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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事,几完缺”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9760
樊树志

  

  明朝崇祯四年,二十三岁的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以会试第一名、殿试第二名的佳绩,获得皇帝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嘉奖,钦赐假期,归乡婚娶,一时荣耀至极。清康熙十年,吴伟业病危时,回顾六十三年生涯,感慨中透着凄凉:“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名闻遐迩的梅村先生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天下大苦人”呢?他晚年有一所颇具江南园林風格的别墅,生活并不艰苦。可是内心痛苦,饱受灵魂煎熬之苦,因而他一再写诗感叹,“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在临终前他再三叮嘱,要给他穿上僧装,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不要写墓志铭。后辈顾湄为他写“行状”至此,感叹:先生之心事可悲也!这又是为什么呢?

  《梅村家藏稿》向后人透露的信息丰富多彩,既要面对金戈铁马的腥风血雨,又要面对进退出处的艰难抉择,透过这样的视角洞察明清鼎革之际江南的政治氛围与文化生态,或许别有一番意味。

  “福过其分,实切悚慄”

  

  吴伟业天资聪明,少年即有才名,张溥见到他十四岁所写的文章,大为惊叹,“文章正印在此子矣”,随即收他为入室弟子。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说:“先生有异质,少多病,辄废读,而才学辄自进,迨为文,下笔顷刻数千言。时经生家崇尚俗学,先生独好三史。西铭张公溥见而叹曰:‘文章正印,其在子矣。’因留受业,相率为通经博古之学。”陈廷敬提供了一个细节:“(吴梅村)先生少聪敏,年十四能属文。里中张西铭先生以文章提倡后学,四方走其门,必投文为贽,不当意即谢弗内。有嘉定富人子,窃先生塾中稿数十篇,投西铭。西铭读之大惊,后知为先生作,固延至家。同社数百人,皆出先生下。”

  

  此处所说的“同社”云云,指应社与复社。应社成立于天启四年,创立者是杨廷枢和张溥等文士,提倡尊经复古。张溥后来回忆道:“应社之始立也,所以志于尊经复古者,盖其志也。是以五经之选,义各有托,子常杨彝、麟士顾梦麟主《诗》,维斗杨廷枢、来之吴昌时、彦林钱枏主《书》,简臣周铨、介生周钟主《春秋》,受先张采、惠常王启荣主《礼》,溥与云子朱隗则主《易》。”

  之后张溥创建复社,吴伟业作为张溥的及门弟子,追随老师参加复社活动,研习经学,奠定坚实的学问基础。复社的早期名单中,年轻的吴伟业赫然在列。崇祯二年的尹山大会、崇祯三年的金陵大会,他都躬逢其盛。关于尹山大会,《复社纪略》写道:“吴江令楚人熊鱼山开元,以文章经术为治,知人下士,慕天如名,迎至邑馆……于是是为尹山大会,苕、霅之间,名彦毕至。未几,臭味翕集,远自楚之蕲、黄,豫之梁、宋,上江之宣城、宁国,浙东之山阴、四明,轮蹄日至。”张溥在大会上针对“士子不通经术”的习气,提出“规条”与“课程”,以期达到“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之目的,道出了之所以命名为复社的原因。

  崇祯三年,适逢应天乡试,江南士子前往金陵参加科考,复社成员吴伟业和杨廷枢、张溥、吴昌时、陈子龙等高中举人,复社声誉一时高涨。在这种背景下张溥在金陵召开第二次大会。吴伟业写道:“三年庚子省试,胥会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试为江西姜燕及(曰广)先生。榜发,维斗褒然为举首,自先生以下,若卧子及伟业,凡一二十人,吴江吴来之昌时亦与焉,称得士。”

  荣耀接踵而来。崇祯四年辛未会试,吴伟业考取第一名,座主是内阁首辅周延儒和内阁次辅何如宠。接下来的殿试,获得了一甲第二名(第一名是陈于泰)。他的答卷自然引人注目,这篇《辛未廷试策》确实不同凡响。

  一则说:“臣闻人主之立法也,知明意美道高德,厚设诚于内,而制行之,仁义礼乐皆其具也。然非选温良上德之士,以因能而责治,经常何自而修焉。”

  再则说:“人主之立法也,事为之制,曲为之防,随俗之宜而通变之政,文章皆其效也。然非举通道进善之人,以分职而效官,典章何自而备焉。”

  三则说:“故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使教化自内以达外,道法自略以及详,则智者献明,能者效力,皆从此始也。”

  四则说:“君之所以养士者禄也,厚其爵予以彰有德,则冀念不生,所以成养廉之德至矣。而风气未更,其何以劝焉?惟以贵谊贱利为先,而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廉法所自见也。”

  用科举考试的标准来衡量,这篇文章堪称言之有物的佳作,录取为会试第一名、殿试一甲第二名,应在情理之中。但由于内阁中排名第四的温体仁与内阁首辅周延儒的权力倾轧,引出了麻烦。温体仁的亲信党羽薛国观在朝廷中散布流言蜚语:周延儒意欲收罗名士,秘密叮嘱各分房考官,在阅卷时拆封窥探考生姓名。分房考官李明睿录取旧交吴禹玉之子吴伟业,周延儒也喜欢吴禹玉之子吴伟业,因此录取。御史袁鲸根据流言蜚语,准备向朝廷揭发。周延儒抢先一步,把吴伟业的考卷呈送皇帝御览,朱由检阅后批示:“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皇帝明白无误的赞誉,令温体仁、薛国观、袁鲸之流哑口无言,一场波澜始告平息。

  看似平淡的事件,内中却大有玄机。按照惯例,内阁首辅政务繁重,主持会试之事应由内阁次辅担任,周延儒以首辅身份主持会试是破例的行为。科举考试与官场人事关系密切,考生与主考官之间原先并无师生关系,一旦跃登龙门,就构成门生与座主的关系,进而发展成政坛的派系。周延儒亲自出马,意图搜罗名士作为门生,巩固自己在朝廷的权力基础。温体仁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意在攻倒周延儒取而代之。

  

  这一波折对于初出茅庐的吴伟业而言,吃惊不小。他去世前写给长子吴暻的遗书,提及此事仍心有余悸:“吾少多疾病,两亲护惜,十五六不知门外事。应童子试,四举而后入彀。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过其分,实切悚慄。时有攻宜兴座主(周延儒),借吾为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赖烈皇帝保全,给假归娶先室郝氏。”初涉政坛就体验到政治的险恶,温体仁把他当作攻击周延儒的箭垛,他自己则有“福过其分”之感,因而悚慄不已。令他转忧为喜的是皇帝钦赐假期,回乡婚娶,士人以为无上荣耀。同时高中进士的张溥,也沾到喜气,写诗祝贺:

  孝弟相成静亦娱,遭逢偶尔未悬殊。

  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福贵不忘家室始,圣贤可学友朋须,

  行时襆被犹衣锦,偏避金银似我愚。

  “人间好事皆归子”,连他这位老师也自叹不如。然而吴伟业一生都对老师尊敬有加,高度评价老师的学问:“西铭先生以教化兴起,云间夏彝仲、陈卧子从而和之,两郡之文遂称述于天下。人止见其享盛名,掇高第,奉其文为金科玉条,不知西铭之书羽翼经传,固非沾沾于一第而已也。”

  奉旨归娶,是吴家的莫大喜事,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那一年祖母汤太夫人七十四岁,父亲吴禹玉四十九岁。张溥描述道:“骏公试南宫第一,时未娶妇,告之,天子赐驰节还里门。太夫人拥孙襕笏甚欢,为问都中起居,龋然而笑,于是绾其发,饮以醇酒。明年(崇祯五年),骏公成婚礼,一城聚送致贺。太夫人凭高轩望新妇入门,灯火夹市。”

  “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

  

  张溥与吴伟业同时得中进士,张成为庶吉士,吴成为翰林院编修。温体仁对张溥的名士气派颇有意见,扬言庶吉士可进可退,如果不成才可以黜退。张溥获悉后,写了弹劾温体仁的疏稿,揭发他“通内结党”“援引同乡”诸事,要求吴伟业抄写后,用翰林院编修名义呈进朝廷。吴伟业为人一向谨慎,考虑到立朝未久,不熟悉朝廷人事,犹豫不决,又难以拒绝师命,就把疏稿稍加增删,避重就轻,改为纠弹温体仁亲信蔡弈琛“主持门户”“操握线索”。温体仁得知内情,大为恼怒,打算严惩张溥,周延儒从中調解才得以化解。不过从此温体仁、蔡弈琛对张溥侧目相待。

  崇祯五年,张溥以“葬亲”为由,向朝廷请假,回到太仓,筹备明年的复社虎丘大会。陆世仪认为,崇祯六年的复社虎丘大会,声势之浩大,为三百年来所未有。

  温体仁执政以后,推行没有魏忠贤的魏忠贤路线,打击东林人士不遗余力,钱谦益、钱龙锡、文震孟、郑鄤都是被他整肃的;复社以“小东林”自诩,自然难逃厄运。正如吴伟业所说:“乌程(温体仁)窃国柄,阴鸷惨核,谋于其党刑部侍郎蔡弈琛、兵(科)给事中薛国观,思所以剚刃于东南诸君子。先生(张溥)扼腕太息,蚤夜呼愤。其门弟子从苕霅间来者,具得相温阴事,名为廉洁奉法,实纵子弟暴横乡里,招权利,通金钱。先生引满听之,以为笑谑。语稍稍流闻相温。时盛修郄虞山(钱谦益),思一举并中之,未得间也。”

  崇祯十四年,张溥病逝于家。温体仁的死党蔡弈琛因贿赂薛国观被捕入狱时,还不忘诬陷复社。已经杜门养病多年的张采忍无可忍,写了《具陈复社本末疏》,为复社辩白。他强调复社是为了科举而成立的文社,宗旨是“楷模文体,羽翼经传”,没有一丝一毫“出位跃冶之思”,陆文声、周之夔罗织虚无,托名徐怀丹者“假名巧诋”,纯属捏造,表示愿意和他们对簿公堂。正直官员为复社主持正义,吴伟业在这一事件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正如他自己所说:“先是,吴下有陆文声、张汉儒之事。吾以复社党魁,又代为营救,世所指目。淄川(张至发)传乌程(温体仁)衣钵,吾首疏攻之。”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据此写道:“吾吴有奸民张汉儒、陆文声之事,乌程(温体仁)阴主之,欲剚刃东南诸君子。先生以复社著名,为世指目。淄川(张至发)传乌程衣钵,先生首疏攻之,直声动朝右。”

  吴伟业少年时接受张溥的教育,影响至深。张溥对学生灌输正直忠厚之论,强调“人臣之自立在内断于心,而不期乎上之遇合;行己之所学以求自得,而不必虑人之我非”;“如此然后知忠厚正直乃一共之辞,非偏方之说也。世有曲木焉,就而观之,其根必疏,疾风不能摇劲草,得土力深也。由斯而观,凡人之刻薄残削,见欲而动者,皆曲木之类也。凡人之和平乐易神之景福者,皆劲草之类也”。秉承师教,吴伟业始终不忘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弹劾内阁首辅张至发是突出事例,为遭受不公正处分的黄道周表示道义上的支持,是另一事例。

  面对内忧与外患的两难境地,皇帝朱由检想起了丁忧在家的宣大总督杨嗣昌,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崇祯十年三月,杨嗣昌抵京赴任。皇帝召见时,他侃侃而谈,才思阔达,与前任兵部尚书那种木讷卑微,截然不同。朱由检对他刮目相看,拍案叫绝,感叹:“恨用卿晚!”杨嗣昌当即提出详细的施政纲领,论述“安内”是当前第一要务,概括为“必安内方可攘外”七个字。得到皇帝首肯后,为了集中全力平定内忧,他决定向东北虎视眈眈的满洲释放和谈的意图,以便把关宁铁骑调到中原去平定内乱。辽东巡抚方一藻和监军太监高起潜遵循他的指示,派遣算命先生周元忠,到满洲去试探口风。消息泄露后,舆论哗然。杨嗣昌写了奏疏为自己辩护:如果策划一事,局外人怀疑,局内人也怀疑,还有什么成功的希望?朱由检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提名他进入内阁,于是乎杨嗣昌由兵部尚书一跃而为内阁大学士。这下把杨嗣昌推向了风口浪尖,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影响最大的声音,来自刚直不阿的儒臣黄道周。

  黄道周连上三封奏疏,其一是杨嗣昌不当夺情入阁,其二是辽东巡抚方一藻不当“封赏”满洲,其三是不当夺情起用陈新甲。虽然是三封奏疏,矛头却是集中在杨嗣昌身上,因为方一藻与满洲议和是执行杨嗣昌的指示,杨嗣昌有意起用陈新甲出任兵部尚书执行“必安内方可攘外”方针。

  围绕是否与满洲议和,朝廷中对立的两派已经剑拔弩张,皇帝无法继续沉默,七月五日在平台中左门召开御前会议,统一思想。听取各部尚书汇报以后,话锋一转,命黄道周出列跪下。

  朱由检批评黄道周连上三封奏疏动机不纯,此次廷推内阁成员,黄道周没有点用,而发泄怨气。黄道周一向淡泊名利,申辩道:臣三疏皆是为天下国家、纲常名教,不曾为一己之功名爵禄。

  朱由检反问他为什么早不上疏,偏偏要在未蒙点用之后才上疏?黄道周解释:五月中旬南京御史林兰友、工科给事中何楷先后上疏,反对杨嗣昌议和主张,指责他忠孝两亏。当时如果上疏,恐涉嫌疑。今日不言,后将无及。假如臣缄默,亦可滥叼升斗,但所惜者陛下之纲常名教。

  机敏过人的杨嗣昌见皇上与黄道周辩论伦理纲常,显然不是对手,便插进来跪奏,只字不提议和之事,以攻为守,非议黄道周的品性学术。说道:臣入京闻黄道周平行学术为人所宗,意其必有持正之言,可以使臣终制而去。不料其自谓不如郑鄤,臣始叹息绝望。人言禽兽知母而不知父,今郑鄤杖母,禽兽不如,道周又不如彼,还讲什么纲常!

  黄道周立即反唇相讥:大臣闻言应当退避,士人得毕其言。未有大臣跪在上前争辩,不容臣尽言者。他气愤地把杨嗣昌比作猪狗、人枭,接着说:凡人心正则行正,心邪则行邪。嗣昌以己夺情,又推新甲,呼群引类,使成夺情世界,亦今日之耻也。

  朱由检指责他无端诬诋大臣,他拒不接受,高喊: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则陛下负臣。朱由检气得厉声喝道:你都是废话,一生学问,止学得这佞口。说到佞口二字,加重语气,重复道:佞口!

  边上的锦衣卫官员以为皇帝要把黄道周逮捕惩治,不料皇帝止住怒气,命黄道周退回官员行列中去。

  参加此次御前会议的吴伟业写了一首《殿上行》,表达自己旁听“召对”的感想:

  殿上云旗天半出,夹陛无声手攀直。

  有旨传呼召集贤,左右公卿少颜色。

  公卿由来畏廷议,上殿叩头辄心悸。

  ……

  况今慷慨复遑惜,不尔何以乘朝车。

  ……

  如今公卿习唯唯,长跪不言而已矣。

  黄丝历乱朱丝直,秋虫跼曲秋雕起。

  呜呼,拾遗指佞乃史臣,优容愚戆天王仁。

  用“公卿由来畏廷议”“如今公卿习唯唯”,反衬黄道周敢于抨击青云直上的杨嗣昌,敢于和皇帝当廷辩论是非曲直,这种刚直不阿的气节令他敬佩不已。

  然而,朱由检不能容忍这样的耿介之士,亲自下旨:黄道周降六级调外任。

  所谓降六级调外任,就是调任江西布政司都事,当一名办事员。遭受如此羞辱,黄道周心灰意冷,临行前向皇帝乞求退休:“臣通籍十七载,犹然书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马,倘奄忽半途,流播他土,将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仁悯之泽。恳乞还山,以就医药,苟残喘之尚存,何余年之足惜。”朱由检不批准,坚持要他前往江西当差。

  为了表示对黄道周的同情,吴伟业写诗送行:

  旧学能先天下忧,东西国计在登楼。

  十年流涕孤臣事,一夜秋风病客舟。

  地近诗书防党禁,山高星汉动边愁。

  匡庐讲室云封处,莫向长江日夜流。

  崇祯十三年春,江西巡抚解学龙即将调任南京兵部侍郎,解任前,按照慣例可以举荐下属,他毫不犹豫向朝廷举荐黄道周。内阁大学士魏炤乘厌恶黄道周,拟旨谴责解学龙滥荐,朱由检勃然大怒,“黄道周降六级调外任”原本是自己的决定,解学龙竟然如此狂妄,敢唱反调,立即下旨逮捕解学龙和黄道周。黄、解二人押入刑部监狱,以“党邪乱政”罪,廷杖八十。显然是意气用事!何谓刚愎自用?这就是一个典型事例。

  刚刚调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伟业出于正义感,立即派遣太学生涂仲吉进京,为黄道周讼冤。按照老师的指示,涂仲吉向皇帝进言:“黄道周通籍二十载,半居坟庐,稽古著书,一生学力,止知君亲。虽言尝过戆而志实忠纯。今喘息仅存,犹读书不倦,此臣不为道周惜,而为皇上天下万世惜也。昔唐太宗恨魏徴之面折,至欲杀而终不果;汉武帝恶汲黯之直谏,虽远出而实优容。皇上欲远法尧、舜,奈何出汉、唐主下?”

  派涂仲吉讼冤是需要有一点勇气的,如果皇帝恼怒,追究主使人,吴伟业很有可能步解学龙的后尘。他在给长子的遗书中回忆道:“既升南中少司成,甫三日,而黄石斋予杖。信至,吾遣涂监生入都具橐饘。涂上书触圣怒,严旨责问主使。吾知其必及既与者七人,而吾得免。”《吴梅村先生墓表》说出了“得免”的原因:“时黄道周以事下狱,先生遣监生涂某赍表至京,涂伏阙上疏,申理道周党人。当轴者以为先生指示,使将深文其狱以中先生,会其人死乃已。”

  吴伟业一向敬佩黄道周刚直不阿的风格,敢于冒险派涂仲吉讼冤,绝非偶然之举,由此也反映他为官的正直忠厚。

  “草间偷活”“一钱不值”

  甲申、乙酉之际,吴伟业没有投身抗清运动,也没有摇身一变归顺新朝,一直在冷眼旁观。毕竟是前朝旧臣,故国情思难以摆脱。城春草木生,国破山河在,当他重游南京,触景生情。《遇南厢园叟感赋》流露的就是这种心情:

  寒潮冲废垒,火云烧赤冈。

  四月到金陵,十日行大航。

  平生游宦地,踪迹都遗忘。

  道遇一园叟,问我来何方?

  犹然认旧役,即事堪心伤。

  蓦然回忆起当年南京国子监生涯,这位园叟就是当年国子监的仆役。那时他的讲舍在鸡笼山,旧地重游,既怀念逝去的繁华,更感慨于前朝旧事:

  回头望鸡笼,庙貌诸侯王。

  左李右邓沐,中坐徐与常。

  霜髯见锋骨,老将东瓯汤。

  配食十六侯,剑珮森成行。

  映入脑海的是开国功臣李善长、邓愈、沐英、徐达、常遇春、汤和。看到孝陵和故宫,联系到自己“承乏忝兼官”,恍如隔世:

  高帝遗衣冠,月出修烝尝。

  图书盈玉几,弓剑惟金床。

  承乏忝兼官,再拜陈衣裳。

  南内因洒扫,铜龙启未央。

  幽花生御榻,苔涩青仓琅。

  离宫须望幸,执戟卫中郎。

  万事今尽废,东游如长江。

  字里行间洋溢着遗民情结。这种挥之不去的遗民情结,在顺治十年的虎丘文社大会,流露得更加淋漓尽致。

  被迫就任清朝官职,令吴伟业追悔莫及,“误尽平生是一官”。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头顶上有前朝天子门生的光环,有前朝皇帝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美誉,是会试第一名的复社名士。清朝当局要他出来担任国子监祭酒,看中的正是这一点。而吴梅村坚决不愿意出山,在意的也正是这一点。

  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人杰地灵,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清朝统治者为了稳定全国,必须首先摆平江南,镇压抗清运动是一手,笼络江南士大夫是另一手。征召吴伟业为代表的知名人士出来做官,可以收买民心,增加人们对于新政权的认同感。对吴伟业的举荐信纷至沓来,其源盖出于此,“本朝世祖章皇帝素闻其名,会荐剡交上”;“本朝初,搜访天下文章旧德,溧阳、海宁两陈相国共力荐先生”。

  江南总督马国柱传达朝廷征召旨意,吴伟业无意于出山,立即以患病为由委婉谢绝。

  一则说:“伟业少年咯血,救治不痊。今夏旧患弥增,支离床褥,腰脚挛肿,胸腹膨胀,饮食难进,骨瘦形枯,发言喉喘,起立足僵,困乏之状难以言悉。岂有如此疾苦尚堪居官效力,趋跄执事者耶?”

  再则说:“伟业学行一无所取,固不待言,而患病则实迹也,共见共闻者也。伏乞祖台即于确查之中,将伟业患病缘由详列到部。伟业自辛未通籍后,陈情者二,请急者三,归卧凡逾十载,其清羸善病,即今在京同乡诸老共所矜谅。”

  马国柱再三敦促,此乃朝廷旨意,于是吴伟业向朝廷请辞。因为真心不想做新朝的官,并非假意谦让,所以这份《辞荐揭》写得入情入理,哀婉动人:

  伏惟用人而拔滞塞者,君父之恩;量力而受爵禄者,臣子之分。伟业以草莽孤微,江湖废弃,仰荷圣朝高厚,覆载生成,力田以供公税,鼓腹而歌太平者,十年于兹矣。

  恩诏举地方人材,督台马老公祖,过加采择,以伟业姓名入告。旋奉部覆,行督、抚、按、各台老公祖,确查乡评品行,学问实迹。伟业行能庸陋,学问迂疏,无当于用,所不必言。而素婴痼疾,万难服官,苟不先事启陈,则私门疾苦,何由上达?为此辄敢具闻。

  伟业禀受尫羸,素有咯血之证,每一发举,呕辄数升。药饵支持,仅延残喘。不意今春旧疾大作,竟成虚损,胸膈胀满,腰脚虚寒,自膝以下,支离挛蹶。老父病母,年过七旬,衰残风烛,相依为命。日夜涕泣,广求医卜,岂知沉痼已甚,疗治无功。奄奄一息,饮食短少,待尽床褥,不能行立。

  夫居官尽职,必须精力强济,岂有患苦如此,尚堪驱策?

  如此苦苦哀求,并未奏效,有司一再督促上道。二老惧祸,无可奈何,流泪催促儿子北上。

  此前,好友侯方域写信劝他千万不要出山。这篇《与吴骏公书》写得非常漂亮,坚定的意志从彬彬有礼的文字中流淌出来:“域再拜致书骏公学士阁下。域凡驽不才,年垂四十无所表现,然辱学士交游之末者,自甲戌(崇祯七年)以来,今且二十年矣。是时学士方少年,为天子贵近臣,文章德器倾动天下,议者谓旦夕入相。屈指曾几何时,而学士乃披裘杖藜,栖迟海滨,歌彼黍之油油。人生遭际信可悲也。然学士身隐而道弥彰,域之美学士之披裘杖藜也,过于坐玉堂秉钧轴远甚。近者见江南重臣推彀学士,首以姓名登之启事。此自童蒙求我,必非本愿,学士必素审,无俟鄙言。然而学士之出处,将自此分,天下后世之观望学士者,亦自此分矣。”

  侯方域列举三条“不可出”的理由,以及三条“不必出”的理由,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十年以还,海内典刑沦没殆尽,万代瞻仰仅有学士,而昔时交游能稍稍开口者,亦惟域尚在。故再四踟蹰,卒不敢以不言。万一有持达节之说陈于左右者,愿学士审其出处之义各有不同,坚塞两耳幸甚。”

  吴伟业辜负了侯方域的厚望,悔恨不已,几年之后吊唁好友时慨叹:“朝宗归德人,贻书约终隐不出,余为世所逼,有负夙诺。”写诗向逝者表白自己的苦闷:

  河洛风烟万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

  死生终负侯嬴诺,欲滴椒浆泪满樽。

  吴伟业带着“为世所逼”的心情,踏上无可奈何的仕途,途中赋诗一首,道尽胸中的郁闷: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

  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误尽平生是一官”,与“死生终负侯嬴诺”遥相呼应,成为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抵京后,经过短暂的秘书院侍读过渡形式,出任国子监祭酒,地位和荣誉比前朝的南京国子监司业高得多了,心情却很苦闷:“精锐销耎,辄被病,弗能眠。”顺治十三年,嗣母张太孺人病卒,他得以名正言顺地丁忧守制,辞官归家。从此回归一介文人,闭门读书写作,正如陈廷敬所说:“先生既无意于时,年力尚强,閉户著数千百言,而尤以诗自鸣,悲歌感激,有不得于中者,悉寓于诗。”

  “忍死偷生廿余载”,吴伟业无意于时,希望安心度过余生,但时世并没有放过他。顺治十五年至十八年接连发生的奏销案、科场案、哭庙案,表面看来似乎都有由头,其实只是借口,目的是制裁不愿与新政权合作,牢骚满腹的江南文人学子,迫使他们就范。以吴伟业的年资,科场案与哭庙案牵连不上,却难逃奏销案。他自己回忆道:“吾归里,得见高堂,可为无憾。既奉先太夫人之讳,而奏销事起。奏销适吾所愿,独以在籍,部提牵累,几至破家。”所谓“适吾所愿”,是指微不足道的赋税拖欠,被纳入奏销案,革去国子监祭酒官衔。明清史宗师孟森说:“梅村终身以再出为恨,实出至诚……因奏销案而落职,实在是求之不得。”所谓破家,并非因追缴欠税而倾家荡产,而是担心因此遭到逮捕。他的学生王维夏由于奏销案而被捕,他写诗送行,流露的就是“破家”的担忧:

  晚岁论时辈,空群汝擅能。

  祗疑栎阳逮,犹是济南徵。

  名字供人借,文章召鬼憎。

  阿戎才地在,到此亦何凭。

  为奏销事,他写诗给三弟,依然是莫名的担忧:

  拙宦真无计,归谋数口资。

  海田人战后,山稻雨来时。

  官税催应早,乡租送易迟。

  荷锄西舍叟,怜我问归期。

  靳荣藩注释道:“江南奏销之案,梅村亦受其累,故催租之苦屡形吟咏。此云:‘官税催应早,乡租送易迟’,急公恤佃两得之矣。与其七州郡羞于请门庭简送迎,俱长者之言。”

  吴江县举人吴兆骞,受科场案诬陷,流放东北边境荒凉的宁古塔,铸成一大奇冤。吴梅村写诗送行,流露的是惴惴不安的心情: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

  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

  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抵。

  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

  绝塞千山断行李。

  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

  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

  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

  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

  君不见吴季子。

  在如此压抑的政治氛围中求生,梅村的郁闷可想而知,只能写诗遣闷,“人生岂不由时命,万事忧愁感双鬓”;“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困于此”。写诗遣闷之余,寄情于山水,到苏州附近的邓尉探梅,成为他最喜爱的活动。为了把山水引进家园,他购得王氏家族的贲园,拓展成为园林别墅。顾湄写道:“先生性爱山水,游尝经月往返。所居乃铨部王公士骐之贲园,先生拓而大之,垒石凿池,灌花莳药,翳然有林泉之胜。与士友觞咏其间,终日无倦色。”然而这一切都难以排遣内心的苦闷,“居恒苦,忽忽不乐,拂郁成疾以死”。

  康熙十年冬,梅村病重,留下绝命词: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还写了“令书”,自序生平事略:“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特别交代:“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不立墓碑,不写墓志铭,只要求在圆石上刻“诗人吴梅村之墓”即可。以诗人始,又以诗人终,官衔于他有如浮云。他希望后人忘记国子监祭酒吴伟业,记得诗人吴伟业。

  吴梅村晚年连得三子,去世时长子吴暻年仅十岁,他留给暻儿的遗书,其实是写给世人的公开信,表明自己的心迹:

  —改革后,吾闭门不通人物,然虚名在人,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十年危疑稍定,谓可养亲终身,不意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今二十年来,得安林泉者,皆本朝之赐。惟是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崇祯)及伯祥(杨廷麟)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他最在意的是,“不能白衣而返”“为后世儒者所笑”。

  诗人吴梅村留下的最后一首词,是《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風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他给世人的最后留言,竟然是“草间偷活”“一钱不值”。内中的辛酸与悔恨,欲说还休。靳荣藩注释吴诗,把蕴含于字里行间的诗意点破,要害在于“以一身事二姓”,与他的自叹诗“误尽平生是一官”,可以互相印证。读《梅村家藏稿》至此,仿佛超越时空,听见远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人世事,几完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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