社出版的新文学丛书,与幻社出版的《幻洲》半月刊互相辉映。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幻洲》第一卷第五期所刊的“幻洲丛书”预告可知,《海夜歌声》是丛书中唯一的一部诗集。这部长诗集是毛边本,封面图、前后环衬装饰图和扉页图均出自“LF”即叶灵凤之手,应是叶灵凤最早的新文学装帧设计之一,而诗前的“海夜歌声”图则是柯仲平的女友丁月秋所绘。

  如何看待《海夜歌声》?作为继《羸疾者的爱》《君山》《王娇》之后更具规模的新文学长诗,其长处和不足都很明显。长诗定位“一篇抒情的战歌”,宣称“宇宙是一座大坟墓”,诗中讴歌青春,追求爱情,更揭露人世的不公,“创造着海夜歌声,忘去了今人,古人,后之人”。正如楼适夷所指出的,柯仲平在诗中“大胆泼辣地抛出许多自铸的新词,有一泻而下,奔流激荡的气势”,但“他的诗笔还不是那么洗练而细致,遣词造句,有不少生造的成分”,“结构也不严谨与周密,可以找出不少的破绽”(《永远活在诗歌里—追怀诗人柯仲平同志》,《诗刊》1980年10月号)。不过,不管怎样,《海夜歌声》在中国新诗史上应自有其一席之地。

  

  《死前》的两种版本

  《死前》是创造社诗人王独清的第二种新诗集,一九二七年八月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初版,毛边本,被列为“创造社丛书第十二种”。之所以称《死前》为“第二种”而不称“第二部”或“第二本”,是因为不仅此书是小巧的六十四开本,而且正文仅二十八页,加上目录页、插图和辑封,总共才四十五页,实在太薄了。

  王独清的新诗创作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死前》目录为:画像、献辞、遗嘱、 Ⅰ.死前的希望、 Ⅱ. SONNETS五章、Ⅲ.因为你……约定……别了……Ⅳ.……共收诗十一首。最后一首无文字题目,目录上用省略号代替,正文中也无题,只在辑封上印“Ⅳ”,妙不可言。《献辞》如下:

  献给S夫人

  不说这位最亲切的女士的名字

  (Dante)

  第二句是但丁名作《神曲·炼狱篇》第二篇中的诗句,为意大利文,这是译成中文的意思。当时新诗人出版诗集,常在书前引用外国作家的一句诗或一段名言作为献辞,王独清也未例外。

  《死前》中最为人称道的或是《SONNETS五章》,陆耀东在《中国新诗史》第一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6月初版)中论述王独清的新诗创作时,就引用了第四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两节:

  细雨,细雨,细雨,落花,落花,落花,/我们,我们就走在苍苔和石径之上,/冒着细雨把落花往来地践踏。

  落花,落花,落花,细雨,细雨,细雨,/啊,我们都要和这细雨中落花一样:/在静默中,向着泥土这样归去!

  陆耀东认为这两节诗中出现八次“细雨”,八次“落花”,但低回重复地带着伤感情调的格律,文字、音乐、意境,相当和谐统一。“在新诗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创造”,堪与戴望舒的《雨巷》(刊1928年8月《小说月报》第19卷第8期)相媲美,虽然《雨巷》“后来居上,更为成功”。而我以为,不仅如此,在中文十四行诗的创作史上,王独清这五首十四行诗,虽然并不规范,像孙大雨等创作的那样,但也应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至于《死前》的版本,说复杂并不复杂,说不复杂,却也有点复杂。此书初版两个月后,同年十月即再版,可见受到读者的欢迎。到了一九三一年,此书改由上海乐华图书公司印行,但初版本未见,仅见一九三一年二月再版本和同年九月三版本,列为该社“创作丛书”之一,可见仍受到读者的欢迎。有必要说明的是,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王独清的旧作和新作大都交乐华出版,除了《死前》,还包括《圣母像前》《威尼斯》《零乱章》和《杨贵妃之死》等。

  乐华版《死前》与创造社初版相比,有同有不同。开本一致;封面改换,扉页沿用創造社初版封面图案,只是色彩由深紫红色改为绿色。插图四幅由创造社另一作家,也是画家的倪贻德所作,但在书中的位置略有变动,创造社初版插图都是黑白色,乐华版改成前两幅蓝色,后两幅紫红色,更为醒目。然而,两个版本最大的不同在于,创造社初版中的同样出自倪贻德之手的王独清画像,乐华版目录中虽也有“画像”两字,书前却不翼而飞了,是漏印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王独清的形象,无论照片还是画像,都极少见,目前仅见他与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在广州的一张合影,所以这幅创造社初版本中的画像极为难得。

  “诗屋”中的“发动”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专门的新诗杂志很不少。五四初期的《诗》,新月派的《诗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新诗》,四十年代的《诗创造》等,都影响深远。然而,一些看似貌不惊人的小诗刊,同样也各呈异彩,手头这册薄薄仅二十四页的《诗屋》就是明显的一例。

  《诗屋》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日创刊于上海,刊名“诗”在“屋”中诗意地栖居,就别出心裁。创刊号不叫创刊号,却名之曰“发动期”,也别出心裁。发动期由于一平、徐光摩共同主编。于一平其人不详,发动期收入他的《夜色小吟》(外五章),写得不错。徐光摩这个名字与徐志摩只差一个字,很容易混淆,但他确是个青年诗人,著有《小鱼集》(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年6月初版),邵洵美为之作序,《诗屋》第一首诗就是他的《七月看云》。《诗屋》两位主编,徐光摩的诗领衔,于一平的诗殿后,又是别出心裁。

  《诗屋》发动期执笔者的大名大部分印在封面上,计有:朱维基、徐念颐、赵景深、路尔钰、沈祖牟、邵冠华、傅彦长、林微音、叶悬之、侯汝华、何晴波、雨辰、林英强、黑尼等。其中,朱、赵、邵和林英强都出过诗集,各有诗名;傅彦长和林微音虽不以诗见长,刊于《诗屋》的傅之《古已有之的疲倦》和林之《红》也都是散文诗;叶悬之曾主编《诗林》。引起我特别关注的是沈祖牟和侯汝华。沈祖牟是新月派诗人中最不为人注意的一位,虽然他有两首诗被陈梦家选入《新月诗选》。他生前未出过诗集,我以前曾写《“新月诗人”沈祖牟》介绍他的诗,这次在《诗屋》上又见到他的《螺州道中》,不免喜出望外:

  一条石铺的小道,/蛇蜒的岭上江村,/回头是烟,是山景,/在这料峭的黄昏。//一座牌坊一道桥,/白石都长上青藓,/一排橘树一堆霞,/冒着深冬的红艳。//辘辘的,水车的声响,/村姑他在这里做家,/听天风吹动了衣裳,/打颤着满髻的红花。//沿着一带的水田,/全绿的是油菜的畦,/渡过郁翠的山边,/远亭里有人在赏茶。//最是那迷人的诗意,/看,乱鸦正点缀暮天,/一顶的小桥,匆匆的,/又赶前路的炊烟。

  至于侯汝华(1910-1938),是英年早逝的象征派诗人,李金发对他评价很高。他生前虽已有《海上谣》(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年4月初版)行世,但《诗屋》刊出的这首《猫步的雨》,却是连《海上生明月:侯汝华诗文辑存》(朱少璋编校,香港汇智出版公司2018年1月初版)也失收的:

  是风中的雾吧/猫步的雨/好象流连于发暗的山巅/却又跑到海外去了//于是我的六月里/薄暮的绿天的心/渐有了风中的雾/得而谁贱得这猫步的感触呢//背着雨/在熟悉的路上/爬来许多昔日的残响了/我得跟这海外的旅客聚首一朝//我拾起一只昨日的金丝雀/“这泪水作圣的洗礼吧”/风中的雾/便把我的心为长远的住宅了

  尽管《诗屋》当时计划为“双月刊”(版权页所示),但出版了发动期后,便无以为继,发动期成了停止期。又因发动期实在单薄,太不起眼,以至长期不彰,《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初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12月初版)就未录。而今终于出土,不致湮没,也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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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亢咏的《诗一束》

  俞亢咏(1920-?)这个名字,凡喜欢读英国作家毛姆作品的,应不会感到陌生。因为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起,俞亢咏就一直致力于毛姆小说的翻译,他是中国翻译毛姆的代表性译者之一,中文世界的“毛姆迷”几乎都知道他。但是他早年还有一本新诗集《诗一束》,就知者少之又少了。

  《诗一束》一九四四年十月上海诗潮社初版,版权页印有“普通本 袖珍本”两种。我所见这本为三十二开,或是普通本吧?此书封底虽印有“$150”的定价,其实是作者的自印本,年轻人喜欢写诗,写多了就自印诗集分送师长亲友,这在当时并不鲜见,印数一定不会多。

  有意思的是,打开《诗一束》,迎面而来是俞亢咏青年英俊的一张正面照,然后就是一首他自己的《题像》诗,颇为别致:

  黑的眼珠,黑的发,/古森林之夜;/白的衣裳,白的脸,/死之国的雪。

  黑与白的中间,/没有人的颜色。/黑是我的灵魂,/白是我的心。

  我的心里/冒着冰窖的白烟,/我的灵魂/看似魔鬼的阴影。

  但朋友,别害怕:/我并不是魔鬼!/过去,我也有/美的颜容,像你。

  显然,这首诗情绪较为低沉,既是作者自省的自画像,也为整本诗集定下了一个基调,将其视为《诗一束》的序诗,也未尝不可。

  《诗一束》共收长短三十九首诗,分五个部分,即“前两章”(《云》《星火》)、第一辑(《死水》《夜的雨巷》等十首)、第二辑(《青春颂》《爱的消息》等十首)、第三辑(《萤》《心箭》等十五首),以及最后的《送发篇》《迎发篇》两首。青年诗人的敏感、多愁善感和伤感,集中所在多有,他也眺望“窗外”,期待“爱的消息”,讴歌“青春”,礼赞“咖啡”。不妨再引两首短小的:

  《死水》:已停滞了四千年,四千年,/微风,在这般死水的浮面,/偶然掠起一片漪涟;/你站在岸头,/纵然会神往,留连,/说有诗情,有幽致:/毕竟这是死水—/在漪涟沉入水底的时候。/死寂—/死寂不是诗。

  《萤》:小虫儿/飞舞,/飞舞;/唱着—/无声的小夜曲;/不能传达的热情/把自身/烧成了冷火一簇。

  火,飞往何处?/不知,像/不可知的/无声的小夜曲;/永远飞绕在—/冲不破的/神秘的/黑暗静之中。

  还必须一说的是,《诗一束》卷末附有路易士的《〈诗一束〉读后—呈亢咏兄》和伊林的《译赠两行》。伊林是谁?不清楚。但后来改名纪弦的路易士可是大名鼎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正活跃于海上文坛,在“拜读了你的诗一束”之后,他也以诗的形式为《诗一束》写下这首读后感予以“赞美”。请看其中一节:

  你赞美灰色,/你赞美山魈和大虫的催眠曲,/你赞美彗星,/你赞美忧郁和愁思,/你赞美咸腥的海,海的咸腥,/你赞美梦和幻影,/你赞美毁灭了的星火和枯树的根,/甚至大蟒蛇的盘绕,/龈齿和吸血……/我铭感。

  显然,路易士在自己这首已不为人知的集外诗中很欣赏俞亢咏的诗,也说明俞亢咏当时与路易士等一批上海沦陷区诗人有所交往,切磋诗艺,这对他的诗风的形成应该不无影响。

  时光已经流逝了八十余年,俞亢咏这本并不起眼的处女作《诗一束》也快被人遗忘了。因此,我写下了这则小文略作介绍。

  《手掌集》再版本与森林出版社

  “九叶派”祭酒辛笛的第二本新诗集《手掌集》是他的代表作。内地改革开放后,一九八一年七月,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九叶集》,辛笛入选的廿一首新诗中,有十三首选自《手掌集》,显而易见,《手掌集》在辛笛新诗创作史上占有一个突出的位置,当然,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也颇为重要。《手掌集》既深得中国古典诗词的精髓,又融合了近代以来西方象征派、现代派诗的特色,可谓独树一帜。因此,《手掌集》也一直拥有众多读者。《手掌集》的爱好者甚至借阅整本诗集抄录,反复吟味的,也不在少数,据我所知,香港就有这样的痴迷者。

  《手掌集》一九四八年一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初版,封面选用英国版画家裘屈罗·赫米斯(Gertrude Hermes)的套色木刻《花》,一只向下展开的手掌中央,有一朵绽开的鲜花,而另两朵绽开的鲜花则散落在手掌指尖之下,共同组成一幅很别致也很抒情的画面,而扉页画也是木刻《花》,另行套色。《手掌集》初版本有光边本和毛边本两种,毛边本更为大气。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见到《手掌集》初版本,不知道《手掌集》还有再版本,只有辛笛女儿王圣思所著《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初版;以下简称《辛笛传》)中提到一句:“《手掌集》初版于一九四八年一月,半年后又于八月再版。”然而,内地的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均未藏《手掌集》再版本,以至我们长期无缘得见其再版本真容。

  而今,我终于得到一册《手掌集》再版本,原来再版本改由上海森林出版社出版,版权页作“一九四八年八月再版”。书中内容与初版本完全一致,封面上也仍是赫米斯的木刻《花》,只不过图案有所缩小,颜色也有所变动。再版本与初版本最大的不同在于:一、初版本封面上“手掌集? 辛笛”五个字是竖排手写体,当为作者本人手笔,而再版本封面上书名和作者名改为横排的铅字体了;二、扉页上已无套色的《花》。日前与王圣思联系,她认为再版本封面“更素净些”,或也为一说。

  更值得注意的是,《手掌集》改由森林出版社“再版”。不是由出版初版本的星群出版社再版,而是由另一家森林出版社再版。按当时出版惯例,一本书换了出版社,新出版社一般会把自家所出的列为“初版”,不大会延续原出版社而“再版”。《手掌集》改由森林出版社出版却仍作“再版”,可知森林社與初版的星群社必有关联。

  原来,星群出版社也好,森林出版社也好,辛笛都是主要参与者,“九叶派”另一位诗人、书籍装帧家曹辛之(笔名杭约赫)则先后负责这两个社的业务(参见王圣思《辛笛传》)。《手掌集》再版本版权页上清清楚楚地印着森林出版社“发行人? 辛白宇”,“辛白宇”正是曹辛之的另一笔名。一九四八年六月,随着《中国新诗》杂志的问世,出版该刊的森林出版社也由此诞生。《手掌集》再版本是森林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书。已知森林出版社还出版了辛笛的另一本著作《夜读书记》(1949年1月),以及盛澄华著《纪德研究》(1948年12月)、杭约赫著长诗《复活的土地》(1949年3月)等,虽只寥寥数种,却都具有相当的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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